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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5) ...

  •   秘书看到冯清扬的电报急忙送进去,老板说过这个人的电报要第一时间送给他,不论他在做什么。经理们看到笑意从顾周翰的眼角、眉梢、唇边慢慢漾开,不长的电文他反复看了几遍,然后折起来郑重地放到衣兜里。周翰低头沉思了一会,电文上写着:澧兰九月四日给大家做了阳春面当晚饭,很好吃。澧兰花了一下午时间,面切得很细,还专门做了煮面的高汤。冯清扬发电报时很纳闷,顾周翰为什么关心她们九月四日吃什么?
      她果然没忘记自己生日!周翰记得1920年八月初九是个周一,澧兰请假没去上学。她预先很早就问他过阳历生日还是阴历生日,问他要吃什么面。也是折腾了很长时间,在厨子的指点下才做好面,还烫伤了手,周翰很心疼,在她伤处亲了又亲。家里做中式、西式大菜的厨子就有四个,还有专门做面点的厨子,哪里需要她亲自动手。后来他在美国时,每到他生日,澧兰就发电报贺他;澧兰的生日,他也发电回国,他虽然不愿写信,她的生日他绝不会忘。周翰心疼她到极点,他们已经分手,她远在欧洲,仍然不忘自己生日。周翰想她从哪里查到的中国阴历。

      1927年10月底,澧兰的信比冯清扬的信早一天抵达。周翰晚上回家看着书桌上薄薄的一封信,呆坐了半天。他料到了,他已经连着收了两封这样的信,每两个月一张纸三行字,这次间隔了两个半月。他不死心,振作起来,把信打开,只得五行字。他不知道这多出的两行字也是澧兰看在陈氏的面子上赏赐给他的。澧兰原本只想写一句假期去了意大利,仿效他当年写信的内容。澧兰说整个暑假都在意大利旅行,跟冯清扬一起去了罗马、庞贝遗址、弗罗伦萨、锡耶纳、博洛尼亚、阿马尔菲海岸、维罗纳、威尼斯。风景优美、文化灿烂,饮食也对中国人的胃口,很好。自己一切安好,请勿挂念。问祖母、姑母、弟弟妹妹们好。她又撇开他,只关心其他人,周翰擦了擦眼睛。他希望澧兰问大家好,如此,他还可以臆断“大家”包括他自己。
      冯清扬略写了她们的旅程,她主要详述发生在澧兰身上的事,澧兰说的话,她能猜到顾周翰对什么感兴趣。澧兰的信总是风趣活泼,昂扬向上,从不写不快乐的事;冯清扬则会写出澧兰的各种情绪变化。冯清扬说意大利的男人太热情,总是冲着澧兰吹口哨,澧兰很无奈。意大利的男子都很英俊,在威尼斯,有一次清扬对澧兰说那个在交通船上专门负责缆绳的男子太帅气,简直是浪费。澧兰瞥了一眼,脱口而出,“帅气?怎么会?哪里比得上周翰!”。“谁?周翰?”清扬明知故问。她见澧兰红了脸,很窘迫,慢慢地眼圈也红了,“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澧兰低声说。周翰又开心又心疼,他知道自己并非相貌过人,但在澧兰眼里,他比谁都好。六年了,自己那样伤害她,澧兰始终不忘情。
      她们在Firenze的老桥上徘徊时,澧兰突然哭了,几乎止不住眼泪,不知为什么。她和澧兰去Verona古城,古城不仅保存着从古罗马时期、中世纪、一直到文艺复兴时期的经典建筑,还是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故乡。她正在唏嘘罗密欧和朱丽叶的遭遇时,澧兰突然说了一句,“他们缘浅情深”,只此一句。冯清扬没敢告诉顾周翰她当时的想法,她想这个跟她同龄的女孩儿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说出这么透彻的话。除此,冯清扬还说她旅途中得了胃肠炎,幸亏有澧兰悉心照顾才痊愈。
      周翰看到“缘浅情深”四个字惊得站起来,他心爱的女孩儿,他料不到她会这样说。澧兰在和他的这一场相恋中有何等心伤的经历,多么痛彻的感悟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缘浅情深”周翰依稀记得在哪里看到过,他知道澧兰对书籍的涉猎之深是他所不能及的。他要弄明白,他不能问下属,陈氏应该知道,可他不好意思问。周翰突然想到管彤,管彤正上着课被紧急揪出来,管彤说不知道,但可以帮着问问教国文的老先生,末了,管彤在电话那头顿了顿,终于说,“大哥哥,你没事吧?”
      “没事,你帮我去问吧。”
      不一会儿,管彤来复命,说是源自《淞隐漫录》里《徐慧仙》篇。周翰立时命人去买,他不要和澧兰“缘浅情深”,他们要两情相惜,两心相依,牵一世手,结不解缘!
      因为旅行,照片多了不少,但是正面照少。冯清扬说澧兰无意留影,只有骗她说自己喜欢摄影,单拍景色太单调,恳请她权做路人,澧兰才答应,希望顾周翰谅解。周翰逐一细看,澧兰着各种直身低腰西式筒裙、戴凉帽站在不同的建筑前,基本都是侧影,周翰只能欣赏她窈窕的体态。她一律仰着头,周翰猜她在看建筑上的精雕细刻,她总有一本书在手,或拎着,或捧着,或夹在手臂下。侧影也好,周翰想,可以观赏澧兰胸部曲线。她发育得很好,曲线极优美,周翰猜想澧兰内衣应该不是原来的束胸款,他很是意淫了一番。
      从前,周翰不喜澧兰束胸,他接受西式教育,深知束胸妨碍健康,怕伤害到澧兰。澧兰把脸藏在他怀里说束胸实非自己所愿,她在英国时并不束胸。但是束胸是中国女人的传统,中国人的观念里只有乡野村妇才胸部丰满,文雅贤淑的女子则胸部平平。她怎能反传统行事?也是,在中国传统士大夫阶层的审美中,美人要含胸驼背、孱弱病态。“我喜欢丰满的,别人的看法与你无关!”秋、冬、春三季,周翰一定不许澧兰束胸,“衣服厚,看不出来!”夏天里没办法,周翰要澧兰穿宽松的马甲。他一旦发现澧兰的内衣紧密,便把她抓到卧房里,亲手替她解开马甲上密布的纽扣。当然工作必须要有酬劳。在多次于白日付出酬谢后,澧兰不再违抗他的意愿。他留学前郑重其事地叮嘱澧兰他在她内衣上的要求,他说这不仅是一个丈夫和世人在审美上的区别,更涉及丈夫在家庭中的话语权和地位,要她好自为之。澧兰掩口笑着承诺,“至多我是村妇了。”
      终于看到一张正面照,澧兰穿着浅色短袖上衣,领口、胸前和袖口装饰大面积深色花边,及膝浅色裙子露出秀气的小腿,她居然露出小腿,周翰略有不爽。澧兰站在佛罗伦萨市政广场上,一只手拎着书,另一只手握着自己的手臂,身后是Vecchio宫。她正出神地看着远处,眉宇舒展,清澈、美丽的眼里闪着光芒,花瓣一样的唇轻轻抿着,她脸上温婉柔美的神态正是周翰的最爱。冯清扬说澧兰对老广场十分着迷,她尤其喜欢陈列着许多雕塑的琅琪敞廊,在这呆了将近半天。也由此自己才得以不被澧兰察觉地拍了她两张正面照。
      下一张是澧兰的半身照,几乎是面部的特写,她站在一尊塑像的后面,脸略微上扬,眉如新月、水剪双眸。她凝神看身前的雕塑——《帕尔修斯》,眼里的神情专注而喜悦,挺直秀气的鼻子下曲线优美的唇稍稍张开,微露出小巧、光洁、珠贝一般的牙齿。周翰心里起了冲动,他把嘴覆上澧兰的唇反复摩擦,眼里慢慢泛出泪光,他闭上眼回想澧兰清新、柔软的唇,六年了,那甜美的滋味他铭刻在心。他年少时从未想过自己日后会爱上一个人,岁月把她精心打磨、烙在他心上,一点点把他的心侵蚀掉,荏苒岁月颓,此情永不移!
      起伏的丘陵向远处延展,大片的橄榄树和零星的农舍点缀其间。托斯卡纳的乡间,澧兰身着浅色、领口装饰荷叶边的半袖衬衫和深色中裙站在路边,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清风袭来,澧兰裙裾飘扬、逸韵风生。周翰无限感慨,这些年,他和澧兰先后离家远行,远到两人各在天一涯,背负着彼此深切的思念,沉重如山。澧兰身后的路绵长悠远,所幸她面冲着自己,不是渐行渐杳,他坚信澧兰终会从深远辽阔的世界里走回来,走回他身边。
      澧兰穿着白底撒花连身裙,梳着西式发髻,坐在罗马纳沃纳广场,半裸手臂,遮阳帽放在手边,对着镜头微笑,四河喷泉在她身后欢畅地流淌,亚平宁半岛的艳阳也抵不过澧兰的灿烂。周翰一下子想起她小时候初来顾宅时的小模样,也是穿着西式衣裙,戴着米色帽子,一举一动都牵着他的心。彼时他们情意正浓、两小无猜,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远隔重洋,彼此不通音讯。周翰心里疼得慌,他缓缓把照片贴到胸口,仿佛抱着他的小女孩儿。八年前,他自辑里村关帝庙前看到澧兰,这小女孩儿犹如一束光照入他的生命,有她的时间里充满欢乐,没她的日子里尽是灰暗。
      最后一张照片里,澧兰坐在露天咖啡座低头书写,眉眼低垂,静女其姝。周翰端详完美人后,就猜她在写什么,仔细一看就皱起眉头。澧兰手边一堆明信片,她大概正在写其中的一张。周翰想父母一张,兄长一张,哪里用得着这么多,如果写给男子,这不明摆着撩拨他们吗?他都没去想澧兰有可能写给她的女同学们。
      周翰回电,“旅行要晚出早归,一定注意安全。Firenze的老桥有故事吗?澧兰给谁写明信片?”
      清扬想这人也是妒得可以,简单的照片都能联想丰富,澧兰不会受不了他的妒性才远走欧洲吧?冯清扬洋洋洒洒地回了一长电,反正是顾周翰的钱,他不吝惜。发报的人都以为她疯了:老桥有千年历史,原来是猪肉档,现在改成金银饰品店。相传但丁九岁时在家族的教堂里爱上美丽的女孩儿贝德丽采,八年后,但丁和她在老桥上重逢,他已然订婚。贝德丽采最终嫁与他人,不久而亡。十年后但丁为贝德丽采写下《神曲》。另外澧兰没有寄明信片的习惯,她对建筑极感兴趣,每到一地都会搜集相关的书籍和明信片,每张明信片她都做备注:关联的历史事件、设计师、建筑风格、艺术特色等。澧兰回国后,顾先生就可以看到。清扬特意加上这句话,她不愿他们之间平白生出误会来。
      原来但丁曾经与贝德丽采在桥上相逢,周翰知道了他的女孩儿为什么哭泣。但丁终其一生只爱贝德丽采一人,澧兰也曾寄望于“日日与君好”。周翰十分心疼,恨自己不能在场,揽着她、抚慰她,说她是自己毕生的唯一,要陪她到白首。
      周翰笑自己猜疑心太重,澧兰一向喜欢看各式建筑,她第一眼看到顾宅就喜欢极了。他的女孩儿很特别,花花朵朵、琐琐碎碎之类女子喜欢的小物件她一概不爱,她喜好的东西都很大气,建筑、绘画、雕塑、音乐、历史,都比较中性,难为她长得那么柔媚。周翰微笑着回想,即使是文学,她也不喜欢柔软的、伤春悲秋的。周翰身为男人,因她的喜好更爱她。

      冯清扬发电说杭州首富卢振浩的长公子卢怀瑾才到剑桥国王学院读书,对澧兰追得很紧,天天都送花到她们公寓。两个月了,攻势很猛,澧兰不堪其扰。顾周翰回电,“以后这样的事早点说,澧兰怎么想?”冯清扬回电,“心如古井水,波澜誓不起。”
      顾周翰备了厚礼去了趟杭州。数日后冯清扬来电说城池之围已解。
      澧兰和冯清扬在咖啡馆里吃午饭,卢怀瑾和朋友推门进来,他突然看到澧兰,犹豫了一下,走过来。
      “你好。对不起,我之前很唐突,不知道你是南浔顾家的长媳,顾周翰的妻子。请原谅。”
      冯清扬愣住了,原来他们是这样的关系。可为什么?他那样爱她,怎会放她远走英国?
      凭她对澧兰的了解,她亦绝非水性杨花的女子,而且以顾周翰的个性,若是澧兰对他不起,他必不能容忍。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冯清扬反复揣测。
      澧兰惊住了,冯清扬看她呆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凝滞住。后来她轻轻皱眉,眼睛瞬了又瞬,终于泪滚下来,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她不出声,只是落泪,冯清扬从未看到一个人会流泪到那样,真的是泣涕如雨。澧兰用书挡住脸,冯清扬一声不吭,陪着她。她知道一定是顾周翰放出的风,她这一刻有些恨他,尽管他从不吝惜钱,对她供给颇丰。
      澧兰说她不想去上课,她头一次逃课,清扬陪她回公寓又离去。
      是的,她是弃妇,爱而不得,又不能忘怀。她父母延请名师,送她入名校,给她各种淑女的教育,教她如何做贤妻、孝妇、良母,唯独没有教她如何做弃妇。她远离那块大陆,她埋头苦读,可她始终不能把顾周翰逼出心田。这人已刻入她的魂魄,将与她同生共死。
      周末澧兰去了趟伦敦,她不愿清扬陪,待她回来时,左手无名指上多了枚戒指。她微笑着对清扬说,“这样好不好?会不会清静很多?”冯清扬差点掉下泪来。
      冯清扬给顾周翰拍了一封长电,她等不及发信给他。反正花的是他的钱,他有的是钱。她详述了这件事,说现在剑桥人都传说澧兰是顾周翰的妻子,追求者骤减,不过也还有些浮浪子弟,澧兰不予理睬。
      周翰初收到长电吓一跳,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等他细看,禁不住心疼。是他自私,他不愿澧兰另栖良枝,他在她周边设了一道防护网,他未料到她会伤心至此。待他看到澧兰买了一枚戒指,周翰无比动容,她是自绝后路,根本不给自己机会。他的女孩儿如许甘于寂寞、恬淡自守,这戒指本该由他买与她的,他要给澧兰买一个戒指,等她回来好向她求婚。
      周翰求助于管彤女孩子喜欢什么样的戒指,“别的女人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她们。”管彤一脸嫌弃。
      “澧兰喜欢什么样的珠宝?”周翰知道她误会,逼不得已才说。
      “兰姐姐不爱珠宝,她那样的美人也不需要珠宝增辉。”
      是了,他以前从未见过澧兰佩戴首饰,她身上总是清爽利落。
      “如果一定要佩戴呢”周翰不死心。
      管彤想想说,“兰姐姐只戴过珍珠的配饰。”
      周翰想起英国公使馆晚会上澧兰颈间的珍珠项链,他复又发电问冯清扬澧兰戒指的样式,果然是珍珠镶嵌的。周翰专门托人到卡地亚巴黎总部为澧兰定制了式样雅致的珍珠镶嵌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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