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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长江有三峡 ...

  •   苏韧估摸着那两个主事瞧不见自己了,才停下步。清晨,天尚未大热,他就觉得闷,只好靠着根背光的廊柱子喘口气。

      文选司去不成了。放榜后他在家花时间所备功课,等于白做。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他现在只能全神贯注在“司勋司”。

      司勋司,专管官员们的“ 荫封,谥号,丧养,名籍”等事。国朝对这些都有详细的明文规定。所以司勋司办事,灵活应变余地不大,等于是个皇家的大图戳。在任的官员们,最重视的就是能为自己带来肥缺美差的吏部“文选司”,其次就是每年对官员们政绩进行考核评定的“考功司”。那两司,自然不缺各级官员的奉承和孝敬。而司勋司所主管的,不是病退的老官,就是仙去的死官。那两种人身上,能炸出来的油水就少得多了。

      凡是朝廷任用吏员,只要任满九年,表现良好,就可赏赐七品官职。但七品官,也有好坏之分。而照章死板办事地方出去的吏员,以后很可能会被评价成缺乏能力。这才是苏韧最觉吃亏的地方。本来,他下水早,十七岁至今,任满四年。可以后要都在司勋司里,只怕是……

      苏韧抬头,朱漆廊柱顶部,竟隐蔽着个鸟巢。两只秃毛雏鸟张开了嘴,一只不起眼的大灰斑鸠正给小鸟喂食。苏韧不禁笑了笑,把视线转到庭中。庭中白芷香馨,树木扶疏。蓝绿绮袍的官员络绎进出,颜色清新。苏韧一加入那川流不惜的行列,顿觉阳光耀眼。他想:衙门死,可人是活的。等自己端得住碗时,再去想锅里的,也不迟。

      他先是经过“文选司”的几排房舍。吏部官衙墙面,就数文选司最白,像是独这里新近粉刷过。舍外一排椅子,坐满了等候文选郎中接见的大小官员。文选司吏员们挺着胸走路,主事小官更是踌躇满志。乌木门紧闭。门口摆放芍药花盆,挂个金字牌“林”。

      苏韧打听过,司长官文选郎中,名为林康,字协和。

      门开道狭缝,一名红袍胖官满头大汗,跻身而出。等候的官,不约而同半起身离座。里面报名叫某地方布政使,那布政使口中念念有词,捏捏腰带下挂的小玉佛,才推门入内。门又关紧了。

      苏韧看着那几个平日煊赫的地方官的形状,只想到一句:不怕官大,就怕官管。

      他经过的第二个司,是考功司。官舍前植着丛竹子,地面像才用清水泼过。门窗帘子统一蓝宽镶边,屋内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幽兰气。考功郎中大人的门敞开,不挂姓名牌,只挂副柳体书对联“门前溪一发,我作五湖看”。苏韧念完对联,见左右无人,嘴角一扬。

      他再往前,就经过座小小的园林,假山堆砌,池圆如月。坐北朝南,正是吏部尚书的办公处。尚书似还没到,一群吏员手忙脚乱打扫。一官拿着鸡毛掸子,在门槛里着急:“鱼喂了吗?鸟笼收拾了吗?案上的那套蔡阁老送的小编钟,忘擦了吗?”

      苏韧自言自语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有人笑道:“你第一次来不知。他们每日这样。尚书大人总是晌午到,他手下人也闲得慌。”

      苏韧回头。说话的,是个不上三十岁的小吏,生得短小精悍,一张阔嘴。

      苏韧猜此人是考功司派来接他的同僚,立刻鞠躬道:“请尊驾安。在下苏韧,字嘉墨,江苏人,新分至司勋司。敢问大人您是……”

      “不敢,我和你一样的人,不是大人,不用尊称。方川,字流水。名川,因我是蜀人。”

      苏韧拱手笑道:“前辈谦虚。蜀中人杰地灵,小弟渴想已久。因小弟的祖母也是川籍。她常言蜀道难,蜀地虽人才济济,但出川者少。川人在外,十分艰辛。”

      他根本不知祖母是谁,此刻纯属现编瞎话。不过,苏韧对这类小慌,向来特别认真。凡被他说的谎,他不会说了就算,而会当真有其事铭记在心。以防言语不一,暴露破绽。

      方川点头感慨:“那可巧了。长安居,大不易。地方上的人才,到了京城,没人当你回事。”

      苏韧低声:“哎,是前辈的机会未到。”

      方川领路,说:“你是从文选司换来的吧?我们司有不少人,都是从前被人掉包的。你考试名列前茅,所以我们司的郎中文大人让你就就在他身边做事。除了你我,同屋还有三个人。文大人……人不坏,而他们三个……,你是地方上混过的,总不至于得罪人吧。”

      “多谢前辈的提醒。我来司勋司,没什么不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方川止步。上下打量他一番:“你说对了。以你这样的人,在这个犄角旮旯,倒未必是坏事。”

      苏韧一时咀嚼不出他的意思。已到了司勋司。司勋司前面,只有片狗啃般的草地。郎中屋门口,没名牌,没对联。白纱布垂帘,跟着草地一起泛黄。

      苏韧弯腰,挑起帘子,敬方川先入。他手里提着布帘,倒觉千斤重。

      屋内鸦鹊无声,苏韧停了停,吸口气,拉开个笑脸,才跟着进屋。

      里面三个人正凑一起说话。看苏韧微笑行礼,都不冷不热点头,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客气话。

      方川指着最靠里面的一张桌子,笑着说:“嘉墨,这是你位置。我也在这里坐了三年。你来,我终于可以向外挪挪了。”

      苏韧连声称是,说:“这是最应该的。凡事都分先来后到,人间才有正气。”

      大屋只有一面有窗,越向内的位置,光线越暗。

      苏韧虽年轻,目力好,但初看东西也颇费劲。不过他从前为了节省灯油,常在月色读书,所以过了一会儿,就适应了。方川交待他抄写几份朝廷荫封地方官妻子母亲的文书。苏韧问:“……文大人……?”

      方川摇头,指着和屋子相通的一扇门:“大人不太舒服,说你来了就来了,不必去见他。”

      苏韧瞟了眼门,就摊开白纸。他眼角余光,发现那四个人全在看他写。他捻了下笔管,用不紧不慢的速度写起来。他还不时故意停下,装作在辨认原稿上的字。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那四人终于不再看他。屋内的气氛,更轻松了些。苏韧这才对自己旁边的墙甩了甩墨水,一笑。

      他看到发到本司的文书上,写郎中“文功文建勋大人”。原来文大人,名叫文功。

      屋子朝西,还不到正午就酷热。苏韧离风口远,内衣早被汗湿了。同屋的人,有的挥扇,有的喝茶,那方川把外衫褪下一半,苏韧也不敢随便动。

      平白一阵小风,是有个人打嗝,从隔壁屋过来了。

      苏韧看了眼,立刻离开桌子下跪:“卑职苏韧,拜见大人。”

      那文大人是个两鬓霜白的人,脸皮蜡黄,瘦得两眼微微凹陷。这样的热天,他竟穿一件夹袍,手里还抱了一个铜制的“汤婆子”。他眼白向苏韧好一会儿,才说:“拜什么拜?你来都来了。你就和他们一样吧。” 他说话凶,还好像气呼呼的,好像出了娘胎,就没笑过。

      苏韧一愣,旋即起来,垂手正色:“是,卑职听大人的。”

      文功不理他,对方川道:“吏部要全体准备蔡阁老寿礼,我就不参加。谁爱送谁就去送。”

      方川为难:“……大人?”

      文功把汤婆子往地上一摔:“他们再来找我,我就不干了。我本来半个身子泡在棺材里,我给人祝寿,以后谁来给我哭丧?下流种子,个个都想着攀高枝。”

      汤婆子在地上滚着,滚到苏韧的脚下。苏韧想帮他捡起来,文功喝道:“关你何事?这些下流种子,年纪轻轻,就想着钻营,溜须拍马,无所不为。别当我不知道。快做你们的事去!”

      苏韧爬到位置上飞快提笔,众人都不敢出声。文功自己拿了汤婆子,重重关门。

      苏韧虽然知道“下流种子”不是专门说他,但手里的笔划,这回真是慢下来了。

      不到中午,花园里就有笑闹之声。做官府,是吃皇粮,苏韧这样新来的不敢怠慢,但混老了的人,都晓得皇帝有天地之量,自家奴才多休息半个钟点,对皇帝是无所谓的。

      因此,吏部午饭时间不到,不少人就呼朋唤友吃饭去了。方川来叫苏韧:“嘉墨,官员午间休息一个时辰。可我们吏员,中午休息才三刻钟,需快点吃。”

      苏韧走到门口,对大家拱手:“各位前辈,小弟嘉墨初来,晚饭万万省不得的。请前辈们赏光,晚上一同去玉珍楼。午饭既然时间短,附近有家面馆,打卤面浇头一流。不如各位前辈跟着小弟屈就一番。”

      那几个人纷纷推辞,有说自己带饭的,有说不好意思的

      只有方川反帮着苏韧说:“好了,好了,一起去尝尝,热闹热闹。”

      最后五人同去了一个小面馆。苏韧来吏部之前几天,对吏部附近的所有菜馆,酒楼,书场,集市都摸了个底。只有妓院他没进去,但每家特色,头牌名字,他也熟谙在胸。那面馆新开,且在巷子里。苏韧也是偶然寻到的。面馆掌勺,是个花甲老阿婆,她上次被苏韧“阿姨,阿姨”哄得眉开眼笑。今天见他真带人来吃,就更高兴,特为给他们足量浇头。苏韧给他和方川都选了大辣。

      众人说:“你是江苏人,怎吃下那样辣的?”

      方川帮苏韧解释:“他祖母是四川人。”

      苏韧眯眼,吃了一口。辣得要命!他两颊上火,差点流出眼泪,不过还是强笑对着方川说:“好吃好吃,只不如郫县的辣酱。”方川直点头,给他又加把辣子。

      他们吃完,小跑回去,还多出来一刻钟。方川提议领着苏韧再去看看花园,苏韧就跟着他一起爬上了不高的假山。

      苏韧说:“帝京城好,但我们长江沿岸,鱼米之乡,并不疏于此处。”

      方川有同感,又说:“你老婆孩子在哪里?”

      “在这里。流水兄呢?”

      “哎,我出来几年,每逢到年关还要发愁,哪里能把我家那七八口人带到京城来耍?”

      苏韧默然,好像为他伤感,许久才说:“你我同乡同僚,一见如故。流水兄单身在京,今后不妨到小弟家里坐坐。和小弟的家人,认个亲。”

      方川道谢,苏韧问:“流水兄,我司文大人,有何不适?”

      “听说他年轻时爱喝酒,喝多了就伤了胃。你别看文大人这样子,他可是三十多年前成祖年间的探花进士呢。那时他大概才二十岁吧,你想,该有多么风光?”

      成祖时期的探花郎?苏韧脑海里浮现出文功的模样。论资排辈,此人十年前,早该到尚书一级了。可是他居然到现在还在吏部当中级官员。

      苏韧一想他的脾气,不由笑笑。这样的人怎么能爬上去?他能活到现在,算他命大。

      苏韧叹道:“……唉,这世道……。吏部三个司,流水兄,可否给小弟点拨一二?”

      方川笑了:“长江有三峡,朝廷有三派。我们当吏员的,只埋头做事。”

      “三派?”

      “是啊。长江出三峡,激流险滩,令我终身难忘。嘉墨小弟,朝廷风光,毫不逊色。以吏部为例子。第一派,蔡派,全是依附蔡阁老的。文选司郎中林康为首。他是蔡阁老的亲信。这人……离他远点是你造化。我们吏部的实权,大部分控制在他手里。第二派,清派,主要是考功司杨大人为主,他们都是进士出身,和翰林院人往来密切。第三派,中立。譬如我们的尚书大人。你看他什么都玩,什么都不认真,和两派都有点往来,但谁也不得罪。没人敢动尚书,因为他和蔡家,皇帝家都要好。听说,当年老唐王,万岁爷,老蔡阁老,还有他,四人结好,风靡京城。”

      吏部尚书冯伦,是当朝驸马。他是皇帝的妹夫,蔡述的姨夫,唐王的姑父。

      苏韧知道,要入官场,必须有一本皇朝贵戚录,把每家每户错综复杂的裙带关系摸个滚瓜烂熟。但他来京后,琐事繁多,至今只看了半本的贵戚录。

      苏韧说:“那我们的文大人,是科举出身,也算清派?”

      “非也。文大人独来独往,和众派都疏远。实在要算,也是个中立派。他从前在各部都混不下去,只有我部的冯尚书能容他。”

      苏韧还想问,就听几个人上假山来,还高谈阔论。有一人说:“林康自以为假山造得漂亮,算是他丢给吏部一份礼。其实,此山毫无雅趣,仿佛婢学夫人,矫揉造作,像个乱煤渣堆。”
      另几个人也笑。

      一个方面浓眉的人,正和苏韧面对面。那人顿时眼色冷冽,沉下了脸,神态倨傲。

      苏韧连忙欠身,方川赔笑哈腰道:“杨大人包涵,卑职等即刻下去。”

      那杨大人一言不发。苏韧再欠身,跟着方川避开了。

      只听杨大人同伴说:“这些小吏,看上去人模人样。但不是科场出身,总难免良心败坏。太祖时代禁用吏为显官,后来就有些当年的小吏爬上高位,朝廷的吏治败坏,从此开始。”

      “丞相李斯不也是小吏?”“是啊,就是李斯坏掉了大秦国。”

      苏韧掐了掐手心,只对方川一笑。

      方川到了司门口,才说:“方才那个就是考功司杨大人,名叫杨曙。”

      苏韧又一笑。

      当晚,苏韧在玉珍楼前和酒足饭饱的同僚们告别。

      他站在对面一条灯火阑珊的小巷,呆了半晌。

      喧嚣的十丈软红,酒家的一盏红灯,都像是一个梦境。可他如果醒来,就怕一无所有。

      苏韧在吏部的第一天,顺利结束。半个多月过去了,他都算顺利。

      每天,他总是第三个到,总是第三个走。文大人问话,他不会模棱两可,但绝不第一个答。
      他没有差错,没有偏向,不多管闲事。只要公务到他那里,就可以放心。

      对文大人,他仅限于公事,绝不嘘寒问暖。苏韧见了谁都笑,只有向文大人,他满脸正色。

      他还在想。他想找一个口。长江三峡,毕竟是挡不住长江东流。

      就在这时,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在吏部发生了,而且就落在他苏韧的身上。

  • 作者有话要说:  有几个错误,我改了下本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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