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四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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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眠的那十甲子中，非常君不是没有做过梦。
好比现在，他知道烟儿在外面，应当是很自在又闲适地沉浸在短暂的平和时光中。温热的食物香气从手指间一点点蔓延开来，漆黑长发散下，眉眼因着氤氲的雾气难得的柔和些许。可能会看起来更像他一些。
但非常君所看见的，却是久远前鬼济河底的暗绿波涛。一片黑暗中，有一株树在发着微弱的光芒，让他不禁升起一丝厌恶。
其实从前冽红角向寄昙说解释他为何厌恶佛门时，倒也没说错。除了一页书与人之最的联系之外，冽红角所不知道的深层原因中，还有一点尊佛遗策的缘故在。
毕竟在只有他们经历过的那个过去中，是他们圆满了三珠情树最后的一颗果实。
意识境中，非常君睁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反倒是伸出手扶住额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越骄子刚刚听完他家烟儿的促狭吐槽，压着嗓子笑了两声，转头就看见非常君从小憩中醒来，敛眉垂眸，似乎在沉思什么。
“梦见了什么？”他凑过去问。非常君如此的神色可甚是少见。
在另一个自己面前并无伪装的必要，但非常君还是循着惯常的温和态度道：“曾经的西煌佛界之行。”
闻言，越骄子眼中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道：“尊佛。”
“是啊，还有三珠情树。”非常君回忆着过往，慢慢道，“烟儿的劫数，应当还是落在阎罗鬼狱。”
说起三珠情树越骄子就忍不住翻白眼，抹开白骨地狱扇：“三人血祭造情树，可真是佛门的好方法。”说到这里，他又挑起一边眉毛，好奇地问，“嗯，我记得尊佛灵鹫从不杀人，但怎么留下来的计划如此血腥？”
是啊，不仅血腥，还特别令人难以理解。非常君叹了口气。
当年他以术法护住冽红角半数魂魄，在伪装潜伏于女帝后魃身边的那段日子里，为了找出破解锻鬼无缺衣的方法，暗中翻阅了不少鬼狱古籍和佛域经典，后来才模模糊糊知晓了一些尊佛的遗策——与其说是布局，不如说是留下的一丝机会更恰当些。
因此当年去那一趟西煌佛界，非常君也不只是想要送走白骨渡者，测试一番浩星探龙，或者顺便帮佛界抓抓奸细。
他还和近月观音见了一面。
彼时西煌佛界梵音轻唱，洁白绚烂的韦陀花次第开放，不多时便布满整个佛域，连位于边陲南隅的慧者修行之地都传来幽幽昙香。
水月台杨柳依依，嫩绿枝条轻拂过竹纸伞面，持伞之人立于河岸边，遥望着远处的甘露石窟。听到身后有脚步传来时，他转身，抬高纸伞，从伞缘下轻轻看了来人一眼，笑意温柔。
披垂璎珞、慈眉善目的佛者手拈垂柳端立一侧，同时点头施礼。
平心而论，近月观音是个不错的合作对象，既有慈悲心又有狠决的杀心。魙天下派了那么多人族鬼族的奸细渗透西儒和西煌佛界，却没想到她的手下中竟然也会有人被策反。
不过非常君也知晓近月观音所信任者唯有尊佛和释至伽蓝，因此也不准备挑明更多的事情，只是面带微笑和她闲谈片刻，在说到佛界联手剑族封印阎罗鬼狱时，言辞之间泄露一星半点对鬼狱的熟悉。
近月观音面不改色，非常君却知道，这人若要取得魙天下的信任，就会把当年鬼狱战神莫名失踪一事的原委报告回去。
“慢慢来吧。”非常君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俯视着晃动不止的水面，笑道，“就让魙天下以为自己提前了一步，而这一步，会是她疏忽大意的开始。”
“要我说，”一提到这个越骄子就来了精神，不死心地继续推销他的计划。“还是该让君奉天和魙天下母子相残，美妙绝伦的好戏。”说完后阴森森地瞥一眼非常君。
谁叫非常君当年一醒来就否决了这个计划。
非常君只好眯起眼睛抬起手，轻抚过越骄子的鬓角，指尖划过这人森冷狠戾的眉眼，动作充满安抚的意味。语气也蛮温和的，说出的话却是毫不留情。
“因为……”非常君慢吞吞地说道，“法儒尊驾在这件事上，毫无用处啊。”
君奉天既不能像死寂女神一样，对魙天下有情到成为他破锻鬼无缺衣的工具，又不可能放下心中的母子之情和天伦幻想，对魙天下绝情到斩草除根。
简而言之，这枚棋子用起来不太趁手，偶尔的辅助牵制尚可，决胜还得另觅他法。
比如分说不分说不由分说的那位三先天之一就不错。
意识境中非常君和越骄子你一言我一语，满腹阴谋诡计，意识境外的冽红角则是刚刚洗净手端上了最后一道甜品。
他低头用筷子戳了戳糕点，并不是很想直面坐在他对面的法儒前辈的那张脸。
虽然觉君对你评价很糟糕……但最起码觉君这次没想坑你啊前辈！
冽红角默默地这么想着，很有乐观且自欺欺人的精神。
而桌上众人还在为剑随风的一席话感到胃痛，因此也没怎么注意到冽红角略带心虚的表情。
一顿饭结束，邪说率先带着冽红角给他打包好的两个食盒离开。随后是天迹，因为众天邪王的缘故，他看似大大咧咧，行事却谨慎，不欲长时间离开云汉仙阁。君奉天随天迹一道离开，顺手还把剑随风给带上了，看起来挺想把这离家出走的小孩带去儒门安顿，顺便做做思想工作的。
“你和夜风要回魔吞不动城。”冽红角夹起一块糕点，对着帝龙胤道。
没办法，得值班的嘛。帝龙胤点点头，体会了一把社畜的心酸，又问道：“你不去吗？”听着挺想抓小伙伴陪自己一起上班的。
冽红角想了想，道：“我得回明月不归沉。”
他说这话的时候，滟红的眼眸抬起，目光掠过近处微风中摇动的草叶，稍远处漏下星星点点碎光的树木，最后凝望着自梢头探出的、洒下一片清辉的银月。
“很久没见天獠了。我……很想它。”
“嗯，那确实应该回去。”帝龙胤沉思片刻，打定主意。
不久之后，乘着骨龙一路飞向觉海迷津的冽红角看着盘腿坐在夜风背上，莫名其妙一脸悠闲的帝龙胤，发出灵魂的拷问。
“所以说，你翘班真的没有关系吗？？？”
“啊……大概？”无师自通了翘班技巧的帝龙胤认真地指出，“而且乱世狂刀好久没回不动城了。”
翘班他不是一个人。
目标一下子小了一半，所以根本没在怕的！
而远在幽界，被便宜同事评价为翘班甚久的乱世狂刀不禁摸了摸鼻子，不知为何有点想打喷嚏。
他盘膝坐在地上，膝头横置狮头宝刀，而在他之对面，生命练习生亦是盘膝而坐，却是满头冷汗，眉头紧皱，俊朗的面容上疏朗不再，唯余魔纹狰狞。
自芙蓉铸客急匆匆前来找乱世狂刀，说是有位朋友突然入魔无法压制，只好寻他相助后，已是多日。这些天来，乱世狂刀和红尘雪，芙蓉铸客三人轮流看护时而清醒时而入魔的生命练习生，同时还要找出原因，均是有些疲惫不堪。
幽界的一处隐蔽山崖上，三人寻得的暂且落脚之处内，红尘雪面露歉意，对乱世狂刀郑重道一句：“多谢。”
“练习生是我朋友，为了朋友，狂刀义不容辞。”白发狂放不羁的刀者潇洒回应，又道，“只是小妹说要出去探路，不知为何尚未回归。”日前他已与芙蓉铸客结义，是以兄妹相称。
“应该快回了。但幽界高手众多，我们想要不露形迹地离开亦是困难。”特别是在生命练习生一踏入幽界，就徒然入魔，仿佛变成了冷酷嗜杀的陌生人一般的现在。
红尘雪忧心忡忡地看了眼紧闭双眸的生命练习生，拿出手绢为他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他们二人正在忧心芙蓉铸客长久未归，巧天工就面带笑意踏入落脚之处，只是嘴角的笑容怎么看怎么有点古怪。
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还跟了一名抱着书册的少女。
长而卷翘的棕发垂下，两侧各戴一枚羽翼状耳饰，围绕着稚嫩可爱的一张脸，身着浅紫深蓝的华贵裙装，教人一看就知道这名少女并非凡俗，在这阴暗可怖的幽界中，也许有着别样的身份。
“朱雀衣，你看，我没骗你。”芙蓉铸客牵着女孩的手，带她上前，甚为自豪地向她介绍，“这位就是你手中作品的作者，大名鼎鼎的延陵不折柳！”
边说边使劲给红尘雪打眼色。
但还没等红尘雪反应过来，名为朱雀衣的少女就带着激动的神色往前急促走了几步，半途又硬生生停下，抬起下巴，颇有点傲气地说：“你……你就是延龄不折柳？作为人族，你可真是太厉害！……咳，你还、还有点厉害。”
红尘雪看着面前的少女，目光落处，是朱雀衣紧紧抱住的书册封面。
确实都是她所撰写的小说。
但是——为何会出版并且还传播到了幽界？？？
红尘雪有些怔愣，秀眉皱起，一双妙目转到正在后面给她打手语的芙蓉铸客身上。
［幽界中人，或可打探消息。］
红尘雪思索片刻，发现此法确实可行，便再等待着芙蓉铸客的下一句话。但芙蓉铸客接下来的行为却让她哑然失笑。
［加油啊太太！本芙女就知道你是最棒的！！！］
芙蓉铸客要不是顾及淑女形象，简直想蹦起来。
朱雀衣的举动似乎也在印证芙蓉铸客的话，她踌躇了半天，红着脸，用细如蚊蚋的声音问道：“太太，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就在红尘雪等人危机四伏的幽界之行突变为读者见面会之时，在八面玲珑中，本是等着解锋镝上门的夸幻之父却率先等到了旸神·逆神旸。
复生的狩宇之神乘坐巨兽句龙气势汹汹前来问罪，目的除了处决当年残杀精灵无数的凶手之外，还欲与当世顶尖人物决斗。
夸幻之父听了门外暴躁精灵们的喊话，不由吐槽道：“若要寻当世高手一战，为什么不去找玄黄三乘？”
他的师尊和两位前辈可是不久前才闪亮登场重出江湖，成名了千年的仙道传说，怎么看目标都很大啊？而且还有魔吞不动城哎？
娇妻爱子在侧的圆公子自觉人生追求已经圆满，因此难得没有说风凉话：“恩公，若论顶尖，你也不差。”
“要不我为恩公你奏乐一曲助助兴？”弄琵琶说完，忍不住低着头笑。
“恩公加油。”曼鲤抱着尚在襁褓中的筝儿，眼中也是满满的柔和笑意。她一说完，整个八面玲珑的乐工舞女还有两个管事都开始给夸幻之父打气。
夸幻之父：“……”
他觉得这个气氛好像不太对。不只是气氛，应该说哪里都不太对。
他给自己的角色定位可是霸气威武的反派，现在拖家带口的是闹哪样啊？！
夸幻之父只好皱着眉——行吧他戴着面具皱眉别人也看不见——语气微冷地对众人吩咐道：“各司其职，返回原位，习武者随我出阵，女眷不许踏离后院一步……”
然后再补了几句诸如“注意安全”这样很缺少反派品格的话。
虽然事后夸幻之父安慰自己这是上司对下属的关爱，但怎么说呢，他感觉自己反派气最足的时候，好像是藏在山海奇观不出门的那段日子，特别是对上越骄子那一段。
一现出真身，完全破功。
久无人迹的明月不归沉落花寂寂，迷朦雾气掩去楼台亭阁，冽红角擎着黑鎏金丝伞缓缓走在沙滩上，脚下白沙细软，留下一串绵长的脚印，直到尽处，与海相接的地方。
他之身后不远处，帝龙胤携夜风坐在礁石上，再一次听到了记忆当中的潮声。
在冽红角立定的那一刻，却有黑潮疯狂涌起，汹涌的白沫打湿袍角。
庞然巨兽自海中升起，劈波斩浪而来，狰狞可怖的兽吻直冲向前，露出森白交错的獠牙，每一根都有成人手臂粗细。
狂涛掀起骇浪，紫色雷霆炸开，天地俱震。
“天獠。”
但只要唤这么一声，冽红角明白，这巨兽就会显出和仿佛自地狱而出的外形迥然不同的和善与天真来。
雷霆乍然熄灭，风浪同时止息。
厌火天獠听到这一声呼唤，獠牙与巨口同时遽然一停。
他歪着头，三颗眼珠同时眨动，像小狗似的凑过去，嗅嗅眼前人身上的味道，像是不敢置信离开甚久的朋友居然回来了一般。
冽红角也不在意被淋湿的头发和衣服，反而伸出手去摸了摸厌火天獠的兽吻。
“天獠。”他又叫了一声。
这下子厌火天獠就确定了，是他家黝儿回来了。
厌火天獠特别开心地跳到沙滩上，两只前爪在沙滩上一顿乱抓后，又回到冽红角身边，格外依恋地用鼻子去蹭他。随后，厌火天獠用爪子往前推了一把冽红角，三只眼睛里流露出小动物才有的自得和满足来。
冽红角往天獠指给他的方向定睛一看，愣了半天。
那是一堆粗陋不堪的沙子。
冽红角想了想，走过去，坐到那几乎可以说是歪歪扭扭的沙堆边，抓起一把沾了水的白沙。厌火天獠蹲着，硕大的头颅垂下来，紧紧贴着冽红角不肯离开。
从远处看去，就是丑陋的怪物身边坐着一道黑漆漆的身影，活像是从什么恐怖故事中出来的一样。
黑漆漆的人很慢很慢地笑起来，捧着白沙，像是捧住了什么最最珍贵的东西一般，眼眶微涩，对身边的怪物小声又开心地说：
“沙堡不是这样堆的。”
“要这样，知道了吗？”
说完之后，一滴水莫名其妙地砸到了沙堆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坑。
觉海迷津下了一场雨。
一场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缠绵温柔的细雨。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