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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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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自穿过无人的走廊,向黑暗的尽头走去。空气中只有我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
就在一个月前,竺西王带领他强大彪悍的军队,穿过父王布下的一道又一道防线,占领了我们的国家。父王临终的时候,迟迟不肯闭上眼睛,只是喃喃地说:“三百年的骋纵王朝啊,竟然毁在了我的手上!”我理解父王的自责,但竺西王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犹如被烈火烧得炽热的鞭子。
现在,昔日骋纵王朝的全部子民,都已经变成了竺西王的奴隶。我和哥哥也不例外——从前的储君与公主。
哥哥……
他只比我大两岁,但在我心目中,他一直是骋纵王朝最勇敢的武士。破城那天,我已经被竺西王的手下俘虏了,被绑在城楼上。哥哥策马而来,看到我,他的眸子里闪过万念俱灰的绝望,只对站在我背后的竺西王说了一句话。
我以为他会说“放了我妹妹”,但他的声音惊雷一般在我的耳边炸响——“你们可以杀了她,但绝对不可以侮辱她。”
其实我不应该感到奇怪,哥哥是最贞烈的战士,他宁愿看着我身首异处,也决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妹妹被敌军凌辱。
竺西王把哥哥囚禁了起来,但他并没有太难为我。他说,你可以随时去地牢里见你哥哥。劝他投降也好,劝他来行刺我也好。随你的便。说完,他就哈哈大笑起来。
我什么也没说。我们无论做什么,竺西王都不会怕的。在他狂傲的笑声中,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在他面前,我和哥哥是两个绝对的弱者。于是,一个月来,我都没有去见哥哥一次。
为什么不找个热烈点儿的开头,让人看着舒服一些?
但今天,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即使不能说什么,我也要见他一面。
走廊尽头的牢室在我眼前渐渐清晰起来。厚重的铁门紧闭着,插在墙上的火把火光明灭。我看到铁门上刻得密密麻麻的咒语——竺西王手下,不光有无数可怕的死士,还有天下最厉害的巫师——那其亚,我这样一个亡国公主,还能做什么?
铁门在我面前自动打开了,不安的空气迎面扑来。我强忍住眩晕,跌跌撞撞地向那个人走去。
他垂着头,被绑在“十”字形的铁架上,手腕上和足踝上栓着一条细细的铁链——那上面铸着的铭文,是世上最恶毒的巫咒,除了其亚,没有人能打开的。他身上,仍旧是破城那天穿的甲胄,被鲜血染得班驳。
竺西王的猎鹰站在哥哥头顶上的铁棍上,警觉得看着我。他的眼睛同他的主人一样犀利,仿佛能刺穿我的身体。
我小心翼翼地拨开他深棕色的长发。一个月前,他的头发还是那样年轻的颜色,但现在,赭石色中搀杂着一缕一缕的惨白,触目惊心。
“绮歌……”他抬起了头,凝视着我。他真的像是老了很多,眉间一道深深的沟壑,使他原本俊秀的脸显得阴郁而疲倦。
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我捧着他的脸,眼前一阵阵发黑:“哥,你不会有事的……”
他突然笑了,唇角一条细纹深深刻在我心头,之前的十几年里,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凄厉的笑容。
他的嘴唇动了动,一字一顿地说:“绮歌,你知道么,我真后悔——”
“破城那天,没有一箭射死你。”
我伏在他肩头,附着巫术的锁链发出昏暗而诡异的光芒,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竺西王的猎鹰轻啸一声,仿佛是在笑,同竺西王一样自负而轻蔑的笑。
“绮歌,你放心。”密室明明没有别人,他却压低了声音,并且微微喘着粗气,“咱们还有机会……”
还能有什么机会?难道我们还能复国吗?
“‘堕’还在我手里……”
啊?!
“堕”是骋纵王朝的镇邦之宝,我也只是听说过几次,它的确应该由历代君王保管。不过是一把小小的匕首。但听父皇说,骋纵王朝的每一届巫师,都穷一生心血为它施咒语,让他拥有破天裂地的里力量。即便是那其亚,也不能抵御它的一刺。可我一直奇怪,这样一件宝物,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颓废的名字。父皇身旁的巫师说,因为这把匕首是不祥的,终究会有一个人,用它杀死自己最爱的人。
真想不到,哥哥被囚禁了一个月,身上竟然还藏着匕首。
“只要我有机会……接近竺西王……”
“没用的。”我捂住了他的嘴,“竺西王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最后,我说,哥哥,我会想办法把你救出来的,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然后,我走出了牢房。
被施了法术的大门在我背后关闭,我听见哥哥声嘶力竭地大喊——绮歌,你不要做傻事,我不会要这种自由的!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哥哥,绮歌只能给你这么多了,请你原谅……
已经易主的宫殿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样华丽,只是穿梭其中的,不再是我熟悉的宫娥,而是竺西王手下钢铁一样的侍卫。
黄昏绮丽的余辉铺洒在花圃间,勾勒出她们的轮廓,折射出绚烂的光圈。烟暝湿润的水雾在枝叶上凝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映照着西沉的落日。
我站在这里,轻轻托起一片丰盈的叶子,让露水滚落在我的掌心。
忽然,我感觉到一个人挽起我的头发。他身上溢出来的霸气几乎要把我淹没,让我喘不过气来。还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让我的身体发颤——那是竺西王身上的护符的巫力。
“你以前,便是住在这座宫里的吧?”竺西王明明是在微笑,但我还是觉得他的表情是那样阴冷轻蔑,“只要你喜欢,你以后就仍住在这里吧。或者——住到本王的寝宫中。”
果然是这样!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破城那天,在城头上,我被紧紧地绑住,那时,竺西王就在旁边看着我,桀桀地笑着,燃着□□的目光让我不寒而栗。
但我可以用这个方法换取哥哥的自由……
不行!哥哥不会同意的,他不会看着自己的妹妹成为敌军首领的玩物。那样的自由,对他来说是一种侮辱、折磨!
“大王,你是想要‘堕’吧?”我冷笑着,努力迎向竺西王的目光,“破城的时候,你们把我抓来,可见我带着那东西吗?它根本不在我手上。”
竺西王的脸色蓦地变了,握着我的头发的手恨恨地箍紧了我的喉咙,我的生命霎时间完全被纂在他的手中。我害怕,但我依旧冷笑着,紧咬着嘴唇,看着竺西王恶毒的脸:“即便是你把我杀了,我也不知道‘堕’在哪儿!”
“不要不知好歹。”竺西王的手松了下来,捏住了我的下巴,“即使你不说,那其亚早晚也能找到‘堕’。像你这样的女人,我要多少有多少,不会稀罕你的。”
“随您的便。您可以随时杀了我。”嘴唇上腥甜的液体滴了出来,,疼痛来自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竺西王再次哈哈大笑起来,声音震耳欲聋——
“好啊,你不怕死,但你哥哥呢?我就不信你也不怕他死!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哪天!”
竺西王一走,我再也忍不住,瘫软地伏在地上抽噎起来。
——哥哥,绮歌该怎么办?我知道你不会要这种耻辱的自由,但我不能看着你死……咱们一起长大,你说过你会一直保护我……
清冷的月光铺在我身上,我尽量蜷曲成一团,仿佛这样可以让我自己免受伤害。
床前的帘子无声无息地飘了起来,一串清脆的铃声在我耳畔响起。
——是那其亚!
他果然来了,想用巫术逼我说出堕在哪儿?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让头脑里一片空白。以前,我听父王身边的巫师提起过,这样,可以不受巫术的控制。
身体越来越轻,好象要飘到空中。意识渐渐模糊了——我还是中了那其亚的巫术。
很快,我出现了幻觉。
……我像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父王难得一次带我和哥哥去郊外狩猎。哥哥虽然很小,但和父王长得很像,连眉宇间一丝丝英气也如出一辙。
哥哥骑在马上,他把我也抱上他的马,放在他身前。我从没被人抱得这么高,恐惧得叫了出来。他在我耳边,轻声对我说,绮歌,我在呢,别怕。然后,一支利箭不知从何处急速射来。哥哥把我紧紧搂在他尚还不够宽广的胸膛前,然后是他的惨叫声,然后是父王花费大量人力物力追查刺客……
……那一年我十四岁,哥哥十六岁。南疆的番王向父王求亲。已经很晚了,我睡不着,在父王的书房外听到哥哥和父王争吵。哥哥清清楚楚地对父王说,我决不会让自己的妹妹嫁给南番王那样的酒色之徒。如果一定要嫁,孩儿宁愿驻守南疆,好一辈子保护她。
……在地牢里,哥哥尽管遍体鳞伤,但他的目光是那样凌厉地注视着我,他在我背后大喊“绮歌,你不要做傻事,我不会要这种自由的!”……
最后,我的意识完全消失了。只觉得自己躺在海上,随着浪漂流,水天相接,哪里都是灰蒙蒙的,天地一片混沌。苍茫之中,我又隐隐约约地听到哥哥的声音——绮歌,没有人会伤害你的……
几天以后,我去见哥哥。我决定了,尽管这个代价是如此巨大,但我别无选择。
铁链已经深深嵌进了哥哥的皮肤,铭文烙在了他手臂的肌肉上,也烙入了我的眼中。我扑上去,在他怀中抽噎着。
哥哥苍白的脸上终于浮上了笑容,他想伸出手,抚摩我的头发,但锁链不让他动得分毫。
“绮歌,你怎么还是老样子?不高兴就找我来哭?”哥哥笑得很勉强,我看到他深不见底的瞳仁中,映出的我的脸。我第一次发现,我和哥哥一前一后来到人世上,相貌却是如此相像。“是哥哥没用,不能再保护你了……绮歌,你记住,就是被竺西王折磨死,也不要委身于他,不然哥哥会恨你一辈子。”
“哥哥,那是换取你自由的唯一方法了。”
“绮歌,别傻了。”哥哥一直在对我笑,“那不是自由,那才是真正的拘囚。骋纵王朝的子民会恨我、轻视我,我会遭千夫指、万人唾的。没有人知道我是从前的储君,但我知道,我就不会原谅自己。”
殷红的液体渗透我的衣裙,我惊慌失措地撕开他的甲衣,看到嵌在他胸口的刀刃。
“没事的……那上面有那其亚的咒语,你拿不出来的。”哥哥深邃的眸子里见不到丝毫痛楚,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我知道,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学会了掩饰疼痛。尤其是在我面前。
一种奇异而危险的气氛不知何时向我们笼了过来。哥哥眼中忽然掠过一丝怨毒,我回头的时候,就看到一个披灰斗篷的人站在我们面前——天下力量最强的巫师那其亚。
他的声音很沙哑,说话像是很困难的样子:“不要再抵抗了,把‘堕’交出来吧。即使你们留着它,也不会有什么用的。”
哥哥不说话,只是盯着那其亚,嘴角挑起一个冷峻的弧度。其亚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身上宽大的灰斗篷没来由地动起来。
——那其亚在念咒语!
我抱着哥哥的腰,想要帮他分担痛苦。哥哥明明在颤抖,但他还在笑,对那其亚笑,桀骜不驯地笑!
“你不是天下最厉害的巫师吗?有本事就把他找出来吧!”哥哥大声笑起来,我感到莫名的恐惧,哀求地看着他,希望他不再抵抗那其亚。在那其亚强大的巫力面前,我们是那样渺小可怜。
“你这样抵抗有什么用?你的妹妹早晚会成为大王的女人,只要大王愿意,你也会成为他的奴隶。而且——大王连自尽的机会都不会给你们。”那其亚停止了念咒,哥哥身上绷得紧紧的肌肉松了下来。冰凉的冷汗和着血水一直浸湿了我的裙子。
“你回去吧。”哥哥温柔地凝望着我,对那其亚说,“我不会交出‘堕’的。哪怕我们两个一起死,我也不会。”
那其亚没有办法了,他转身离开牢房,又突然回头,只是嘴唇轻轻碰了碰,眼睛里闪过恶毒的光芒,然后才走。
哥哥又没来由地颤抖起来,我不可思议地看着束缚着他的铁链一点一点的抽紧,镶进他血肉模糊的皮肤里。
“那其亚刚才说了一句话……”
“他说……他会让我生不如死的……”
“哈哈哈哈……”
我的眼泪忍不住地流下来0,我一边在心里默念着“哥哥,对不起,原谅我”,一边跑出牢房,让自己的眼泪恣睢而出……
在竺西王的书房——应该是父王的书房外,我目光冰冷地漠视着铁塔一样的侍卫,说:“让开,我要见竺西王。”
当竺西王站在我面前,饶有兴趣的看着我,我伏下,说出了那些不知想过多少遍的话:
“大王,从此以后,我可以作你的女人,作你的玩具,作你的奴隶,你可以用任何方法玩弄我、折磨我,只求你放了我的哥哥,让他做一个平凡的人,永远不再去打扰他。”
竺西王胜利似的大笑起来,我跪着,几乎要晕过去。最后,我听到他说:“可以。只要大婚一完,我立刻放了他,并且永远不再找他。‘堕’我也可以不要,只要有你就够了。是吧,我的王妃——”
我木然地伏在他面前,让自己渐渐堕落,坠进万劫不复的地狱。值得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不断地对自己说,哥哥是我最爱的人、最亲的人,我这么做,全是值得的……
大婚那天,他们竟然把哥哥也带来了。
他坐在席间,换上了华丽的衣裳。但我还是看见,他的手腕上依旧栓着那条细细的铁链。他的目光涣散而呆滞,我有些站不稳了——哥哥,一定恨死我了。
竺西王坐在宝座上,那其亚站在他身后,寸步不离,一语不发。
席间的大臣们纷纷向竺西王贺喜,那里面,也有很多骋纵王朝的臣子。我并不怪他们变节,他们也没有选择的权利。
竺西王呵呵地笑着,等大臣们向他敬完酒后,他端起了酒杯,向哥哥走去。
我最不想看到的事真的发生了——璀璨的光芒刺破空气,哥哥的目光不再呆滞,他“抽”出“堕”,刺向竺西王的心口,原来,那“堕”一直藏在他的小腿里。
席间立刻混乱起来,竺西王身边的侍卫们飞快到围过来,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你果然拿出‘堕’了!”那其亚沙哑的声音难掩兴奋,他的右手虚空一收,哥哥手腕上的铁链犹如瞬间被烧得通红,“哧——”的一阵响,一股青烟从他的手腕上冒出,他的手一抖,“堕”应声掉在地上。
我扑上去,紧紧贴着哥哥,生怕他们会当场杀了他。
“堕”离开了哥哥的手,周围反倒没有什么人注意我们,都注视着那其亚手里的“堕”,保护着竺西王。
那其亚摩挲着“堕”,眼中突然精光一闪——“这不是真正的‘堕’!”
我的胸口一阵刺痛,仿佛有什么异物刺进了我的身体。
哥哥的胸膛紧紧贴着我的胸口,我们两个中间,有一块小小的金属,上面铸了一个字——堕。
原来真正的“堕”是这个样子,双刃,柄在中间。
我们的血交融在一起,染红了我的视线,人们惊叫着,向四处避去,想要离我们身上的魔物远一点。这里,仿佛只剩下我们兄妹两个。
——绮歌,你怪我吗?”
——不怪。哥哥,我明白,你不愿意看着我变成竺西王的宠物。
——绮歌,咱们要不是皇族的人该多好,只是两个普通的孩子。
——是啊,那样,咱们可以随时出去玩,去打猎。哥哥,你还记得小时侯,你帮我挡得那一箭吗?
——当然记得,我是从那时侯开始学会掩饰疼痛的。
……
恍惚中,我又出现了同那天一样的幻觉。
我看到天空是那样湛蓝纯净,丝棉絮般的白云在天上缓缓飘动。我光着脚,站在柔软的草地上,四周弥漫着青草的清香。哥哥策马而来,停在我面前,微笑着伸出手,拉我上马,让我靠在他坚实而宽广的胸膛上。他在我耳边轻声说,绮歌,我在呢,别怕。
我笑着点点头,靠着他。
只要我们在一起,哪怕一同堕入万劫不复的无间地狱,我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