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富贵劫》籽湖

1、鬼音

　　风起，一副水墨丹青从画师的桌案上打着卷儿飘落，那墨沾了地上的灰，显得狼藉一片，纵是如此，却掩不住画上美人的风姿。
　　波光粼粼的眼，丰俏细致的鼻，桃花瓣儿似的唇瓣。美人似在笑，又似不在笑，光从画上便能看出，这是个能令男人神魂颠倒的人物。
　　郭华儿的美貌从无人否认。
　　若说她身上最大的优点，那便是这好皮相了。长乐城有许多画师，这画得最多的美人，就是她郭华儿。
　　偏巧老天爷又待她独好，让她生在尚书府，尚书大人膝下无子，生了三个女儿，她是最漂亮、最得宠的老幺。
　　无数世家公子踏破尚书府门槛，想要结下这门姻缘。尚书大人偏爱幺女，视其为掌上明珠，终定下与靖远侯府的婚事。
　　郭华儿这十六年，便是活在这众星捧月式的华丽美梦中。
　　这场梦在她十六岁生辰那天被搅乱了。

　　“阿嚏！”
　　“小姐，你是不是着了风？”
　　郭华儿瞥了眼侍女纸鸢递上来的手绢，刻薄地撇了撇嘴：“今日我过生辰，你若是再说些不中听的，我叫你跪到院子里去！”
　　纸鸢吓得噤声，见小姐似要发怒，立刻乖顺地跟在了后面。
　　走了一会儿，郭华儿抬头望望天，水灵灵的眼眸，长睫如蝶翼，却透出一股子失望：“爹说今日会给我带回夜明珠作礼物，却到现在也不回来…嘁！”
　　这一次，纸鸢怕说错话又惹了小姐不高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恍惚中想起今晨小姐还未起来的时候，她在竹园门口见过尚书大人，彼时他没有像平日那样着官袍出门，而是换了一身商贾的打扮。
　　她晃晃脑袋，甩开这些记忆，因为走在前面的小姐又一脸不耐烦了。
　　“纸鸢？”郭华儿回过身，秀眉蹙起。
　　“来……来了。纸鸢只是在想，小姐今日这身裙装真漂亮，若侯爷见了，定会移不开眼睛。”
　　郭华儿垂目看了看自己。
　　她自小就知道将来有一天会嫁到侯府，这是大人们定下的姻亲，从来不由她过问。只是她却不知道，这一天这么快就到来了。
　　“……小姐能与侯爷结亲，那是多少世家小姐们羡慕的事啊。”
　　纸鸢只要想一想靖远侯，都觉得那是万里挑一的人物，虽从未得见，却听说相貌不凡，才情出众。配他家小姐…虽然小姐性子骄傲跋扈了些，但生得好看啊，即使是发怒找茬，也是顶顶好看的样子。这便是才子佳人，实属良配。
　　却见她家小姐神色淡淡，又透着一股子迷惘，就好像这定了亲的人不是她。
　　“起风了，小姐，我们回吧，宴席该开始了。”

　　两道女子身影从牡丹园走出，一个袅娜恣意，婷婷侧侧，一个小心翼翼，亦步亦趋。这一幕却都落在了青瓦白墙上一人眼里。
　　那人站在风里，披着绣银纹的灰白斗篷，身后是灰蒙蒙的天，似是风雨欲来，但却让人觉得，他才是这风雨的主宰。
　　“…属下也事先不知这凡人女是这副秉性，只跟随罗盘寻来，现下这……”这声音来自于他身侧。
　　可他明明形单影只，身旁并没有人。
　　这寂寥空间里，只传来一声悠悠叹息。
　　那灰白斗篷便在墙角消失了。

　　宴席已经开始，座下人声鼎沸，丝竹绕梁，长乐城名门贵胄几乎都来拜贺，寿礼堆了满满一花厅。
　　可是郭华儿见到这些却开心不起来，她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纵是平时娇生惯养，什么也不用操心，她却是个人精。她感到很不对劲。
　　他爹到此刻也没回来。
　　这放在过去哪一次她的生辰宴上，都是绝无可能的。谁都知道，尚书大人视幺女郭华儿为掌上明珠。
　　她不禁蹙起眉，站在水榭外没入席。
　　任凭纸鸢疑惑地道了一句“咦？怎的侯爷也没来？”她也漠不关心，仿佛根本没听进去。

　　尚书大人未归，郭夫人只得出来主持，招呼众人吃菜。二太太和三太太站在身后，面上笑意满满，然看在郭华儿眼里缺全是虚情假意。
　　“小姐，快落座吧，今日你是主角儿。”

　　转身的刹那，她不经意地抬头看向竹园。夜色下，白墙边，斑驳竹影。
　　她移开目光，又匆匆向正门走去。
　　绮丽的裙摆像是绽开的花儿，随着她走动而摇曳。
　　夜幕中，这是朵好看的花儿。
　　花儿撞到一个人，忙弹开一步，面露鄙夷：“啊呀！放肆！”
　　“小的该死！”
　　“里面是宴席，你往那里去做什么？”
　　“回三小姐，小的是去送信…侯爷府的…信。”
　　郭华儿秀眉轻挑，抽走他手里的信，借着月光打开。
　　夜，这一刻，这一隅，陡然变得格外静。
　　她沉默地读完，雪颊比片刻之前略显苍白，末了神色不知是愤怒、还是讥讽。
　　送信小厮还跪在地上，一旁的纸鸢吓得不敢出声，候府送来的信…小姐这是怎么了？
　　却见小姐双手握拳，片刻前还盛满怒意的眼睛闭了闭，又睁开，这样往复几次，最终恢复一片寂静。
　　纸鸢莫名，那小厮已小跑着离去，而郭华儿已迈出竹园。

　　“她倒是挺沉得住气的。”那空灵的鬼音又响起了，从这竹园的墙边。
　　依然只有一个人，和一道不知从哪里来的鬼音。
　　不过这一次，灰白斗篷终于动了动嘴唇，算是对那鬼音的回应：“看来陆箴也是个无情郎。”
　　戏谑、轻慢又淡漠的声音，飘荡在这冷夜里。
　　“……星君不能这么说，这一切可都是您一手促成的。”
　　“我并不了解陆箴，此番只是顺势而为。”
　　“顺势让这漂亮丫头嫁不了人……星君这不怕遭报应么？”鬼音见身旁人要走，慌忙道：“啊不是……星君神机妙算，陆箴命数在此，只有渡过情劫，才能恢复记忆和仙阶……况且这凡人女资质寻常、又娇纵跋扈，活该、活该……”
　　“你给我闭嘴。”
　　灰白斗篷随风而动，鬼音不知自家大人欲为何，听到他一贯凉薄的口吻，一副随时要走的样子，他掂量着该如何哄得大人开心。
　　这么好看的丫头，凡间实属罕有，那模样身段都可以媲美九重天上的仙子了。偏巧她此生遇到了陆箴，红颜薄命啊……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这等的娇俏样貌，也无法令那陆箴坠入情劫吧？

　　郭华儿在尚书府门前等了一夜，也没等到她爹爹回来。
　　纸鸢看着她家小姐娇弱而清丽的背影，忽然有一丝害怕。在这种心绪下，她忽然听见一声啜泣，来自于小姐的方向。
　　“小姐……”
　　郭华儿旁若无人地哭了起来。她抬起细白无骨的手背擦拭眼角，眼下原本就是青黑色，这一擦，妆也花了，一双美目被狼藉掩盖。
　　她无视来往的行人，无视那些指指点点，只觉得爹爹一定是出事了。

　　尚书府前一日刚应付过去满腹疑虑的宾客，今日便乱成了一团。
　　二夫人抹着眼泪，哭哭啼啼了一上午，三夫人躲在屋里敲钟念佛，唯有大夫人招来了郭华儿。
　　“娘找我？”
　　大夫人太了解这个女儿，自小娇生惯养，众星捧月，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必定是不愿低头的…
　　“华儿，昨日……候府是不是派人来了？”郭华儿点头，心里却替爹爹抱不平，都这个时候了，她娘居然还惦记着候府。
　　只见郭母脸色一下煞白，哆嗦着手伸过来：“所为何事？”
　　见母亲这个样子，郭华儿心有不忍，她娘虽不像她爹那么娇宠自己，却也是很疼她的……若让娘知道了……
　　她低头道：“没什么事，只是侯爷说他得不了空，不能来我的生辰宴罢了。”
　　“你还要瞒我！？”大夫人一手按住心口，一手扶在桌上，一双眼睛却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女儿。
　　那站着的少女，一身鲜衣，衬得肤色白皙如玉，她咬了咬嘴唇，似是一脸不甘，又似是满不在意。
　　“……不错，陆箴他与我退婚了。”良久，郭华儿垂目盯着脚尖道。
　　郭母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墨黑，周遭的一切都入不得眼，也入不了耳了。
　　“……华儿，你爹……你爹他怕是……”

　　郭华儿站在院中，衣衫单薄，尤显得她身姿盈盈，如一朵茉莉。
　　她刚从母亲房中出来，便撞见两个姐姐，她向来不正眼瞧她们，只是今天，三人不得不打照面。
　　“三妹，你去哪儿？”
　　“与姐姐们有何干呀？”郭华儿转头，笑眯眯回。
　　“你我姐妹，我们自然关心你。”二姐一手执着手绢走向她：“你这是要去侯府吗？”
　　郭华儿捋了捋披在肩头的的长发，一如往日般傲慢无礼、不想搭理、想抬脚走人，又听到身后令人厌烦的声音：“三妹，若想替爹爹解围，你须去求侯爷。”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脚步顿在原地，未转身：“二姐对我的事真了解啊，这话是什么意思？”
　　今晨母亲找她，只说千不该万不该丢了这桩婚事，却未言明爹爹的事与退亲有关。她只当那陆箴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在这种时候退亲不过是来羞辱她罢了。
　　二姐也一向见不得她好，此番是劝她去候府……为她爹爹求情？
　　爹爹他……
　　她故意道：“以前我不屑于这桩婚事，你们就不怕这回我去求陆箴，他心软了，帮了我，又与我交好？”
　　二姐脸色苍白，大姐倒还维持着风度，抿唇道：“三妹，爹爹陷于水火，我们谁去都是一样的。”
　　郭华儿不舒服地蹙起了眉：“哪能一样？陆箴与我定的亲，又不是与你们！”
　　二姐一声嗤笑：“三妹，你可别打肿脸充胖子了，那候府已差人来退亲，你当我们不知道么？”
　　一时之间，郭华儿只觉得秋风起，遍地寒。
　　果然是等着看她笑话呀，还是在爹爹落难的节骨眼上。
　　“谁说的，谁说侯府要与我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