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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文澜党形成之际,正是雍朝社会矛盾逐渐计划的时候。文澜党人讽议朝政、评论官吏,要求官员廉洁奉公,讲究实干,反对权贵贪赃枉法,肆意弄权。这些主张得到了当时社会的广泛同情和支持,在士人阶级中获得了巨大的反响……
      ——《雍史考》
      雍朝,嘉平十四年,腊月初八,河北道真定。

      已经进了腊月,文澜书院一月两次的小讲也就停了,学生们都纷纷归家过年,若大的书院也就静了下来。
      刘安杨晨起往院里转了一圈,昨日落了雪,书院里素白安静,却是一人也无。他兀自转了一圈,便回屋来。正洗着脸,小童来禀套好了车,刘安杨也不回,只问道,“你可问老头子,他是不是要一起去?”
      “院长说了,”小童站在一边,脆声故意装的低沉,“‘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才不拜香,让那小子自己要去就去好了。’”
      刘安杨哼了一声,“这老东西,不过是嘴硬罢了,”他想了想,摆摆手道,“罢了,我又不是像他一样年老体衰,非要坐车,你就只把长耳公请来,与我同去罢了。”
      那小童听了,却没动,只吃吃笑着,“先生真有趣,驴便是驴,叫什么长耳公。再说今日天寒地冻的,先生不坐车偏要骑驴,这不是挨冻吗。”
      刘安杨听了,只摇头道,“小儿懂什么!这长耳公步履健稳,皮暖肉厚,比坐车舒服得多。再说长耳公在咱们书院,都是与牛马为伴,少见同类,想必甚是孤单。这次我刚好去拜会隆兴寺法玩大师,让长耳公见见,也了却他孤单之情。”
      那小童皱着眉头想了想,才拍手笑起来,“先生又说法玩大师是秃驴了,小心大师知道了,午斋连豆腐都没了。”
      “哪怕什么,我便也吃粥便好。”刘安杨也不理他,只用布帕子擦了脸,看小童还站在那里,扬起手做要打状,“还不快去请长耳公,却愣在这里。”
      小童却也不怕,吐吐舌头,作了个揖便出去了。刘安杨站在镜前,却正了脸色,自己端了冠带,罩了耄白大氅,坦步出门。

      这正在最冷的时节。何况冬日天亮的晚,到了此时,天尚且蒙蒙亮,风还未被稀薄的暖阳烤热,越发如同冰刀,划过脸颊便留下一道刺痛。刘安杨骑在驴上,裹紧了自己的耄白大氅。他这一路从文澜到隆兴寺,一路上都是无人,近了隆兴寺倒是隐隐听见人声。
      刘安杨把驴拴在山门下,自己上去,才看见山门外已经拥着长队。今天佛诞,特许僧庙佛寺施粥,附近几县的饥民都已经知晓,纷纷扶老携幼,在寺门口领粥。刘安杨从他们之中穿过,见那饥民一个个骨瘦如柴,彼此搀扶,眼中直盯着前面的粥桶,连刘安杨从他们身侧过去都丝毫不闻。
      待他近了寺门,才看见已有几人领了粥,坐在台阶上小口吃着。刘安杨眼看见一个孩子,面黄肌瘦,打着赤脚,只大大一个肚子,端着碗转了几圈,眼直直的,只是不喝,像是没见过如此浓稠的粥,竟不知道如何下口。过了一会,才伸出舌头,像是饥犬一样从粥面上舔了一口,又舔了一口,直到脸都埋进碗里,却不见他把碗端起来吃。
      “刘施主不必疑惑,”刘安杨猛一回头,才看见隆兴寺住持法玩站在自己身后,也正看着那孩子,“这些饥民都许久未吃过饱饭了,恐怕吃了这顿,下顿也不知道在哪里。他们恐怕吃的太快,肚里便不觉得饱,便都只敢小口慢食。”
      刘安杨也不与他客气,只略略见礼,打开粥桶一看,便不禁啧啧称奇。那桶里的粥又厚又香,各色豆谷一应具全,顶上还浮着几颗红枣,“这可是好丰收。”刘安杨啧啧道,“民田几年歉收,佛田却如此丰盛,可见你这小秃驴平日里贪没了不少香油钱。”
      法玩却也不恼,只对刘安杨合手作揖,低眉道,“先生却是冤枉小僧了。小僧是想,寺里不必粥厂,只在这一日施粥,便能有多厚便多厚。”他抬头,已经看出刘安杨所想,“小僧怕人多挤砸,便已经说下一人一碗,领过的都用香灰做了记号。”
      “这倒是周到。”刘安杨抚掌笑道,“也是,官府不许民间施粥,唯独在这一日才开,你便把是这寺里的陈芝麻烂谷子都拿出来,方才换换新。”
      “先生说笑了,如今年景,谁还有余粮,寺里也早就空了,”法玩低首道,“不过是前日冯公知晓施粥,送来了两车粮米,今日又有贵客来进香,布施了许多香仁板栗、粳米红枣一类的罕物,这才凑出来这些,为我佛广施佑荫。”他说着,自顾叹了口气,“小僧前日也曾去看官府粥厂,都是薄如清水,怎么能安慰饥民。“
      刘安杨面上没什么变化,仍是嬉笑道,“官府的粥厂是日日施粥,能有多少粮米,比不上你这里。你多加点米,也是为你佛多布点恩德了。”他摆摆手,话锋一转,“这贵客倒是有趣,姓甚名谁,我倒是想去拜会拜会。”
      贵客倒也稀奇,是今日清晨便来寺里进香的。小僧问他名姓,他也未说,小僧又让了厢房与他,嘱咐了弟子作伴,他却说不必麻烦,自己只讨了一碗粥,在摩尼殿坐着。索性也无人,小僧便由他去了。”法玩双手合十,叹息一声,眼睛却从眉下看着刘安杨脸色,“刘先生若是想去,自便便可。”

      刘安杨也不再与寺里人招呼,径直从前殿绕过,到了摩尼殿,进了殿门,绕过正面大佛,才见到南壁下蒲团上跪坐着一人,正望着倒坐观音。
      观音坐于五彩悬山之中,身边漫天蔚霞。他垂着眉眼,逸然笑着看着面前跪坐之人。那人裹着镶毛大氅,只束了发,却未加冠。他身量纤细,却坐的极直,背挺肩直,在后领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子。蒲团边放了一个寺里的粗碗,粥冒着热气。他听见刘安杨的脚步声,抖抖袖子,站起身,回过头来。
      刘安杨这才得见他的长相,是个少年人,尚未长开,个子高挑,一双凤眼,眉若远山,却有些淡,像素面的女子,唇如含珠,唇色极红,他本极苍白清瘦,这唇色更映衬得如雪下梅花。他看向刘安杨,略颔首,走过来,却在一步之外停住,微微一笑。
      他本就长得美,这么一笑,便像是梅花上的雪被纷纷扬扬吹下,带着寒气,却又晶莹地晗晗发光。
      刘安杨已然愣住,却听少年道,“想必这就是真定文澜书院,刘安杨刘先生了。”
      “草民,”刘安杨扑通跪下,俯首道,“草民刘安杨,拜见太子殿下。”

      “你是如何知晓本宫身份的?”太子并未让刘安杨起身,只问,“本宫格外嘱咐过立春姑娘,让她切切保密。”
      “立春姑娘只说,有位京中公子腊月初八会来隆兴寺进香,为庶母与幼弟祈福。草民不才,只觉得向来少有嫡子为庶母庶弟远来祈福的道理。”刘安杨深跪着,额头贴地,答道,“草民虽不在朝,却亦听闻如今有位极尊贵的庶子出世,想来便不难猜度。再一处,立春姑娘先师叶氏乃抚辰殿皇后故婢,受恩与皇后娘娘,奉太子与皇后为主。因此除却太子殿下,又哪位京中公子不派自己近仆,却让她专程来向草民知会。”
      “叶姑姑虽是母后侍女,却早就放出宫了。她们师徒对本宫有多帮助,本宫甚是感激,不敢以主仆相称。”太子浅笑道。“先生请起吧,此处冷,跪着不便。”
      刘安杨起身,见太子又回坐在了那蒲团上,指了指另一个蒲团,刘安杨拜谢之后便坐在了下首,本欲言语,却看太子自己端起旁边的粗碗,自己喝了一口粥,才道,“这寺里的粥甚好,刘先生未曾来一碗?”
      刘安杨只好放下旧事,道,“草民来时听住持道,殿下此次前来,为寺里布施不少米粮,寺里才能开粥救饥。草民深感殿下仁心。”
      “先生谬赞了。本宫久居京城,又未开府,不得参与朝政,竟对燕南河北道如此光景一无所知。若非立春提及这一路饿殍遍野,本宫也不知晓。只可惜本宫宫里也没什么东西,勉强打扫出来这些,不过都是些陈谷杂粮罢了。”太子仍吃了一口粥,慢慢道,“本宫听闻,燕南河北道去年大旱,今年又有瘟疫蝗灾,饥民遍野。本宫这些东西,便是对真定都算不上九牛一毛,何况对镇州、对燕南河北道。”
      “天灾难测,加之如今陇右战事未平,粮饷都靠河东、河北与关内三道供给,朝廷总是有恤民之心,亦难减赋税。”刘安杨窥探着太子脸色,稳声说,“腊月初八,宫内亦会开粥赏赐皇子众臣,殿下怎会选此时间来真定佛寺食粥?”
      太子又吃了一口粥,恍若未闻,只接续着粮饷之事接着说,“本宫曾听闻,我朝粮仓乃在河南道与江南道,气候温湿,土地肥沃,便是粮米果蔬都可丰产。河东、关内与燕南河北道都本非产粮之地,为何强征本地百姓之粮充饷?”
      刘安杨看了一眼太子,只得答道,“殿下圣明。从这三道运粮,不过是此处离陇右相近,可这三道本就人口众多,河北易旱,河东与关内土力不贷,又加之时有战事,的确都非粮仓。只是河南江南两道供粮,已是两朝之前的事了。这两道供粮,全靠运河之利。否则从江南到陇右,便是运三至一。”
      “若是两朝之前可以供粮,为何此时却不可了?”太子将粥碗放在身前,仰脸看着刘安杨。
      “江南河南向陇右运粮,全靠运河之利。只是……”刘安杨犹豫了一下,“只是虽有运河,但河道多年淤塞,河堤码头失修。前朝时边境战事未起,朝廷年年派兵工疏浚,尚且力有不逮,如今自先帝起,陇右连年战事,朝中更是拿不出钱,河运便只好荒疏下来,如此已然变成死结。纵是偶然清理,最多只能做到洪灾时救急,如去年吉州洪泛,朝廷紧急拨人拨钱,可彼时灾害已成,劳民伤财,不治根本。因此江南道如今亦有粮草进京,却不成气候。还有一处,”刘安杨一壁说,一壁看着太子脸色,“先帝与官家皆信宦官,河运一直是司礼监掌控,派下的宦官与地方勾结,层层盘剥,上京的粮食他们要扣去一半,治水的钱也多半进了他们腰包。如今江南道无兵无灾,尚可自足,因此面上风平浪静,朝中只看着燕南河北道的饥民罢了,却不知根在江南。将来陇右一旦有大战,以此情况,我朝便有大厦倾覆之险。”
      刘安杨说完这一长段,自知多言,却看太子俯身向他,秀眉敛起,甚是专注,问道,“先生何以预见陇右大战?”
      “陇右关外三族,安西、室韦、塞种之中,塞种东迁,连年叨扰大宁,但毕竟式微,不足为惧。两年前侯将军在西洲大破安西之后,安西便已经势弱,便也不成威胁,可毕竟当时粮草不足,未能乘胜追击,斩草除根,将安西所在之地归于我朝。室韦单于纳喇颇有野心,趁机蚕食安西,现已将安西旧地逐步划归囊中。安西之地虽不过是荒漠草原,无法耕种,亦不是上佳牧场,可如此一来,”刘安杨拿过太子的碗与勺匙,在地上摆成环绕之势,“室韦与南方五溪蛮便再无屏障。若等一日安西之地尽归室韦,室韦又与五溪联手,我朝便是两面受敌,岂不危险!如今室韦屡屡犯边,却不恋战,正是消磨我朝军马粮草,为日后准备。”
      他说完,才见自己失礼,忙把那勺匙从地上捡起,用袖子擦了擦,却到底沾了灰土,不敢再放回碗中,便只好举着,十分尴尬。
      太子却毫不以为意,抚掌道,“先生真是名不虚传。本宫耳目闭塞,对此全然弗知。先生谈及危局,可有对策?”
      “对策自然是有,天下危局,无一没有对策,只是朝中未必欣喜。”刘安杨抬眼看了一眼太子,把勺子放到一边的蒲团上。
      “本宫不在朝中,先生亦不在朝中,但说无妨。”太子俯身向刘安杨,却已经展开了眉头,目光灼灼,问道。
      “国库空虚,并非银钱不足,却是因为都在他人之手。彻查贪腐,抄没那些贪宦污吏家产,银钱糜剧,国库可盈。还有一批人,朝廷也可用之。江南道许多富庶之人,非是因农,却是因商。江南产丝织瓷器,流出海外换来白银,可这些白银到国库者不过十一,除了统管的司礼监,便都是到了这些富商手里。他们手里有银钱,除却外海生意,欲走通内陆,却同样被运河所困。朝廷若能放宽红利,使他们出钱浚河,许以降低税负之报,就也不是难事。如此一来,朝廷以反贪之银做引子始发疏浚,用富商之钱做续修缮各处,经商赋税为继维持修护,运河之事可成。只是事不容缓,若是日久,恐陇右生变,便当真再无翻身之地。”
      “好!”太子抚掌笑道,“如此周全,既解了江南之围,又救了陇右之困,还抚平了江北三道,先生想的周全,果然是治世之才。只是……”他突然沉了声,垂下眉目,长叹道,“只是本宫就算是听闻,也只能攒些花生红枣什么的,救济灾民,再无一用。”
      “太子殿下荣登大宝之日,便可为天下苍生计,何来无用之说。”刘安杨早知太子来真定不是为了捐这一碗粥,因此小心翼翼回道。
      “宫内有祚王新封,本宫却囚居肃王府,不得开府,朝中亦无可信之人。”张云低头,眉目黯然,叹道,“今日腊八节施粥,都是敬贵妃与祚王为伴陛下,本宫竟不得召入宫。本宫处境,路人皆知,先生又怎会不明?又谈何荣登大宝?”
      刘安杨默默不语。张云见他低头,轻声道,“刘先生若能相助,入仕为官,为本宫再朝中立言,便是雪中送炭。”
      刘安杨膝行背退两步,长跪,道,“殿下器重草民,草民不胜感激。只是草民家训,只为文澜经营,不敢入仕。还望太子殿下恕罪。”
      张云沉默半晌,长叹一声,“听先生所讲,本宫知道先生心在天下,为何却自困于这区区一书院。况且文澜所处,不仕而仕,虽身在江湖之远,挂心全在庙堂之高,先生又何必拘泥,不愿入仕?”
      刘安杨长叩,只是默默,半晌才道,“殿下可知为何文澜世代不仕?”
      “本宫听闻,是因前朝党锢,刘氏受冤……”
      “是。”刘安杨沉声道,“诚如陛下所言,文澜世代不仕,并非无心天下生民,只是先辈受党锢之冤,留有训诫,为人臣者,保一身愧对天下黎民,保黎民难全家族一身。草民本出身江南士族,亦因家人因言获罪,全家皆灭,唯留此身。因此草民自知愚钝怯懦,与先祖难比,既无济世救民之才,又无力挽狂澜之勇。平身所愿只有三五好友,一头笨驴,游遍山川而已。”
      “先生若说此言,难道宁愿看黎民百姓受难,却无一丝怜悯吗?”张云叹道,“先生明明胸有经络,足以兼济天下,却唯愿独善一身。本宫为先生惋惜,为天下人惋惜。”他长叹一声,“亦为自己惋惜。本宫若能登大宝,自然为先生所言,针除时弊,抚民定边。只是无有先生,本宫朝不保夕矣!”
      “殿下贤能仁心,便是今日在真定布施粮米,草民已知殿下爱民,非是一般皇亲贵胄所比。因此草民知,殿下定然吉人天相。”刘安杨仍是伏地,长叩道。
      张云起身,一拂衣袖,“先生却不知,如今世道,越是吉人,越难得天相。”他行至刘安杨面前,扶他起身,“先生不肯入仕,本宫自难强迫。只愿先生知本宫之心,愿治江山社稷以贤仁,救苍生万民于水火。”
      “草民知道,只是难违祖训,求殿下宽恕。”刘安杨抽手,反扶太子。
      张云终是一叹,自知难以说动刘安杨,便撇了衣袖,行至门边,却又回头,看着刘安杨。“只是本宫欲告与先生,若为人臣者黎民一身难双全,非臣之过,是君之过。”他立在殿门雪光里,身后蔚如佛光,略展出一丝笑意,似苦笑却又极笃定,“若是先生一日愿为天下不顾此身,那你这一身,本宫定会帮你顾全。”

      刘安杨,字雨时,镇州真定人。刘宇明子。安杨资性绝人,幼即有志圣学,待长,益覃精研究……
      ——《雍史》卷二百三十一 列传第一百十九 刘安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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