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城市三部曲之三：芬芳的旅行》苏普

4、芬芳

　　冬天的兰州，是最难过的，天气是灰蒙蒙的，烟霾很大。总觉得空气中带着沙粒进入气管里，摩擦着脆弱的管壁，人总是气短和咳嗽。
　　冬天的小院里，也总是凄清和荒索，院子里的石榴树、香椿树撑着枯树枝在寒风中瑟瑟，一切都是灰的、暗的，屋子是灰的，墙壁是暗的，连院子正中的水龙头里冰冷刺骨的水都带着忧郁的灰色。舅妈在这个时节的脾气更是不好，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多，前一分钟还在院子里刷牙，后一分钟不知为什么就发怒了，舅舅、猫儿、哥、我轮番骂，大家听着，个个都心惊胆战的，“嫁了你算倒了八辈子霉了，啥本事都没有，你们几个也一个个的都没出息，芬芳你个没良心的货，就不能在家里帮着好好看铺子，你姥姥死了，你也没懂点儿事儿，非要去超市当收银员，你哥都忙不过来，你就是不肯帮忙，小猫你个没本事的货，我造了什么孽，养这么一群没用的儿女……”她有时说的躁狂了，把东西乒乒乓乓摔一地，然后歇斯底里甩着眼泪，我和猫儿小心翼翼地回屋里拿了包，再屏息凝气溜到门口，然后推门在猎猎寒风中狂奔而逃，跑出去好远，觉得舅妈的叫骂还在耳前，又往前奔，直到觉得舅妈和老院子已经远远被甩在后面，两个人才松口气，又说笑起来，我们在超市附近的小店里吃早点，猫儿还在上幼师，我已经挣钱了，供得起猫儿一日三餐和书本费。
　　猫儿吃着，小声说，姐，我快毕业了，也能挣钱了。
　　过一会儿又说，“姐，不是家里这么困难，你今年都大学毕业了，我前几天碰见傅杨哥哥了，他今年夏天就毕业了，工作都安排好了，他还问你呢，问你怎么老躲着他。”
　　我听着，心一沉，又一沉，最后到底。
　　我和傅杨都回不去了，鸿沟与裂隙横亘在我们俩面前，那上面于我，镌着一席箴语，前途茫茫，生活无望。
　　小猫儿还在说，姐，我觉得你比他其实聪明多了，你看你中专毕业了，今年还拿下来自考的本科，其实跟他也差不多了……
　　猫儿是越来越像舅妈了，在絮絮叨叨这方面，我强咽下一口饭，抹了嘴一把，拍拍猫儿的头，强笑两下，猫儿，我要迟到了，我先走了。
　　我冲出去，一袭凌烈寒风刺痛皮肤与双眼，我忽然泪流满面。
　　到了超市，赶紧换好衣服，清理工作台、收银柜、整理货架，大家在货架之间光滑的小路上不停快速穿梭，货物扔来扔去，有人指挥、有人喊话，人声鼎沸，我倒喜欢这沸腾景象，觉得生活总算火热，不必思考太多人和事。接着领班训话，听完训话，已将近9点，急急赶回自己岗位，一天工作即将开始。
　　深呼吸放松一下，活动活动手腕、脚腕，隔壁的同事叫苦一声，唉，又站一天，我的妈呀，我昨晚回去，那个腿疼的哦。另一个就来安顿我们，一定要趁着这会儿稍微活动活动，不然一天站下来一个姿势，人都僵了。
　　我站那里，却想起傅杨，他可以天天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喝一杯清茶，来一番高谈，这是他的擅长，这也是他的生活。
　　而我的生活，只在这里，有一丝苦气，就在心头荡漾起来。
　　还在想，顾客已经陆续进来了，有人站在面前，赶忙微笑抬头，一看却是傅杨，不由一怔。
　　傅杨莞尔一笑，笑容亲切，让我恍然觉得刹那间回到过去，高中时代，他叫我野孩子，我用石头砸他，第二天他顶着一脑袋包来上学，却没向老师告状，我向他道歉，他也是这样笑起来。
　　我也笑了，嘿，老傅，你来干吗？
　　“看你啊，躲着不见我，我只见得到小猫儿。有事儿跟你说。”
　　“没躲着你，你不看我这儿多忙啊。啥事儿快说。”
　　“喏，”他扬起手中报纸，小声说“我实习的单位要招人，登出广告了。我毕业以后也去这家单位。”说到后一句他的脸微微红了，我知道他的意思，假装懵懂，拽过报纸，四下里看看，小声催他，行了，我知道了，你赶紧走吧，别让我们组长看见。
　　他被我催得不行，磨磨蹭蹭半晌才离开，转头又嚷一句，“晚上大家要聚，老地方啊，带着猫儿。”
　　中午倒休吃中饭的时候，我摸出报纸来偷偷看了看，是兰州最大的一家国企的培训中心在招聘，我心突地跳了起来，在兰州这种城市，对我们这样平头百姓，能有份这样的工作真是天大的事了。
　　如果真能去了，舅妈知道了，不知要怎样高兴呢。我小心叠了报纸，暗自欣喜。起身伸了懒腰，抬头瞥见窗外灰沉的天气，到觉得有了许多亮色。
　　报名、笔试、面试，一轮一轮又一轮的筛选、等待，转眼到了四月末，录取通知终于下来了，我已经疲惫麻木的笑不出来了。
　　可是舅妈已经笑得忘形了，她逢人就说，我们家芬芳要去大单位上班了，我们家芬芳自己考上的，我们家芬芳要出息了。
　　她在澡堂子里给人搓澡，她自下岗后就一直在一家澡堂子里搓澡，搓着搓着就开始说，“知道么，我家大姑娘去大单位上班了。我就知道她有这一天，我们家开的那个小卖铺，我一直都让我们家大小子弄着，都没让她插手，就怕耽误她上进，我就知道我有远见。”
　　她得意地笑着，手底下就重了，那个女客叫了起来，“哎呀，老谢，你轻点儿，看你高兴的。”
　　我甚至觉得，说这话时，她那短胖佝偻的身体也一下子舒展了好多。
　　猫儿省着平时的饭钱，攒了三百块钱，一下子掏给我，姐，去买件新衣服吧，要去那么大的单位上班了，可不能没有好衣服。她苍白的脸泛着兴奋的红光。
　　“你快收着吧，姐怎么能要你的钱，我知道你攒钱是想留着再念大专。”
　　“姐，你以后去了好单位，我还那么辛苦干啥呢，有你养了。”猫儿眨着漂亮的眼睛，淘气的笑容，一把将钱塞到我衣兜里。
　　舅舅、大哥一直都因为我不肯在小卖店里帮忙，他们两个累得紧，而生我的气，平时见我连笑脸都少，却因为这个事儿，终于肯对我灿烂一笑了，家里多年未见的乐陶陶的气氛，驱散了一些贫穷带来的愁云，我这时才觉得幸福得像在云里。
　　第二天要去单位报道，我和猫儿在批发市场转了好久，才买下几件新衣服，我看中一件灰色的高领毛衣，猫儿说什么都说老气，两个人争了半天，只好又逛，好不容易看中一件墨绿色的毛衣，两人一致了意见，都觉得好，可是要一百多，对我们来说，差不多是天价了，两个人就开始轮番跟老板理论，猫儿在这种时候最伶牙俐齿，尽捡好听的话，哄着老板，让老板降点价，我就揪着某个瑕疵不停跟老板说，你这衣服不值这钱，你看这线头……，终于一件衣服买下来，市场里都快下班了，我们两个兴冲冲地捧着衣服回去。舅妈多炒了好几个菜，居然还多买了点鲜菜，一家人坐着，只有大哥不在，“你大哥还得盯着铺子，能挣一个是一个，咱们先吃。”舅妈兴奋地敲着碗，“老夏，你去把那瓶酒打开，我们一家人喝点。”舅舅蹒跚地起来去拿酒，妈过世不久，舅舅有一次在工厂里干活，梯子断了，摔断了腿，厂子里开始还赔了一些，后来也就不闻不问了，舅妈去厂子里大闹了几次，都不了了之，不久厂子就破产了。舅舅自那后，拖着一条跛腿，人连最后一丝精气神儿都似乎被这次打击抽走了。
　　昏黄的灯光下，我看着他们两个，舅妈

　　第二天去报到，一上午忙忙碌碌填完报到表，换了工作服，发了上岗培训日程表，就有客服中心的主管来训话，咦，感觉跟超市差不多么，只是这衣服很漂亮，正想着，旁边一个高个子女孩低声对我说，“呦，这衣服还不错”，我不由冲她乐起来，
　　“我叫丁小玲”，她小声说。
　　“我叫夏芬芳。”
　　刚说着，就听一个异常严厉的女声，尖利地响了起来，“谁在说话，我在训话的时候都给我闭嘴。第一天报到就一点纪律也没有，我告诉你们，你们还没过试用期呢。”
　　我噤住了声，抬眼过去，居然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比我不会大太多，但是气势很盛，俏丽的脸，绷着一层寒霜，她狠狠扫我一眼，我赶忙低眉敛目，大气不敢出了，这份工作对我太重要了。
　　“那个女人叫林月婷，大学毕业才几年，就是这里的小主管了，难怪那么牛哄哄。”
　　中午吃饭时，丁晓玲小声对我说。
　　“你不也是第一天报到么，你怎么知道啊？”
　　“嗨，我可不是新人，我是从别的部门调过来的，跟着你们新人一起培训。”
　　“你干嘛掉过来啊？”
　　“我啊，原来在客房，好不容易调到前厅来，咱们培训中心啊，是市里面好多大企业和政府机关的定点培训中心啊，可以认识很多大人物的，但是必须得到大堂来才有机会啊。”她小声嘀咕着。
　　“我这等姿色，还指着找好机会把自己嫁个好人家呢。”她得意洋洋地起身摸了一下自己头发。
　　我扑哧笑起来，觉得这理论实在奇怪，这么年轻已经想到那么遥远的事情。
　　“嗳，夏芬芳，你不要笑啊，这可是金玉良言，女人啊，不等自己年轻时嫁个好人家还能干吗？”
　　“我们很老吗？”我笑她一句，“不跟你废话了，中午还要背电话号码表呢。”拿了饭盒出餐厅，小玲还跟在后面絮絮不停。
　　我一路笑，回家路上不时还想起来，还觉得好笑，4月末的风柔软而温暖，骑车穿过大半个城，只觉得心里欢快，还想往前骑。
　　晚上饭桌上，把这个当笑话讲了一气，舅妈忽然放下碗，圆的眼瞪得更圆，嘴里的饭还嚼着，咬着牙嚷着，“芬芳啊，你可别笑，你说的这人才是明白人，你可得跟人家学着，要能弄个好人家，有钱有势的，咱们一家还愁什么。”
　　我和小猫儿吐了吐舌头，赶紧闷头吃饭。晚上，我洗着碗，猫儿溜进来，揣着手，端着样子说，“哎呀，赶紧嫁进大户人家，就不用洗碗了”，我大笑起来，拿起水泼她。
　　欢快的日子就像泼剌剌的水，飞快流淌。在培训中心差不多半年，企业总部的高层要来这里进行培训，大家愈发忙起来。电话不断，
　　“喂，你好，培训中心吗？我是本部这边的，这次的会议我们有34个人，有房间吗？”
　　我接着电话，“好，您等一下，我查一下，恩，有的，请您给我留个电话，我帮您预留。”
　　“我叫姜俊伟，本部总经理工作部的，电话是……”
　　我挂了电话，还想，这个人声音倒是很好听。小玲忙忙地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是姜俊伟吗？哇，咱们集团第一帅哥，他爸爸是省里大干部哩，他和咱们那位林月婷是集团著名的金童玉女。”
　　“小玲，我真佩服你，你什么都知道，快，快，赶紧忙吧。”我无奈笑着推她。
　　林月婷走了过来，冷冷看着我们，“后天的会是我们本部的会，你们一定要尽心，不要总坐着说闲话。夏芬芳，下午姜主任过来看房间，他来了你打电话给我，我带她去。”
　　小玲使劲撇了嘴，给她的背影做了个难看的鬼脸，小声嘀咕，“讨厌，装什么装。”
　　我嘘住她，“赶快干活。”
　　忙了大半日，终于稍微闲暇，大家都在楼里跑得脚不沾地，我还在等着那位姜主任，这一下觉得全身疼得厉害，趁无人赶紧弯弯腰、伸伸臂，抻拉抻拉筋骨，正弯腰做到一半，就听有人问，
　　“请问有人吗，我找夏芬芳小姐。”
　　我吓了一跳，慌忙起身，起得急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赶忙扶住柜台，一绺头发不听话地哧溜滑下来，我羞窘之极，赶紧把头发仓皇塞进后面的发网里。
　　对面一个高个男人，正望着我微笑。他的笑容清爽温润，亲切之极。
　　“姑娘，别慌。”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是夏芬芳。”
　　“哦，我是姜俊伟，你好，上午的电话是你接的吧。”我们握手，他的手温暖有力，他一笑起来，颊边扯出好看的笑纹，人愈发显得俊朗。
　　小玲说得没错，还真是帅哥，心里转了这个念头，很快暗自呸自己，怎么会想这个，拿起电话打给林月婷，打了几个她都没接，觉得头上有点冒汗，偷眼看那人，他一直在望着我笑，“怎么了，你不能带我去看房间？”
　　“恩，刚才林主管说带您去，现在联系不到她，那我带您去看吧。”
　　我拿了房卡，带他进电梯，我们一起往楼上去，我的生活也就此飞速地通往了另一个完全不可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