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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间里,徐觅夏的朋友圈签名都是:“无所谓正确,只要不错误。”
这句话没头没脑的,外人读来总是觉得有些奇怪。当然,不是说就没有人爱用矫情得能拧出水却又狗屁不通得仿佛北京三环的交通路况的金句粉饰自己肤浅的内里,但,徐觅夏并不是这样的人。
苍白,是大众对她的第一印象。
1994年8月生人的徐觅夏,今年27岁,但她的皮肤仍然是一种非常细腻的白。阳光下看,好像珍珠的色彩。
职业所需,她时常穿着熨帖妥当的职业套装,化着得体的淡妆,但奇怪的是,她很少穿细高跟鞋,一年四季,无论什么场合都只穿平底鞋和布鞋。
同办公室的中年女老师问起来,徐觅夏就会略抿一口黑色保温杯里半热的茶水,低头微笑不言。
久而久之,一中教师圈子里说起这个毕业于名牌大学的女孩,都是“乖巧、文静”之类的评语。
三线城市,给工作得体、家世清白的女孩介绍对象仿佛是一种天然的使命,徐觅夏的第一次相亲发生在她24岁时。
她和相亲对象坐在城市新开的美术咖啡馆里,等待着他们的卡布奇诺和芒果千层。
相亲对象已经从他那位担任教导主任的姑妈那里拿到了徐觅夏的微信号,笑嘻嘻地让她通过他的申请。
这是一个十分轻浮的笑容,但徐觅夏却似乎并没有感觉到被侵|犯。她低头,点了“同意”。
咖啡上桌。相亲对象开始滔滔不绝的吹嘘,“我真没有吹牛,我要是高中好好读书,一定能考上你那个大学……”
徐觅夏手里的小勺搅拌着咖啡,浓密的睫毛垂着,似乎是非常耐心的模样——至少并没有忍耐的痕迹。
咖啡馆外是一大片芭蕉林,风萧萧过,树叶萧萧而响,燥热的午后,这样一点点摩挲声仿佛咖啡里的奶泡,不一会儿就溶解在了空气里。
五十分钟过去了,相亲对象终于结束了自己的演讲,眼睛一转又要开始点评咖啡馆墙上挂着的后现代美术作品。然而,他忽然停了下来,因为发现自己唯一的观众似乎并没有在听。
这让他有些尴尬,也有些恼怒,他开始觉得自己被轻忽了,而这是男人最不能容忍的,他们是缺少喝彩就无法卖弄的生物。
然而徐觅夏是漂亮的,琥珀色的瞳仁映着午后的日光,长卷发随意地披在白皙纤长的脖颈上,她侧着脸看窗玻璃的神态竟然美好得像一幅静物画。于是可怜的相亲对象咽了咽口水,也把不忿一起咽了下去。
他拿出自己的最新款Ipone6,提高音量,希望用夸张的语气引起徐觅夏的重视:“你好像不怎么发朋友圈啊,听说你这种女孩最难追了……”他的手指向下滑,徐觅夏的朋友圈界面出现在了他面前。
——一片空白。
没有什么三天可见,她的时间轴上,没有一点过往的讯息,这是一个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完全空白的人。
也许是因为第一次相亲中徐觅夏的表现实在不够热烈,她的第二次相亲比想象中的来得要更迟一些。
26岁这一年,她认识了李年。
这一次相亲地点换成了城市CBD商圈新近开张的购物广场。
李年问她想吃什么,徐觅夏略微思考片刻,答,日料吧。
然而自助寿司上桌,李年却只看着她吃,自己除了两口伊面之外再无动作。再过片刻,他们从寿司店出来,市医院儿科医生出身的李年委婉地劝她,寿司这种东西还是少吃为妙。他鼻梁上架着的金丝边眼睛有些反光,又接着解释道:“说是三文鱼,其实大多是淡水的虹鳟,有很多寄生虫。”
商场里的冷气开得太足,徐觅夏的手搭在自主扶梯上,竟然觉得胃部也开始抽痛起来。
于是他们玩了一圈,晚上的晚餐改为一家私房菜馆的椰子鸡。
徐觅夏的父亲是半个老饕,虽然口袋中没有多少钞票,但点评起美食来却很是头头是道。在他看来,什么八大菜系七十二种烹调方式统统抵不过家乡不甜不酸不辣的汤汤水水。食物一来要“鲜”,二来要“淡”,三来还要讲究一种中庸的调和,因此是万万不能有那些刺激的调味的。母亲炒芥蓝叶的时候从不用猪油,因为猪油太“香”,盖过了菜蔬的“清爽”。寻常三餐,两菜一汤上桌,一海碗水煮肉片蘸酱油,一盘清炒菜心,汤一般是排骨炖玉米与排骨炖莲藕轮流,但偶尔也会换成虾米豆腐汤。
然而徐觅夏从小嗜辣如命,水煮肉从不蘸桌上的酱油碟,往往要自己抠来一勺辣椒酱。她也不喜欢任何养生的汤水——尽管她也喝得比谁都要多。
李年给她舀了一碗汤,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聊起天来,忽然问道:“你这样的学历,怎么会回南滨做个中学老师?”
徐觅夏从汤水缭绕的烟雾里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的隐形眼镜模糊了。
“因为——”她好像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所以当李年问起来的时候,自己先困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接着道,“因为到了一个必须工作的年龄,恰好有一份大家都很满意的工作,就做了。”
“大家?”李年像是抓住了某个关键词,追问了下去。
徐觅夏却用一笑拒绝了更多的解答。
半年后,李年向徐觅夏求婚。
他提前联系到了徐觅夏任教的班级,要学生们替他打埋伏,学生们都知道这是“小徐老师的男朋友”,也都欣然同意了。于是这一天下午的班会课,当徐觅夏打开前天晚上做好的PPT,打算开始讲上一周的学风考核情况的时候,下面的学生开始爆发出一阵喝彩。
徐觅夏开始有些不明所以,转过头发现原先的PPT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变成了她和李年的合影——而李年在这个时候也从后门缓缓地走了进来,在讲台下单膝跪下,捧出早已准备好的钻戒。
同办公室新来的实习老师为这浪漫激动得几乎要尖叫,她和台下的学生一起喊:“嫁给他吧!”
徐觅夏不知怎么,忽地笑了起来。
她站在讲台上,其实根本看不到他呀。
结婚前的这一天晚上,即将成为新娘子的徐觅夏和她母亲一起收拾自己曾经住过的小房间。在十九岁去上大学之前,徐觅夏一直都住在这里。
按母亲的说法,这套三室一厅是她和父亲新婚的时候用宅基地换来的合建房,到现在也有三十年了。
徐觅夏十岁之前,祖母还健在,半个月在她家歇脚,半个月到大伯家去投奔。轮到他们家的半个月,祖母就会和徐觅夏挤在一张床上。这是徐觅夏曾经最讨厌的事情。那时候她最渴望的就是可以拥有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
是的,只属于自己。连父母都不能进入。
后来祖母去世,徐觅夏跟着父亲跪在灵堂上,看着那块漆红的木牌,竟然想到的是自己的这个念头。多么大逆不道。
然而其实最终也没有实现。
祖母去世了,母亲偶尔和父亲吵架就会赌气躲进觅夏的房间。母女俩其实并说不上亲密无间。母亲更偏爱弟弟,对文静寡言的觅夏一向多有挑剔,但徐觅夏不能拒绝母亲的借住。
徐觅夏想,成长原来就是一个离开的过程。高中的时候,她终于如愿以偿去住校,于是每周她只需要回家两天,后来去北京读大学,一年更是只回来一次。虽然工作后又重返故乡,但工资和单位宿舍让她觉得她获得了另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离开。她不再是这个家庭的索取者,不再被那些被给予的东西束缚。当她给予的时候,她是自由的。她曾经非常努力地离开“家庭”。
但现在,她很快又要加入一个新的家庭。
母亲指着一箱密封好的书,询问她要不要丢掉:“都是你高中的课本吧?也没什么用了,丢了吧,别占地方了。”
徐觅夏无可无不可。当母亲在认真地思考哪些是徐觅夏必须带走的时,徐觅夏就盘腿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墨染的夜空。空气污染太严重了,从这扇窗已经有很多年不能看到星星。
“这个耳机丢不丢啊?”
“欸!我问你这个耳机丢不丢呢!”
徐觅夏转过头,问她:“什么?”
母亲对徐觅夏的心不在焉很不满意:“到底是你要嫁人还是我要嫁人啊?我看你这样是不是连自己要嫁的谁都不知道?”
“哦——”徐觅夏从母亲手里拿过了那副耳机,2012年产的索爱音乐蓝牙,徐觅夏在母亲见了鬼的眼神里拿出充电器给电仓充了电。竟然还没有坏,但也再无法配对,兴许是因为当年配对的设备早就不在了。
徐觅夏的母亲想到女儿即将出嫁,总还是有些舍不得的。她又开始啰嗦,让徐觅夏早些生孩子。
“再过几年,你弟也要结婚生孩子了,到时候啊,就没空给你带了,听到了没?”
徐觅夏一笑。
这天晚上徐觅夏入睡的时候,手里紧紧地攥着电仓。她以为自己会梦到高中,但什么都没有。
半夜的时候,徐觅夏起床接了杯水,撞上起来上厕所的母亲。母亲看了她一眼,带着一副“都懂得”的神色,调侃徐觅夏:“紧张得睡不着?”
然而徐觅夏攥着手里的蓝牙电仓,摇了摇头:“没,做了个梦。”
母亲向来有点迷信,很是在乎这些,立刻接道:“梦见什么了?我来给你分析分析。”
徐觅夏失笑:“梦见……我不想结婚了,大喊着要悔婚。”
母亲立刻瞪她一眼:“那你咋没梦见我和你爸被你气死了?行吧,行吧,快去睡了,明天早上还得早起坐婚车去酒店呢。”
徐觅夏点点头,转身,走向夜色。
然而等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当徐觅夏的母亲在晨曦中打开那扇虚掩的房门时,只看见了一张空空的床铺,徐觅夏已经不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