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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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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似血,停滞在城池的上空,死寂的城池悄无声息,这座偏远南方城后的密林深处隐匿着直达平安京的驰道,这个镇守关隘的城,一夜之间已被抹杀。南楚牧守张鸷翔合上帐帷,即使他一生征战,早已看惯了血污,一时也难以接受这样残暴血腥的屠城。军士横尸在门楼里,他们的血浸在城壁上,将青石砖的高墙染得半面猩红。他们的身后城中未能撤离的妇孺则被烈火烧成一具具漆黑的焦炭。昔日繁华的街道再也没有胭脂水粉的香氛,剩余下浓重的腐臭。
“真的有必要这样吗?”张鸷翔将佩剑狠狠地砸在桌案上,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这些人都和他一样啊,都是平安的子民,有誓死守城的忠义将士,也有无辜的女人孩子,刀锋毫不留情地夺取他们的生命,一瞬间连哀号呼救也戛然而止……
“怎么?现在动了恻隐之心了?”对桌那位藏在黑袍里的人冷笑着,“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哦。”
张鸷翔眼底闪过几分迟疑的神色,目光转向枕边朱漆的小盒子却霎时变得冷厉起来,他叹了口气,抓起那个木盒,细细地抚摩它的每一道纹路。十年了……他心想,是时候讨回这笔债了。
黑袍人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你不可能停下的,自你十年前那个雨夜跪在我殿前时,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停下来的。你那个阴狠的眼神,明明像个懦夫一样,连用你父亲心脏做的肉羹都咽下了,却还是和野狼一般记仇吗?”冰冷的目光扫过阴暗角落里的那个沉默的年轻人,那人正沉默地凝视着手中的木盒。
冷哼一声,上前一章扫飞了木盒,盒中的瓷碗落了出来,瓷片迸裂开来,碎碴散了一地。
黑袍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有时候真不懂你们平安人,一个个满嘴仁义道德,连你也这样妇人之仁!看了点血就畏手畏脚成这样。你记住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狼在呜咽,“你是个逆贼!乱臣贼子还讲什么仁义?愚蠢!”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噤声了半晌,终于稳定了自己的情绪,“这是你的命运,”黑袍人声音渐渐放低“也是我的命运,我们的命都系在这场大战上了,失败了我们就得一起下地狱!”他拍了拍张鸷翔的后背,“我可不想和你一起下地狱。”
“像你们这样的人,在蛮荒之国可活不长久。”目光黯淡,“因为你们太像人了,没有一点兽性,没有枭下仇人头颅,再隔开他儿子喉咙的斩草除根的决绝。瘴林里只有生存,懦夫才讲仁义道德。”
那个阴影下沉默良久的年轻人抬起眼,眼神里此刻已没有了彷徨。
“其实哪里都一样吧……”黑袍人撩开帘子,深深嗅了嗅外面的空气,“先头部队已开出五里山路了,这里马上就要下上一场秋雨,什么也不会留下的。”
张鸷翔跟着走出营帐,翻身上马,凝视着北方远空,阴云不展,隐约着几丝纷乱的气息。
“其实那碗支撑我熬过了最难挨的岁月,”张鸷翔驱马在黑袍人的身后,看着黑袍人的背影,“那是盛那肉羹的碗,你打碎了,我有点生气。”
“你已经不需要那玩意儿了。”黑袍人偏头看向密林深处,藤蔓交接掩映下的前路,凶险难测。
“为什么?”张鸷翔赶马,与黑袍人并驾骑行。
“因为你已经知道你的执念了。”黑袍人一笑,嘴角勾起一丝弧度,露出锐利的獠牙。
两人大笑着隐入丛林。
萧瑟肃杀的秋风掠过,卷着血腥气直上深秋的净空。
一场秋雨即将来临,冲刷而去夹杂着血的泥尘,这个平安的极南小城将永远湮灭在历史的洪流中。
平安二百八十七年,内禁城。
秋日的天空宁静干净,初升的旭日洒在禁城的琉璃瓦上,流转着金色的光彩。阳光从枝杈间透射而下,斑驳的光影伴着清风在女孩精致的侧脸上微微晃动。清早被宫女们唤醒,刚在校园里裁剪完花草,暖洋洋的阳光又重新唤起了慵懒的倦意,少女白净纤细的小臂支撑不起频频点动的头,索性趴在石桌上沉静地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听见有人在轻声唤着,“舟雨?舟雨?张舟雨?”,感觉有根手指在戳着她的脸颊。抬手扇开那根扰人睡眠的手指,直身坐起,少女脸上写满了愠怒,瞪视着面前那个微笑的少年,她的三哥,当世太子,张灵瀚。
“都是十六岁的姑娘了,再过一两年都该找个郎君生娃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这么不注意形象。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少年抽出手帕仔细地擦去少女嘴角的口水。“喝完补羹也不知道漱个口,你看这口水,粘糊糊的。”说罢就笑着拿手帕往女孩脸上蹭。
郎君……女孩的脸瞬间涨红,娇嗔地一哼,转身跑进书房,插上了门栓,任灵瀚在门外怎么讨饶也不肯把门打开。少女脸上泛着害羞的微粉。
自小长在深宫,除了长辈那些男人和病恹恹的老太监她都没见过其他的男人。平素学苑里也只教些什么圣贤书,半句男女恋慕也不提。她打心里厌恶这些冠冕堂皇,冷冰冰的说辞,排斥这些个“皓首穷经”老气横秋的陋儒。她心里只向往着英雄男子,就像那些宫女私下谈论的那个男人,龙翱翀,陌刀统领。那个挽狂澜之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男人,她想成为英雄的女人,为那位英雄穿戴上光辉熠熠的明光铠,送他去远征,送他去北方朔漠,南方莽原,去建功立业。
少女的心潮涌动着,目光穿透窗棂,望向高远的天际……
外禁城主殿,金巩殿
皇帝张向荣高居于殿阶之上,阶下群臣齐分两列。老臣陆瑜跪在群臣前,捧着一卷文书。
“陆卿何必拘礼如此,不过南蛮子呈来的文书,念便是了。”荣皇帝的脸上毫无波澜,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大臣的耳中。
陆瑜站起身,缓缓展开帛书,苍老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内。
“使闻平安朝天子,蛮酋辛颉,欲得信于平安久矣。闻天子有一女,愿乞两国结为翁婿,得罢兵戈而安南州,以保两国黎庶太平。”
大臣们开始窃窃私语,不少老臣脸上已流露出惊骇的神色,他们回想起南蛮那些凶悍的恶狼武士,有着狼的獠牙利齿,也有着狼的阴险狡诈,所过之处无不被屠戮殆尽,血流成河。
有个向来懦弱缄口的大臣惊恐地从群臣脚下爬出,“陛下,南蛮这是以联姻相逼啊”他的声音异常凄厉,“如若不应,那南蛮国主辛颉必将率万千狼勇踏破平安河山,那时,我平安社稷,将生灵涂炭啊。”他说得涕泗横流,跪伏在殿阶前哀泣。
皇帝手中握着玉玺,靠在龙椅上,并不斥责那个软弱的大臣,眉头紧蹙,“陆卿,你怎么看?”
“陛下,臣诚知此事有关国格威严,但权衡利弊,若是仅凭一时意气,恐将置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先帝所创基业也将一夜崩塌。”陆瑜跪伏着,回答得掷地有声。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皇帝缓步走下殿阶,威严压抑得群臣都不敢再多嘴议论,大殿内一片阒静。
“看来你们都是这么想的了。”他一脚将蜷缩在地上啜泣的大臣踢翻,拔出腰间的长剑,将那封帛书斩得支离破碎,碎片在空中散落,“你们可真是朕的‘爱卿’啊,区区一个南蛮子就把你们吓得心惊胆颤,拿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唬朕?”他已经怒不可遏了,“今天他蛮国胆敢如此挑衅联姻,明日他就敢要我的城池,要我项上人头,要我这传国玉玺,要我整个平安朝都向他俯首称臣!”
“今日之事,再有复议者,下场同这帛书一样。滚下去吧!”
群臣望了眼那散乱在地的裂帛,纷纷怯退。近侍将那瘫倒晕厥在殿阶旁的大臣拖了下去,大殿内重归宁静。
只有陆瑜一人未走,他平静地拂去膝上的尘灰,看着那慌忙退散的人群,惊觉这平安的江山虽仍旧姓张,一代代地延续了两百来年,但这居于庙堂之上的大臣,已不再如从前的那般忠心耿耿了……都变了啊。
“陆卿还想说什么?”荣皇帝看向他的眼睛,感觉目光就像投进一汪涟漪不惊的潭水。
“臣还记得平安二百七十五年,十二年前,崀山战役,贪狼部四营在班师前夕全军覆没,二千五百名将士一夜之前音信全无,连尸骸也未能寻得一具。大皇子,二皇子当年正值十七八年岁,随军历练却不幸歿于此役。臣唯恐陛下此次或将挥师南征。”
皇帝长叹一声,瘫坐在殿阶上,“陆卿……南征之事我已没有那股子豪情壮志了,只盼着我儿能重振国威,光我平安吧。我能做的只有帮他守住这片山河了……”在陆瑜这位三朝老臣面前,他连“朕”也不称。
“不过今日得托陆卿一事。”皇帝站起身,望着殿门外禁城林立的高楼,“此次求姻之事,南蛮必然包藏祸心。我担忧他们或许会以此为由,屯兵边境,兴师北犯。然而能抵挡狼勇的将领,如今听凭我驱遣的可不多了……”
“陛下是希望我前去清平山请陈启出山?”
皇帝面朝阳光,影子在身后拖得很长很长。
“陈启将军率破军精锐与南楚牧守张鸷翔联手共镇南疆,我才能安心啊。”
“只是陈启……微臣不知他是否肯听从调遣。”
“试试吧,这样至少还有一线希望。”
陆瑜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眼底留有几许酸楚。
“臣初览那帛书,以为陛下或为仇恨蒙蔽,贸然开战。”枯槁的脸上显出丝丝皱纹,“看来是臣多虑了,既然陛下已有了打算,臣定当鞍前马后。臣即刻北上去寻陈启,臣告退。”
陆瑜昂然走出大殿,君与臣都向着阳光潇洒地笑了。
皇帝背过身默默拭去眼角的泪水,是阳光太刺眼了吧。
我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我死也不会让你们再夺走我的女儿。
哪个人会没有私情呢?就算是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