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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给你找个新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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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雪光的爸爸在她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因为车祸去世了,这么多年,周雪光一直跟着胡红英相依为命。
一个人抚养女儿不容易,胡红英不是没动过再婚的念头,头两年是怀念亡夫无心再嫁,等缓过了那阵悲伤,打起精神想要再组个家庭时,前后遇到的几个男人都嫌弃周雪光是个拖油瓶,暗示不想接受她,胡红英一气之下绝了再嫁的念头,再也不提再婚的事。
这不是胡红英第一回说再婚的事,头一回,是在一中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她妈特别狗血玛丽苏地来了一句,“你考上一中妈就放心了。”
周雪光当场就喷饭了,“妈您这是串到哪个偶像剧频道啦,要不是您身体状况良好,我差点以为您这是要得道升仙了。”
胡红英把一块鸡蛋夹到她碗里,也没看她,说:“明天妈妈带你去见钟叔叔。”
她妈的语气太过平静自然,以至于周雪光差点把叔叔二字当成了对寻常男性长辈的礼貌称呼,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愣愣地答了一声“哦”。
周雪光有点迟钝,她的同桌和班上的一个男生有那么一点小暧昧,周雪光和女同桌相处那么久,愣是等到初三毕业,女同桌和男生羞答答单独站在一起拍毕业照,她才明白过来。
胡红英这么多年没动再婚念头,周雪光也就以为她彻底死心了,懵懵懂懂地联系到邻居隐隐晦晦的八卦,这才明白此叔叔非彼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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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第二天,女同桌和男同学要出去看电影,按理说两个小儿女应该只想看到彼此完全不想要电灯泡的,但因为老师家长都对早恋严防死守,加上两个人都只是有朦胧好感,不敢太出格,周雪光就被女同桌抓壮丁,替他们打掩护去了。
周雪光不能把这理由告诉胡红英,又想不出其他合理理由,于是,胡红英把她的出门视为不想要见继父,等周雪光在约定时间前回来时,胡红英说见面取消了。
胡红英的情绪有点低沉,周雪光内疚了。她突然想起外婆劝胡红英的话,“家里有个男人,至少能在你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递杯水。”
胡红英性格要强,做事风风火火,一个人撑着家,没人商量,久了也就习惯了万事独自拿主意。周雪光也就忽略了,她妈妈再能干,想来也是想要有人关心照顾的。
一暑假胡红英都没有再提起过钟叔叔,周雪光本来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没想到钟叔叔追人追到了家里,一暑假都没有放弃,这位钟叔叔应该是动了真心。
想到刚才钟叔叔腾地站起来宛如罚站的动作,周雪光有点为她妈妈开心——在她看来,男人有时候笨拙的举止,恰恰说明了他太紧张这份感情,紧张总比随随便便凑活过日子的心态好。
于是,周雪光先开口:“听说中高考之后会有个离婚高潮,不知道结婚有没有?有的话,妈你算是赶了一回潮流,没有的话,妈你可更牛了,你引领了一回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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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红英用一贯地雷厉风行作风,当天下午就安排了一次新的见面。
钟叔叔是个发福的中年男人,在胡红英的小饭馆里当大厨,他不太会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招呼她,“吃,吃。”看上去也没什么脾气,有点“面”,他十岁的儿子钟乐一会跑到旁边揪绿植的树叶,一会摇晃可乐让可乐喷洒在餐桌上,他都没有什么有效的办法管理他,让他安安静静地吃完饭。
T恤上的可乐渍黏糊糊地粘在皮肤上,胡红英一边拿了餐巾纸替她擦,一边替钟叔叔周全,“没事没事,小孩子调皮捣蛋是常有的事。”
钟叔叔不是那种孩子犯了错,家长大声地呵斥做戏以让对方不好意思追究责任的那种人,他是真的拿钟乐没办法,他不会管教小孩。
周雪光有点为胡红英的未来担忧了。
钟叔叔满场追着钟乐跑,终于把他逮到怀里,钟乐尖叫着在他怀里拳打脚踢,骂他:“你是后爸!有了后妈就有后爸!我要告诉我奶奶!”
钟叔叔涨红着脸把钟乐按在椅子上,中间不知挨了多少下踢蹬,直到钟乐没力气了,彻底安静下来。
周雪光盯着眼前的饭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钟叔叔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沮丧,他喝了一杯啤酒,驼着背瘫坐在椅子上,失神地说不出话。
胡红英给他倒了一杯茶,语气没什么起伏,“别想太多,小孩子多教教就好了,少喝点酒,吃饭吧。”
“小乐你也吃点。”胡红英给他夹了一块鸡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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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雪光刚要举筷,一声门把扭动的声音过后,一个法令纹深刻的奶奶不请自来地走进包厢,她先是愤愤地剜了胡红英一眼,再是扫过周雪光,看也不看钟叔叔,最后把慈爱的眼光落在了无精打采的钟乐身上。
这一看,她的眼神又变了,“这么点小孩子你就下这么狠的手,亏你还是他亲爸,这还没结婚就这样了,结了婚还有他的命活吗?”
钟叔叔讷讷地叫了一声“妈”。
胡红英气得胸脯起伏不定,终究给了钟叔叔面子忍了下来。
周雪光气到发抖,她厌恶指桑骂槐,这就是存心恶心人。她张口就要维护胡红英,却被胡红英拉住了手,钟叔叔歉疚地看了胡红英一眼。
钟奶奶大喇喇地把一碟糖醋带鱼端到自己面前,她把带鱼夹到嘴边,用牙剃掉边刺,又把带鱼放到嘴里,嘴巴活动几下后,咬出两条鱼肉吐到勺子上,喂进了钟乐嘴巴里,再吐出梳子似的鱼刺,把剩下两条鱼肉喂给钟乐。
整顿饭,就看到钟奶奶不停地吐和喂,直到她哄着钟乐,把最后一块黏糊糊的拆骨鸡翅喂到他嘴里,这才得意地瞟了胡红英一眼。
周雪光已经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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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周雪光掏出牛皮纸,开始给书包书皮。也许是中午那顿饭刺激太大,她不禁想起了爸爸,那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坐在餐桌边,黄黄的灯光暖暖地照在三个人身上,妈妈在桌子边,用雪白的毛线勾着杯垫,爸爸和她坐在一起,和她一起给新书包书皮。花花绿绿的挂历纸包在里面,雪白光滑的那一边包在外面,爸爸会给她在四个角那里多折一道,折出一个小三角,说“这是书的小耳朵,小光读书的时候,书都能听到”。
妈妈就白他一眼,“都多大了还当个孩子哄,你少弄那些有的没的,还省点挂历纸。”
爸爸嘴上答应着,实际仍然给她折小耳朵,再在封皮上写字。她把写好字的课本摞在一起,挂历纸光滑不吸水,拿开时,书的背面就印上了墨痕,脏兮兮的,她嘟着嘴不满意,爸爸就给她多点几个黑点点,说这是沙漠,又或者给她画成一朵小花,一个太阳,她就吃惊地“哇哇”,觉得他最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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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钟叔叔说他不跟他爸妈住一起,想要带着钟乐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胡红英说。
周雪光知道她妈妈的意思,她只是没想到,在见识了那样的钟乐和那样的婆婆之后,胡红英仍然想要和钟叔叔结婚。一个空有维护妻子的心却没有维护妻子的能力的男人,真的有那么大魔力,让胡红英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周雪光突然有点愤怒,这个男人,连爸爸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了。
她慢慢折好最后一个小耳朵,低着头,轻声说:“爸爸喜欢吃韭菜馅的饺子,下周二忌日我们包给他吧。”
即使低着头,她也能感受到胡红英瞬间的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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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雪光早早地钻进被窝。很多年前,小城就开始流行丝绵被,轻巧不压人,但她一直没有换,她喜欢棉被厚实的压在身上的感觉,像一座坚固的堡垒,或是一个宽厚的怀抱。
半夜的时候,周雪光被“哐啷”一声动静惊醒了,其实声音也不是很大,只是她心里存着事,睡得不大安稳,所以格外容易被惊醒。
空调徐徐吐出气流,让她有些发冷。周雪光等了一会儿,关掉它,摸黑轻手轻脚地往外走,她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觉得如果不这么做,就会惊扰到妈妈不愿为外人知的秘密。
客厅的灯灭了,灯灭的瞬间,周雪光隐约看到妈妈拿着一本旧相册回了房间。
她知道那本旧相册,也知道妈妈会看哪一页。最开始失去爸爸的两三年,她妈妈经常看,有时痛哭失声,有时埋怨指责,有时怀念失神。
不用想,照片的内容就自动出现在周雪光脑海——那是爸妈的“艺术照”。背景是九十年代照相馆常用的白塔湖光图案,年轻的爸爸妈妈依偎在一起,笑容闪闪发亮。
这是爸爸妈妈唯一的一张合照。“你爸结婚前说得好听,说什么每年都要去照相馆拍一张,结果有了你之后,照片是一张没见着。”
胡红英曾经这样和她抱怨过,抱怨的底色,是甜蜜的粉色。
像大多数中国家庭一样,一个家有了孩子之后,所有妻子老公的角色都要让步,孩子是唯一的主角。所以年幼的周雪光当仁不让地占据着父母中间的位置,每一张。
周雪光突然觉得自己挺混蛋的。
她一句指责或反对的意见都没有说,却表达了比指责和反对更伤人的意思。
她往她妈心窝上插了一刀。
时间给她的记忆润了色,一层又一层,把她和父亲相处的弥足珍贵的片段凝成了琥珀。
她不希望有人取代父亲的角色。
她希望母亲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