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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英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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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安的新家在龙潭南路五号满园小区3栋402。
小区地处新旧城区交界线,房价不高却交通便利,更难能可贵的是,社区拥有远大于一般的绿化面积。对于厌倦水泥铁架高楼尘土的常父而言,此等合心的住所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正好以前入住的宿舍楼被开发商相中要拆除重建,常父二话没说,立马签了合同拿了补偿金再加了点老本,一口气便把新房给买了下来。
由城东头迁到城西头,也不管常安舍得舍不得,直接就给他办了转学。
以前的老邻居看了纷纷摇头,叹常安可怜,到底不是亲爹,对于孩子的未来实在马虎。放着别人挤都挤不进去的市模范小学不去,把孩子丢到名不见经传的乡下学堂里放着,真是没一点责任心。
常安年纪小,大人说的话还听不大懂,只是觉得搬家前两天院子里的大人对自己没由来的格外亲热,一张小脸被人家捏得快变形,看在他们又记得给自己糖吃的份上,他也就瘪瘪嘴忍了。
新房子楼层比以前高,从四楼的阳台往外望,满眼新绿嫩黄。
常安数着常满白背心上大大小小的窟窿,打了个喷嚏。
常满一惊,一边忙把刚刚搬到花架上大大小小的黄陶盆往屋里搬,一边碎碎念叨,“看我这记性,还没到惊蛰就把你们搬出来。冻着了吧,可别着凉了啊。”
常安蹭进里屋,踮着脚从桌上拿了个昨晚没吃完的冷馒头就往门外走。
关门前歪着脑袋看着父亲在屋里屋外来回穿梭的专注背影,只觉得白花花的背心晃得人发晕,脑子一浆糊便转不动了,拉开储鞋柜,嘴里咬着硬馒头从里面拎出书包和钥匙便走了。
花架上的陶土盆被移到里屋,只剩下最后且最小的一个。
常满揉着腰在阳台上往下看,背着书包的常安正好消失在小区大门外。这孩子从小被忽视惯了,所以长得不比一般的孩子结实,就连身高也比同龄人略矮些。常满扶了扶鼻梁上有些下滑的无框眼镜,弯下身子准备把最后一个宝贝盆搬进房里,手还没到它的边缘,盆身上却突然出现一道裂纹。
“啪嗒”一声,土盆裂成两半,乘得半满的褐色泥土里诡异地冒出一团淡绿色的光来。
常满面色无异,只是用左手对着右掌心极迅速地划了几画便伸手向光团按去,一个带着浅金色的六星芒从常满的掌心飞出,盘旋于绿光的顶上呈圈形转动,不一会儿便看见绿光弱了下去。
眼见那团光就要完全熄灭的时候,那光团的颜色却变得深了起来,像是夏夜里飞舞的萤火虫,挣扎着在空中胡乱转了几圈才完全暗了下去。
无框镜片后呈竖梭形的茶色瞳孔,荧绿色的线条感仍略有残留。
常满凝神回忆着刚才的画面,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的出现了一丝情绪。
咚、咚、咚。
常满听到敲门声。他拿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再戴上去时瞳孔已经恢复成圆形。
打开门看见一个戴着咖啡色护耳抓绒帽的陌生女人。
“常先生,我是住在您楼下的吴碧倩。”
常满笑了笑,没说话。
“你叫我小吴好了。”吴碧倩展开面肌,露出10颗排列紧密却微黄的牙齿,“常先生,这邻里之间以后总有需要互相照应的地方。”吴碧倩转身从楼梯拐角处水平的扶手上端起一个盖着纱布的铝制托盘抵到常满身前,“算是欢迎常先生入住的小礼物。希望大家以后能相处愉快呦!”
常满向来是个孤僻惯了的人,面对突如其来的热情招待实在是有些招架不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接过吴碧倩递过来的托盘,连连道谢。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吴碧倩低头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嗤的一笑,摆摆手便下了楼去。
常满关上门,掀开托盘上的纱布,发现里面无比整齐的排着几十个大小不一的饺子。仔细看了看,发现饺子虽然大小不一,但是一个个的模样却是顶好的,肚大皮薄,边褶整齐。
常满洗了手把饺子腾到自家的盘里放进冰箱里冻着,想着该什么把托盘给人家送回去。低头一望,看到背心的下摆多了三处大小不一的破洞。他勾起手指往洞里戳了戳,容得下小指。
明明早上穿的时候还没有的,常满转身抬头看着客厅的窗外。
屋外春风徐徐,吹得一面叶柳招摇。
常安背着书包在这个油漆有些斑驳的朱红色大门前来回晃荡了半天,路口那边的蓝色轿车都已经开过去了5趟,常安还是不能确定这和三天前常满带到的是同一个地方。
常安吸了吸鼻子,抬头看着大门旁旧黄木板上龙飞凤舞刻着的几个阳文的大字——雲山學堂。
常安上小学二年级,只认出“山”、“学“二字。他记得常满说新学校叫“云山学堂”,如今见了“山”和“学”,心里就觉得这个地方应该是了。只是这“云”、“堂”又和自己认得的又不大像,便不自觉地觉得别扭起来。字都不能长得让人好好认,不喜欢。
眼见第6趟蓝色轿车又开了过去,常安摸了摸鼻梁便进往学堂里去。
灰右三灰右二,指的是过了大门向右拐看见的灰色楼房三楼右边的第二个教室。
第二个灰字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不过是常满为了让常安能够更好的记住自己的教室而加的一个占空的方块罢了。
常安仰头找到教室门楣上钉着的黄铜小平板,上面用黑漆刷着二(三)班,一颗不安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是这里没错了。
还不待常安有所准备,他瘦小的身躯就被身后一股不可抵抗的力推进了教室。踉踉跄跄地俯冲向前,满世界的水泥地面直冲入眼,常安吓得只知道双手拉着书包带,张嘴闭眼准备着接受标准加速版狗啃泥的下场。
“小心!”
常安只觉得身子一轻,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你没事吧?”
这是一个极透的声音,每一个字节里都散发出常安不了解的温柔。
常安睁眼看见一张有着异常浓郁唇色的脸。
“你没事吧?”嘴巴的主人笑着拉起孩子,自然地帮他整了整下滑的肩带,“同学,你叫什么名字?看着不像是我们班上的学生。是不是走错教室了?”
不知道为什么,常安的脸红了,他摸了摸鼻梁,小声应道,“常安......我新来的。”
常安放学后回到家里,看见常满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像是睡着了的样子。他轻轻地拉开鞋柜门,把书包和钥匙从身下取下来放进去,换好拖鞋便脚板不离地面的一点点蹭到常满睡着的沙发前,拖鞋做得有些大,常安怕把常满吵醒。
白色纱帘被拉开一半,风吹得纱帘鼓起又落下。
常安看见纱帘在常满的身上来回起伏,盖住了,吃掉了,没有了,又出现了,心里好笑。觉得常满像是躺在灰蓝色的沙滩上的尸体,不远处的白色海潮升起又落,他被海潮吞入又吐出。
常安想起和常满离开城东的院子时,住在楼上的陆奶奶红得跟兔子似的眼圈。常安不懂为什么大家喜欢背地里喊陆奶奶叫铁公鸡,他知道这是形容人很抠门的意思,抠门按常满的话来说就是爱把钱堆在一起养虱子的意思。但是笔记本里压着的糖果包装纸里,常安搬到新家之后数了数,就数陆奶奶特有的棕黄色玻璃糖纸数量最多。
常安问常满为什么陆奶奶只爱给自己糖吃?虽然院子里的孩子大大小小的不下6个。
“那是因为她看着你合眼,觉得和你特别有缘分。”常满戴着眼镜从针线包里挑出黄线,然后对着手边的十字绣说明书数格子,“再说了,你怎么知道她只把糖给你一个人?”
“刘小胖说如果陆奶奶给她吃糖吃,她不会要的。”常安坐累了,躺到地板上随手从本子里抽出一张玻璃纸盖在眼睛上,“刘小胖她妈不让她吃陆奶奶做的糖,她妈说陆奶奶不爱干净,吃了她做的东西,会闹肚子。”
常满皱了皱眉头放下手里的针线,在裤子荷包里左掏掏右掏掏,掏出一个小指粗细的物件丢到常安身上。
常安拿着东西看了看,熟悉的棕黄色玻璃纸,“爸你哪来的糖!陆奶奶说只给我一个人的。”
常满从口袋里又摸出颗糖,拨开糖纸把糖丢进嘴里,口里含着糖唆得腮帮子都凹了下去。他突然扭头对着常安凶神恶煞的说道,“在你以前,这是我一个人的。”
常安看着常满脸上扭曲的五官,咯咯直笑。
一想到陆奶奶做的糖,常安觉得肚子饿得更厉害了。常安趴着沙发缘,看见常满快抿成一条线的嘴唇。去厨房应该可以找到垫肚子的东西,常安不想动。
常满睁开眼睛的时候,感觉衣角被什么东西拉住。坐起,看见常安一手抓住自己的背心半是跪坐半是仰躺的靠着沙发,嘴巴大张,胸前的衣襟被口水打湿了一片。常满闷笑,起身想把孩子抱起来,常安自己醒了。
“怎么不叫醒我?”
“看着你睡,我也困了。”
常满看表,6点半,窗外颜色已暗。
“饿了吧?”
“嗯。”
“去洗把脸,晚上煮饺子吃。”
常安站起身,打着哈欠吧嗒着拖鞋洗漱去了。
晚上父子俩端着敞口大瓷碗坐在电视机前抢遥控器,老的要看喜洋洋,小的想看新闻联播。常满对常安威胁道,“今天不让我看灰太狼,明天我就在你书包上绣红太郎。”
常安低头看见不合脚的棉拖鞋上线条抽象僵直且张着血盆大口的月野兔,心里默默垂泪。
吃过饭,常安把鞋柜里的书包拉出来,拖着书包进了房间。听见在厨房里洗碗的常满哼唱变调的“喜羊羊、美羊羊、懒羊羊、沸羊羊、慢羊羊、软绵绵、红太狼、灰太狼,别看我只是一只羊,绿草因为我变得更香......”心情无比郁闷。
过了半个小时,常安写完作业拖着疲惫的身体把书包塞进鞋柜,留下还在看电视的常满洗洗便去睡了。
看着常安自发自律的作息生活,常满叹气,“这孩子的个性......到底像谁?”
常安发现常满前一段时间心情不错,以前总爱耷拉着的嘴角那阵子没少往上翘。排在花架上的植物发出新芽,常安估计常满的笑容和这有莫大的关系。不过这几天就不一样了,花蕾露出来之后,常满总是对着它们唉声叹气。
下到三楼时鞋带散了,常安蹲下来系鞋带。
302的防盗门正好打开,带着草帽的吴碧倩拎着黑色垃圾袋站在门口。
“常安每天都起得很早啊。”吴碧倩咧嘴对着常安笑。
“吴阿姨早。”常安忙站起身来打招呼。
“叫姐姐!”吴碧倩屈起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指对着常安的脑门就是一弹。
常安委屈的抱头,心里琢磨着吴碧倩看上去比常满可老多了,迫于淫威又只好无奈的叫了声“姐姐”。
吴碧倩从来都不是多话的人,只是每次看到常安、常满时,总爱和他们聊上几句。又逗着常安聊了几句,才把他放走。
看见常安仓皇逃走的背影,吴碧倩也只是笑,费力地把拎到门口的垃圾袋又提进房里便关上了门。
吴碧倩的家极简陋,环顾四周连用于分割空间的门板都没有,只是正对窗户的墙面上有一幅画。
略略几笔,显山见水,河边树下,马儿俯首饮水,像是真的一般。
黑色垃圾袋看起来鼓鼓的,打开了里面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吴碧倩伸手往袋子里抓了抓,再出来的时候手里便多了一只焦黄香酥的烤鸡。
吴碧倩将袋子放到墙角,走到客厅向上一跃,飘飘落座于摆放在客厅中心的黄花梨木罗汉床上,摆了个菩萨坐的样子便开始对着手里的鸡肉大啃起来。
一个身穿素白右衽长袍,仅以红绸长带束腰的白发男子端着琉璃托盘走到碧倩面前,仔细看来才发现他眼睛上覆有一条白缎带。虽不能见他双眸,但仅凭这身姿气韵已胜倾城。
“要起风了。”吴碧倩望着墙上的树说。
河面上泛起粼粼波光。
从琉璃托盘上挑了一只毛笔,对着河面歪了歪脑袋。草帽从头上掉下来,露出一双白色的狐狸耳朵。吴碧倩咬着鸡腿,对站在身旁的男人说,“子墨,这次我们画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