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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一)

      17岁生日那年,春野樱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来自漂泊远方的宇智波佐助。礼物替心上人跋山涉水而来,此刻躺在朴素的木盒之中,木盒只有双掌并拢般大小。盒身没有多余雕饰,掂在手中,分量不轻不重,充满惊喜。

      春野樱根本无法抚平心绪,她闭眼,睁眼,原地转圈,揉脸,深呼吸,最后和盒子面面相觑,像一个舍不得销赃的贼。最终还是好友井野心急手快,不耐烦地把那盒子一掀,只见红绒质地之上,一把桃木梳子静卧其中,唯木柄处雕琢一朵樱花,雅致可爱。

      ——然后她睁开了眼睛。

      阳光早已探进帐篷,樱艰难地从睡毯上爬起来。她揉了揉被地面硌得发木的肩膀,看向桌子上的简易日历。 3月28日,春野樱人生的第17个生日,在风之国周边的小村落里度过。她以纲手姬弟子的身份参加游医队,在战争深处救死扶伤,不曾停留于某处,只一路漂泊,见证死亡。

      春野樱来到帐篷外面,伸了个懒腰,舒展僵硬的四肢,意识才完全清醒。这里虽说也算风之国,却处于边缘地带,不出几公里便能看到海岸,空气中比别处多了一丝潮湿的气息,咸咸的,很好闻。樱努力地嗅着,活动着关节,忍不住回忆起方才的梦境,具体的细节已经不太记得,只是那柄雕着樱花的木梳,让人无法忘怀。

      佐助君身处远方,周游列国,赎罪巡礼,自然不会想起今日是自己的生日,甚至他可能都不知道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想到这里梦境就显得愈发可笑,樱习以为常地拢了拢脑后的短发,才想到自己已经不留长发很多年了。虽说长发也并算不影响自己修行,但在师傅的教导下,她早已经习惯了干练的短发,长发在操作各种医疗仪器的时候难免会碍着视线,影响准头儿,她不愿意为此分心。

      风之国边缘临海,小镇子卖些当地特产,尽是由贝壳串成的风铃,或是各种漂亮的小石子。她向队长告了一天的假,兴致勃勃地来到海滨市场,看着琳琅满目的装饰品,忽地想起木叶村的夏日祭。她穿越在各色漂亮的贝壳珊瑚中,嗅着微咸的海风,听着商家略带口音的推荐,看着风铃被风扬起,又随着流苏叮铃铃地落下。她随手拿起一只好看的螺,见螺口白如牛乳,凑近耳边,仿佛真的能听到海风呼啸而过。

      “想买点什么?”店家见樱久久驻足不前,热情地迎上去。

      “想买……买一份礼物。”樱背过双手,笑着别过头,似乎有一些害羞:“嗯…过生日用的,送人的。”

      “生日啊。这些小东西都是能当礼物送的,又精巧又好看。”店家推荐得更卖力气:“听姑娘口音,不像是风之国的人,不是我吹嘘嘿,除了咱们这儿,哪儿有这么好看的海螺哟,你随便买点什么回去送人,那都是只赚不赔,保准满意。”

      “嗯…”樱不为所动,扭头看向眼前各式各样的海螺和贝壳,依旧有些为难,看来看去,终于在摊边儿上看到了一只淡蓝色的贝壳。她有点惊讶,好奇地拿起来,仔细放在手中端详。那贝壳小巧圆润,连纹路都是浅浅的绿色,阳光下像是无色,但仔细看便能看得浅淡的蓝,好似盛夏之时的天空。

      樱立刻买下了这只贝壳,参加游医的她并不缺钱,今天又正逢自己生日,不愿多与人讨价还价,只求商家将礼物好好包装,不要磨损,不要磕碰。她万般叮咛,倒是让店家笑了:

      “其实姑娘何必这么费心?既然买的是生日礼物,那肯定是要这几天就送出去的,只这些日子的功夫,不碍事的。”

      “没有啦。”春野樱笑着,将店家递过来的手袋郑重地接过来:“是七月份的生日啦。我是要为他留着的。”

      风之国,春野樱满载幸福回到营中。她穿过帐篷中染血的纱布和废弃的石膏,来到属于自己的小空间中,将贝壳悉心地收在枕边,没一会儿又拿出来放在手里,隔着盒子来回把玩。今天的春野樱不再是医疗组组长,只是一个17岁的普通少女。她将脸贴在盒子上,深深地吸了口气,内心满是甜蜜。“总会见到的。”她想,将额头抵在盒子上,轻轻地念叨:“总会见到的。只要一直这样走下去……总会见到的。”她把礼物又放回枕边,想了想又往枕底推了推,最后拢了拢头发,忽然想又起梦境中的那柄樱雕木梳。夜已深,没有人知道今天是春野樱的生日,也没有任何礼物是送给她的。春野樱呆愣了一会儿,最后只是摘下护额,把头发随便拢拢,便随着大队伍去洗漱更衣了。

      (二)

      四月的春止步于海的彼岸。风带得来砂砾划伤人们的眼,却带不来雨水滋润干渴的心。瘦樱三三两两地挂在树梢,花枝细长,垂头丧气,细风中频频点头,没有灵魂,也没有颜色。

      春野樱叹了口气,不由得开始怀念木叶的春景。那是大片的樱花,在一夜间舒展身姿,红色宛若炽热火焰,白色令人澡雪精神,莽草山林间,人们置身其中,便能听得见生命竞相绽放的声音,仿若世间美好全部凝结于此。

      樱重新戴上口罩,走入病患之中。她身后走着几个人,都是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当地的医疗忍者,此刻正屏息凝神地跟着她“查床”,不敢有一丝怠慢。春野樱听着她们对于各床伤患情况的汇报,时而点头,时而提出后续治疗意见,后面的忍者也不敢放松,有的用笔记下来,有的则低头默念。

      几个人行走在不大的帐篷里,很快便完成了最后一轮的巡视。

      “那么,我今天就要带着我的助手离开这里了。”樱同那几名医疗忍者一同来到了帐篷外,“你们这些天辛苦了,希望这里的战事能够早日结束,你们也好早些回家。”

      “那春野小姐呢?您也准备回家吗?”其中一名小医生问道。

      “不,我暂时还不会回木叶。”樱笑着说。

      她回到住宿帐篷,清点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几件衣服和日用品,还有一个要送人的礼物——樱把礼物放在背包的最底层,想了想,又把礼物拿出来,把毛巾垫在最下面。

      收拾完毕,樱把护额解下来,借着上面的金属板照了照头发,五指代梳随便抓了抓,完事儿便把护额绑了回去。

      小时候的她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有一天活得这么粗糙。

      出门在外,随军行医,战场后方便是坟场,何来干净安宁可言。况且,樱本来就是放弃了留在木叶的机会,主动要求跟着游医队到处乱跑。忍界大战后民不聊生,地方势力水火不容,虽都是些毫不起眼的小打小闹,但业火依旧焚烧百姓,生命永远亟待拯救。

      不过这都不是春野樱出来冒险的理由。

      她行动的理由永远只为一人。

      那人在世界的某一处等着她。那里不会是安宁之地,只会是死亡深渊。

      “春野樱小姐,您接下来要选择去哪里?”游医队的专属车夫摊开了地图,医疗忍者时间资源宝贵,他们享有任意交通工具的使用权:“您离火之国已经越来越远了。您不想家吗?这回去个近点儿的也可以嘛。”

      “嗯。最近,哪儿打得比较凶一些呢?”樱没有直接回答车夫的话。

      “干嘛非要去打得凶的地方呢…?”车夫犹豫地挠挠头,见春野樱无意,也只好硬着头皮撒谎:“嘛,要是非说的话,水之国呗?他们那边正闹着呢,血隐村的事儿嘛,老势力和新势力都不肯松口、不如……”

      “水之国的沾乱(音译)早就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我常年在五代目身边处理文件,你不用这么骗我。”樱的声音斩钉截铁,她皱起眉,“你怕什么?去前线救人的又不是你,你只要负责把我送到地方就好了。”

      “我肯定不怕,但可,可是…”车夫为难了半天,只好用竹竿挑开帘子,“是她们不乐意呀。”

      春野樱直起身,看到车上两个噤若寒蝉的医疗忍者。原本从木叶出来的游医队由10人组成,可一路上春野队长专挑那些最险最惨的地方往里钻,导致这些医生负伤的负伤,请假的请假,只剩下这两个还算得力,如今也要揭竿造反。

      她们不敢直视队长春野樱,虽然脸上都冷落落的,却什么都不敢说。

      樱很快明白了。她双手环胸,语气坦然:“你们也是——想要走的,或者是不想再去危险的地方了,对吗?”

      “木叶给的钱都不够我这些天心理损失费的。”其中一个小医生低头嘟囔着,被另一个医生用胳膊肘怼了回去。

      “……我想回木叶。”那个小医生不死心地加了一句。

      “就算不回家,”另一个小医生接话,不想三人间气氛过于尴尬:“我们也不想,不想再深入太过危险的营地了。忍界大战刚刚结束,我们已经不想再……接触那么多死人了……”她渐渐低下头去,声音颤抖:“春野队长,我们绝对不是讨厌您,但是您总是这么一股脑地带我们往最危险的地方去…我…我只是一个医疗忍者,我不像您那么厉害,我什么都不会,我还有爸爸妈妈……”

      听到小忍者发自肺腑的抱怨,樱忽然笑了。

      两位小忍者收了声,紧张地看着春野樱。

      “啊,不是…不是嘲笑你们,也不是生气了。真的不是。”樱摆摆手,二人才注意到她的笑意并没有恶意:“我是想说……我能理解你们。是我的错。对不起。”

      樱这才意识到,这些年她时刻置于高压状态,周围的人又都太过优秀,她早就习惯逼自己变得更加优秀,一股劲儿向前奔跑,从未想过回头看看身后的人。她不是没有共情的能力,曾经的自己又何尝不像这二人一般呢?

      明明不想一味龟缩,却还是什么都做不到。这不是曾经的自己吗?也是现在最想要埋葬掉的自己。

      但她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如此憎恶软弱。

      樱的眼神充满了温柔。

      “我知道了,你们可以先回木叶。不必担心纲手大人会责骂你们,我会把实习报告填好,说你们任务已经完成。让车夫带着你们走,这些天你们也累了,就不要再徒步回去了。”

      樱说,双手握紧了背包肩带:“我还会,继续往前走一走。”

      两位小忍者神情瞬间豁然开朗,却又有一丝担心:“春野队长一定要走吗?一个人去战乱深处,很危险啊。”

      “我不怕啊。”樱弓起单臂,露出笑容:“因为我很强啊。很强的。”

      (三)

      ——忍界大战过去了不足一年,宇智波佐助无罪释放,决意离开木叶巡礼。彼时正是候鸟由北向南的季节,深秋落叶飘零,边城一片离索。不过这次他没有不告而别,同期的小伙伴们都来送他。佐助本就不是善于言辞的人,只用略显僵硬的微笑应付寒暄。春野樱站在人群的最前端一言不发,望着他许久不见的清浅笑容,惟愿时光在这一刻停滞。

      她向前几步,走到他的面前。

      但他并没有带上她。

      一触额头便是许下了淡淡的诺言,午夜梦回时樱掀开窗帘,看窗外月色如洗,银河如流苏洒满天际。或许不曾再次相见,但她仍与他拥有着同一片夜空。想到这里,她内心的焦躁便略略平息。此刻的佐助在哪里?做些什么?看到了什么,想起了什么?睡意渐渐浅淡,樱坐回床边,拧开台灯,见暖光下的尘埃闪烁舞蹈,拿起一本医疗手册,慢慢翻阅起来。

      用一切时间把自己磨砺成“配得上宇智波佐助”的春野樱。

      日历撕掉了薄薄一叠,终于等到可以正大光明外出游村的机会,春野樱抢先报名,率领一批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医疗忍者组成木叶的游医队,以治疗救助的名义,暗自探寻佐助的足迹。她不是没问过火影,但宇智波的行程是机密,非关系极其亲密者不可泄露。说到这里话题就有些尴尬,好在春野樱懂事明理,一个微笑加上一句我知道了,门应声而关。

      樱背对着墙壁闭上眼,这些年她早已学会如何处理心伤。十余年的追寻太过微不足道,她大抵是欠他一生,务必以至死的深情来还。

      至此春野樱慢慢转醒,无关风月的记忆留给梦境,她掀开帘子看向窗外。车外的风景随着滚滚车轮颠簸不已,正是杜鹃盼春之际,山间的寂寥藏不住草木的烂漫。今后的旅途只剩一人,樱不觉孤独,只觉更加虔诚。

      一番车马劳顿状态不佳,樱决定先不急着去战场冒死,而是寻了间小小的旅馆略作休息。和老板娘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定了间有窗的屋子,樱踩着吱呀的楼梯一路攀上了三层,刚放下行李便没了力气。顺势瘫在床上,樱忽听门外有叩叩声响,还没等握起身旁的苦无,便见来者笑意盈盈,是旅店的老板娘,正端着一壶飘香茶饮。

      “刚才和姑娘交谈,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呢。”老板娘将茶案放在一旁桌上,语气和蔼:“这是我们茶之国的特产,喜欢的话就多喝一些。最近这里打得厉害,没什么人来,天天怪闲的,想和姑娘说说话。”

      “谢谢。”樱并非毫不设防,只是一般的毒药对她不起作用,且茶之国香茶天下闻名,她也确实口渴,又碍于礼节不得海饮,只微微一品,随即惊叹。

      茶香醒脑,立刻缓解了一路疲惫。樱惊讶地赞叹:“真是好茶!木叶可没有过这样的茶。”说罢,她又饮了一口,这次则是用来解渴,她也顾不得那么多形象了。

      “姑娘是从木叶来的?我这前几日也曾招待木叶的过客。”老板娘抚膝长叹,神情间多了万般不舍,似在追忆过往艳遇:“那可真是个精巧的少年,看他品茶的模样,想必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一板一眼极有规矩。只是不知为何来到我们这穷乡僻壤,也没……”

      樱一口茶呛在喉咙里,不顾老板娘的惊讶,抓紧她的双臂晃了三晃:“……他长什么样?……不,他,他现在在哪儿?”

      老板娘的抬头纹颤抖着挤在一起,她呆呆地看着樱“…是个…黑发黑眼的少年,长得…也很好看。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他两日前就离开这里了……客官您能不能放开我?您手劲儿太大了。”

      “哦,哦对不起。”樱放开了老板娘,她尴尬地甩甩手:“哈哈哈,不好意思,对不起。我只是,太高兴……”没等说完,她双手捂住脸,声音带了一丝哽咽:“我找了他这么久……终于找到他了。”随后,她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抬脸看向老板娘:“那个,刚才握紧您了,实在抱歉。我这人天生手劲儿就大,您要不要上点药?我是医疗忍者,我治人很厉害的,我……”

      老板娘连连摆手,带着尴尬的笑容,从外面把门关上。她惊魂未定地下楼,难以想象刚才的力道出自一个小姑娘之手,正欲挽起袖子看看握痕,忽见一簇黑影从三楼纵身跃下。

      少女脚尖触地宛若樱瓣飘落,忘我的姿态宛若春樱盛开。

      她的唇边还带着一缕轻不可嗅的茶香,一头半长不短的粉发融入湛蓝的天际。

      春野樱从三楼跳下来,颠颠儿向前跑了几步,又颠颠地跑了回来。

      “您,您回来啦。”老板娘尴尬地冲她点头。

      “啊,我刚才想起来忘拿礼物了,上楼取一下。”樱笑着握拳头敲脑袋,老板娘注意到,少女绿色的眼里还盈着一汪清浅的泪:“谢谢您,真的谢谢您。”

      (四)

      ——儿时的玩笑话像是一句箴言,为少女既定的一生描下了红骨。

      大概是命运所致,春野樱发现自己无时不刻都在追赶着宇智波佐助。她可以为他断发,也可以为他杀生,十余年来只要有一口气在,这颗跳动的心便长出翅膀,漫天寻他,慆慆不归。

      这一路战乱时光,她见过兰英将谢,见过肝脑涂地,见过汀州白萍,见过血流成河水,见雁过南云,见过暴骨中野……

      如今,兰桨前方,终见流光之中那人的倒影,若湖中之月,涟漪扯不断。

      她来到营地门前,相信这就是所谓命运。

      樱看到佐助的侧脸,头发遮住眼睛的那一侧对着她,此刻半蹲在地上,似乎检查着什么设备。她往前走了一步,突然情怯,原本要叫出口的名字哽在喉中,双手不安地握住裙角。她曾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有这样的小女儿姿态,如今却情不自禁地做出来,倒让她自己有点羞赧。佐助听到了脚步声,转头起身看向声音来源,表情微微惊愕。

      他前进一步,她后退半步,一人在帐内,一人在帐外。偶尔有忍者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看二人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樱。”

      “佐助君…”

      二人同时开口,都未说完。熟悉的称呼让樱心底的某个开关松动,她咬紧牙关,两步走上前去,看昔日与自己比肩的少年如今已高出自己很多,眉宇间棱角渐深,有光落在他的脸上,映着他战斗时落下的小小疤痕……

      她顾不得细看。抱住了佐助。

      她并非从未这样拥抱过他。死亡森林那一年的死命阻拦,虽也是用尽全力,感情却是与如今大不相同。樱拼命地拥抱着佐助,泪仿若伞尖儿的雨滴,随着发丝的晃动簌簌落下。

      她见到他了,这么久了,终于见到了。

      佐助的身体慢慢变得僵硬起来。多年未曾被人拥抱,他几乎该忘记如何回应。少女的发丝贴在他的脸颊上,钻入他的衣领,和被压抑的哭声一起,将他封闭多年的内心,掀出一条缝。

      那是多么耀眼的春日阳光啊。

      良久良久,佐助抬起单臂,轻轻地,认真地,回应了樱的拥抱。

      ——等自己完全冷静下来之后,樱才发觉自己刚才有多么失态。

      用眼泪和鼻涕彻底毁灭了佐助君身上斗篷就先不说了;待佐助君把自己从身上掰下来放在座位上,又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抱着佐助给她倒的水吨吨吨猛灌,一擦嘴就开始抱怨一路走来那些中途开溜的医疗忍者;因为语速太快不小心呛到了,咳嗽半天后打了个喷嚏,好整以暇地喷了佐助君一脸。

      总之,这么多年的干练女忍者形象基本破功了。樱想。

      佐助坐在椅子上,看着樱一边哭一边絮叨了很久,实在不知道有什么能做的,只好帮她把披在身上的毯子裹了裹——然后樱的耳根也咻地红了起来,佐助就意识到她大概终于恢复了常态。

      “你为什么来这里?”佐助看着恢复平静的樱,问道。

      “……我参加了,木叶的游医队……支援…偏远地区受灾的人……”樱抱着杯子,语气很不坚定:“……是真的。没有别的目的。”

      佐助偏过头。说没有别的目的,他们二人都不会信。见佐助不接话,樱只好抱起杯子又灌了自己一口水,掩饰自己的尴尬。她本来也没那么渴,就顺着杯缝偷瞄佐助,眼底盛满了幼年时偷看佐助修行时的欣惬。

      良久,佐助开口:“我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他转回头看向樱,语气没有波动:“这里的战事我已经向木叶汇报完毕,很快就要转移下一个据点。但这里的伤员有很多,你或许可以帮得上他们忙。”

      “佐助君要留多久?”樱放下水杯着急地问。

      “…最多不出两日。”片刻,佐助还是如实回答。

      樱的神色不合时宜地黯淡下去,佐助偏过头,把话说完:“…两日恐怕不能处理全部的伤员。”

      “…多留几日…不行吗?”樱也偏过头,“就当是……为了茶之国的人。他们…”她补充了一个自己都觉得很奇怪的理由,茶之国跟火之国有什么交情能轮得到宇智波佐助多留几日?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不行吗?”

      “……”

      这一次佐助没有说话。他起身,樱抬头看他,眼里充满急迫,嘴唇微张,似有话要说。佐助拿起挂在椅背上的披风,上面还沾着樱的眼泪,已经风干便也无须在意。他走出营地,临别前微微一侧身,稍作停顿。

      “……我会,考虑一下。”

      他说。

      春野樱抬起头。

      眼前空余一缕斜阳探进营内。帐外少年步履矫健,早已离开了这里。

      (五)

      从前线退下的伤员被木车运回。苦无刺瞎他们的双眼,火遁则烧毁他们的一切。他们用身体堆成坟包,死一般的寂静中不闻呻吟,唯见残肢断臂随着车轮颠簸往下滚落。

      樱带着医疗班快跑到车前,哗啦一声拉开铁网,黑黢黢的尸山赫然雪崩,几具尸体砸了下来,吓得全部医疗忍者纷纷后退几步。唯有樱镇定自若,她首当其中,带上已经消毒完毕的手套,指挥着人们搬运尸体。

      “运下来的每一个人,我们都要要注意观察!有生命体征的人立刻放到担架上送回帐篷!”樱一边往下拖着那些不成人形的忍者,一边扯着嗓子喊道,“不要松懈!拼尽一切时间抢救伤员!已经没救的,立刻从身上搜索相关遗物,迅速拖去火化处,不可久留!”

      其实这些话樱都不知道喊了多少次了。成堆的尸山,刺鼻的腐臭,细菌发酵的味道……都说医疗忍者是神圣的职业,可偏偏天天都要和污糟打交道。

      担架被十万火急地送进抢救室,而说是抢救室,也不过就是由小帐篷支起来的狭小空间——血和双氧水交织出奇怪的味道,樱正在其中进行主刀。

      “我摸一摸……好,胃里已经没有东西了。”樱收回手,“开始缝合,注意血压。我去接下一个病例。”她放下手术剪,垂直竖立双手,大步流星地走出小帐篷,又钻进另一个帐篷里。

      那个帐篷里站着宇智波佐助。樱吓得腿一软,才发现佐助君正完整无缺地站在那里,只是作为旁观者,此刻正看着自己。她稍稍安了心,额头上的冷汗滴在眼睛里,也来不及擦了。

      “佐助君。”樱换下手套,开始对自己进行消毒,“这里一直都这么乱吗?比我之前呆的地方都还要更糟一些。”

      “……我来的这几天,都是如此。这里战乱不断,虽然离木叶不近,但会影响到五大国之间微妙的平衡,有调查的必要。”佐助退了一步,给已经消毒完毕的樱让路。

      樱走到手术台前,认真听取医疗忍者的报告,点了几次头,拿起桌子上的持骨钳,示意众忍者退后。

      “关于肋骨骨折的处理,看好,我只示范这一次,你们必须要迅速记下来……”

      佐助不再说话,退了出去。

      ——夜幕徐徐降临,治疗接近尾声。樱也随着大部队退了出来。见了一天血肉渣滓的她吃不下饭,只就着简易的洗手台洗了把脸,顺便拢了拢垂在两边的头发。几缕碎发挡在眼前,她把护额摘下来,借着钢板看看自己的脸,把头发重新分一分。这一路奔波下来,头发慢慢留长,且不及及腰长发那样好打理,是刚刚及肩的长度,怎样梳起来都有些尴尬。

      樱原本是不在意的,但是她此刻在意得不得了——因为他在。

      佐助从樱的身后绕过来,递给樱一杯水。

      樱颠颠儿着转过身,双手在裙子上胡乱抹了抹,脸红着接过那杯水,是难得的温水,喝起来有着淡淡茶香。

      “谢谢。”樱抬眼瞄着佐助,杯沿挡住她的嘴,被子里翻起几个气泡。

      “不必。”佐助淡淡答道,就不再说什么了。

      樱也觉得口渴,便不顾细品,大口喝着杯中茶饮。一杯茶下肚,她不顾形象地打了个水嗝,突然意识到此时不同往昔,眼前站着的不是别人而是宇智波佐助君,她的脸又红了,好在月色下不那么明显,而佐助似乎也不那么在意。

      她把杯子递给佐助,二人似乎就此无言,月色下沉默如谜一般蔓延。

      灯火如星,一盏一盏地点亮了帐篷,逶迤着蔓延至更为幽暗的夜色之中。二人一前一后地走,沉默如真空笼罩在二人之间,樱不敢搭话,佐助没想过要搭话。

      不知过了多久,佐助开口了:

      “吃饭了吗?”

      樱不假思索地反问:

      “佐助君呢?”

      佐助停下脚步,转身看樱。樱也停下脚步,虽退却半步,但仍笔直地看向佐助。

      半晌,还是樱先开口了:“……我…没吃。”她刻意地挠了挠头,“要是能和佐助君一起吃…”

      “我已经吃过了。”佐助回答。

      “啊哈哈……”樱失落地歪了下头,“那就算了吧……”

      “…但我可以陪你吃。”佐助补充。

      一席话轻不可闻却掷地有声,樱睁大了眼睛,忘了掩饰自己的惊讶,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佐助。

      “…不然你也不会好好吃吧?”佐助解释起来也并无任何害羞之意,他转身,继续向前走道:“我已经和你说过,这边的工作我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药离开这里也只是时间问题。而今天晚上我没有任何安排…所以,这无所谓。”

      樱还在后面呆愣着。

      佐助已经走出了几米,发觉后面的人还沉浸在不可置信的情绪中,完全没跟上来,不由得停下脚步,扭一点头:

      半晌,少年从鼻子里哼哼出一句:

      “……还是说,你不愿意吗?”

      (六)

      ——佐助单手托着下巴,樱双手不安地搁置在身前。二人对坐在一张小桌子前等饭,一个神情肃穆,一个低头不语。两尊雕塑并未被周遭的欢快进食气氛打动,僵硬的造型引得过往的忍者们纷纷驻足偷看,偶尔还会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笑声。

      服务生早就见惯了男男女女来这里吃饭,却从未见过这样奇妙的组合,说情侣完全不像,说师生年龄差又不对……直到一碗面放在二人中间,佐助抬了抬下巴,服务生心领神会,把面往小樱那边推了推。

      “吃吧。”佐助命令道。

      “哎。”小樱紧张地掰开筷子。

      对话戛然而止,沉默继续蔓延。面对着一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拉面,樱斟酌了半天不知道如何下口,生怕哪根面吃错了就会让佐助君厌弃她的吃相。她不安地摩挲着方便筷子,抬头看向眼前的佐助君……而佐助君也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气氛瞬间比之前还要尴尬更多。

      其实他们也不是没有一起吃过饭,第七班出过很多任务,走过很多地方,三个小伙伴背着忍具包挤在一张桌子前,一边吵闹一边吃着当地特产的时光,樱相信佐助不会忘记,而佐助确实也没有忘记。

      可秋往冬至春来,他们仍然奔波在路上,偶尔能够相遇,更多的时候则隔着山与海的距离。春野少女在宇智波少年心中的位置,如不合时宜的绿叶落入古井,二人的未来深不可测,关系欲言又止。

      樱最后决定一根一根地吸溜。有些长的侧刘海挡在眼前,她不敢抬头看佐助的脸,热气扑在脸上让神经得到舒缓,她一走神,几缕长长的发丝不小心落在了面汤里。她抬起头,把面条从嘴边吸溜进去,摘下护额,把头发在脑后束成一个小丸子。她原本头发的长度是不需要做这些的,看来是真的需要理发了呢,樱默默考虑着。

      佐助不动声色地看着樱,见她脖颈处有一两根不听话的碎发钻出来,柔软地垂顺于少女的锁骨之间。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别过了头。

      “我头发长长了呢,”樱没有注意到佐助的情绪变化,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这些日子一直在外面跑啊跑的,都没来得及好好打理。”

      “…怎样都好。”佐助淡淡地回答,他的意思其实是你无论长发短发都挺好,但樱却照常往不好的方向去理解。

      要是有一把木梳……她暗自想着。

      突然间,樱想起了另一件事。

      她一把拉开挂在腿边的忍具包,叹了口气又吸了口气,叹气是礼物盒还在,吸气是因为那盒子已经瘪得不成样子,甚至还被忍具包里的苦无扎出几个洞来。礼物变成这样的经过不必追忆,无非是抬担架救伤患时的不小心,她原本一心想着去见佐助,根本没想过今天还会参加救援。

      樱焦急地把盒子拿出来,焦急地捏了捏已经瘪了的八个角,捏得稍微好看了一些后,焦急地递给佐助。

      佐助看着樱。樱低下了头。大概是送给自己的意思吧……佐助迟疑片刻,接过礼物拆开包装,映入眼帘的是红绒衬布,上面零散地抖落着数瓣碎片,稍微抖动组合一下,倒是能看出呈一朵小小的扇形。

      暖黄色的灯光下,一只浅蓝色的贝壳,一片一片地躺在他的面前,倒是流光溢彩。

      樱咬着唇,不敢看向礼物,不敢确认贝壳是否完好。

      “送我的吗。”佐助轻声问道,“……是一只贝壳。”

      “……没碎吗?”樱的声音更轻,但略微带了欣喜,她渐渐有了底气,解释道:“是我在风之国的沿海村落看到的,我本来是想买给佐助君做生日礼物的…我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快找到佐助君。”

      佐助把盒子盖上。一盒碎光敛入黑暗。

      “谢谢。”他说,没有回答樱的问题:“我会收好的。”

      “这还是佐助君第一次接受我的礼物呢。”樱甜蜜地笑了,“谢谢你,佐助君。”

      送礼物的人感谢收礼物的人,在一旁偷看的服务生愈发不能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

      已经挤压成碎片的贝壳不能再和忍具放在一起,佐助将礼物收在身旁,沉吟片刻,开口问道:

      “明天我会去这边战场以外的地方收集对战双方情报,暂时还不会离开茶之国,傍晚或许有时间去这边的集市转一转……”

      他单手握拳捂嘴,目光深沉,语气严肃地仿佛在向春野樱作任务报告:

      “所以…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七)

      ——佐助将信纸密封,一扬手臂,数片遗羽簌簌飘落。通灵鹰翼展如扇,此刻逆光而起,夕阳下盘旋三圈而逝,待确认完全消失于视野之外,佐助才低下头,重新确认时间。

      夕阳下的山茶叶片蜷曲,遮住玉兰花苞的一片呼之欲出。佐助静默地穿梭于树林之中,偶见几株低矮的绿瘦桃木,忽地想起昨日对樱的承诺。

      她万水千山追寻自己而来,不顾形象,满身仓皇,却还护着一只破碎的贝壳,带着满含期许的笑意。少年时光历历在目,他从不曾太多在意她的悲喜,可如今。他不忍见她伤心失望。

      佐助寻到市场,与带着闲散情志四处闲逛的人纷纷错肩,直奔主题,风风火火地冲入一家木梳店。店主因来客的突然闯入而惊惧不已,却见少年在一堆木梳前站定许久双眼愣直,大概是并没有要劫店的意思……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可是需要些什么?

      “什么木梳最好。”佐助简单地回答。

      “檀木的。”店家不假思索。

      “……”佐助挑了挑眉,转头看向店家:“……可她要桃木的。”

      “桃木的也也也好。”店家慌张地从柜子里掏出一大把桃木梳,码成一排摆在佐助面前:“其实桃木又被称为仙木,长久以来都被认为有着辟邪的效果,常用来梳发,很是能舒缓神经,镇定头脑……”他一番话越说声越小,原本牢记于心的推销词,此刻硌在嘴里像是没煮熟的豆子,又生又硬。

      佐助看着这排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梳子,久久不作声,像是陷入了沉思。店家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位客人,细一打量才发觉,他明明只是一名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却偏偏身带难以言述的威压。

      “能刻画吗?”佐助问道。

      “刻?什么?多大的?”店家不敢怠慢。

      “……”佐助伸出一只手,刚想比划……又不知道该怎么比划,只好收手,“…大概一朵樱花那么大。”

      “哦哦,刻樱花。能的能的。”店家殷勤极了,“要在哪柄木梳上刻呢?这些桃木都是可以雕刻的。”

      佐助皱眉,最发愁的环节还是来了。他平时几乎不怎么太打理头发,长了就随便找个地方剪一剪,也不知道什么木梳算得上好看精美……他思来想去,又一言不发,最后还是店家帮他拿定了主意。

      “如果是送女孩子的话……这种梳齿宽度就比较合适了。太稀疏的会梳不开,而过于密集的又会伤头发,把头发扯下来。而且这个形状也很好看……”

      听了店家的一番推荐,佐助也没什么太多更高深的见解,只能点点头,付了定金。

      “因为雕刻还需要些时间,所以大概明天来取。”店家将收据交给佐助,“大概下午三点之后,您拿这个来找我,保您满意,不满意我会重新做。”

      佐助了然,将收据收进口袋内侧,正欲掀帘走出店铺,微微一滞,侧过半身。

      “客官怎么了?”店家问道。

      佐助不语,似是迟疑,夕阳将少年的侧颜勾勒出金红色的轮廓。

      “……请务必,做得,精细一些。”沉默了很久,佐助低声回答,店家一愣,再一眨眼,却见门边少年已不见了踪迹。

      而另一边。

      春野樱从手术台上退下,挪动着已经麻木的双腿,一点一点蹭到了简易座椅上,长叹了一口气。尽管和同期医疗忍者相比,长期修炼的她有着体力方面的优势,但长时间的高精度工作还是很容易就耗尽她全部的体力。头低得久了,连颈椎也跟着发出吱扭声响,不过对于医疗忍者来说,颈椎病也算是职业勋章的一种了。

      樱僵硬地左右摇头,试图缓解眩晕感。

      有茶之国本地的医疗忍者跟过来递给樱水,樱也并不推辞,摘下口罩一饮而尽,这才张开干裂的双唇,道出一声有点沙哑的谢谢。

      “春野医生来这里真是帮大忙了。”

      “没有。我是代表火之国来的。这是我们火之国应该做的。”樱礼节性地应和,而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最后一批伤患的紧急处理也已经完毕,樱换下手术服,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面容不是一般的憔悴,立刻钻进了淋浴室。

      战场上的热水实在难得,平均分配下,每一个花洒里能喷出来的水温顶多算得上是“不那么刺骨”。三月的尾巴仍沾了点儿冬的阴冷,她打了几个寒颤,往身上抹了好几遍在外面一直不舍得用的香味浴乳,确认自己身上已经没什么血腥的味道,才裹好毛巾,哆哆嗦嗦地从浴室里颠儿出来。

      换上新的衣服,樱对着镜子端详,看自己脸红扑扑的,忍不住笑了笑。

      樱务必认真地擦着头发,这里没有吹风机,她只能一边擦一边拧手巾,虽然麻烦,但她却做得饶有兴致。头发依旧湿润,但已经滴不下水来,樱便拿起公用木梳,仔细地将刘海从中间分开,待固定大概方向后,再慢慢由发尾向上梳,遇到打结处也尽量不用蛮力扯开发团,以避免造成分叉。

      这些小窍门都是从母亲或是井野那里学来的,但她已经很久没这样细心地对待自己的头发了。望着镜子里自己半长不短的头发,樱不由得有些愣神——她到底有多久没好好地打扮过自己了?

      但是今天不同,今天佐助君答应自己——会买一柄木梳给她。虽然主动提出自己想要什么有点不够浪漫,但是如果能够实现梦境中的心愿,春野樱更有理由相信她与他是命运使然。为此,她必须以最好的模样出现在他的面前,接受他的礼物,然后从此陪伴在他的左右——尽可能地,陪伴在他的左右。

      樱放下塑料梳子。

      昔日短发今日已然垂顺于肩膀,柔软而湿润地蜷在两侧。

      她起身,带着笑意,去等待她爱人的归来。

      (八)

      她已有很多年,没有这样确切地等到某个人按时归来。

      佐助向樱走来,他背对着夕阳,影子拖在地上,长长的。樱不安地站直身体,拢起耳边的碎发,腼腆地冲他微笑。若不是过于羞涩和含蓄,此刻的他们倒真地有些像是一对儿小别眷侣。

      只是佐助回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战场的状况怎么样了。”

      樱一愣,随即跟紧佐助的步伐,开始汇报战况。佐助到樱的身边也不停顿,快步钻入一个又一个的帐篷,为的是大致了解负伤情况,判断战场形势。而樱也跟在佐助后面,复述大概能够通过伤口判断出来的常用忍术和敌方精英忍者数量。

      走完了全部的疗养室后,二人一同钻出帐篷,不约而同地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此刻夜幕已将夕阳挤到天边一角,几朵被火燎过的云朵有气无力地拖在地平线上,俯瞰人间涂炭。

      “我可能不会留在这里太久。”佐助望着天空,说。

      “哎?”樱一愣,不安地握紧双拳。

      “火影的指示,我需要前往下一个村庄。”佐助转身看向樱,“……最晚,明日辰时启程。”

      樱张了张嘴。

      佐助看着樱。

      樱别过头,习惯用双鬓刘海遮住许多失落的表情……然后,轻轻点点头。

      “我知道了。”樱背起双手,扬起笑脸:“我还会在这里留一阵子,这里的医疗水平不高,他们不能没有我。抱歉哦佐助君,我不能和你一起走了。你一个人在外要注意安全。”

      佐助看着樱灿烂的笑容,久久久久,别过头去。

      “我接下来会去……雨隐村。”他说,藏起自己的表情:“你…就不要再到处乱跑了。”

      樱的笑容瞬间滞在脸上。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佐助皱起眉,最后一朵夕阳染红了他的耳边和脸颊。

      樱的眼神刷地亮起来,小碎步蹦跶着,跟上已经向前猛走,竭力掩饰尴尬的佐助。

      “……所以就不要再到处乱跑了。”佐助见小樱跟上来,忍不住走得更快,还补充了一句。

      樱跑了几步,一把挽住佐助的胳膊。

      佐助站定。

      樱仰起头,抿着掩饰不住的笑意,骄傲地看向他。

      这次他没有甩开她。夜幕下二人站定,灯火依次燃起,犹如凡间星河,延伸向不可见的天之尽头。

      “佐助君,谢谢你。”樱轻轻地说。

      佐助没有说话。

      夜幕笼罩大地,烛光将帐篷中的一切映得暧暧昏昏的。樱吹灭了手中的火柴,望着暖黄色的烛火,忍不住笑了起来。今夜星辰如瀑,战争接近尾声,就连空气也是难得的爽澈。饱尝幸福的樱早早缩回床位,辗转良久却迟迟没有睡意,最后还是向同寝的医疗忍者借了本闲书,借着星点烛光,饶有兴致地读了起来。

      佐助将全部的卷轴收入行囊,又确认了一遍手里剑和苦无的数量,最后将通行证收入口袋最里侧,方才松了口气。大概是天生血继,又曾经长时间在大蛇丸的洞窟里修炼的缘故,他的视力极好,只借着细微的光亮便能行动。他盘算着自己大概是将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才将视线移到茶几上,见上面铺着一层软布,散落着从樱那里得到的贝壳——碎片。

      时间,大概还早。

      佐助想。

      一缕烛火点亮视线,佐助盘腿坐在桌前,抽出一把苦无。

      ——樱醒来的时候,同寝的人都还在熟睡。

      这些年她同纲手修行,又常年忧思不断,睡眠总是很浅,也早就习惯了早起。早春寒凉,樱抚平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打了两个小冷颤,才裹紧毯子,蹑手蹑脚地爬下吱扭作响的床铺,睡眼惺忪地踩上忍者鞋,打算拿出洗漱用具。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此刻再顾不得放轻脚步,她拔腿跑出帐篷,赤裸着双腿一路狂奔。佐助是木叶的使者,有自己单独的住处,也告诉了她具体位置。今日一别,他们就又要好久才能再见,若是能在他临走之前送送他……樱越想越急,毯子裹在身上发出猎猎风声,修长的双腿恨不得生出一双羽翅方得健步飞驰,而早起的忍者都被这个披个毯子光腿狂奔的少女吓了一跳,牙具脸盆都掉了一地。

      樱似风一般,不顾帐篷外忍者的阻拦,闯入佐助的帐篷。

      四月晨光渐渐收拢寒气,少女的身影跃入其中,此间却静得让人耳朵发痛。

      矮小的茶几上,仅摆着一柄快烧到座底儿的蜡烛……还有一柄苦无,一封信纸。

      樱不可置信地,慢慢地耸起了肩膀。

      那个忍者看了她一眼又赶紧看向别处。

      “屋子里的那张纸是宇智波队长要给你的。”他索性闭上眼指了指茶几。

      樱回过头,快步走到茶几处蹲下,看到桌子上的信纸被苦无压着,她把苦无推到一边,隐约看到苦无尖锐处有着干涸的液体。她用手戳了戳,看着食指和拇指拉出一条细丝,推测大概沾了是胶状物,可能是用来封信的。她不再理会,只关心那封信。

      可那张信纸上面……也只留有一行字,草得很,并不是佐助的字迹。

      樱细细地辨认着,那大概是,一家店的名字。

      (九)

      樱早早把手上的工作处理完毕,一路打听着找到了步行街。这里虽不及木叶繁华,但仅有的几家小商铺依旧撑起了整条街的氛围。看着人们闲散游逛,讨价还价的模样,她忍不住想到佐助君,光是想着他在这条街上四处找寻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又可爱。

      好在步行街并不长,樱很快寻到了纸条上的店铺——她推开门,门口风铃应声而响,樱抬头看去,看到数只贝壳高高低低地悬垂着,清脆悦耳如浪淘细砂。

      她微笑着看了那些贝壳很久,忍不住去联想到自己送给佐助的贝壳,还有那些关于有关命运和羁绊的暗示——那些在蜜糖浸泡的年岁里,经常和女孩子们凑在一起琢磨和研究的东西……直到店家轻轻的咳了一声,樱方才回过神来,略略抱歉地看向前方。

      樱掏出佐助留下的信纸递过去。

      “喔,是取木梳的嘛!”店家爽快地应和,从柜台下掏出一个包装袋,从里面拿出一个木质盒,盒子上还镌刻着一朵小小的樱花。

      樱的脸刷地红了。

      本来是该好好检查下质量再确认收下的,但此刻的樱实在太过害羞,只三两下把盒子塞进袋子里,准备拿起来就跑,却被店主一声叫住。

      “那小姐,您……准备用选择什么结账方式呢?”店家有些尴尬地问道。

      这一问,给樱问呆了。

      她呆呆地拎着袋子,看了看袋子里的盒子,又看了看店主。

      “……没给钱?”沉默良久,樱苦涩地发问。

      “没给啊?”店主把桌子上的的收据拿过来指了指,“你看,这上面只写日期,店铺,桃木……哪儿写着已收款了?你看我这里付完款的收据都是印好已收款的!”说完,他又从柜子里掏出一大把收据,确实是有的印了钱货两讫的章,有的还什么都没有,只记录着一些特殊的雕刻要求。

      樱已经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在一瞬间觉得又生气又好笑,只喃喃自语道:“可这是他给我买的礼物呀……”

      “我不管你俩谁给谁买的,”店主急了,把樱手中的袋子拽了回来:“不管怎么样,你俩总得有个人把钱给我吧??”

      ——春野樱像一只河豚一样,气鼓着走出了梳子店。

      如果是一般的男生,给女孩子买礼物却犯了忘给钱的错误,估计会被同伴取笑上一整年都不算完。樱压抑着胸口的一股排解不出去的闷气,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可他是宇智波佐助呀!佐助君从来没给别人买过任何礼物,甚至连买没买过东西都是个迷……东西肯定是买过的吧……总之、佐助君和其他男生不一样,就算犯下这种弱智错误,大概也是能原谅的——

      ——能原谅个屁啊!?

      樱愤怒地一踢电线杆,吓得周围人集体一蹦,画面变得有一丝欢脱。

      她并不是没带钱,当然可以认倒霉买下那柄木梳,权当自己寻宝哄自己开心玩好了——但这可是佐助君送给自己的第一份礼物,自己一人来取本来就已经很孤单了,现在居然还要自己来结账?春野樱再坚强也不是智障,她赌气地想,最终还是决定要等什么时候和佐助君一起回来这里,领着他一起来取。

      和店家好说歹说一定要留住那柄木梳等自己拖着当事人回来,樱在心底默默的发誓,下次见面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叫佐助君记住,给别人送自己订好的东西,是要自己花钱的!不是耍个帅一闪身就完事儿了的!

      想到这里,樱忍不住笑出声,为自己心中所想而笑,也为自己和佐助君二人的奇妙关系所笑。她原本想着,这样互换礼物过后,他们就算得上是名正言顺的情侣了,等她再次回到木叶之后,就不必羡慕那些同期的伙伴们了。枕畔虽无影,誓言已相通。她这颗已经飞到他手里的心啊,一定不要再被轻易他丢弃了。

      樱慢慢走回战后营地,钻进帐篷,和同寝的几名医生打了招呼,端着一杯茶坐到窗边,慢慢看夕阳染红大半天空。这原是再熟悉不过的光景,在一人奋斗的日子里,作为不多的消遣和放松再平常不过,可对于此刻初尝爱意的樱来说,这样的景色却有点太浓了,太重了。

      她甚至感到了一丝落寞。

      樱抱紧双腿,将脸颊贴于膝上,看着西方的天空,心里不知不觉,想着的全是那个人。

      他现在已经到了雨之国吗?有好好吃饭吗?有好好休息吗?还在勉强自己吗?右肩的伤口会不会在阴湿的地方发炎疼痛呢?想到这里,樱懊恼地一拍手,发觉自己没有给他塞更多的抗炎和止血药物,尽管佐助已经对她说了很多次:“包真的装不下了。”

      恋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樱双手掩面,久久不语,呼吸在掌心变得温热湿润,沾湿了她的双眸。父母已老,但他们仍然牵挂着自己,盼着自己早日归家。同期的伙伴也在自己临行前,嘱咐自己多加注意,尤其井野,口不对心地数落了她好一顿,最终还是抱住她哭了出来。

      春野樱这个人,本就不缺乏任何关爱。

      可这么久了,爱情的滋味,还是让她一尝难忘。

      ——再次醒来,眼前仍是深渊。

      樱做着一台又一台的手术,佐助传递着一个又一个情报。他们行驶在同一片海域,沿着不同的鲸路,须得不断杀伐,才能接近和平的幻屿。从这里告别的时候已是四月,尽管樱已经加快了治疗的速度,然而还是耽误了些许时日。她遗憾,但尽力了。

      风把云吹散,变成淅淅沥沥的雨,落在这片被战火烧燎的土地之上。樱抬头望向深灰色的地平线,北方的天边有着沉而浓重的水汽,那是她接下来要去的地方。

      “春野樱小姐……准备回木叶了吗?”

      “不,我要继续走下去。”

      她想说前方还有人等着自己,但话未出口,便只能化作唇边的一抹浅笑。

      那不过是春野樱一厢情愿的吹嘘,她从不确定佐助会不会为自己停留,一直以来也都是她一个人拼命地向前追赶。

      儿时的座右铭一语成谶。一辈子都是爱的人生,换句话说,就是她必将为自己的爱而付出此生的代价。

      车轮咯啦咯啦地向前滚动,窗边的景色也开始由亮及暗地慢慢沉沦。她把行囊放在一边,仰起头伸展四肢,悄悄猜想着接下来的会面。雨将愈发枯瘦的山樱打落,有两三朵染了暗色的粉和白沾在窗边,她用指尖托起,放在鼻前轻嗅,笑容浅淡。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最后一点色彩悄然消失,山樱与杜鹃都不见了,手边只有暗黑色的陡崖与阴云,在灰暗中摇摇欲坠。吸满雨水的土壤松软泥泞,车轮每绕一圈都会后退半分,樱辞谢了车夫,跳下车,撑起一把油纸伞,淡青色的伞面瞬间被笼上一层柔亮的白光,如暗海里的小小灯塔。

      漫天的雨幕笼罩着这个寂静的国度,樱绕过几个小小的水洼,来到雨隐村的大门前,看着雾气氤氲之中的破败景色。

      雨隐村。如此萧条的景色。

      他似乎,总是在这样的地方等她呢。

      樱深吸一口气,向前走去。

      ——熟悉的后勤部,熟悉的医疗设施,熟悉的羡艳目光,和不熟悉的狂热气氛。木叶村最优秀的医疗忍者前来支援,她立刻被极大的善意和感谢簇拥起来,甚至被拉到了某个人的欢送会上。

      医疗忍者不能饮酒便也作罢,人们为她擦出一个搪瓷杯,灌满了满是香精味儿的橙汁。在一番推辞未果后,她被人推上了舞台,还未等反应过来这是要做什么,便看到了同样被人簇拥着推上来的佐助,手里也拿着一个搪瓷杯,里面是红彤彤的饮料,满满地都是色素。

      她惊呆了,回过头重新审视欢送会的横幅,哦——永远怀念为雨隐村贡献力量的木叶使者!

      两个人都站在了舞台上,众人回到台下纷纷鼓掌叫好。其中一个小孩子模样的人有模有样地清了清嗓,不顾自己喉咙上的纱布包,扯嗓子喊道:让我们沉痛悼念宇智波佐助的离去,热烈欢迎春野樱小姐的到来!

      像是要把这个破旧的小帐篷给掀个底朝天那样,医生们拿起碘酒和消毒液瓶子击打节奏,伤员们热情欢呼,甚至淹没了一个拄拐人给那孩子的一巴掌:“沉痛悼念个屁!念错了!”

      她也在各国游离了很久,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热情奔放的医生和病患。樱有些不知所措,握紧搪瓷杯,略显不安地看向站在身旁的佐助,发现佐助也在看着自己。台下的人们显然已经把他们忘了,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尽情笑闹,不去管台上的二人正像两尊轴对称的雕塑一样,满脸复杂地注视着彼此。

      原来,他今天就要离开了啊。

      在如此欢快的气氛之中,她一下就抓住了重点,看着他的眼,用搪瓷杯挡住了嘴。

      他望进那双绿色的眼。

      ——然后,牵起她的手,轻轻握紧,和她一同离开了这里。

      雨一直不停,就这样下到了傍晚。夜一点一点地凉下去,有豆般的烛火在灯笼里依次燃起。数只灯笼随风在屋檐下轻轻摇曳,在漫天的水光描出柔亮的轮廓。樱打了个冷颤,把搪瓷杯放在一旁,抬手搓了搓胳膊。

      “春天了,还是很冷呢。”她抬头看向顺着屋檐不断滴落的雨水,唇边有白气呼出。

      佐助没说话,还是拿着那个搪瓷杯,和她一同望向漫天雨幕。

      “……最迟,今晚离开。”他说。

      檐边的雨水轻轻地落了下来,落到春野樱的头上。

      “嗯。”

      她颔首,再次看向佐助的时候,眼中只有温柔的笑意。沾着雨水的风吹过二人之间,把静默的时光拉得漫长。离别的话语已经重复了太多太多遍,这些年的追逐早已成了习惯,眼前这个人从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太久。她向来清楚,也向来接受。

      向来接受,只能接受。一辈子都是爱的人生。

      “注意安——”

      黑色的轮廓覆住她的视线。雨声在突然间大了起来,像是要断了谁和谁的退路那般,遮住了远方的一切。有类似番茄的味道从唇边传来,微微的凉,淡淡的酸,混杂着单宁的沉香,轻浅地像是忽然掠过手边的黑色发梢。

      原来并不似井野说的那样甜美温润,也不像雏田形容的那样明媚炽热。它只是发生了,轻巧地像是雨幕之中的一盏灯,流光在黑暗之中缓缓涌动。

      就让一生都停留在此刻吧。

      (十)

      佐助离开了,樱被安排在佐助原本住过的房间。

      那是一个专门迎接外村支援者的小屋子,地方不大,还算干净,总之比茶之国的简易帐篷好很多。被子被规规矩矩地叠成方块形状,地面为了防潮铺上了薄薄的棕榈。一切都是崭新的模样,仿佛从来没有人住过这里。除了矮几上有燃尽的蜡烛,烛泪在烛台上凝成一坨,大概是佐助君还在的时候用过的。

      樱把忍具包放在一旁,刚想要端详那个佐助君用过的烛台,却看到摆在烛台一旁的苦无。

      她拿起那柄苦无,尖端有胶状的黏物。

      和在茶之国的帐篷里发现的苦无一样呢,都是尖端沾了不知道用来作什么的胶。樱好奇地绕着茶几周围找了找,并没发现什么需要粘补的东西。或许是用来封信的。但是封信用一定需要这么尖锐的东西吗?男孩子没那么多讲究,用手指一抹就可以了吧。

      她放下那柄苦无,歪了歪头。

      然后一拍额头。

      ——糟,忘了和佐助君说梳子的事情了。

      来这里的路上,她反复设想了很多种和佐助君见面后无意间聊起木梳的情形,但偏偏被那个突如其来的欢迎会打断了一切。欢迎春野樱的到来,欢送宇智波佐助的离开,那场气氛莫名热烈的派对让他们都不知所措,而其后发生的事情更是让樱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尽管只是短暂的,带着酒意的微凉轻触,足以让樱忘记一切。很久很久后,她仍然呆呆地注视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双脚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按捺不住的悸动和得而复失的落寞让她百感交集,数十只在雨中明灭闪动的油纸灯,还有两个比邻而放的搪瓷杯,在这萧然的雨声之中,成了见证他们成为情侣的寒酸信物。

      不知他去哪儿也没有关系,再一次失去了目标也没关系。他们已经心意相通了吧?若有这样的人,他们总是在尸山血海处徘徊逡巡,却又常于山穷水尽时不期而遇。这样的日子,想来即是身处八寒八热之中,她亦可视为迦南美地。

      一夜雨不停。清晨,依旧是雨。

      ——樱戴紧了橡胶手套,在雨雾中紧盯着渐渐逼进的运载车,沉默如死的忍者们畜生般地堆在一起,带着腥臭的气息,被雨水冲刷着伤口,一路颠簸而来。

      一把拉开伤员运载车的铁网门,春野樱熟练地撬开地狱的门扉,将支离破碎的生命向外拉扯。

      又是满眼鲜红的一整天,又是很多台手术,成功的不成功的都有。没有了一开始和师傅修行时的多愁善感,那时候她连救不活一条鱼都会难受半天,现在的她已经习惯了无能为力的感觉,麻木大概是身为医者的某种宿命。

      谢绝了其他年轻医忍的陪护,樱僵直着从消毒室里走了出来,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一把将口罩撸到脖子上,倚靠着墙壁滑到了地板上,慢慢地活动着脖子和肩膀。

      几个医忍再次推着车哗啦啦地跑过去,熟悉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樱冲他们点点头,已经示范好了全部的急救措施,接下来就交给本国的忍者吧。

      佐助不在,樱对自己的形象就没什么顾忌。她抓了抓已经油到发痒的头皮,鬓边的几缕头发粘在一起,就随便往旁边扯一扯,好歹是分开了。她把护额摘下来,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已经粘在脸上的血块一碰就碎成几小片,钻进她的指甲缝里。是刚才在摆弄止血钳的时候溅上去的吧?她摆弄着护额,端详着脸上其他染血的地方。

      趁着还有点力气,赶紧去洗个澡吧。樱打定主意,收起护额的瞬间,钢板中有着小小的亮光一闪而过。

      樱一愣,拿护额往旁边侧了侧,终于看到走廊里落着亮闪的碎片,正闪着点点的红光。

      她放下护额,走到碎片的地方,好奇地蹲下来。先是一大块碎片,接着是几小块破片,纷纷落在小滩的血泊中,一片片地躺在通往手术室的路上。她把它们都拾起来,摊在手掌上,组成小半个扇形,突然眯起了眼睛。

      走廊的冷光之下,她隐约在血污中辨出这些破片的浅蓝色质地,小小的沟壑被黑色的血垢填满,血珠从他沿着极难辨认的浅绿色纹路一点一点向外滴落。这些破片的边缘有着胶状的黏连,能看出在彻底破碎之前应该是被主人用什么胶补粘过。

      但不知道为什么,它还是碎了,浅蓝色的半只贝壳此刻躺在一大片血泊之中,再也无法拼合了。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全身的血都凉了下来,接着,冲上了头顶。

      手脚并用地从地面上爬起来,却因为大脑充血而变得视线模糊,半张脸结结实实地撞到了门上。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围着手术台的忍者们纷纷回头,见已经摘了口罩和手套的春野樱一头撞开了大门,正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门边,手里紧握着什么东西,鼻中有鲜血流出。

      阅历不足的年轻医忍显然被这一幕给吓到了,她的手一抖,盛满血水和贝壳碎片的托盘就砸到了地上,在各色监护器的低鸣声中啪嗒啪嗒地跳动着。

      ——“……樱?”

      春野樱猛地回头,怔怔地看着身后数米处的地方。

      泛着血光的地面,土黄色的墙壁,还有空无一人的走廊。

      她的背后空无一人。那一瞬,大约的确是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耳边掠过,再不会回来了。

      她走到手术台前,重新戴上口罩和手套。满身鲜血的急救人员不知进退,还是一名年龄大一些的医生微微叹息,让出了主刀的位置。

      那是被什么东西洞穿的巨大创口,落在胸腔偏左的位置。已经不是靠近心脏的问题了,敌人压根就不想让他活下来。

      小小的贝壳无力阻挡。

      是坚信宇智波佐助不会就此死去吗——不然为何会想到波之国的事情呢。那是春野樱第一次面对死亡。时光将记忆中的细节拉抻放大,她仍记得少年醒来后略略恍神地盯着自己的样子。

      他看着泪流满面的她,轻轻地说……樱,你好沉啊。

      是啊。无论进行了多么严苛的训练多么残酷的修行,宇智波佐助总是有各种办法让春野樱在瞬间泪流满面。

      她曾用眼泪和鼻涕毁了他的披风,他也曾问她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吃饭。她送他礼物,他对她说谢谢。他和她一起走出帐篷,两个人一同大喘气。他递过来一杯温热的茶水,她像怕他原地蒸发一样边喝边盯着他。她和他一同吃饭,他盯着她吃东西。

      没有鸣人和雏田的温馨,也没有鹿丸和手鞠的默契。他与她实在太过遥远,像夜与光的距离。春野樱自知敲不开宇智波佐助的心扉,便决心用尽余生都要在门外徘徊。或许他日茶冷言尽,微云残照之时,少年终愿敷座而坐,看漆黑的寒鸦掠过萧索的冬日,也能看到鲜红的寒樱绽于枝头。

      可若是一生都只是遥遥相望,在情爱淡薄之时也能全身而退。为究竟何会变成这样?她忽地想起那天夜里连绵摇曳的灯火,硕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落在距离他们数寸之外的黑暗之中,切断往后她余生的一切侥幸。

      他的发梢略过她的耳边,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她的肩。他的唇边有淡薄清冽的酒香,那时天边只有无尽的雨声。

      终结谷一战的那句对不起,她也曾认为不过是和鸣人打得情绪散了,累了,随便敷衍的一句戏言。可他确实不再拒绝自己的好意,不再抗拒自己的关心,甚至会笨拙地邀请自己一起吃饭,笨拙地为自己买下一柄木梳,尽管忘了付钱。

      那年他拒绝了她同行的请求,将自己的前路留给未知的时光。

      如今他告诉她,我接下来会在雨隐村,所以你不要再乱跑了。

      一个略带酸涩的吻,一个未取的木梳。一个用胶粘好的,怕二次碎裂而护在胸前的浅蓝色贝壳,

      却挡不住任何致命的攻击。

      监控仪此起彼伏的警示音赫然停止。短暂的安静后,漫长的终止音响彻全屋。

      ——让我们沉痛悼念宇智波佐助的离去,热烈欢迎春野樱的到来。

      (终)

      当生命戛然而止之时,有谁还会在意曾经的时光都去了哪里。

      在听到所有维系生命的仪器发出长音的时候。某一瞬间,她甚至忘记了悲伤。手中的查克拉仍在源源不断地涌出,百豪的印记布满全身也完全不打算收回。她的鼻血落在自己的手上。像是某种幼稚和可笑的证明。同组的人不知情,已经打算清空手术台。他们利落的忙活着,不再关心春野樱的徒劳。有年长的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确实是有什么东西被他抽走了。

      接下来的事。就像是那些年看过的那些爱情小说里的烂俗情节。她徒劳地哭喊,挣扎着止血,拼命地撞开试图阻拦她的医疗忍者。

      最后,血止住了。它再也不流了。

      人们都走了。无影灯照在他平静的脸上。下意识地,她伸手去摸他的脸。拍了拍。

      面前是他无比平静的脸。微张的嘴。有干涸的血落在唇边。亦如当年的波之国。

      很凉。这不是幻术。

      真的不是幻术。

      灯关掉了。现在这里只剩下黑暗。窗外风雨渐消,有无数盏灯笼在风雨中摇曳。千万团金黄色的烛火燃尽了这片黑暗的土地。就像永远不会消失那样。某些时光至此断层,所有的希望都被命运挖去深埋了。这样的夜晚永远都不会过去了。也许一生都很难过去了。

      春野樱慢慢收起手。

      她握紧他冰凉的右手。用力地,用力地,

      ——拉起,放在自己的鬓边。他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头发,温柔而冰冷地摩挲着她的脸。

      那场雨切断了他们的一切退路。此后倘若再抱有侥幸,便会被命运狠狠嘲笑。

      他的手重重地落了下去。

      ——木叶的人三天之后才来。漩涡鸣人擦过春野樱的肩膀,发疯一样地向停尸房跑去。波之国那年的一幕重新上演了,奔跑的角色对调了,只不过这次有着无比落定的结局。鸣人跑得很快,有雨落在他们之间,很快便遮住了视线。雨落在樱的脸上。也落在卡卡西的脸上。卡卡西走过来看着樱。想了半天还是拍了拍她的肩膀。雨把面罩淋湿紧贴在他的脸上。他们彼此都狼狈不堪。

      “是我们来晚了。”卡卡西说。

      樱点头。

      她回到了木叶。

      以死为结局,不失为一场有始有终的赎罪之旅。漩涡鸣人没有参加他的葬礼,同期的忍者朋友更是感情淡漠,就像是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谈不上熟的同班同学那样,大家都想来,但最终还是没来。

      木叶的四月正是樱花盛开的时节。她独自站在万里晴空之下,手里拿着小小的盒子。烫绒面,四角有金属包裹。

      她打开盒子,里面是重新补好的贝壳。浅蓝色的底,浅绿色的纹路里是深咖色的血渍。她甚至不忍心洗去他的血。

      老友不承认他的死亡。老师再一次去了慰灵碑前。所有的人都因不知如何面对他的死亡而退避三舍。他下葬的这天,木叶竟是这样好的天气。

      她甚至开始怀念雨隐村泥泞的道路和漫天的雨水。就不能来几滴雨让她应景地哭一下?你我山穷水尽之处辗转相逢,生命的尽头你一言未发,只留下烛火漫天,映着你因吻而微红的脸。

      宇智波佐助真的很厉害,他可以轻而易举让春野樱哭出来,也可以轻而易举让春野樱此生再也无法流下一滴眼泪。

      最后的话是,“——不要再乱跑了。”

      18岁那年春。她终于鼓起勇气,独自买回了那柄木梳。

      一张泛黄的收据终于盖上红色的章。死亡后的他们关系分明。他和她终于钱货两讫。

      18岁生日那年春,早已漂泊远方的宇智波佐助为她准备好了17岁的生日礼物。礼物替心上人跋山涉水而来,此刻躺在朴素的木盒之中,木盒只有双掌并拢般大小。盒身没有多余雕饰,掂在手中,分量不轻不重,盒盖一掀,红绒质地之上,一把桃木梳子静卧其中,唯木柄处雕琢一朵樱花,雅致可爱。

      ——和那年梦境不同的是,盒子里有一张信纸滑落。风一吹,在半空中打了好几个旋儿,被樱轻轻捉住。

      时过一年,纸已泛黄。黑色的墨迹早已干涸。一切都发生在那年春日。

      细密雨中万千灯火缥缈的夜,番茄味的酸涩碰触,单宁的微微沉香,冰凉的黑色发梢。她挽起他的胳膊,他陪她一起吃饭。也许在未来他们还会一起欢笑,一起幻想着未来无数种的可能,一起拥有一个听话而懂事的孩子,一起看千山暮雪,一起看秋水长天。

      他是她的迦南美地,她愿意用一生在他的门外徘徊,那场大雨切断他们所有的退路,他们终于可以在言尽茶凉的萧瑟冬日里相对而坐,他的眼中除了寻腐而来的寒鸦,也终会瞥见了一直开放的寒绯樱。

      一切都停留在那年春日。

      就让一切都停留在那年春日吧。

      “——接下来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所以你就,不要再乱跑了。”

      终于泪如雨下。

      -FIN-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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