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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七月围城(下) ...

  •   七月围城(上),今天俺一并贴了,请大伙别漏看了前半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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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

      苏韧半躺着问:“倪佥事这样雄才,怎奈何不了一个女人?”

      周千户道:“不然。苏大人你是不晓得这邱氏的根底。她爹是成祖爷的马前卒,东征时,她爹替成祖爷挡了箭,蒙御口追封为锦衣卫百户。她俩个兄弟也都是烈士(3)。廖严抗倭时,他们奋不顾身,全战死了。廖制台题字的“忠烈之家”牌坊,便树在扬州她家门前。这邱氏从小舞枪弄棒,无人敢于提亲。成了老姑娘,她招了个落魄秀材当上门女婿。我们在扬州驻防时,人人晓得她爱吃醋,能辖制,活脱脱是个母老虎,这种女人啊……”

      “大人请用。”江齐抢着递上手巾,断了周千户话头。

      苏韧莫名从唇角浮起笑,听得入神。

      周千户顺手抹去脸上汗珠,继续说:“若寻常女人,管她土豪还是宦族,都可赶出去。但这女人自命‘烈士遗珠’,莫说倪大人不好办,就是万岁来了,也得好言相劝,是不是?”

      苏韧坐起正色道:“大人们乃是不忘国本。既是烈士血脉,我们秉承圣上的仁心,理应优待……”

      说话间,一个月白衫背药匣子的男子稳步进来,正是何大夫。

      何集馨先给周千户见礼,再给苏韧请安,最后冲江齐略点头。

      周千户迎宾不易,本站得腿酸,又口干舌燥,还惦记着去向主将复命,借此机会先行告退。

      周千户一走,苏韧对何集馨开门见山道:“家父是六合螺蛳巷苏塾师。何大夫,您是否是我的师兄?”

      何集馨垂手,再拜道:“小人岂敢高攀。但小人幼年因随外祖住白锣鼓巷,三生有幸,确受令尊启蒙。”

      苏韧忙扶住道:“果然是师兄!我因生得晚些,曾听家父提起您这位好学生能悬壶济世。竟没想你我幸会于此地。”

      何集馨汗颜说:“小人幼年顽劣,何尝奢望老师牵记?大人之崛起,岂不是令尊育人之功德。……听闻大人中暑,请容小人诊脉。”

      苏韧任由何大夫替他诊视。他瞟了江齐一眼,江齐马上退守营帐门口。

      苏韧呵呵笑道:“师兄,我这番来溧水,身子并没中暑,只有些心病。来前我遇到了南京太医院院首,他托我转交你一味新药,并托咐师兄替我治病。”

      何大夫一愣,接了苏韧递来纸片瞧,双瞳瞬时放大,鼻尖出汗,脸颊发红。

      那是一张南京太医院提升何集馨为局内司药的任命书。

      太医院,本是肥水衙门。司药,如果当事人不计因果报应的话,更是一份美差。

      何大夫捏着纸片,低声说:“谢大人成全,然小人‘无功不受禄’啊。”

      苏韧笑盈盈将纸片塞入药箱夹缝内,柔声道:“我正欲使师兄立功。”

      苏韧既来溧水大营,便是洒下了张渔网。他即便捞不着鱼虾,也非得捞得些石块。
      文武有别,他要打探消息,掌握军情,自要安排下个眼线。何集馨因着乡谊,正是人选。
      他深知在大军之中,大夫最有人缘。他们不显山漏水,能走动自如,洞察八方。
      再者,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没个三病四痛?哪怕最难相处的军人,也鲜有与军医不和睦的。

      何大夫会意之后,顺水推舟,对苏韧有问必答。横竖他虽在军中,毕竟是由南京太医院委派。

      他讲了些军情,又把怀中藏着的大军药品出入细目供苏韧看了。

      苏韧翻阅,叹息道:“我军既不困乏,也无水土不服。引而不发,依师兄看,难在何处?”

      何大夫道:“小人原以为一鼓作气,便可了事。我等外派医士,虽长个资历,哪有留在院内实惠?迁延至今,我不知领军的是何打算。大人来此,须知本军之中有两只虎。一只是那母老虎俞邱氏,另一只,说来不敬,便是佥事大人倪彪。他笑口常开,从不当面拒绝人。以小人观察,他貌似好酒而粗率,可全营军官,无一人不对他口服心服的。他不是只‘笑面虎’,又是什么呢?大人拿着这个……有用。”

      苏韧一瞧,是块小方石。

      何大夫解释:“此乃醒酒石。倪彪的酒量太大!大人你若不想瘫倒,学别人样随身带着吧。”

      苏韧谢过。他目光一闪:“俞娘子闹,是否要倪彪允诺保全城内她丈夫的性命?”

      何大夫收了细目,道:“她初时嚷着要入城,说母子们与丈夫同生共死。锦衣卫与她父兄有渊源,哪肯由着她糊涂?她天天吵,非要倪彪放行。倪彪不愧是‘笑面虎’,听着,应着,唯独不做。大军围城之前,大概是先行城内安了探子。城内大体情况,外面大概清楚。俞县令受乱贼胁迫,还做着县官,他管理民事,与乱贼交涉,连一班人质都好吃好喝的活着。可前几天,传出个怪事,说那俞某抵不住美色当前,与乱贼头目的妹子好上了。母老虎独食被抢,气得跳脚,哪肯善罢甘休。她自从得了风声,闹得天翻地覆,非要倪彪大军马上攻城,她说要头个冲进去抓住负心汉,撕个痛快……”

      苏韧摇头苦笑,将心比心,思忖俞戬捏着性命,哪有闲心?他应不至于那么糊涂,也许另有蹊跷……男人家常互勉:徐而图之。可妇道人家,眼里常是丈夫最要紧,一城之隔,宛如隔世,哪容得你什么图谋

      周千户的声音又在账口:“苏大人,可缓过来了?”

      何大夫眼明手快,扯出张膏药,他指头一削,往苏韧怀里探。
      苏韧肋部顿感清凉。帐中萦绕着种六和乡民似曾相识的味道。
      他内心赞许:何集馨虽在医术上另辟蹊径,并未丢下看家本领。

      周千户拨开帐子,对苏韧道:“倪佥事极为关切您。请大人歇着,他会过来探望。”

      苏韧领会此言。这功夫,这点路,倪彪想来便来了,还用人铺桥?然而客随主便,本是礼数。他扫了眼无声退出的何大夫,忙道:“怎么敢当?我已无碍了。容我更换了腌臜衣服,跟仁兄去拜会大人。”

      府尹更衣,周千户循礼暂避。苏韧压低声叫江齐:“你包袱里可有荷叶馒头”
      江齐立刻翻出三只冷硬的小白馒头,苏韧来不及细嚼慢咽,赶紧吞进肚,权当酒前垫底。
      江齐递口水,苏韧脸一歪,才全咽下。

      夜色降临,大军之中,火炬亮如白昼。
      飞鱼织锦,绣春宝刀,传说里锦衣卫常见的摆设,苏韧在这里全都没看着。
      本来,江东苦夏,人穿件三棱布衫都出汗,揣把纸扇子都嫌累赘,
      凡想得通的人,谁还在乎摆那些虚的?

      大营处,有顶巨帐,帐前篝火熊熊,飘着面“帅”旗,威风凛凛。
      账前空地上,有八位大力士,袒胸露臂,捉成四队,正练习相扑。
      苏韧微笑旁观,想:围城不攻,吃得太饱,玩这个倒正好。
      满目肉色,他是意兴阑珊。他目光逡巡,投向对面那群军官。

      “这便是苏府尹么?久闻令名,少年才俊啊。”有人迎上。

      此人脸色长春,笑声朗朗,苏韧想:非是倪佥事不可。
      那倪彪本天子仪卫出身。他两鬓斑白,身高足有八尺,燕颔(han)虎须,真是仪表堂堂。
      身为主将,他却和身边军人们一样,仅穿棉布战衣,本色布鞋,绑着白色护足。

      苏韧虽着常服,还是行了空手礼。倪彪则拱手答礼,笑问道:“苏府尹排行老几啊?”

      “佥事大人,我是独生子。”

      倪彪笑对左右:“那便是‘阿大’了。”

      他拉着苏韧往主账内走,笑道:“阿大,我排行老九,叫我九哥好了。这位周四,你已见过。这是王六,那位是胡小乙……”

      周千户陪笑:“我们佥事大人从军日久,不拘一格,喜称呼众人排行。”

      锦衣卫,笑脸,称兄道弟数排行……让苏韧莫名想到了另一个人。他心思一回,欣然对倪彪道:“还是武将痛快!可‘九哥’二字,我不敢逾越,不如叫您‘九叔’,您意下如何?”

      倪彪笑着赞成。他问了苏韧的身体,大掌在苏韧背上拍道:“阿大的身子骨还弱些。”

      苏韧被他拍得一晃,注视倪彪道:“九叔说得好。天行健,文官应该‘自强不息’(4)才是。”

      帐中灯光簇簇。每个人案前,是大盆狗肉,满碟烧鹅,边上坛子垒起,酒香袭人。

      倪彪亲自给苏韧斟酒,坐不多时,众人汗如雨下,照样喝酒谈笑。

      苏韧环顾,确实无人使用凉扇。大多数人用袖子擦汗,个别力气大的,挥起空碟扇扇风。

      倪彪不谈局势,苏韧也闭口不言。那倪彪每提到皇帝,就站起来,将酒杯向北方伸一伸。

      于是满座静穆,他坐下了,众人重又谈笑。

      二人互相敬酒,苏韧给对方斟得勤,无奈对方喝得速度更快。

      苏韧饮酒,本无天赋,虽有锻炼,也是有限。

      和倪彪喝了半个时辰,苏韧感慨,遇上这只“笑面虎”,以其天赋异禀,自己练与不练,其实无所谓了。横竖都属笑面虎笑到最后,别人先倒。

      苏韧以府尹的身份,原本可以婉拒敬酒。

      他权衡了,以为局势微妙,将官一心为上。今夜倪彪的敬酒,是却之不恭。

      苏韧身热头晕,面红耳赤,明知肉食吃了,更易醉酒,但桌上除了肉,也没别的可吃。他胃里火烧火燎,不下点菜,能把人烤焦了。他记起万岁曾在军中禁赌,叹息为何不连酒一起禁了?他仿佛感到脑髓间升起一股云气,飘飘然然,直上九重霄。

      纵然如此,他还是保有一丝清明,说不了像样的话,他闭紧嘴巴,手上举着酒杯,眼神安定,好像这酒总喝不完似的。

      军官们久经沙场,饮酒如饮水,可到此时也腻了,光顾看“九叔”“阿大”对饮,以作消遣。

      倪彪酒兴正浓,咧嘴问苏韧:“阿大,你来咱们这儿,没带个武器防身么?”

      苏韧俯身,暗用手按胃,笑道:“九叔…… 面前,我……我不能班门弄斧。跟着九叔,我何至于危?”

      倪彪大笑。恰在这时,有个力士进来,对倪彪奉上一封书信。

      倪彪避席而去,片刻即回。

      他打量苏韧,笑道:“阿大身子骨弱。酒多伤身,来日方长。来,九叔送你回去。”

      周千户等忙要伴送,倪彪哈哈笑道:“又不是嫁闺女。你们只管饮着,等我回来。”

      倪彪向江齐扬手,却不要他相帮。他轻松扶起苏韧,健步如飞。

      苏韧回到自己帐中,挣扎说:“九叔,我没有醉。”

      倪彪收了笑,说:“醉不醉的,反正你们全都有解酒石不是?”

      苏韧想了想,笑道:“有。九……九叔威名远播。”

      “阿大,你不胜酒力,舍命陪酒,九叔心领。这么拼的红袍文官,我头一次见。我有位亲叔,你知道是谁。阁老方才来信,说起赠你短剑之谊,献芹之心…要我照顾于你。我叔对我,话一向不多。他老偶尔说几句,我自然会听。”

      苏韧不扭捏,听到这话,掏出荷包内解酒石含住,周身一股寒气,煞住了满脑酒意。

      他等了一会儿,才向倪彪道:“倪阁老的恩情,我是没齿难忘。九叔,我初来乍到,本不该进言,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我说了,您担待则个。溧水围城日久,您自是有谋略。然朝廷久不能平乱,恐生诽谤。”

      倪彪盘腿坐在苏韧脚边,用大掌撸着虎须,笑言道:“阿大,你可知溧水城上,挂着八字灯笼。说得是:上不反君,下不欺民。现在城内虽有乱贼,也算井井有条。想当年,我家有良田百顷,叔父又已走鸿运,我坐享其成,何必要辛苦从军只因少年时,我想得清楚,是要‘忠君爱民’。我从军,只是从守卫皇城的兵当起,寒暑不动,风雨不移。

      凡四十年,政局多变,斗转了星又移,我一个粗人,浮沉在其中。我是可杀也可辱,醉得蜕皮,白了头发,朋辈都已变,只有我从来不改初衷。现今我军若杀入城中,不出三日,即可平乱。我即便不立功,也能保住了锦衣卫佥事的差使。但贼民混同,我们无从分别,伤及无辜,是在所难免。天道有灵,我倪彪有何资格代天去杀戮?要杀,我们可杀外寇,不可杀黎民。多年前,我常护驾。而今我守着龙旗,想念万岁音容。圣心从来清明,何尝不会爱民?今日之局面,到底是哪个该背着史官们的骂名?九叔我不是有所谋略,只是无从下手啊。”

      苏韧听了,目瞪口呆。他知道天下是有“忠君爱民”的人物,但真听人挖心掏肺说来,他志不能及,唯觉五内为之一震。

      他揣度:“师傅”廖严,内心应该也是“忠君爱民”的?只是文官蕴籍,哪比武人率直?

      他愣了半天,没接上话。倪彪仰天一笑,似在自嘲,起身活动筋骨。

      苏韧这时方道:“九叔旷达,晚辈自愧不如。古话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九叔拖延,用心固然良苦,可我们这样等下去,拖,亦能把人拖死。旁的不说,县城被围,其仓廪能撑多久?一旦城内匮乏,我们不动,城中自会生乱。届时受苦的还是百姓们。”

      苏韧有意无意,常说我们。经略中‘你中有我’,这是他的长处。
      凡事算计“我赢你输”,反而艰难。精明的人固然多,可对方也不全是傻子。

      倪彪拍腿笑道:“阿大不必担忧。溧水只有三面被围,可有一面是水路。石臼湖上游,虽有官军盘查,但医药食品,并未完全断绝。此外,我虽不动,必有变化。出征前,家叔在南京曾与我见了一面。交待我:江南民变,万岁已派有钦差。钦差出现之前,我军本不宜大动。”

      苏韧听了这话,毋宁说更为迷惑。他喃喃:“钦差……钦差……钦差?”

      倪彪望他面庞良久,忽问道:“阿大,你坐镇应天府衙,本不必亲自劳军。你不辞辛苦来到溧水,究竟有什么苦衷啊……?”

      苏韧肩一耸,张嘴正想如何回话。

      蓦然,外面一阵吵声。一对蚊子,几只流萤,循着光线,飞逃入帐。

      只听江齐说:“大人正醉酒,不可不可!”

      倪彪变了色,对苏韧说:“嘿嘿,我得回去,暂时避一避她。阿大是父母官,交你应付啊。”

      倪彪如冲锋般,快步冲出去。一女声喊:“正好……”

      “不正好。恕本官还有军务。十万火急!”倪彪那个“急”字,苏韧听来已几丈开外了。

      苏韧摸了自己贴着膏药的肋骨,酒后头痛,如蛆附骨。

      他想:倪彪说我才是父母官,可是“清官难断家务事”。“笑面虎”还怕“母老虎”三分,自己更不是虎命了。

      他强打精神,咳嗽道:“江齐,不得无礼,请进来。”

      江齐使劲咳嗽,苏韧重复,江齐不得已,放了俞邱氏进来。

      那俞邱氏跪在地下,怀里抱着一个娃,身后跟着五个。

      她怀里,一个小丫头和猫崽一样,蜷缩着,才两三岁大,满眼都糊着眼屎。
      另外五个孩子,数着数儿,在娘背后排成一扇子队形,活像孔雀开屏似的。

      苏韧正襟,笑得和善。他顿一顿,唤道:“邱大姐!找我何事?快起来吧。”

      俞邱氏不起来,道:“我今天冲撞了大人,心中后悔。我本来……”

      “本来要我替你做主不是?说你冲撞,那是没影的事儿,我只是中暑。邱大姐,你有心事,不妨说出来。我既出来为官,合该为你们排忧解难。何况你家忠烈,我敬佩得很呐。”

      苏韧端详这俞邱氏,她不涂脂抹粉时,并没人家说得那么可怕。
      虽然她生得高大,雄赳赳些……
      但这世道嘛,多少男人扮得像女人,怎不许一个女人长得像男人?

      大约是俞邱氏在军营中恶名昭彰,别人对她或躲避或敷衍,遇上这位府尹大人,她倒懵了。

      她瞪大眼珠:“我是冲撞了大人,我认!但我不是存心。我发火时太凶!大人您多担待。”

      苏韧摇头道:“邱大姐哪里是凶?你是生性朴实,不会学人作假罢了。你的来意,我大略知道。可我是府尹,只能管民事,不能问军事。”

      俞邱氏满脸失望,苏韧忍着肋骨酸疼,边把自己座位让给她坐,边交待:“江齐……你去请何集馨来。”

      俞邱氏寻思半天,忍不住急道:“大人,再不攻城!我男人就不是我男人了。”

      苏韧心叹:攻不攻城,他若心不属你,杀了剐了,也没半点意思。

      他劝说道:“邱大姐,不要心慌。内外隔绝,纵有消息,也可能是对方故意乱我军心,实在不可信的。我方才说,我不能管军事,民事却由我说了算。想你家俞戬在城内周旋,劳心劳力,命悬一线,纵然是天仙美女,他都不定有功夫理。其次,县城被围,破城是迟早的事情。那些胡乱中跟着人的,能是好姑娘?退一万步,他纵和哪个女人好了,我也将他判回给你便是了。”

      俞邱氏飙泪:“大人!他要心里没我,死了算啦,你判他回来做甚?我爹我哥都为了国家没命了,不然也不会只剩下我。怎么老天爷还算计我男人啊?”

      苏韧俯身:“不然,从俞戬的名字看,本是留有福泽。你且安心,他定会化险为夷的。患难之夫妻,才见得真情。何况你还有这些个孩子。”

      俞邱氏看了孩子,跺着脚,放声大哭说:“我早说了,家里有吃有穿,那么多孩子,他出去做什么官……?现如今,我们都人不像人了,他哪里会知道哇?”

      她大哭,小孩子唬得都哭做一团。俞邱氏满面涕泪,单手摸索怀里。

      苏韧听她语气,心有所感。他掏出自己干净帕子,默默递给俞邱氏。

      为了让她腾出手擦脸,苏韧替她把小丫头抱过来。苏韧自小替人看护孩子,本身也是慈父。

      他手法轻柔,小丫头半睡半醒间,奶声奶气唤:“爹爹……”

      苏韧拍着小丫头,对俞邱氏说:“俞大姐,夫妻间过了那么久,再恩爱,渐渐就往‘老’里奔去了。可孩子们还小,有一世繁华在前面等着。你不光想丈夫,也要想想儿女。我离京来此,我娘子和你一个心思,可人呢……”

      他说到这里,感慨万千,舌头打结,居然无话可续。这节骨眼,何大夫撩帐进来了。

      何大夫见俞邱氏,步子一滞,开口拘谨:“府尹大人您有何吩咐”

      苏韧道:“不为本官,是为了俞家这小姑娘。”

      何大夫一看,道:“天太热,孩子易患眼病。最好让她躺下治疗。俞娘子您……”

      俞邱氏擦干泪说:“多谢苏大人,‘松果儿’治眼要紧。我先回去了。”

      何大夫闻她语气平和,颇为诧异。江齐松了口气,望着何大夫陪着母子们离开。

      苏韧喝了口水,对江齐说:“你也睡吧,旅途劳顿,难为你。”

      江齐应命,睡到隔壁帐去了。苏韧草草擦身,换了件白布衣,缓缓躺下。

      旅途劳顿,不止说江齐,苏韧又何尝不是?况且他饮酒过量,接连与两只“老虎”过了招。

      他疲惫至极,想要入睡,可辗转反侧,却不能够。

      他想到宝翔,又想到倪彪,记起邱氏,再念及谭香。连杏花姐的脸庞,也一掠而过。

      军营之中,日夜不消停。

      苏韧睡着,帐子外马蹄声,说话声,异常清晰,更鼓之声,却朦朦胧胧,像是隔着波涛。

      他半睡中,似乎听到有个女人叫他:“石头!”

      他猛跳起,帐中只有他自己影子。他忐忑点亮了油灯,随手一抓,正是和事佬的书。

      不得安睡,不如看书,韧这样想,翻开折角。他已囫囵看完了正文,只剩下个后序未读。

      “和事佬”笔下自谦:“老朽山人,坐拥数楹茅屋,半亩瓜田。素日伴几株梅花,一双白鹅。有老妻蓬首,稚孙牵衣。日积月累,缀成此书,录风俗轶事,以飨乡民。才疏学浅,万望海涵。……世人虽境遇不同,而情理相通。孜孜以求,不过心安二字……”

      苏韧细看前文,自是有所图。而品味后记,纯属兴味。
      不过,“和事佬”讲世人所求,只为自己安心,他并不敢苟同。
      他想,作书的人毕竟上了年纪,自是收了雄心壮志,满脑子隐逸退守了。
      而他自己,正是经纶世务的好时候……

      他读完后记,以为穷尽,不料柳暗花明,拉出四页精绘大图。
      所画得,正是所谓“溧水四胜”。
      苏韧估摸,是作者的女婿曹掌柜排版之时,特意将最出彩手绘放在卷尾。
      许是做人为官,读书婚姻,能渐入佳境,最是完满

      苏韧展眉,细赏四图。
      第三页画,标题“仙山奇虎”。
      此画构思殊奇。不仅画了虎仙庙堂内平日情形,还参照西洋人的笔法,叠画了虎仙庙的地下。
      地下……?苏韧惊叹之余,回想今日所见……虎仙庙内,还有玄机,怪不得……
      鬼使神差般,他心思澎湃,想到一事。

      他合上书本,穿上外衣,唤道:“江齐!咱们再上虎仙庙。”

      重上簸箕山,苏韧让江齐请两位睡眼惺忪的锦衣卫跟着他们同去。
      一行人摸黑上山,谁都不出声。可到得虎仙庙前,有人短促吸口气。

      庙堂之内,竟有火光。封山之时,难道真有虎仙显灵?

      苏韧眼亮,对江齐努嘴。江齐在营里受过交待,心里有数,领着人往内直冲。

      火光骤灭,叮铃咣啷中,脚步声杂,江齐大喝,黑暗中产过刀光。

      苏韧重点亮盘子中的蜡烛,自坐蒲团上,见江齐等人拽着一个半luo的人过来。

      苏韧笑,果真他料得不错,有人藏在虎仙庙内生活。

      他察看此人,三十多岁,胡子拉碴,身子瘦得肋排凸显。他脚上缠的红布,与神龛框同色。

      那俩锦衣卫发现庙里有人,生怕失职,气急败坏抽出刀,架上那人脖子。

      江齐看苏韧眼色,问:“哪里来的贼人?此山已封,此庙已禁,你怎在这里?”

      那人羸弱,在山上躲着,想必并不养身。

      他被人一吓,手脚哆嗦,像只待宰羔羊。

      苏韧和缓说:“本官是新任的应天府尹,想你必有隐情。你把实情托出,我自然秉公决断。”
      那人听了,长叹一声,道:“大人,我……我……我……实在太不幸了。”

      苏韧问:“如何不幸?说来听听。”

      那人理好乱发,慢慢说:“说出来恐大人不信,下官便是山下那座溧水县城的县令,名叫俞戬。下官今年三十六岁,娶妻邱氏,籍贯扬州,是丙未年举人,字福清。”

      他这话一放,众人震惊,连苏韧都合不拢嘴。

      苏韧定神,问那人:“你最小孩子,叫何小名?”

      那人听了问,悲从中来,颤声说:“小女刚满三岁。因下官号雪松,家人都叫她‘松果儿’。”

      苏韧站起来:“俞县令!你不在溧水城中,来此作甚。你临阵脱逃,该当何罪?”

      俞戬听了,咬牙切齿,好半天才说出话:“乱贼窜入溧水县之前夕,下官正好在赴任途中。虽情势吃紧,下官决心不辱使命。没想到随行的老仆感染了疟疾,下官只好雇人先送他回扬州去。那日黄昏,下官走到了簸箕山,听闻此庙灵验,而我恰属虎……下官想上柱香,以求仕途顺利。谁知下官刚跪下,便被身后一个黑衣人制住。

      他说:‘哈哈,俞戬么?溧水县,你真去不得。拖儿带女的,何必想不开?’

      下官不肯听他,那人就剥了下官衣裳,掳走下官行李,还哈哈笑着威胁说:事成之后,自来放我。可万一我走漏消息,一定要让他手下人去暗杀了我妻儿全家。下官被下了迷药,昏睡过去,等在枯井里醒来时,下官才发现此山被封,溧水已被围。下官不得已,只好得罪虎仙,以贡品果腹,以神帐铺盖。好在天气热,四野果子不少,庙后还有山泉,下官迫于淫威,姑且延命到今……”

      苏韧听到这里,目光明澈,瞬间恍然。

      他问俞戬:“那人何等面貌,多大年纪?”

      “他蒙着面,下官看不清。只记得他比大人还高些,声音年轻,眼睛上有一双剑眉,眉峰清晰,活像图画上那种。”

      苏韧呵呵一笑。

      “大人……”江齐请示。

      苏韧道:“不忙……”

      他独自穿过虎仙庙,借着月光,重走到那块“虎舌岩”上。

      他在暗中,围城在明里。大营灯火,全映在他瞳仁内。

      苏韧望着溧水县城,冷冷长笑道:“姥姥的大白!天下有比你更离谱的人吗?”

      -------------------------------------------------------------------
      (本章完毕)

      欲知后事,请看下一章“小城故事多”。

      下面的章节不分上下,字数会少些。本卷还有不少内容,咱们先把这一卷故事讲完。

  • 作者有话要说:  略有笔误,改了
    我有个毛病,在word里很难看出别字或疏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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