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后主李煜传》江南芳菲

8、《小楼吹彻玉笙寒》

　　二《小楼吹彻玉笙寒》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李璟《摊破浣溪沙》

　　在南唐败于大周而丢失了江北十四州后，李璟写下了这首《浣溪沙》，南唐因战败被迫将江北十四州割让给了大周的柴荣，父亲李昪交给他的南唐三十余州，几乎只剩下了半壁江山。

　　这时，在南唐皇宫的内殿，他最敬爱的老师，知已，五代著名的词人冯延已安慰他说：世人都说我的‘吹皱一池春水’写得好，但和陛下的‘小楼吹彻玉笙寒’相比，境界还远远不及。虽然我们南唐失去了江北十四州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但土地是可以在战争中夺回来的，而陛下因此有感创作出的诗词，必将流传千古而不朽。冯延已的话，给颓丧的李璟打了一剂强心针，让李璟很快摆脱了割地之耻，重新振作了起来。

　　冯延巳为人确实多才艺，善文章，特别能言善辩，据《钓矶立谈》记载，他“辩说纵横，如倾悬河暴雨，听之不觉膝席而屡前，使人忘寝与食”。他对李璟说的这番话，倒也不全是虚言。李璟的这首《摊破浣溪沙》后来确实成为了流芳千古的名篇，而江北十四州也并不是第一次更换主人，在此之前，在此之后的漫漫历史长河中，江北十四州随着政权的更迭变换了数不清的主人，辛苦得到了这江北土地的后周柴荣也不过是短暂的过客。今天，也许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郭荣曾经据有过这江北十四州，但因此而诞生的《摊破浣溪沙》一词，已进入了语文课本，成为了中国数千万高中生所要背诵的名篇。

　　那时江南山河动荡，衰败不堪，可他们君臣不思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反而在那里吟诗作赋，南唐也就从此一蹶不振，最终走向灭亡。

　　李璟和冯延已的关系，有些类似于S和M的关系。那么，问题是，谁是S，谁是M呢？

　　皇帝是天下最大的抖S,群臣和百姓都是M，这种关系能成立，除了千百年来的礼制和强权的威力，也是有人愿意被征服，愿意臣服于强大而可依靠的领袖，皇权也是一种让这无常世界稳定有序的信仰。

　　但有时抖S也会感觉疲累，于是也渴望成为抖M，能有一个权威的抖S可依靠。这时，能理解皇帝的软弱的权臣就会在某些皇帝软弱的时候成为皇帝想要依靠的S，而这时软弱的皇帝，就成为了可以放下身段略微轻松些不用疲累的保持强势的抖M。

　　李璟秉性庸懦，爱好文学，志向远大，自诩为风流才子，他作为南唐皇帝，在南唐的群臣和百姓那里，他是当之无愧的抖S，而百姓也希望这个S能可靠些，让他们做稳了奴隶安稳度日。但在他最依赖的老师冯延已那里，他终于也可以成为一个时而软弱的M，放松心灵，回到一个凡人的身份。

　　可惜的是，他们的诗词，智慧在后周的兵戈面前不堪一击，而在南唐渐渐衰败之前，在公元943年李璟刚刚继位时，一切都还是那么美好，那时，有诗歌，有梦, 有文学, 有爱情, 有知己。不像多年以后，如北岛所说，我们深夜饮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一）文人治国:李璟与冯延已

　　公元943年，南唐的开国皇帝李昪病逝，太子李璟即位，改元保大。尊奉其母宋氏为皇太后，妃钟氏为皇后。封弟寿王李景遂为燕王，宣城王李景达为鄂王，李景遇以前没有封王，这时封为保宁王。封长子李弘冀为南昌王，兼江都尹。同年秋，改封李景遂为齐王、诸道兵马元帅、太尉、中书令，景达为燕王、副元帅。以宋齐邱为相，冯延已、常梦锡为翰林学士，冯延鲁为中书舍人，陈觉为枢密使，魏岑、查文徽为副使。常梦锡值班宣政殿，专门掌管密令。这几人中除常梦锡外，都是宋齐邱的旧党。

　　即位后，君臣安定，百官就位，一切似乎已井井有条，走上正轨。唯独翰林学士常梦锡屡次上言这冯延已等五人不能用，李景不采纳，但他总不死心。这日，常梦锡等人又在上朝后留下来单独向李璟禀奏：圣上，冯延已等人名声不佳，好高骛远，常说什么要让您成为像尧舜一般圣明的君王，这种夸夸其谈之人，实在是不堪重用，否则是我大唐之祸啊。

　　李璟实在是不理解这些喜欢互相贬低的文人，冯延已等在他做太子时就已进入东宫，常伴他左右，他最是了解不过，论人品，才华，风度，冯延已都让作为皇帝的他佩服不已，可总是有些朝臣不满冯延已被提拔得太快身居高位，也许觉得他是沾了身为皇帝老师的裙带关系的光而对他不满。

　　对着纠缠不休的常梦锡，李璟有些不快的对说道：冯正中（冯延已，字正中）才德俱佳，只是略有些锋芒太过，为何你们总要贬斥于他。我知道文人相轻，自古以来就是如此，爱卿还是大度些，对同列有些情谊，莫作无谓之论。

　　朝臣孙晟又道：陛下 ，冯正中轻佻，自诩文才天下无双，为人轻薄，狂傲非常，慢待臣等，常言我等无能为政，还批评先帝不思进取是田舍翁。轻待我也就算了，臣知道臣的文章不如他，诙谐善谈不及他，饮酒作诗都不及他。但他对先帝安定我南唐之国策也不不敬之词，实在愧为人臣。

　　孙晟的这番话，说得已经是较为客气了，冯延巳的人品，在当时颇受非议，常常被政敌指责为“奸佞险诈”（文莹《玉壶清话》卷十），“谄媚险诈”(陆游《南唐书·冯延巳传》)。在朝中颇多政敌，但他在中主一朝，历经十几年政治斗争而不倒，两度为相，又因贻误国事，两度被罢相，最后他所属的宋齐邱一党“宋党”被以韩熙载为首的“韩党”扳倒，几乎全军覆没，但身为“宋党”中心人物的他竟然安然无恙，最后终老天年，实在是不可思议。但他在南唐朋党之争中最后全身而退，倒并不是他有多么圆滑狡诈，历害非凡，他为相期间，并没有什么政绩，只是好大喜功，政治见解和政治才干都属平庸之辈。冯延巳一再被人批评，但始终屹立不倒，这全在于他背后有南唐最大的靠山——皇帝李璟。

　　孙晟指责冯延已非议先帝，本以为李璟定会对冯延已大为不满，谁知李璟竟说道：先皇据有江南，多年只是保境安民，对外以和为主，不愿动兵戈，实在是有些过于保守了。当今天下动荡，岂是偏安一隅就可安心无事。冯正中言辞急切，也不过是一心为国，盼望我大唐能开疆拓土。守成非长久之计。

　　李璟和冯延已都是才华极高之人，但他们过于自信，认为拥有词作赋的才华也就拥有了治国的才华，甚至这种才华高于一切，以此而论，他们君臣确是知己。毕竟连魏文帝曹丕都曾说为文才可不朽，“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未若文章之无穷也”。（《典论论文》）

　　他们二人志同道合，早就想致力于开拓南唐，终于到了李璟即位，可以大展拳脚的这一天，任凭别人说什么，他们也只认为是庸人之论。

　　冯延已平生唯一佩服之人就是三国时的诸葛亮，因此甘愿投入有江南小诸葛之称的宋齐邱的“宋党”门下，成为宋党的中流砥柱。这时宋齐邱已然隐退，他成为了“宋党”的领袖。诸葛亮曾在隆中对刘备提出“三分天下”的政治策略，引领着一穷二白的刘备借荆州，据益州，建立蜀国，那种羽扇纶巾，指挥若定的风度实在是让冯延已向往不已。

　　他对提出了向外夺取邻近的湖南马楚及正在内乱福建闽国的建议，说得李璟心动不已，激动万分，开拓南唐，逐鹿中原，延续父亲的江山，建立更加伟大的功业，实在是太诱人的大饼了。

　　但群臣大多和他作对，并不支持他的开拓南唐的政策，尽说些酸腐之论，让他大为失望。而且这些朝臣还狡猾得很，不能非议皇帝，就大肆攻击和他意气相投的冯延已，这让李煜更加失望。

　　一气之下，他就多日懒得理政，已有一个多月不上朝了。只说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失于调理。

　　他哪里是生病，他只是气闷，李璟秉性庸懦，爱好文学，喜作诗词，具有较高的文学艺术修养，在这段不上朝的日子时在，他经常在内殿与其宠臣如韩熙载、冯延巳等饮宴赋诗。

　　这日，春风和煦，杨柳如丝，鹅黄柳绿，杏花娇艳，正是暮春时节，又下了一场小雨，更添幽情。在皇宫的花园凉亭之中，李璟摒退了宫人，与冯延巳正在对饮，冯延已在饮酒之前，先吟诵了一首祝酒辞：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李璟笑道：爱卿此言甚好。但愿我南唐日益兴盛，长长久久，如梁上燕，年年岁岁。我也写一曲《浣溪沙》与你唱和：

　　风压轻云贴水飞，乍晴池馆燕争泥。沈郎多病不胜衣。沙上未闻鸿雁信，竹间时有鹧鸪啼。此情惟有落花知。

　　这二人的诗词确是极妙，虽沿袭了五代“花间派”的词风，但气象更为阔大。君臣如此一唱一和，诗酒度日，倒也光阴易过，不觉又是一月过去了。

　　就这么过了两月，朝臣们没有等来朝见皇帝的诏令，倒是听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李璟要传位给其弟李景遂，说在李昪的灵柩前立下盟约，相约兄弟世世继立。令李景遂裁决政务。冯延已，陈觉等乘机令内外不得擅自上奏，大臣不经召见就不能进见。这其实是李煜对群臣的反叛，既然群臣大多与他作对，他也索性不管了，这是冯延已给他出的围魏救赵之计。国不可一日无君，国君这位是国家之本，不可轻易动荡，君臣的礼仪体统怎可随便改变，这下子应该可以治得了得那些老顽固了。

　　给事中萧俨等人上疏极谏，奏折都被扣押。宋齐邱在外听说，也上表谏阻。但就这么僵持着也不是个事儿，终于有一天，有人打破了这个僵局。

　　这天夜里，作为两朝老臣的侍卫都虞侯贾崇冲破阻挠，进见李璟哭诉道：臣效于先帝三十年了。先帝广纳忠言。尚且担心下情不能上达。陛下刚刚即位，依靠了什么人，就与群臣断绝了言路。臣已经老了。死期将至，恐怕再不能朝见圣上了。

　　贾崇说完痛哭不已，李璟不禁动容，忙给他赐座，随即将之前的命令撤销，鼓励大臣们进谏。而群臣们也表示愿与李璟同心，兴盛南唐。

　　这一年，在皇帝李璟的支持下，冯延已如愿所偿，力排众议，出任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