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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雍朝晚期,尽管边境战乱不止,内地却相对和平。在经济高速发展的情况下,娱乐行业也兴盛起来。当时的士族之间狎妓之风盛行,众人不以为耻,反认为风流。当时社会中,娼家地位也高于现在,她们比起寻常良家女子,更重修养打扮,甚至涌现出了不少才女,与文澜党亦多有交往,其中以江南袁立春、柳湘君等最为著名……
      ——《雍朝风俗文化简史》

      待回了府,宫里也就知道了御马监的消息。张云估摸着皇上皇后都要派人来问侯,便吩咐方羽光按照之前商量的称病回话,自己躲去了内殿歪着。方羽光也不敢问他,都按照他说的打发了宫里人。
      近了傍晚张云才起身。方羽光见他精神好些,自己端了茶壶过来,又吩咐人备膳。张云却摆了摆手,“这时候喝茶,晚上又睡不着了,”他见桌上虽有果盘,却只有不畏寒的栗子,就自己捡了一个,剥着吃了,壳还握在手里,“膳也不用了,我想着最近忙碌,好久没听琵琶了,不如你与我去趟秋息楼。”
      “秋息楼?”方羽光本来端着茶壶,一哆嗦把茶水泼到了自己手上,着实烫了一下。“这马上就晚上了,又冷得很,殿下这时候去秋息楼,可是去见立春姐姐?”
      “不见她还能见谁,京中还有谁的琵琶能胜过立春?”张云自己扯了扯大罩,故意道,“你不想去,我便自己去了。立春若是问起来,我就说你怕夜深天冷,就不愿来见她了。”
      “殿下可饶了我吧,殿下这么说,立春姐姐要记恨我了。”方羽光连忙告饶。他与张云自小一处,已经习惯了,虽说主仆,却像兄弟,也就没什么规矩,自己往案前几子上一坐。张云故意逗他,“那你既然说天寒地冻,不妨备车,着人去把立春接来,本宫与你便不用跑了。”
      “这可不行,这么冷的天,再把立春姑娘冻病了。”方羽光想都没想便回道,张云本是逗他,却一时也哽住,忍不住腹诽他却不怕把太子冻病了。方羽光还在那边自顾自说,“不过咱们过去,又不曾提前知会,总得有个由头见立春姐姐吧。”
      “这也不难。”张云眨眨眼,“你往这边坐坐。”
      方羽光不明其意,自己搬着几子往火盆便靠了靠。张云瞅准了火盆,把栗子壳往里一丢,立刻炸开两个火星,把方羽光衣服烧了个洞。方羽光吓了一跳,从几子上弹起,连忙去看自己衣服,懊恼道,“殿下好狠的心,我这是昨日才换的!”
      张云笑得扶着案头,“这会便有了由头,就捧着这衣服去,央求立春给你补补算了。”他看方羽光还红着脸,自知自己逗他逗得过分了,才放沉了声音,“好了好了,本宫赔给你一身,你自己往旧库里面去找,什么绫罗绸缎,只要你看上的,本宫一身衣裳还是赔得起你的。”
      “得了吧,殿下自己的衣服都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了,”方羽光还生着气,“旧库里就算有绫罗绸缎,也都是鼠食虫蛀,早就不行了。”他还说着,却看张云略皱了皱眉,思忖道,“既说道此处,咱们平日里也听了立春不少琵琶,索性从旧库一并找几本地方志来,别找什么燕南陇右的,就是近处京畿道,燕南河北道、河南道这几个地方。”他又剥了个栗子,才抬头对方羽光笑道,“立春向来喜欢这些,拿几本过去,也好劝人家给你补衣服。”
      “殿下,这……”方羽光挠挠头,“殿下也知道我,向来看到书就头痛,却还让我找这些,怕是我寻的不合立春姐姐心意,反而惹得她厌。”
      “算了算了,你倒指使起本宫来了。”张云起了身,自己取了大氅披上,“你去备车,我自己去趟旧库罢了。”

      张云命两个小内监取了钥匙,自己往旧库来了。这旧库本是放肃王张浚的旧物之处,平日里一般不开。他府里人手少,寻常事项都恨不得要他自己动手,这种地方自然就更无人打扫,连钥匙都找了半天。一开门就见四下里烟尘纷飞,张云被呛得退了两步,拂了拂大氅,踏步进去,只觉得遍体生寒。
      肃王曾以风流擅文著称,虽在嘉平元年就被贬为庶人,却在这王府一直住到四年去世,也未曾抄没财产,因此这旧库里古籍藏书金石文玩甚多。张云拢了拢手炉,命内监点高了蜡烛,细细翻看名录,吩咐内监找了几本京郊风物的小品文录,加上河北道,河南道与江南道的几本地方志。只是这旧库多年未曾细理,两个内监找断了腿,又叫了几人过来,一齐找了半晌,才把张云择的这几本找齐。张云倒是也不急,裹着大氅,自己先拿了一本燕南河北道的,挑了高烛来看。倒是方羽光沉不住气,从宫门口又跑回来了,说车早就备好多时,张云才把书尽卷进袖里,随方羽光出了宫门。张云上了车,拢紧大氅,打帘子看了一眼,才发现赶车之人正是他从御马监带回来的奴隶,已经换了衣服,收拾干净,头发也盘成了汉人模样。只是他颇为专注地持鞭驾辕,张云只能看见他背影,便放下帘子,暂不理会。

      张云乘车,方羽光骑马在后跟着,车在京城坊中走得极稳,这奴隶虽是头次驾车,却极熟路。张云懒歪在车里,不多时便到了桃花洞。
      桃花洞乃是京内烟花柳巷汇聚之处,适逢华灯初上,最是热闹。一坊的珠楼玉殿都挂着绸缎绫罗,红烛灯笼,都与天边霞光竟色。风也香暖如春,与别处子月龙潜,肃杀不同。路上走马如云,皆是朱紱紫绶的朝中之人,偶尔也得见锦衣重裘的商贾大户,却都依例不得骑高马,比起朝堂官吏矮了一头。张云从帘脚看着,便招呼了方羽光绕到后街。
      纵使只有一街之隔,此处便已经换了乾坤。极窄的巷头七零八落地横着竹竿,上面挂着的披帛小衣都失了云香雾绕的形状,软软塌在竿上。巷边水渠流着胭脂香粉、残羹剩馔与各种秽物,比寻常臭气更令人作呕。张云却依旧打了帘脚往外面看,见沟边站着几个人,浑身乌脏,难辨男女,都拿着长网从沟里掏着什么。但凡勾出一网,他们便蹲在地上仔细看了看,从里面翻检出来些许残羹剩饭,竟塞进嘴里嚼起来。张云放下帘子,不再多看。好在没几步就到了秋息楼后门,张云在车里坐着,方羽光去敲了敲门,居然立刻就有人开了。张云下了车,才见开门之人是袁立春的贴身侍女瑶清,向两人福了福,娇笑道,“我家姑娘说,两位公子今晚必会过来,让我在此处候着,偏偏就候对了。”
      “这也是奇了,立春姐姐料事如神,这也能猜到。”方羽光啧啧称奇。张云倒没说什么,只随瑶清进了门,登上楼梯,进了小间,才见到袁立春已经在案边坐着。瑶清自己关门出去,袁立春才站起来,向两人施礼。她着了平常便服,挽了慵髻,脸上也素着,却依然柳眉凤目,映着案上一盏琉璃小灯,更显得艳光四射。
      “立春倒是图得清净,”张云自己坐在上首,看桌上两个素碟,一个是柑橘,还有一个却是冰的葡萄,自己边拿了一个放在嘴里,还向方羽光道,“这种时节里冰库才有新鲜果子,立春这里竟有。早知道咱们便早点过来了,省得咱们府上只有栗子可吃。”
      “是什么时候了,殿下还惦记着葡萄,”立春托着腮,柳眉敛起,“我听闻祚王之事,可是真的?”
      “祚王?”方羽光还不知其意,“什么祚王?”
      “立春倒是消息灵通。”张云仍旧吃着葡萄,“今早我在坤宁宫听说皇上封銞弟为祚王,赐居端本宫,想不到这么快,秋息楼便知道了,”他又吃了一个葡萄,仿佛方才说的不是什么要紧事,“快到腊月还吃冰的,也不怕冷。”
      他这边说的轻松,方羽光已经失了色,结巴半天,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立春没有看他,仍向张云道,“殿下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却又能有什么打算,”张云并没什么神色,“吃了这几个葡萄再说,说不定明年立春姑娘这里再有冰葡萄,本宫却无福消受了。”
      他这么说,方羽光已是慌了神,“殿下莫说此言!”袁立春倒是凝神细思,“陛下纵使有此意,朝中却不一定认同。自古国本之争,并非天家私事,都是涉及前朝的。祚王虽是长子,却非嫡子,敬贵妃娘娘更不过是当年肃王府一名婢女,名不正言不顺,前朝也不会支持。”
      张云只兀自笑笑,“前朝不支持祚王,亦未必支持本宫这个从不涉朝堂的太子,”他说着,却从袖里掏出那几本书来,都已经捂折了角,“光子得了两本风物志,来给立春姑娘看看。特别是这本燕南河北道的,甚是有趣。”
      “我今日听闻祚王之事,便知道殿下一定会来,只是怎么说起燕南河北道了,”立春皱着眉头,“早年我和师傅游历的时候,曾在燕南河北道小住过几年,不过现在想来,也是有许多年没去了。”立春突然展了眉头,“真定有一文澜书院,不知太子殿下可曾听闻?”
      “巧了,那天皇后娘娘也提及文澜书院,说是与孝贞皇后母家有旧。当朝的礼部尚书也是文澜书院出身。只是本宫到底不涉朝堂,不知详细。”张云略略一笑,点头道。
      “殿下被困王府,难得前朝消息,我这里却是方便。文澜书院是真定刘氏所建,如今已经二百余年了。”
      “不过是个寻常书院,天下多得是,立春姐姐怎么提起来了?”方羽光最不喜欢读书,吃着橘子问。立春剜了他一眼,仍向着张云道,“文澜奇就奇在,虽然学生遍布朝堂,刘家族人却从不入仕。听说是因为前朝时,刘氏族人被诬结党下狱,后虽然澄清放出,却被令旨不得为官,便因此定下了这家中世代不仕的规矩。我朝开朝时,太祖求贤若渴,曾亲访真定劝其入仕,却答遵从祖训,虽死不敢从。太祖爱惜人才,便留他在真定办这文澜书院,倒像是另一个国子监。”立春微笑道,“朝中六部,户、礼、刑,三部尚书都曾在文澜书院,若是算上侍郎郎中主事,便更加没法计数。”她挑了小间窗上轻纱,指给张云与方羽光,“这楼下此时,便有如此几位大人,全是从文澜书院来的,若算上这楼上小间,估计得有十之二三。”
      “我还以为这书院个个都清廉,原来也是销金于此之人。”方羽光撇嘴道。
      “方大人是看不起我秋息楼了。”立春嗔道,方羽光哪里有此意,连忙摆手道不敢,立春却噗嗤一笑,“文澜书院自然不是个个清廉。他们皆称以实学为务,其他方面倒也不在意。”
      “如今这朝,只要有实学,能办事,其他方面倒也在次要了。”张云垂头,又吃了一粒葡萄,“只是多数人等贪也贪了,却不办一事。只是文澜书院到底规格几何,怎么有这么多学生入朝?”
      “太子殿下这便不知了,这些人说是文澜学生,实则不过是在文澜听过几次小讲而已。”立春眨眼笑道,“刘家仍是河北名儒世家,文澜书院一月两小讲,每年一大讲,除却自己讲学,更兼请天下名士,不止谈经论道,况且针砭时弊,自然学子们趋之若鹜。朝中文人最重师生之谊,以此拉帮结派,便是同年同榜也互称同学。有文澜这棵大树,自然也就想要沾些阴凉。”
      张云听罢,微微一笑,“不怪他们,若是别人,尚有结党营私之嫌。刘家自己不仕,也就无所谓党首,不过群聚而已,陛下也不至太过忧心。”
      “殿下看得通透。”立春点头,“只是今年萧鹏飞萧大人任礼部尚书,倒是有人担心。萧大人家境贫寒,是自小在文澜书院里长大,说是刘家半个养子也不为过。他在文澜时便久负盛名,自从入了仕途,便有议论,文澜若是成党,或在萧大人。”
      “本宫那日在景神殿见过萧鹏飞,竟不识得,可想他是没来过秋息楼。本宫看他刚正,说话以坦率,不像是结党营私之辈。”张云摆摆手,笑了一声。“朝堂之事,立春都知道的清楚。本宫有你,便有一女诸葛。”
      “殿下谬赞。立春不过是在这烟柳之地,鱼龙混杂,能为殿下长几分耳目罢了,”立春低头道,“立春是孤女,要不是先师所救,早就卖到娼家,流落浮尘了。先师在时便常道,她本是孝贞皇后贴身侍女,从汪家便跟随一处,连这一手琵琶技艺都是孝贞皇后所传。若无孝贞皇后,便无先师,更无立春。”她抬头看着张云与方羽光,目华流转,“因此立春自当追随太子殿下,以报孝贞皇后之恩。”
      她说的情真意切,张云却不十分想听,只点了点头,又问,“如此说来,你在燕南河北道时,可曾见过刘家之人?”
      立春点头称是,“我和先师在真定时,便正是住在文澜。刘老先生本就与汪家有旧,自然认识先师,我便也得以拜见刘家上下,因此萧大人虽从不涉桃花洞,我倒也曾得见,”她说着,似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抱来琵琶,兀自弹唱了一段,“神之出,排玉房,周流杂,拔兰堂。神之行,旌容容,骑沓沓,般纵纵。神之徕,泛翊翊,甘露降,庆云集。神之揄,临坛宇,九疑宾,夔龙舞。”
      “这是秋息楼的名曲《华晔晔》!”方羽光指道。立春点点头,“这词是先汉武帝所做,曲子却是先师与我在真定时,刘家老先生之子,文澜少公子刘安杨所赠。”
      “这词只是盛大铺陈,虽好,却不过是自夸自颂之词。曲子倒是正声雅音,偏偏谱成了琵琶,可见所作之人胸有丘壑,却不羁于黄钟大吕。”张云凝思,他亦非第一次听闻《华晔晔》,不过是之前未曾专注,此时凝神细听,才品出况味。
      “殿下与刘公子可是知音了。”立春抚掌笑道,“刘公子之才可谓八斗难量,十余岁时已是远近闻名的神童,与鸿儒论道也丝毫不逊,连刘老先生都甘拜下风。只是人古怪得很,”她笑道,“我和先师在真定时曾经见他,彼时不过未及弱冠,着一马褂,骑着毛驴,跟冯家的富公子一起出游,像是打杂的仆役。与先师见面也不过略一施礼,并不像一般学生顾及礼节不见女客,也不如书院众人一样招呼,过两日却派人送来了这谱。”
      “这人倒是有趣。”张云皱眉,“若是可以,本宫倒是想要一见。”他不及方羽光说话,自己已道,“只是刘先生虽不在朝中,但文澜书院如此盛名,到底扎眼。”
      立春会意,道,“向来我与刘公子也是多年未见,年下清闲,也想再拜会拜会刘公子。若是能再得一首《华晔晔》,便也是对秋息楼大有裨益了。何况年关将至,秋息楼的一众人也辛苦,便是让他们都放上一月的假,都回家过个团圆年,等年后再开张不迟。”
      “便是有劳姑娘了。”张云微微颔首,“本宫读燕南河北道风物志,却见除了文澜书院,还有一座隆兴寺,不知姑娘可曾探访?”
      立春皱眉,不解其意,“我彼时年纪尚小,先师又向来不语神佛,恐怕未曾探访。”
      张云吃了一粒葡萄,“本宫看那里面有座倒坐观音,据说甚是精美灵验,连京城都有人专往此处敬香许愿,”他半眯着眼睛,“腊月初八是佛祖成道日,本宫想为皇上皇后,祚王与敬贵妃祈福敬香,正是个好日子。只是不知那日刘公子可否也会敬佛理香?”
      立春明白其意,立刻道,“我记得刘公子与寺内甚是相熟,恐怕那日也会前往,”她想了想,又道,“这样一来,若是殿下想往隆兴寺,偶然相见,也未可知。”
      张云又吃了一粒葡萄,脸上笑意越深,“本宫谢过立春姑娘了。却等姑娘从刘公子那再获良曲,不妨再来本宫宫里,虽没有冰葡萄,火烤栗子却是管够的。”
      “立春便不推辞了。”立春拿过琵琶,又拨了两下,突然笑着向方羽光道,“方大人,却看殿下,嘴上哄你我二人,说没有打算,却连火烤栗子都备好了。”
      张云没接话,只是半眯着眼,露出一个悠远的笑意。

      袁姬者,名春,母曰暮秋。暮秋尝为孝贞皇后婢,与人有私,遣出宫。姬爲其養女,俠而慧,知書,所交者皆当世豪杰,尤与真定刘安杨善也。尤工琵琶,然不轻发。
      ——《袁姬传》 琨朱元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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