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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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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瑾瑜把女儿管彤从膝上抱下来,顺便在小儿子屁股上轻轻踢一脚,朝宗正聚精会神地站在茶几旁,把手伸进茶几上的鱼缸里捉鱼。他养的金鱼都被臭小子弄死了!小囝天天吵着从他的大鱼缸里往外捞鱼到自己的小鱼缸里,看中什么要什么,甭管多么名贵的品种。顾瑾瑜瞥一眼小鱼缸,这两只“墨龙睛”和“狮子头”眼瞅着要完蛋。
才九月初,天气仍旧燠热,园子里一丝风也没有。很久没下雨,树上的叶子打着卷,无精打采的样子。他想去原野上走一走,感受清凉的风。
两个月的争斗不休,他终于拿下金利源码头这个一本万利的买卖。与他缠斗的一方很强硬,势在必得,蕙雪劝他不要涉险。涉险?富贵险中求,上海本就是冒险家的乐园,做生意的谁没有几个□□朋友?否则怎么在上海立足?况且金利源码头曾是家族的故产,因祖父顾福昌过世而易主,此次把它重新纳入旗下产业,差可告慰泉壤,自己并未折辱了先祖声誉。
“我去郊外走走,带着儿子们!”他生性好动,“小心啊!”他轻抚一下妻子的肚子,蕙雪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朝宗雀跃着要一起去,陈氏劝不住,顾瑾瑜开口,“妈妈肚子里有宝宝了,不能去,你在家保护妈妈。”他太小。
“为什么哥哥们不保护妈妈?”
“他们太差劲,不能跟你比!”
朝宗欣然同意,经国差点乐出来。
“奸商,奸商!”陈氏娇笑。
“叫哥哥带上猎qiang,我们打鸟去。”顾瑾瑜转向次子,笑一下。
顾瑾瑜站在花园里看着自己的长子拎着枪走出来,心里充满自豪。儿子是中华义勇军射击队的成员,枪法精准。他的学业亦极好,自从13岁进入圣约翰后,永远是年级第一名。若非因持续了四年的战争,自己担心世界局势动荡,不肯远送儿子去美国留学,周翰早在16岁便该负笈远游。
蕙雪的侄子俊杰亦在圣约翰大学理学院就读,去年妻舅跟他感慨说儿子俊杰的成绩逐年进步,此次考试总成绩已进入年级第六名。“哦,理学院居然有那么多学生!”他故作惊诧,“我以为只有周翰一个。”他的妻舅笑着踢他一脚,因为他的骄傲。
周翰各方面都优异,圣约翰学院的运动会上,周翰在各种比赛中勇拔头筹,豪夺奖牌。他最享受的事便是带着长子出席豪门望族的晚会,他们的子弟们都在圣约翰读书,人人听闻周翰的盛名,他一边谦逊地说“哪里,哪里”、“谬赞,谬赞”,一边想他们还不知道周翰博古通今,他们不知道儿子在旧学上的造诣,尤其在书画和音乐上。亲友们都问他是如何栽培周翰的,他不过请些魁儒俊彦们来坐馆,自己并未殷勤过问儿子的学业,一转眼,周翰便成材了。
周翰在房帏中亦洁身自好,甚得他心意。震烨的女儿很好,像蕙雪少年时,筝弹得跟蕙雪一样好。他之前迟迟不肯给周翰订婚,就是因为他认为没有女子能配得上他的儿子。周翰年幼时,他对孩子不亲近,没有感情,不过尽做父亲的义务。他现在越来越喜爱周翰,因为周翰太像自己,不,比自己出色得多,是人中龙凤!待他百年后,顾家的家业也许要在周翰手上继续发展壮大,他深信儿子会光宗耀祖的!他惊诧于自己的转变,以前他从未想过把家业传给周翰,他要传给自己跟蕙雪的儿子们,至于周翰,他会保证他一辈子荣华富贵。
他想起周翰的母亲,那柔和、聪慧、秀美的女孩,她不是不好,只是自己心中有了蕙雪再容不下别人。他与她结合的最大好处便是有了周翰,他温和地笑笑,过年回乡,他要陪儿子去她坟上看看,添把土。
“你会打枪吗?”他的次子亦扛着枪跟在哥哥后面。
“我给哥哥装子弹!”
很好,鹡鸰在原,他喜欢经国和周翰间的兄弟情谊。
顾瑾瑜和周翰站着说了会儿话,司机何志雄才迟迟把车开来,他最近有些怠惰,顾瑾瑜考虑换掉他。父子三人坐在后面,车子前座上跟着个保镖。车子从法新租界徐徐驶入公共租界西区,一路向北,遇见苏州河后便沿着河折向西,后来出了租界进入上海县辖境。汽车在梵王渡站穿过铁道后开始加速,繁华的街景与河景渐被甩在后面。司机熟门熟路,不需要指示,顾家父子惯常打鸟的地方在吴淞江僻静无人的河曲处。
车子忽然停下来,正在说话的两父子愣住,“怎么?”
“我们还没到!”一直在看风景的经国回应父亲。
“车子有点不对,我下去看看,老爷。”司机和前座的保镖打开车门,刚下车便飞跑着离开。
“遇上绑架的了!”顾瑾瑜心里一凉,明白司机和保镖是通匪的。
“不像!否则,他们不会溜走。”周翰开始迅速给猎qiang装子弹,“经国,趴下!给枪装子弹!”他同时喝令弟弟。
儿子说得没错,若是绑架,司机和保镖应该近身遽然出手,跟对方里应外合,更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顾瑾瑜倏然了悟这是为了金利源码头之争,自己大意了,不该带孩子们出门,害了周翰和经国。
枪声顿起,车子上的玻璃碎裂开,有子弹从顾瑾瑜耳边穿过,高速旋转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他还听到子弹击打车门的声音。野地里、河边的芦苇荡里闪出一群人向汽车涌来,领头的五、六人手里各自一把毛瑟手qiang,其余十数人举着砍刀。当先的人被周翰一枪撂倒,其余人愣了愣,旋即散开,隐到树后或草丛里。一人跑得慢,被周翰从后面一枪穿胸而过,他专挑拿着枪的人打。
趁着匪徒们四散开,周翰跳到车外,抢身到前座,关上两侧车门。顾瑾瑜打光M1911手qiang里的7发子弹,地上再多一具尸体,他从次子手里接过步qiang继续射击。对方固然人多,但使用的是手qiang和砍刀,有效杀伤距离远不如猎qiang。顾家父子使用李.恩菲尔德弹匣式短步qiang,在射程和精准度上占尽优势,况且周翰枪法精准,几乎一枪一个,压得对方抬不起头。
“打那个小子!”顾瑾瑜听见有人喊,他忙里偷闲瞥一眼儿子,看见周翰已搁下手中的枪,正准备发动车子。得益于Pierce-Arrow 51汽车奢昂的电子启动器,而非外置的笨重而危险的手摇曲柄,例如别克车,周翰可以在车内发动汽车。顾瑾瑜扑身过去一把将儿子按倒,他同时感到两粒子弹击中他,胸口处很疼,肚子钻心的灼热。车外一片喧哗,他看见那些人再次从隐蔽处涌出来,“打他们,周翰!”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强撑着自己向后倒去。周翰从父亲身下迅疾起身,他已长qiang在手,他抬手就将近前持刀的人射穿,他飞速拉栓上膛,再击倒一人。“经国,枪!”他已打光枪中的子弹。
劫匪受阻,飞跑回去,周翰从经国手中接过枪,赶在他们藏起来之前再放倒一个持枪的和一个持刀的。
“周翰,开车冲出去!”他一想到自己的儿子们可能遭遇毒手便痛彻心腑,比此际胃酸灼蚀他的胸腔还要疼痛。
周翰回看一眼父亲,泪滚下来,两处伤口涌出来的血将顾瑾瑜的亚麻衬衫糊成一片。
“孩子,你很好,我一直为你骄傲......”有些话现在不说就再没机会说了。他已不能说话,他吊着一口气,要亲眼看到孩子们脱险。
“经国,不怕,有我在!”周翰听到弟弟的哭泣声把泪逼回去,别吓着经国。他向树木、蔓草和芦苇中持续开火,“子弹,经国!”他亲手压弹,他有的是子弹!
周翰一面射击,一面开始启动车子,他在各种操作间歇插空打上数十枪以压制对方。漫长的一分半钟,在持续的震动后,车子向前开去。“经国,趴到地上!拿手qiang,装子弹,谁靠近,你就轰他!”周翰喊。
匪徒们不甘心失败,从躲避处纷纷闪出,周翰单手握紧猎qiang屏住气,在蜂拥而上的人群中一枪打死保镖,他即刻趴到座位上。子弹在车厢里尖叫,顾瑾瑜肩上、手臂上再中两弹,他已无所谓,不愧是他的好儿子,是顾家的好儿郎!他们冲出去了!胸口流淌的血加速他的逝去,使他不必承受胃酸渐渐腐蚀胸腔的可怕的被延缓的死亡。
周翰开车继续向前,不久后折向南,再折向东,直奔徐家汇火车站。他回头看一眼父亲,顾瑾瑜把所有的心意都逼到眼睛里,盯着长子,他要周翰担负起他的责任,照顾好母亲、蕙雪和孩子们。“蕙雪,”他心里说,“哥哥,”14岁的女孩儿回眸微笑,容颜照亮身畔的雪地,那一年,漫天的雪,在南浔陈家老宅里......
周翰眼前的路慢慢模糊了......
成年后的顾经国对童年时最完整的记忆始于父亲的死,其余皆是片鳞半爪。穿着短打的劫匪们一窝蜂般从野地里围上来,爆裂的玻璃,子弹在头上飞,尖锐的声音像丝绸被用力且飞快地撕扯开;周翰背着父亲在医院里奔跑,两人身上都是血;母亲抱着父亲哭,后来母亲身下一摊血......
一天之间,顾周翰的世界天翻地覆。周翰给岳父陈震烨打电话,努力平定自己的声音,他告诉岳父顾家发生的事,要澧兰小心。他抖着手放下电话,心里一片茫然。他曾凡事努力做到极致,一点一点赢得父亲的关注,赢得他的爱。他发誓要成为父亲最优秀的孩子,胜过陈氏所出百倍,为母亲在父亲心目中赢得地位,可惜现在没有机会了。
男管家过来说顾家的另一辆车子和随车的保镖们已经回来,“好。”他点点头。他们父子出发后不久,陈氏发现只有一个保镖跟随,不放心,派人追上去。接下来,顾家面临的将是一场腥风血雨,对方不会罢手,尤其在他击毙数人之后。周翰已命令保镖和男仆们戒严顾园,弟妹们必须呆在大宅里,由奶妈和保姆们陪着,不要分开,不许外出。他派人发电报给南浔,要求管家们严防死守老宅。
电话铃骤响,周翰拿起来,是澧兰,这是自他们同车回上海后两人间的第一次通话。“周翰哥哥,你没事吧?”女孩劈头就问。
“放心,我没事,一点伤也没有!”
“哥哥,你万事要小心!”
“好,你不用担心,你也要小心。”女孩的柔声细语令他焦躁的心安定下来。想要他的命,没门!周翰恶狠狠地想,他还没结婚,还没享受他如花似玉的妻子,他死不了!
“那我挂了,你忙吧。”女孩生怕打扰他。
“好!”
“你去请陈景塘,想办法让他马上来。”周翰对男管家说。越快越好,趁消息还没有传开,免得他避嫌。陈景塘是中华义勇军射击队的教练,周翰十七岁时便接受他的指点,与他交厚。周翰知道陈景塘有□□背景。
女管家曹氏匆匆走来,“太太流血了。”
周翰疑惑地看她,她顾不上周翰是未婚男子,“太太身下流血了。”
“请医生来。”
当晚,陈景塘来到顾园,周翰跟陈景塘说自己想见黄老板,麻烦先生做个牵线人。第三天黄金荣的手下给周翰打电话,“我遇到些麻烦,渴望拜见黄老板,谈一谈金利源码头的事,烦请先生通报。”他抛出诱饵,且不遮掩自己的处境,名声赫赫的帮派大亨、法租界华探督察长,什么事情瞒得过他?
再一天对方回话,“黄老板听说你英勇,愿意见一面。”
车子开到宝昌路(今淮海中路)和麦高包禄路(今龙门路)的转角处停住,顾周翰从车里下来,抬眼打量眼前的弄堂“钧培里”。短短的一条弄堂成弧形,由九幢二至四层砖木结构的里弄房子围合而成,房子里多是黄金荣的门徒居住。出发前,保镖告诉他。“钧培里”身处闹市中心,地理位置颇佳,市口极好。宅以主贵,此时“钧培里”在上海滩名声籍甚。黄公馆是一座三层洋房,房屋结构类似石库门,五开间的格局,又不完全一样。一进大门,面前一个横长的天井,两侧是左右厢房,正对面是长窗落地的客堂间。整座住宅的前立面由天井围墙和厢房山墙组成,正中为大门,形成封闭。虽处闹市,却有高墙深院、闹中取静的好处。
周翰把两支手qiang交给黄公馆的保镖,由对方导引着,跟在陈氏身后走入房子。她一夕之间老了十岁,形容憔悴。周翰本不欲她跟来,出门前,周翰怕自己有闪失,特意去见陈氏,交代些事情,结果她坚持同行。
他们并不去客堂,而是在客堂前左转去厢房。亮堂堂的一间屋子,窗子开向天井,花树映入眼帘。窗前桌上笔架、算盘、账簿一应俱全,还有一台英文打字机,应该是账房。陈氏母子在屋里坐下,不久周翰听到走路时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须臾两个人走进来,周翰和陈氏站起来。
前面一人个子不高,五十岁上下,圆头大耳、眼袋突出。周翰想这个人大概是照着布袋和尚的样子长的,只不过前者慈眉善目、笑口常开,后者一脸肃杀。来者身上带着微微香甜的鸦片气味,他族中的老人身上常带着这股气息。众人施礼寒暄后落座,周翰赶在陈氏坐下前扶她一把。陈氏疑惑,这已是周翰进入黄公馆后第二次出手扶她,周翰一向不与她亲近,一则,她以女性的敏感知道周翰对她心存芥蒂,尽管他掩饰得很好;二则,两人年龄相差不多,只有16岁,需要避嫌。
“晚辈失礼,我母亲三天前才小产,因为我父亲故去。”周翰见黄金荣讶异,刻意说。以陈氏的容颜,他怕黄金荣动了邪念,令他逝去的父亲蒙羞。
陈氏一愣,旋即明白周翰的用心。
黄金荣点点头,屋子陷入片刻沉静,流氓大亨等着周翰开口。
“小子不敬,打扰前辈了。三天前,家父和我兄弟两人出门打猎,遭遇埋伏,家父不幸遇难。想来应该是在争取金利源码头时与人结怨。”周翰开口,他不矜持、不遮掩,自己求上门来便有一说一,不必拿腔作调。他亦不急切,他开出的条件恐怕黄金荣无法拒绝。况且如果遭拒,他不是无路可走,凭顾家的财力,他豁出去将杀得对方狗血淋狗头。只是一旦闹起来,他以后大概不能与澧兰结缘了。那柔美婉顺的女孩,他一想到可能会与她分开,心里便揪一下。“现在顾家只余下孤儿寡母五人,弟妹们年幼,小子愚钝,不足以应对仇杀,祈请前辈帮忙。”
黄金荣细细打量面前的青年,温和谦逊,他无论如何想象不出顾周翰居然能以一杆猎qiang杀了九人,歼灭对方接近半数的人手。手下打探来消息报告他时,他都愣了。顾瑾瑜跟他的儿子比太怂,才杀了一个人,却搭上自己性命。顾周翰若是帮派中人,他立刻便要将他收入麾下。
“顾家的生意一向得前辈照顾,现在陷入困境,小子渴望前辈继续不吝荫庇扶持。”周翰神情庄重肃穆。
黄金荣笑笑,年轻人很会说话。他与顾瑾瑜并无甚密的过从,两人平素里见面客客气气的,年节里互相走动走动。顾瑾瑜会做人,对他一应该有的礼节从不缺失。
“先父因为争夺金利源码头与人结仇,遭遇不测。家父故去,小子无力经营码头,愿把金利源码头让给贤能者。前辈要是感兴趣,小子愿双手奉上。”
陈氏微微动了动,瑾瑜拿命换来的码头,转眼就拱手送给别人,她心有不甘。
金利源码头是黄浦江边十六铺林立的几十座码头中最大、最重要的一个,从新开河至东门路,码头岸线长约500米。自十九世纪后半叶建成始,岁月变迁,金利源码头几易其主,每一次易主时都是群雄并起,逐鹿中原。
十六铺位于法租界与华界交界处,是南洋、北洋和长江航线的枢纽。其中五方杂处、藏污纳垢,大、小帮派在此横行,流氓大亨们借助这里复杂的社会环境,左右逢源、呼风唤雨。周翰思量没有帮派的势力,顾家即使将金利源码头稳攥在手中,也无法顺顺当当经营。烫手的山芋,不如扔了。
黄金荣笑笑,这真是档好买卖,好到他不能拒绝。最近红钱会折腾得有些凶,为了个码头居然闹出人命,嚣张得不像话!他该出手管管了,否则他们大概忘了上海滩上还有黄金荣!
大流氓亦要面子,在顾家危难时刻吞了整个金利源码头,怕舆论纷纷。况且码头的经营需要资本,他目前手头资金不足,不如借着顾家雄厚的资本,自己坐收鸿利。顾周翰年纪轻轻便沉稳冷静,一出手又极为毒辣,假以时日,必将成为一世枭雄。他看好他,愿意结交顾周翰这样的朋友。“你的意思我晓得了,只是我是个不善经营的人,白白糟蹋了好生意。不如,你我合作,我投些钱进去,赚了钱你分我一些就好。”
周翰站起来深鞠一躬,“前辈恩深义重,使顾家老少脱离险境,小子感激不尽。愿以金利源码头百分之七十的股份相送,小子蒙昧,请前辈在生意上多加指点。”
真是好青年,识大体、知进退!“诶,不敢当,不敢当!我何德何能?况且别人会说我黄金荣趁机吞没顾家的财产。”
陈氏想你就是趁机侵吞!
“不如我出人、你出钱,我们一半一半。”他见顾周翰要推辞,“就这么说定了!年轻人,你必有一番作为,我看好你!”
“小子恳请前辈持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小子怕日后自己在生意上年轻莽撞,不知轻重,前辈对小子好有个约束。”那样飞扬跋扈的人,自称“天字辈”,比青帮“大字辈”还要高一头,在生意上他最好不与他平起平坐。
黄金荣坚辞,周翰只好作罢。周翰说如果前辈方便,不如即日便安排股权交割的事。小子做事又麻利又爽快,他喜欢。两人略闲话几句,黄金荣见顾周翰应答得体,神态谦恭,心里对他又多了几分喜爱。“你用的是什么枪?”他见周翰疑惑,“我指你的猎qiang。”
“李.恩菲尔德短步qiang”
“好枪法!”
周翰笑笑。
“年轻人,我们初次合作,我送个礼给你,你要什么?”
“顾家已经承蒙前辈照拂,小子感激涕零。居然还要前辈送礼,小子实在不敢当。”
“哎,不要客气,我们是朋友!你想要什么,直说无妨。”
“那么,承蒙前辈厚爱,我要何志雄的命!”
“好!我晓得了。我让人送你回去。这几天你先不要出门,等事情过去了,我派人知会你。”
陈氏在前、周翰在后,他们刚要走出帐房,迎面碰见一个人从大门口过来,这个人与黄金荣公馆里的其他人很不相同,周翰不由得打量他:他面广鼻长,鼻管挺直宽大,横长的颧骨外张,显示伎俩非凡,日后当是权柄斐然之人。他的耳朵外翻,耳廓突出,口唇厚大;两道浓眉下,眼睛里精悍之气外溢。周翰知道这种人刚毅果决、手腕强势、处事沉稳老练。周翰不由得冲他点头微笑,他站到一旁,用手扶住账房的门,让那人进去。此时三十一岁的杜月笙还在黄金荣公馆里服务,他对这位主动与他打招呼的敦和风雅的世家公子印象极深,顾周翰,他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
顾周翰披麻戴孝偕同陈氏和弟妹们跪在灵堂里守灵。灵堂的正中摆放灵柩,灵柩前面设牌位、香案。香案上除了香烛和祭品外,燃着一盏长明灯,仆役们时时往灯里添油,不使其熄灭。灵堂上方高悬顾瑾瑜的遗像,下面斗大的“奠”字为周翰手书。遗像两旁悬挂亲朋们赠送的挽联和祭幛。
一波波人来了复去,周翰一一还礼,周翰明白面前来吊唁的年伯、世叔以及经理们转眼都将是他的敌手,唯一可靠的是他的岳父。几天前,华界里抛下五、六具尸首,有人送来照片给周翰看,周翰认得其中一具是何志雄。擒贼擒王,余者做鸟兽散,一场风波平息,黄金荣出手利落。
“周翰,”陈震烨把手按在他肩头,“你行事要谨慎。”
“我晓得,父亲!”
岳父身旁的女孩一身素白衣裙,乌发上簪着白花,盈盈秋水、眉敛春山。两人对望着,不能言语。澧兰随父母离去,她在迈出灵堂的一刻忍不住回首看周翰,周翰也望着她。周翰知道此时此刻这样做不对,可他想知道在这关头他要与之共白首一生的女孩是什么想法。那双灵动的会说话的眼睛里全是关切,她注视周翰,脸上都是鼓励和爱。周翰盯着澧兰,看她转身离去,他心里极安慰,他知道他将长风破浪、奋勇前行,他的后防安稳,不需要顾虑。
周翰一家及岳家从水路扶棺回乡。
清晨,供祭、举哀后杠夫起杠,长龙般的队列从南浔顾宅大门里走出,穿街过巷直至郊野。雪一样的纸钱在周翰面前漫天扬撒,僧道们的吟唱是父亲人生落幕的悲歌。一行人来到顾家陵园,先祭山神,然后杠夫将灵柩落到墓穴里。周翰欲让人打开一旁母亲的坟茔,捡取母亲的尸骨与父亲合葬。两天前,他为父亲挖掘墓穴时,特意挨着母亲的墓穴破土,他亦提前请好捡骨师。
“不可以!”陈氏厉声阻止。
“怎么?”周翰回身盯着她。
“不为什么!”陈氏垂着眼,谁也不看。她已经白占了瑾瑜十一年,不能没完没了!若不是孩子们年幼,她宁愿现在就来陪瑾瑜,他们之间绝不许再有别人!
周翰转向祖母,吴氏一心哭泣,不理会正在发生的事。其实她心里有愧于陈氏,不肯拂陈氏的面子。周翰看向岳父,陈震烨沉默不语,间于齐楚,他很难做。况且他亲眼见到妹妹在那十一年里一个人的凄凉,现在又......她太可怜!陈家老爷和俊杰的父亲都不出声。
澧兰在近处看到这一幕,伸手握住母亲的手,“母亲?”她看向林氏,林氏脸上没有表情。
周翰略一沉吟,挥手让人走开,“好!”他此刻人单势孤,来日方长,他不急在这一时!周翰撒第一把土到棺木上,墓穴被封上后,周翰将“引魂幡”插在坟头、丧杖置于坟前。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周翰亲笔写就祭父文,感怀触绪,长歌当哭。众人烧化所有的纸扎,痛哭尽哀。周翰起身去母亲的坟上祭奠,看到澧兰已在那里烧纸、浇奠、跪拜。“哥哥,你别难过!”澧兰握住他手臂,此时女孩所为是他凄苦心情的唯一安慰。
周翰接手顾家的产业后,发现顾家的生意庞大、涉及众多行业:上海的地产、百货公司、金利源码头、轮船招商局的股份、三家纱厂、一家丝厂、浙江铁路公司的股份、怡和洋行的股份。陈氏和周翰一起参与顾氏的管理,周翰不反对,“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况且陈氏对顾家的产业十分了解,父亲对她无话不说,这真是个好习惯。换成母亲,父亲还会对枕边人言无不尽吗?怕是连日常最基本的交流也做不到。一边是十一年婚姻只得他一个孩子,一边是陈氏在不到十年里再三再四地孕育,周翰伤感。
“恒隆”的办公室主任悄悄给周翰打电话说百货公司的股东们正在开会,周翰和陈氏立刻赶去。恒隆百货是未有“永安”和“先施”前上海最大、最豪华的百货公司,是顾家控股的企业。
“没有我们召集,他们居然自行开会!”陈氏阴着脸。顾家持有“恒隆”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一向是“恒隆”的管理者和主要决策者。
“主少国疑。”周翰说。
陈氏想周翰应该是暗示在顾氏的财富王国里他才是真正的王。
周翰推开会议室的门,“顾太太、周翰,你们来了。”屋里的四个股东冲着他们点头。“既然来了,就坐下来听一听。”坐在首位上的范姓股东说。
他真是大言不惭!陈氏在周翰替她拉开的椅子上坐下。
“晚辈给年伯、世叔请安。”众人点头后,周翰方坐下。
虽说周翰是小辈,但亦是“恒隆”的新一任执掌者,他们难道不该站起来打招呼吗?陈氏扫一眼在座的人。
“晚辈听说这里在开股东会议,很吃惊,特地赶来。股东会议不是一向由顾家召集吗?”周翰开门见山。
“瑾瑜兄故去,我们心里很沉痛,但是公司的经营不能停,所以我们聚到一起商讨。”范时绎继续回应。
“公司的经营从来就没停过,一切按部就班!”陈氏看向他。
“顾太太是女人,深居简出,”陈氏想他大概是在暗示自己丧偶之人应该深居简出,“不了解生意。周翰年纪轻,现在‘永安’和‘先施’步步紧逼,我们怕周翰应付不过来。”
“既然要商讨,应该和顾家一起,由顾家来主持!”
“顾太太,开会的原因我已经说了。来,我们继续吧,别浪费时间。”范时绎转向其他股东。
陈氏怒气阻在胸口,他居然嚣张到置他们母子于不顾!
“年伯、世叔既然认为晚辈少不更事,不能胜任‘恒隆’的管理,晚辈愿意将手里股份转让给材优干济之人。”
众人一愣,以他们手里的资金不足以接收顾家的股份。
“‘先施’和‘永安’对‘恒隆’很感兴趣,我想他们愿意给我一个好价钱。”周翰悠悠地说。三家百货激战正酣,此际,任何两家联手或合并对敌人都将是致命的打击。
“放肆!想当初我们几人和瑾瑜兄共创‘恒隆’时,从没想过要把它拱手送给别人,更何况是‘永安’和‘先施’!瑾瑜兄泉下有知一定会不安的!”1917年和1918年先后开业的先施和永安百货后来者居上,一出场风头便盖过‘恒隆’,是他们的强劲对手。
“真是让逝者不宁的不孝行为!”另一人附和。若是‘永安’或‘先施’获得顾家的股权、入主‘恒隆’,渐渐地,他们在公司经营上便没有话语权了。众人很明白。
“先父若泉下有灵,知道自己骨肉未寒顾家便被踢出管理决策层,更会不安!”周翰神情凛然,“我若是拱手将顾家的权利让给别人怕是更不孝!或者由顾家继续管理‘恒隆’,或者‘恒隆’转手给‘先施’或‘永安’,在我这里没有第三种选择!”他语气沉稳,眼里兽一般的锋芒刺得他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是在流氓围剿下以一人之力杀了九人的人,小报上写得神乎其神,范时绎素来不信稗官野史,此刻觉得自己不免轻举妄动。
“那你......”黄姓股东话说了一半咽回去。
“年伯,是我们。‘永安’和‘先施’逼迫得紧,我们不能内部起争执,乱了自家阵脚。‘会’不要分开开,你也开会,我也开会,政令不一,经理们无所适从。年伯世叔们有什么想法只管跟晚辈讲,想大家聚在一起商讨,就由晚辈来召集。晚辈涉世不深,盼着伯伯叔叔们提携。”
屋子里紧张的气氛顿时缓解,范时绎泄一口气,小子不是善类!周翰兵不血刃地完成反击。
顾氏第一纱厂的工头告诉周翰说顾瑾瑜出事前不久曾经提过要给工人们涨薪,“没想到还没落实,令尊就......工人们都盼着呢。前段时间,因为顾老板家里有事,大伙不能忙中添乱,一直按部就班地干活。现在,不知道顾老板的意思......如果说定的话一直不能兑现,我怕工人们滋事,怕安抚不了他们。”
“是吗?我没听徐经理提起。”徐经理即徐文镕,第一纱厂的总经理。“如果有,徐经理应该告诉我。”
“徐经理不管招工,顾老板不会凡事都跟他说。”
“哦,等我回去问问家母是否记得,你先去吧。”涨薪的大事,父亲会不跟徐经理讲?工人们涨薪的第一受益者便是工头,因为从来工人们的薪水工头都要抽成。
“瑾瑜从来就没说过!”陈氏忿然作色,“他胡说!他因为你父亲故去,趁着这两下里说不明白的当口起事。穆藕初的厂子工人一个月8块银元,我们9块,他们凭什么不满足?”
“他这是养寇自重,撺掇着工人们闹事,再自己出面平息。母亲,你放心,我来管。”
三天后周翰来工厂,甫一进车间便发现工人们有些懈怠。女工们嬉笑闲谈,有人在机器旁瞌睡,有一个女工公然把孩子抱进车间里哺乳。当着众多男子的面,无耻的女人!待他走到办公室,发现工头已经和几个工友在门口等候他。工头向他问好,工友们脸上则不善。这件事他要是压不下来,恐怕其他厂子都要效仿。周翰开了办公室的门进去,工头亦跟进去,工友被保镖们拦住,“不碍事,让他们进来。”周翰示意保镖。
“顾老板,几日不见,您安好?你看......”工头故作为难,“他们一定要来问问涨薪的事。”
“涨薪的事我问过家母,家母不记得家父生前说过。我父母伉俪情深,无话不说。”
黄口小儿!工头笑笑,“生意上的事怎么会事事都跟女人讲呢?又或许说了,太太忘了,毕竟这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
“对啊!对啊!”工友们群情激昂,“答应了的事就该兑现!”
周翰面色一凛,看向他们,“是吗?你们亲耳听见家父说的?”他眼里杀人的光逼得对方不由得退缩,“说了还是没说,深究起来没必要。我最近有点想法,大家不妨听听。”他敛了眼里的锋芒,“工厂两千号人,两百多台织机,人工、材料、机器维修处处都要钱,况且最近棉花涨价。厂子里的事情多,我不愿操心。日本人一直想收购这个厂子,我琢磨着卖出去,去租界里买块地,什么不用管,转眼就有钱赚!至于加薪的事,我会把话捎给日本买家。”
工头及众工友皆变了脸色,人人尽知日本厂主对工人的残酷,大家也都知道他们规模宏大的纱厂是日本人艳羡和收购的对象。英明一世如顾老板怎么会有这么个不肖子,居然要把纱厂卖给日本人!前不久德国在山东的特权被协约国转让给日本,他们才抵制过日货,工头想,换成他便是砸锅卖铁也绝不肯出手!
“我来就是跟大家说这件事,既然你们都听到了,就把消息传给大家吧。我有事先走了。”周翰径直出去,他猜很快他们就会来求他。
周翰发现中国工厂的管理粗暴落后,工人的招收和管理由工头负责,工资也由工头带领。工头常常虚报人头数,冒领工资,克扣工钱。工头甚至不服从工厂经理的管理和调配,顾家三个纱厂的经理在纺织方面均是外行,不得不依赖工头来调试机器,从事技术方面的管理。工头制的管理方式以工头的经验和主观判断为依据,生产没有计划、规范和程序;冗员充斥、工人生产效率低;物料混乱、物资消耗大。
周翰着手对工头制进行改造,改革的试点就选在第一纱厂。既然他们求着他不要卖厂,那么就该有所付出。工头和工人们其实不了解他,固然在租界里炒地简单、获利快,他的祖辈、父辈比他更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办厂是他们的强国梦,他绝不会放弃工厂!改革的第一步削弱工头的权利,周翰先将工头提拔为职员,工资提高到40元。工头以前的工资不过几块钱,大部分收入来源于对工人的盘剥。工头十分满意,他以为周翰年轻,对工厂管理心里没底,更需要倚重于他。他舒畅的心情还未能继续几天,周翰便改变用工制度,工人的招收均需经过工厂主管,不需要工头介绍。且发放工资时由工册处计算工人应得工资,直接发放到工人手中,如此工头便不能冒领和克扣。
周翰第二步聘请从美国留学回来的纺织专业硕士吴坤一做顾氏第一纱厂的总经理,至于原来土木专业出身的总经理徐文镕,周翰另有安排。吴坤一告诉周翰说美国纺纱女工的工作效率是中国工人的五倍,周翰听了十分心动,他不指望中国工厂的生产效率立刻追上美国,毕竟两国的生产技术和机器设备有显著差异,但他看到了光明的未来。周翰和吴坤一在车间里做实验,让一个女工同时管理400枚纱锭,超过原来一倍。他们发现这不仅可能,而且女工的精力还绰绰有余。但女工们都说长时间这样做不下去,太累、容易出错。周翰询问工头方知道,女工们是怕效率提高后有人会失业。工头被提拔为职员后,可以参与工厂利润的分红,在裁剪冗员方面很肯卖力。
周翰又聘用从杭州甲种工业学校纺织专业和机械专业毕业的学生进厂做技术人员,协助吴坤一管理车间。陈氏对周翰说他新招的技术人员们不能和工头和睦相处,“他们要是相处融洽、一致对外,我们就不太平了,母亲。随他们去,只要不影响工厂的正常生产就好。”管理的要义便是制造不平衡,况且他想要拿技术人员逐渐取代工头对工人的管理。陈氏想周翰不亚于瑾瑜的老谋深算。
在文场账房方面,周翰采纳吴坤一的建议把传统的流水账改为复式记账法。周翰以循序渐进、较为平和的方式推行了先进的西式管理方法,他将在顾氏第一纱厂成功的改革试验推广到顾氏的其他工厂里。
“顾老板,‘一元银行’的经理来了。”鲍象贤笑着说。
周翰微微点头,他手下的这个鲍经理为顾氏打理在南通、汉口、郑州、广州、长沙和天津的分庄,不仅负责在产地收购棉花,而且兼顾纱厂和丝厂的产品销售。因为很有能力,在对待他的态度上不免有些戏谑。“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他难道不知道吗?周翰极聪明,经理们在账目上做的手脚,他一眼便看透,“这里,你再去核对。”他不揭穿他们的把戏,不愿撕破脸,形格势禁,他尚需仰仗他们管理顾家的产业,等他坐稳了江山再逐一收拾他们!
鲍象贤嘴里的“一元经理”指的是陈光甫。1915年陈光甫在宁波路石库门房子里开出上海商业储蓄银行,资本只有7万元,人员仅7人。这个规模连一些小的钱庄都不如。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特别致力于小额存款的吸收,而此前,所有票号、银行均将揽资对象定位于政府、企业和有钱人。陈光甫破天荒地推出“一元账户”,只要有1元钱便可以在他的银行开户,因此被同业讥笑为“一元银行”。陈光甫毕业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他将西方银行业的经营管理制度引入中国金融业,先后开创了零存整取、整存整取等一系列储蓄品种。
陈光甫看好民族工业的前景,积极向民营棉纱厂、面粉厂等放贷,顾家的第一纱厂在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亦有贷款。贷款尚未到期,利息他们正常付着,陈光甫此次来恐怕有事。
顾陈二人寒暄后,各自落座。周翰不急着开口,他初入商场时便凭本能发现博弈的双方谁先开口,谁就比较容易处于劣势,尽管有时只是暂时的。沉默片刻后陈光甫道明来意,关于第一纱厂后期贷款的事,“固然我和令尊曾有口头约定,上海银行将持续为贵司第一纱厂提供低息贷款,但现在顾家有了变故,上海银行也不是我一人说得算。”他心里感慨,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是储户存款仅几十万的小银行,与顾家的千万资产没法比,曾经顾氏企业从他这里贷款算是赏脸。“所以我们考虑停止发放后期贷款,或是提高利率,如果你坚持要贷款。”陈光甫打量眼前的年轻人,衣饰简洁利落,很好,不是骄奢的纨绔子弟。
果然,平地生波。陈光甫的担心是正常的,周翰理解他。口头约定、没有合同,陈光甫不提前来通知他又如何?20万元的贷款对顾氏来说不算多,但是若合同到期后突然断供,要他临时筹集起来20万元亦需花费时间和精力,他心里感激这个人的坦诚。“正好第一纱厂的账簿就在我手边,我们才改了记账方法,学习国外用复式记账法。先生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商学院,能否为我指点一二?”
话说得多漂亮!陈光甫心里赞叹。别人称他“陈经理”,背后大概叫他“一元银行经理”,满是不屑。而顾周翰称呼他“先生”,透着敬意。顾周翰以请他指点记账法为借口,实则邀他查看纱厂的账目,以示纱厂财务状况良好,具有持续盈利能力。
陈光甫看完账簿后不语,自己的担忧或许是多余的。
“先生哪天有空,我想邀先生去第一纱厂走走。纱厂的新任厂长吴坤一毕业于英国曼彻斯特大学工科,后来又获得美国麻省纽毕德佛学院纺织工程硕士学位。我和他在厂子里做了点实验,先生从历史悠久的世界顶级商学院毕业,我想请先生帮我提些建议。”
陈光甫心里再一次喝彩,他以为顾周翰会指责他没有契约精神,结果顾周翰什么也没说。他此番话一是邀自己去纱厂走走,将纱厂的正常运营展示给自己看;二是告知自己纱厂的经营管理已更上一层楼。“好!建议,实在不敢!我听说过吴坤一这个人,在纺织界很有盛名、很有见地。我很想去厂子里观摩,后天上午怎么样?”
“那我们就说定了!另外,我最近有个地块项目,不知道先生是否感兴趣,愿意一起投资?”周翰见陈光甫沉吟,“不急,等我们看了工厂再说,我也是刚刚有想法。先生,有没有兴趣在这楼里转一转?我陪你四处走走。”
陈光甫欣然同意,顾周翰的用意是教他安心,教他看到顾氏企业并未因顾瑾瑜的逝去而被撼动。他们在楼上楼下各个部门间走动,顾周翰为他一一介绍顾氏的各种业务,年轻人思路清晰,对顾氏了如指掌。在陈光甫眼里一切皆运转正常、井然有序。投资地产的回报很诱人,可是上海滩动则一亩数万元的地块他们小小银行投资不起,陈光甫心里暗忖,顾周翰抛出来的诱惑是他不能抗拒的。
陈光甫走出大门,顺着台阶下到路面,他不由得回望顾氏位于外滩上的这座折中主义风格的五层建筑,整个建筑外立面呈三段样式。一、二层为一段,门和窗为罗马拱券形,大块拉毛花岗石作外墙贴面。三至五层为第二段,5根巨大的多立克式石柱撑起屋顶,石柱间为阳台和石栏杆。五层以上是第三段,由宽阔的屋檐和楼顶平台组成。多立克式柱,外滩上的建筑多以爱奥尼亚式柱子或科林斯式柱子做装饰和支撑,顾瑾瑜在盖楼时选用了朴素、柱头没有装饰的多立克式柱子。源于古希腊的多立克式柱子被称为男性柱,代表男性的刚劲雄健,很像他的儿子顾周翰,沉毅、冷静、果敢,蕴藏着力量。他来顾氏前本意要收紧银行的贷款,结果行将被顾周翰骗去更多的贷款。他微微摆一下头笑笑,生子当如孙仲谋!
周翰在自己的办公室和书房里分别挂一副上海地图,他闲着没事便在地图上琢磨。后来,他又挂上中国、美国、欧洲和世界的地图。他喜欢看地图,这个习惯他保持了终身。
周翰听黄金荣说工部局计划在越界筑路地带填塞田鸡浜、修筑愚园路以南区域,便叫公司经理联合当地地保及地皮掮客组成抢先购买土地的小团体,各执路线图分头活动。仅仅一个月,顾氏就在愚园路南侧地丰路到忆定盘路区域内,以每亩300至600两银子的价格,买进土地100多亩。之后,周翰叫人放出工部局的改造消息以及顾氏企业积极收购此处地块的意图,并从压价收买变为抬价收买,把这一带的地价哄抬起来。结果不到一年时间,这一带的地价每亩涨到近6000两,公司仅在这一笔买卖中,就获取暴利50万两银子。
上海的繁华商市是从南京路外滩向西延伸,地价从中心每亩白银六万两递减到西边千两以下。周翰意识到西区地价上升的势头必甚于繁盛的中区,于是他不遗余力地以手头的闲置资金和所有能取得的信贷大量购置西区“非黄金地段”地产,并以新购的地产再质押、再购置。而形势的发展证明,西区自成为租界新区后,市政建设日臻完备,人口不断增多,华洋巨贾也纷纷从租界中区迁往西区营建住宅,过去每亩地价数百两的基地,在三、五年内竟涨至万两以上。
周翰所置地块多为数十亩联通的两面或三面出马路的地块,周翰从其新置不久即价格上涨的地产中,取一部分出售,偿付贷款本息,余款建房。他先后斥资建造了众多中西合璧、品质上乘的石库门房屋及新式里弄建筑,其设计和设施配置均具前瞻意识,为精致典雅的宜居区。房子一旦落成,周翰立马出售或出租房子,快速回笼资金。周翰初时圈地时,这些地块还是草木葱茏、蛙声一片的农田,偏僻冷落。周翰因独具慧眼,短短两年间竟把“生地”做成了“熟地”。
周翰让原第一纱厂的总经理徐文镕负责工程,使术业有专攻的人各得其所。陈氏想周翰年纪轻轻在深谋远虑方面却比瑾瑜更胜一筹。
大年初二周翰依江南旧俗备了厚礼到陈家拜年,陈老爷和岳父陈震烨拉着他聊天,再三再四地问他生意上的事,见他应答从容,很高兴。他们又领周翰去书房看自己近日的收藏,让他点评。顾家是有名的古物、金石、书画收藏大家,周翰在文物鉴赏上颇有见地,陈老爷频频点头。周翰总不见澧兰出来,吃午饭的时候也没看见,料想林氏要她避嫌,有些失望。陈震烨看出周翰心思,就说澧兰在她屋子里,问周翰要不要过去看看她。周翰由婆子带路到澧兰屋里,她正在窗前低头看书,眉如翠羽、肌如白雪,嘴唇像一片殷红的桃花,娇艳欲滴。周翰不令婆子出声,他一直谛视她,她不用脂泽粉黛,可美得不像话!
澧兰抬头看见周翰,绯色慢慢漫上粉嫩的脸颊,“周翰哥哥,”她站起身,灰绿色提花古香缎夹袄搭配米灰色织锦缎下裙,更衬得她姿容婉丽。
“你不知道我来了吗?”
“知道。”
“那怎么还看书?”他喜欢直逼人心,尤其对澧兰。
“我等了好久,不见你来,我以为要避嫌,所以就看书了。”
周翰就喜欢澧兰毫不矫饰,她虽一副窘态,也不愿遮掩自己的情感。他的岳父的确喜欢和他畅谈,他今天差点以为没希望看到澧兰了。他期望能抱抱她,这样回去后,就可多份念想,他上次与她同车后,一直怀念她细腻小巧的手。
“哥哥,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其实不饿,不过看着澧兰有些期待的小样子,他就说好。澧兰很欢欣地快步出去,须臾她就和丫鬟婆子们端来粥和几样鲜洁的小菜。
“你专门给我准备的?”
“嗯。”她给他盛粥,有些羞涩。
粥很甜香,小菜清爽,确实好吃。
“看什么呢?”周翰见她一直看着自己吃饭,就问。
“我喜欢看你吃饭。”
“为什么?”
“嗯,很有男子气概。”澧兰还喜欢周翰雄浑的声音,不同于江浙男人惯有的绵软。
“我本来就是个男人。”周翰扯开嘴角,笑一下。
“你这身衣裙真漂亮。”周翰忍不住对澧兰说,他发现她很会使用色彩,但人更漂亮,他忍住没说。
澧兰见周翰兴致不错,就说,“意大利波洛尼亚有个年轻的画家叫乔治·莫兰迪,他的画作1916年才被人关注到。他只喜欢画一些瓶瓶罐罐的静物,我很喜欢他使用的色彩,他不论用什么颜色,都要添加一点灰色来调和,很舒服、很雅致。所以我就借鉴他的配色。”
她说起话来神气闲正、辞气清婉,很招人怜爱。周翰定定地看着她,笑笑,嗯,很舒服、很雅致,澧兰没有发现她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周翰哥哥,你平时累不累?”
“还好,忙起来感觉不到累,而且睡一觉起来就神清气爽了。”周翰握住她的手,“你担心我?”
“周翰哥哥,不开心的事情总会过去,一切都会变好。”
周翰把澧兰的手放到嘴上亲了亲,看她红了脸,“放心,我不会倒下。何况还有母亲帮我。顾家的事业只会越来越壮大,我还要娶你呢!”
澧兰拿了茶和巾帕服侍周翰漱口,周翰想自己爱她不仅因为她美丽,还缘于她柔和体贴,她脸上总有一种柔美的神态,令他动情。
周翰性情里有些率性直为的成分,不喜欢守规矩。他趁婆子丫鬟们收拾碗碟出去,就握住澧兰双手,“我今天倒有些累,你让我抱一下就不累了。”
“你……”她没料到他这么赖皮,娇羞满面,“家人们都在,”
“现在不在。”
“马上就回来了。”
“那你答应了,只要没人就肯让我抱,对吧?”
澧兰没做声,须臾丫鬟婆子们就回来了,澧兰看着周翰笑笑,周翰明白她的意思。“澧兰,你带我去看看俊杰,我有事找他。”
澧兰领着他转来转去,周翰一路上都牵着她的手,澧兰想抽出来,周翰不让,“你家宅子太大,我怕迷路。”
“大家都看见了!”澧兰羞得满面绯红,他的手太有力,她脱不出来。
“俊杰!”
“果然是重色轻友!你先去找澧兰,才想到我,对吧?”
“午饭时,不是见过你吗?”
“那不一样,大人们都在,哪有机会好好说话!”
“你倒像个争宠的妃子!”
俊杰去踢周翰,澧兰掩住口笑。
“澧兰,我跟俊杰有句话要说。”澧兰就要避出去,周翰忙一把拉住。“你留在屋里。”他拉了俊杰出去。
“什么事?”俊杰想什么话要避开澧兰。
“借你书房用用。”
“干什么?”
“我要抱抱我妻子。”
“顾周翰!她还小,你别闹大了!”
“放心,我有分寸,只抱一下。”
“鬼才信你!我妹妹同意吗?”
“夫为妻纲。”
俊杰无奈地笑笑,“就一小会儿啊,大过年的,你不要让我被家法伺候。”
周翰转身回去,澧兰见只有周翰一个人回来,还有些纳闷。
“现在没人了,可以抱抱吗?”周翰展开双臂,盯着她看。
他怎么还有这种伎俩!澧兰羞得捂住脸,周翰上前一步就把她搂入怀里。软玉温香,王实甫说得真好,柔软、温暖、还有处子的清香。他一只手揽着她的腰,一只手环住她的背,女孩儿小巧的、尚未长成的身量只到他颈项,他就用下巴轻轻摩擦澧兰的头发。有一束光照进周翰的生命里,把所有烦扰驱逐殆尽,他眼前只有澧兰,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了。周翰把她的手拉开,她的脸红得犹如枝上花开烂漫。周翰很想亲亲她的唇,他怕太造次,他的吻就落在了澧兰的颊上。他的嘴在她水嫩的肌肤上轻触、落实、辗转;细腻、柔嫩、清凉,周翰体验此刻他嘴上所有的极致感受。
“澧兰,我元宵节还来看你,好吗?”他在她额上轻吻。
“周翰好样的!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攻无不克,全不像个年轻人,当初果然没看错他。”震烨赞叹不已。
“你太夸张了吧,不过是些商人伎俩,有什么了不起!”林氏皱眉。
“伎俩?怎么你丈夫我就不会这些伎俩?我还是适合做官,这一年来,父亲在生意上怒了我几次,我很没脸。好在这会儿谋得职位。”
“你怎么就服软了?不怕没面子?”
“没面子?周翰是半子,他强似我,我高兴还来不及。父亲也说自己的两个儿子痴活了半辈子,竟不如孙婿。”
林氏撇下嘴,“你没听说他那次杀了多少人吗?真吓人,像个土匪!”
“土匪?你丈夫我就是个土匪!官匪勾结,你没听说过?再说,那样紧急的情况下,不杀人难道坐以待毙?”
“他戾气太重,恐怕将来对澧兰不好。”
“戾气?那是堂堂胆气!周翰平素敦和儒雅,你再看瑾瑜对蕙雪的钟情,他们是父子,周翰不会差的。”
“不知道澧兰怎么想。”
“澧兰不知道有多骄傲!你想多了!”事情过去后,陈震烨把听闻徐徐讲给澧兰听,怕吓着女儿,结果看到女孩眼睛发亮。在澧兰心里,自己的丈夫是顶天立地的英豪!周翰跟澧兰真是绝配,他多虑了。
“杀了那么多人,怕早晚要被人寻仇!”
“乱世,什么事没有?就算没跟人结下梁子,也有被绑架的风险。报纸上天天有报道。你要是担心这担心那,干脆把女儿嫁给平头百姓。”他见妻子嘟嘴,“周翰处事谨慎,我已经叮嘱他要小心。宦游在外,身似飘蓬,洵美,难为你陪着我东跑西颠。北京的气候不好,干燥、寒冷,不知道你过得惯吗?”他赶着转移话题。
“英国的鬼天气都习惯了,还怕北京?我跟那些英国佬说天气不好,他们居然说,Not bad, it’s changeable. 可笑!”
周翰找陈氏商议丝厂的经营,她的办公室虚掩着门,秘书说客人是陈氏的兄嫂。周翰猜是林氏,他应该进去打个招呼。他刚要敲门进去,门里传出的谈话声让他垂下手。
“虽说是未婚夫妻,也该懂得避嫌,一点礼法也不守。他拉着澧兰的手满园子转,不怕佣人们耻笑?”
“我会提醒周翰注意。不过‘廓大之才,不拘小节’,倒像是在说他,周翰在商业上很有作为,很有头脑。”
“所以,你该提防他,前房留下的孩子,毕竟不会跟你同心同德。顾家的产业该由你来掌握,别放手给他。”
周翰万想不到他的岳母竟会帮着陈氏。
“这个……瑾瑜一定不希望我和周翰争产。”
“你不替经国、朝宗他们考虑吗?他们还小,顾周翰那样的人,腾挪翻转之间就会把本该属于他们的资产吞没了。”
“周翰是瑾瑜的儿子,他不会那样做!”
“小门小户出身的人做事总带着穷形极相,不可不防。”
周翰转身离开,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他方知林氏看低自己母亲的出身。他欲如何?他要毁了这婚约吗?他太喜欢澧兰,那柔美婉顺的女孩儿,他记得自己握澧兰手时,她那不胜娇羞的神态。他既放不下她,又不忍伤害她。他按捺住心中的愤怒。
“对了,周翰,有一件事要跟你说,你岳父去北京赴任,澧兰并不同行,因为北京没有好的女校。澧兰平时住校,周末回家。一个女孩儿住那么大的宅子不安全,你岳父的意思让她跟我们一起住。”
周翰心中一动,“好!”北京的贝满女中其实不错,他猜澧兰愿意亲近他。
“澧兰的行李今天先送来,她人明天到。”
铸铁雕花大门缓缓打开,汽车顺着铺着砂砾的车道向前,车道两旁的法国梧桐叶大荫浓。车道拐了个弯,豁然开朗,维多利亚殖民地风格的三层白色雄伟大宅伫立在远处。宅子由绒毯似的宽阔草坪环绕,楼前有灌木、花圃、喷泉和大理石雕像,大宅的两旁还有两座副楼。车子绕过草坪,向大宅驶去,停在敞开的正门前,门前站了一大群仆役。
“姑娘路上辛苦了。”女管家曹氏亲手为澧兰打开车门,她听说过未来大少奶奶的美貌,今天见了仍不免吃惊。她见过最美丽的女人就是自家的太太陈氏,而她小小年纪却胜过陈氏。陈家真是美人辈出,曹氏心里感叹。“太太和大少爷忙,这会儿都不在,请姑娘谅解。”
“曹妈妈太客气了,姑母已经告诉我。”
这声音真是委婉动听,曹氏想。
曹氏把仆役介绍给澧兰,又领着澧兰上楼看房间,三楼三间朝南的屋子便是澧兰的居室,两个叫秀竹和初夏的丫鬟贴身服侍澧兰。澧兰稍事收拾便下来逛逛这宅子。她站在一楼的走廊,看天光穿过一排落地长窗透进来。墙壁是淡淡的灰绿色,柱子是米黄色;棚顶也是米黄色,压着灰绿的多重石膏线。澧兰喜欢这殖民地风格的白色建筑,她曾看过父亲的英国朋友拍摄的槟城东方酒店和新加坡莱佛士酒店的照片,爱到不行,没想到她未来要生活的地方也是这个风格。
“你来了。”
澧兰转身,周翰就站在那里,看着她。澧兰含羞低下头,又抬头看周翰,“周翰哥哥,你不是忙吗?怎么这么早?”
“听说你来,就早点收工。”这人太直接,澧兰一脸窘态,她好像看到路过的婆子都笑了笑。四个月不见,澧兰又有变化,她一直在从女孩儿的青涩里缓慢脱身出来,化茧成蝶,越来越美丽,其实原来的那个茧子也皎洁得耀眼。周翰第一次见澧兰穿洋装,米白色底子灰色竖条纹的长裙,腰间束细腰带,勾勒出曼妙的腰身;脚下是米色暗花纹的绸缎系带高跟鞋;肩部同色系的蕾丝呈露出纤秀的颈项和锁骨;肌肤莹澈。周翰想这个领子大小对自己正好,再大点也无妨,对别人吗,他还是希望她全部包起来。澧兰还梳了西式的发髻,头发挽起来,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美极了。那澄澈的眼波微微一转,就在他心里激起一圈涟漪。她上个月才满15周岁,他喜欢这样看着她长大,可等待的过程有些漫长。
“喜欢这宅子吗?”
“太喜欢了。你知道我曾经看过新加坡莱佛士酒店和槟城东方酒店的照片,爱得不行。这个宅子跟它们很像!”
周翰就喜欢她对自己这样坦白,“那么,将来我们一起去新加坡和槟城。”
“当真?”
“放心!我带你出去转转。”
澧兰带上奶白色的遮阳帽,微微翻翘的帽檐下露出生动的眉眼,她莹润光泽的手臂在周翰面前掠过。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对周翰总有种勾魂摄魄的力量,可他知道澧兰并不是妖艳的女子。
顾家的园子包括前后两园,前面是西式园林,被车道分成两部分。车道一侧如澧兰刚才所见,是大片的草坪、花圃;而另一侧则是修剪整齐的灌木中掩映着花树、凉亭、温室和网球场。凉亭很别致,金属框架镶嵌着玻璃,澧兰说跟伦敦的水晶宫如出一辙,下雨的时候可以在里面喝茶,周翰笑着看她,说好。周翰很想抱抱她,可林氏的话言犹在耳,他克制住自己。周翰问她打网球吗?澧兰说打得不好,一则自己力量小,再则父母约束着不让多打。周翰问为什么,澧兰说网球打多了,一只胳膊会变粗,父母觉得不美观,所以不让。也是,这般美丽的手臂变粗了,确实可惜;她对自己如此不遮不掩,周翰着实喜欢。
他们转到后园,却是个中式园林,积石为山,引泉成瀑,池塘在园子中心,池塘边点缀亭台楼阁。其中间以奇树,杂以花药,又有绿荫森森的千竿修竹围出一线羊肠曲径通到大宅的后门。澧兰感叹在寸土寸金的上海滩居然有这么大的园子。周翰说男仆们都在副楼起居,不受召唤,不得进入主楼,澧兰在大宅里尽可随意。澧兰略问了下他生意状况,周翰看她不经意的样子,知道她其实担心。他也没什么不可对她说的,而且近来情况好转。他将顾家的各种生意都大致对她说了说,澧兰静静地听。
“周翰哥哥你很忙,不用操心我,曹妈妈各事都安排得很周到。”
“好!”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周翰站在池塘边看林木葱翠、月上柳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自元宵节后,他的内心从没这样愉悦过。跟这个女孩儿相处真舒服,她见识广博、领悟力好,又性情和顺、善解人意。这是上天奖赏给他的最好的人,他为了父亲、为了家族,义无反顾地全力向前拼杀,她是他身后温暖、安定的休憩之所。
周翰每次接了澧兰送她回顾宅后,都驱车离开,很晚才回家。澧兰知他很忙,说,“周翰哥哥,你若是忙,就不用每次来接我,让发叔来就行。”周翰觉得不妥,没言语,况且一周才接送一次,周翰认为他完全能抽得出时间来。他仍次次都来,他带了文件在车上看。澧兰绝不耽搁他的时间,中西女塾的大门一开,她必是首先出来的女生。周一的早晨,她起来得也很早,因为周翰要送她去学校。周翰拿了公事包下楼去餐厅时,澧兰已经坐在那里了。她和他打招呼,嬿婉如春,清清爽爽的脸上没有任何脂粉,可眉黛唇朱,周翰疑心这女孩儿是雪和玉攒成的。澧兰进入中西女塾的大门总和他摆手再见,待他车子离开,她才转身。
周翰因了这些事而怜惜她,他很少表达,他始终记着林氏的话。有一次,他替澧兰打开车门,忍不住在她出来时抚了一下她的头发。澧兰愣住了,红了脸抬头看他,她眉梢眼角皆含情的极致柔态令周翰难忘。
周日,周翰回来得稍早一点,陈氏还没回家,楼里一个人也没有,他疑心他们去了哪里,仆妇说澧兰领着弟妹在园子里玩。澧兰因为周翰和陈氏忙,每次回来都帮着照顾弟妹们,周翰喜欢她的温柔体贴。周翰到园子里,不多久就看见澧兰,她正蹲下身给朝宗擦嘴,朝宗说了什么,她就站起来拉着朝宗往回走。朝宗突然脱下裤子小解,澧兰迅速用双手捂住脸,羞得无地自容。周翰咧开嘴笑,他走过去,覆住澧兰的肩,轻抚她的头发安慰她。他暗想她将来见了他的会怎样。
“周翰哥哥,”周翰禁不住她柔婉、略带撒娇的声音,忽地俯下身在她唇上亲一下,复又把她搂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