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摘下眼镜》极乐仙翁

8、既济

　　叶揆拿起手机，把慕珵的各种联系方式直接拉黑了。以前的她，遇到类似的情况，一定要为自己讨个说法，但对方往往不为所动，弄的她就像是对着回音壁喊话一样。她知道，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讲再多的话都是徒劳的，甚至在对方眼中，自己从始至终都是廉价的。
　　这时有人在背后拍了拍她，她回过头去——
　　是慕珵！？
　　她呵呵一笑：“原来你全程在看戏……你满意了吗？慕先生，无论你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安排那一出恶作剧，我都不会，再跟你这个人有任何联系，这点你大可放心。你这样身在高处的人，终于让我也感受到彻骨的寒冷。我在你们这种成功人士眼里，可能连‘人’都不算吧……”她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自己可以凭借什么，去反击这种与自己实力悬殊的人的欺凌和捉弄呢？她没有过这样的经验。
　　“您朋友的那位助理”，她打断了想要说点什么的慕珵，继续说道，“是我的小学同学。我想，这是您已经知道的事了吧？她刚刚的话提醒了我。其实我在刚进小学的时候，第一任老师，就变着法的，让同学一起讨厌我。说我‘屁股底下是不是垫了本书’，然后就把我调到后排，和整天不学习，打骂同学、偷东西的胖子男生做同桌。被偷了东西，要说同学“拿了”；被打了骂了，老师先把周围一圈同学叫起来，问看没看见……我家长亲自去理论，也没有什么用，她反倒在班上说，我家长追在她屁股后头走，真是爱女心切啊，这样的家长都素质低。这所小学，一直是我们区最顶尖的几所公立小学之一。能进来这里的孩子，家长应该也都很厉害吧？不然怎么能自己孩子在这里拥有无忧无虑的童年呢？我这种，大姨介绍来的，当时在那个区还没有自己房子的，家长也是平头百姓的，再不给老师点好处，是不是活该如此啊？”
　　慕珵没有说话。
　　于是她继续说：“后来换了班主任，我本来以为我的阴霾终于要散去了。其他老师依旧不给我好脸色，但起码不再包庇纵容欺负人的学生了。但我没想到，在我四年级的时候，竟会遇到浩劫一样的灾难。您派来的Lily小姐，在当时就体现出她适合当助理的特质，尤其是帮上级推进工作的进程和深度这一点。上级遇到眼中钉，她不但能及时拔除，还保证不留后患。您很会选人，我佩服万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是一丘之貉，不，就应该是同道中人。对不起啊，我这个圈外人向来不入流，永远无法懂得你们的阳春白雪。”
　　她正欲转身离去，慕珵马上拦住她道：“对不起叶揆，我一直没有想伤害你的意思。那次和你们分别在集市，Lily看到了你，警告我离你远点。我当时就很想知道为什么，但这个时候，社团解散了……”
　　叶揆打断他：“我想我们无法互相理解。但是你们这些上流人士，若懂得何为悲悯之心的话，请不要把自己的快乐，直接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起码不要让我们清楚地感觉到。即便是要拿去做活体实验的小白鼠，都要注射麻醉剂啊。”
　　她坚定地转过身，大步向前跑去。
　　这时，街灯亮了起来，慕珵恍恍惚惚地走着，他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知道，自己最根本的目的是想了解叶揆——这个一直在和自己保持距离的人，真实的一面是什么样的？再者，他没想到，Lily是这样的人——能给邱总当助理，应该是精英中的精英了，竟然还会有欺凌弱小的行为？他认识的大部分心高气傲的人，如果遇到看不起的人，会选择直接无视，很少会以挑衅对方的方式，来满足自己的征服欲。那么，Lily的攻击行为，就不单纯是一种欺凌，还包含一些对于竞争者的打击。所以，Lily是在跟叶揆竞争自己？他不禁苦笑——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自恋吗？但可以肯定，叶揆曾经对于她来说，是个无法忽视的威胁。
　　可是，自己为什么这么想了解叶揆呢？
　　他停下了脚步。或许是因为自己没有能第一眼看透她？所以才会做这种实验来试探她？是的，他当时是绝不会想到会是这种结果的。
　　他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卑鄙。
　　这个时候，邱总打来了电话：“老弟啊，你那边怎么样了？如果我没猜错，你这会快凉透了吧？”
　　慕珵不想说话。
　　“没事儿，这算啥。”邱总又‘嘿嘿’地笑了起来，“我说实话，虽然那小姑娘看着挺漂亮的，但是你总能找到一大把什么都比她强百倍的！你呀，还是太年轻。到了我这个岁数，面前的女人是谁我都分不清了！”说罢又哈哈大笑。
　　慕珵不愿再听他胡扯，蔫蔫地问道：“您那边解决的怎么样了？”
　　邱总道：“哦，你替我去谢谢那小姑娘，她给我提供了一条不错的线索啊。等我这边逗收拾干净了，肯定帮你把她追回来！这你放心！还没有我搞不定的女的！”他又发出山匪般的笑声，慕珵觉得耳朵疼，不得不把通话改为免提。
　　“行了，那我的人情你先欠着吧。”他挂了电话。
　　“我又该与何人归呢？”他望着晚高峰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心中感叹。
　　慕珵小时候，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穿越了大半个中国，最后移居海外。这也使得他，不停地转学，不停地适应新的环境。每当他讲起这段经历，忠实的听众总能发出羡慕的呼喊：“哇！你真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耶！难怪这么博闻多识！”这种培养模式也赋予了他极强的适应能力——尤其是对当地的教育环境和人文环境的适应。也就是说，他早就找到了，能快速成为“别人家的孩子”和同学们都喜欢的人的窍门。但是，他在群体里，也总是孤独的。他跟谁关系都好，如果是以能“两肋插刀，拔刀相助”为标准来定义朋友的话，他周围的人倒是都是可以过关。可是，这回刚在这个地方站住脚，没过多久，就又要去新的地方了。一如既往的自我介绍，一如既往的成为朋友，一如既往的挥泪告别，一如既往的戛然而止。很快，脑海中的身影逐渐模糊，有些人是不是曾经认识过也变得不再重要。无论对面坐的人是谁，他都能和对方谈笑风生，宛若他乡的故知。然而，源自内心更深层次的交流，萍水之交自然难以企及。
　　一直以来，他在追寻什么呢？
　　只是被动地做父母的影子吗？
　　迁徙，学习，考试，成长……成为该成为的样子。
　　他的事业像他本人一样随和，他做什么工作没问题，只要他愿意，哪里都是橄榄枝。
　　可是，什么是真正的喜欢？什么是真正的追求？
　　他一直无解。
　　现在，他在为自己的唐突行为找原因，发现似乎也是无解的。
　　或许自己真的像叶揆说的，早就没有心了，所以不会悲天悯人。
　　对啊，在他眼里，大千世界，看似异彩纷呈，但总能找到规律来总结它们。于是这世间的一切，都可以看作一个个单纯的质点。
　　他踱了一会儿，觉得腿快冻麻了，于是开始找车。
　　“我这是走到了哪？”他哭笑不得。
　　他又绕了一会儿，终于在幽暗的路灯下，发现那颗水晶球的反光。
　　“啊，”他感叹一声，“终于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