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城与雪》》洛灵秀

1、邶城与雪

　　(一)

　　“那天的雪很大。”

　　陈戟双手环膝坐在角落里，西斜的余晖从他身侧掠过，点亮手腕上镯子，那里悬着令牌。一身盔甲褴褛、甚至左耳都被敌人削落，令牌是他身上唯一完好的东西，直到陆奇行眼尖看到那上面斑驳的血迹，才意识到那枚令牌也目睹过孤勇之人于千万重敌军之中的浴血冲杀。

　　“家父投敌，自刎而死，唯我一人苟活至此。”

　　自从单人匹马回到都城，陈戟对谁都只重复这一句话。

　　前方战事吃紧，风云骤变，何况陈戟之父陈征虏竟然将咽喉要塞拱手让人，这是诈降吧？当真没有什么要传达的计划吗？

　　大将军陆屠气得须发倒竖，老茧遍布的铁掌高高扬起，正欲扇在陈戟脸上，适才留意到眼前人满脸血渍，骤然收手，愤然离开。满朝文官对着那十二个字反反复复地琢磨，拆字析字，试图找出其中奥秘。后宫昼夜灯火通明，三更时分仍能听见皇帝和美人私语“唯我一人苟活至此”之深意。

　　所有人都不相信，赫赫有名的陈征虏将军会以俯首系颈之姿离开战场，所有人都坚信，即使是他的死亡，也应该是某种破釜沉舟的冲锋信号。

　　而这一切的源头陈戟则依然自顾自地蜷缩在房中的角落里，纵使往日亲朋好友探望，不肯再发一语。

　　直到同僚陆奇行孤身前来。

　　陆奇行关门隔绝北风的那一瞬，陈戟便说了别的话：“那天的雪很大，敌国劝降使者，撑着一柄油纸伞。”

　　“他告诉我和父亲，这柄伞来自于江西婺源甲路。”

　　江西婺源甲路的油纸伞有一个鲜明的特点，便是具有竹制伞键。

　　“使者将伞送给我们之后，便离开了。我和父亲在伞轴里找到了我方山川地形及各要塞布防图。”

　　看着陆奇行犹疑的眼光，陈戟从胸前掏出已是血迹斑斑的一角丝绸，独特的质料已能证明伞的独特性。

　　机密文件的泄露无疑意味着内部存在奸细。祸起萧墙，则城防虚设。陆奇行目光流转，若有所思。

　　困守孤城的境地里，陈征虏投敌，为的是给儿子一个离城送信的机会；陈戟装疯卖傻，是在等一个可信之人。

　　曾一同策马少年游的陆奇行，便是他心中的可信之人。

　　可救之人。

　　“我们应当如何找这个奸细？”

　　“自我回都城后，最紧张的那个人，便有嫌疑。”

　　(二)

　　大将军陆屠烦躁不安，在厅堂中来回踱步。听说陆奇行回到，连忙到门口去接。

　　“我儿，他的情况如何？”

　　陆奇行不得不佩服父亲，外表一介莽夫，内心却体察入微。如他所料，陈戟见到陆奇行必会开口说话，全盘托出。

　　陆奇行将一切都告诉了陆屠，那一块血迹斑斑的丝绸，一并上交：“这确实是江西婺源甲路特有布料。看来，陈戟所言非虚，确有其事。”

　　陆屠坐到几案前，顺手将布料扔进了一边的碳炉里：“如果他确实只将这件事情告诉你一人，事情也好办多了。”

　　他舒展四肢，搭上几案的战靴钩倒层层叠叠的边防战报，信件文书如小山倾覆。

　　他并不在意，示意陆奇行自斟一杯热茶。

　　“奇行，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陈家父子的吗？”

　　陆奇行怎么会不记得？

　　十年前，我军围困敌军于邶城。敌人却以卑劣手段绑架陆奇行和陆奇行娘亲张氏，于城头上威胁陆屠：若要妻儿活命，速速退兵。

　　陆屠没有退兵，甚至身先士卒率兵攻城。

　　张氏头颅和守城木石一并跌落。

　　陆屠杀红了眼，嚎叫咆哮，士兵们内心震撼不已，俱舍身向前。

　　时为副将的陈征虏，亲历了这一切。后来他浴血沙场，后来他戍守边疆，被百姓传唱，为敌人胆寒，内心坚定的信仰皆始于那一日。

　　那一天改变了很多人。

　　比如陆奇行。

　　敌人万万没想到陆屠毫不留情的决定下得这么迅速而决绝，仓促应战之下竟忽略了陆奇行，陆奇行见母亲身亡，气急攻心，吐血晕厥之际，陆奇行内心发誓：犹有命存，当披甲胄，战沙场，刃仇人。

　　比如陈戟。

　　城破之时，无计可施的敌将正欲怒杀陆奇行，却被身后一刀削断臂膀。

　　那是陈戟第一次见到陆奇行。

　　比如陆屠。

　　(三)

　　陈戟于万籁俱寂之时汗流浃背地惊醒，他梦到了十年前的邶城。

　　从荣光万丈的武状元到心灰意懒的逃兵，不过弹指一挥间。

　　那大将军陆屠从赤胆忠心到里通外国，又花了多久？

　　陈戟和父亲在看到那把油纸伞的时候，便知道奸细是陆屠。江西婺源甲路油纸伞，是陆家祖传的基业。这件事情，只有陈征虏和陈戟知道。

　　当年陆屠以陈戟对陆奇行有救命之恩为由，请陈征虏父子到家中做客。都是从沙场上九死一生、拿命与天公作赌的人，酒过三巡之后便无话不说。

　　陆屠拿着酒坛子往嘴里灌，说起他如何抛弃基业，如何热血从军，如何众叛亲离，以及张氏如何相助扶持、不离不弃。两个大汉在一地破碎的酒坛子瓦砾渣里畅谈过往。陈戟离席，意外闯进后院，陆奇行正在对着兵书比划。

　　草长莺飞的二月春光里，陆奇行喊了他一声“救命恩人”。

　　似乎是命中注定，他便做了陆奇行一生救命恩人。

　　不比陆屠，陈征虏做决定比较慢，但一样出人意料。敌国使者离开的那晚，陈征虏抚摸着那把油纸伞，和陈戟说他要投敌：“敌人对我们的地形和布防如此清楚，援军必然被拦截。困守孤城，连累孱弱百姓，搭上兄弟们性命，是大罪过。”

　　话语过于沉重，故显得很慢很慢，似乎只要没说出最后一个字，就会有悔改的机会。信仰的破碎和消逝，应该经历心中百转千回的挣扎吧？

　　“城降，人亡，你也不应该活着。儿，知道吗？”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陈戟摩挲着手腕出悬着的令牌，冻僵的手已经感受不出令牌的纹路和温度。

　　率城投降之后自尽，是陈征虏给陈戟的最后一道军令。

　　不过，陈戟想救陆奇行。敌人故意将奸细之事泄露给陈征虏，一来是攻陈征虏这位主将之心，二来则明显是将陆家视为“弃子”。今日会告诉守城的陈家父子，往后也可能会告诉别处守将。陆家通敌之事必有一日大白天下，陈戟虽然无法阻止敌人将陆家丑行暴露，但可以提前告诉陆奇行，至于如何应对，陈戟力所不逮。或许，既成敌人弃子，不如及时止损重新抗敌？

　　陈戟想给陆奇行选择的机会。

　　他只能帮到这里了。

　　父亲的军令，该执行了。

　　天将拂晓，陆奇行今天会来吗？要不再见最后一面吧？可是，前天自己也是这么和自己说的啊。

　　(四)

　　“他说‘家父投敌’是想吃饭，‘自刎而死’是想喝水，‘唯我一人苟活至此’就是‘你们快走吧’的意思。”奴婢们聚在一起，吱吱喳喳地讨论着，似乎想总结出某种规律。

　　侍候这么一个主子，可难为她们了。陆奇行拖着高过脑袋的文书堆，内心嘀咕着经过奴婢们，并没引起注意。

　　这堆文书将要被烧了取暖。陆屠心知自己已经被当成弃子，既然如此，那就只好倒打一耙了。

　　自从邶城之战后，他已经摸不透自己打仗图啥。攻下一座城，心爱的人却没了。那些胜利啊荣光啊被人们说着说着就消失在风中了，恍如邶城之战不曾存在；但相爱的人没了就是没了，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千年的缘分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爱人就这么没了啊。

　　“去他娘的地形图、布防图，老子一样打得你们屁滚尿流！”

　　这不就是为了打仗而打仗吗？

　　这就是为了打仗而打仗！

　　老子乐意！

　　陆奇行不知道这些，只知道父亲将亲赴前线，便激动难抑。做了这么多年纸上谈兵的小将，终于有机会真刀真枪干一番。为了给母亲报仇，陆奇行才是陆奇行。

　　陆屠嘱咐陆奇行，要多去看看陈戟。

　　陆奇行不解。

　　“奇行啊，别忘了，你其实是个女孩子啊。”

　　听出言外之意的陆奇行，揽起更多的文书将自己绯红发烫的脸遮住。

　　她本叫陆倚行。若无十年前邶城一战，世上本无陆奇行。亲眼见娘亲被杀害，痛恨敌人到了极点之后开始痛恨自己，她恨自己娇弱无能、百无一用，从此去掉“倚”字偏旁，以示此生独立之志，不再倚靠，不再连累他人。

　　以至于陈戟每每看向她时眼里绽放的欣喜光亮，陆屠都知道了，她却没有感受到。

　　十年前那一天，真的改变了很多人。

　　陆奇行慢慢地挪到陈戟所在的房间，比起前几日雷厉风行地推门而入，此时的动作可慢多了。

　　哎自己真是扭扭捏捏不像样。陆奇行不禁自嘲。

　　深呼吸——呼——吸——

　　推开眼前这扇门吧，前些天就是在这里，陆奇行见到血迹斑斑落魄归来的他。他用一句话打发官员回复皇上，倔强地用沉默赶走闲杂人等，有时装疯卖傻，有时呆滞如痴，直到陆奇行进门带入风雪，他听见动静转过头来，两眼对视时，他本来拒人千里的臭脸愣怔了一下，眼眸像暖阳下消融的冰块，逐渐化成一汪清亮的水。

　　那天他说：“那天的雪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