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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我推开门进来的时候,李渔吓了一跳。

      他不是被推门的举动吓到,而是被我这个人吓到。

      脸色惨白,眼下青黑,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肯定很可怖。

      李渔看了我一会儿,脸上挂着浓浓的戒备,甚至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恐惧的时候,总会挑左边眉。

      我捏着嗓子对他抱怨:“又被爹骂了。”

      他转回头,不声不响,对着窗外满是花香的庭院,高耸眉骨下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一派高冷美人翩翩公子。

      他只是这么待着,我也能盯着看好长时间,简直像个痴汉。

      “唉,你居然长胡子啦?”他是个正常男人,一段时间不修理,下颌自然冒青,我却像发现新事物一样,凑近了仰着头,仔仔细细地打量:“这样也挺好看的。”

      像在说胡渣,又像说眼前这个人。

      他面皮泛粉,却惜字如金,薄唇紧抿,一句话也不说。

      我有些失望。

      原以为是好脾气的泥人,放在身边,才知是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我在他旁边坐下,屋子地方这么大,我偏要坐他身边,把脚搁在他的鞋尖上,晃来晃去,他被闹得受不了,会狠狠推我一把,长眸瞠大:“滚开。”

      贵人家的公子,大概这辈子没骂过几次人,即使口吐粗俗的话,还是显得那般文雅。

      至于我,没皮没脸惯了,他吼一句,我反而得寸进尺,索性把脑袋也枕到他肩上,被骚扰得气急了,他就使劲甩几下身子,然而我如同寄生在菌子上的菟丝花,根本甩不脱。

      他不懂武功,又被下了药,失去大半力气,只好跟个泥人一样,任我拿捏。

      我脾气无状,尤其是喝完酒之后,时常会歇斯底里地撒疯,撒疯的对象,总是李渔。

      有一回我又疯了,抓起他那块据说是家传的玉佩就往地上砸,他过来抢,我便与他肉搏打架,薅掉了他一把头发。

      第二天醒来,面对他充满怨恨的眼神,我反倒有些醉汉无知的懵然。

      他骂道:“疯子!疯子!”

      “我不是!”我大声反驳。

      多是这样的对话,很无聊的,人们能够想象到一切关于男女打架的旖旎幻想在我们俩个身上都不存在。

      经常是我抓他,咬他,薅他头发,他呢,只会死命地把我推开,眼神里带着与野兽搏斗的毅然决然,左边眉高高挑着。

      此刻我靠着他,闻见窗外淡淡的花香,眼前突兀地升起一面幻象,月光下漫山遍野的白山茶,氤氲缭绕的云雾,以及,绵长悠扬的鹤唳。

      我在他肩头撞了撞:“鲤鱼,我以后要是下地狱了,一定得带着你,囚也要把你囚去。”

      他的身体有一瞬僵硬,呼吸微重,仿佛壶盖尽力压着沸腾的滚水,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两字:“疯子。”然后挪了挪身体。

      我难得没有生气,反而咯咯地笑了。

      晚上,自然要做夫妻的,他初时极为抗拒,但是力气不够,怎么也敌不过我,后来渐渐地倒像认了命,男人在这种事上,大概比女人容易认命。

      入夜后,我们一人一边躺着。

      他的眼睛在月色下显得特别清亮,望着帐顶,有些呆愣。

      我有床不躺,偏要趴他身上:“你刚刚在想什么?”

      他不回答,更不说话,只有略微紊乱的呼吸叫人听取。

      躺在他胸膛上,我悄然数着他的心跳声,难得温情的时刻,我们都没有太多力气。

      等他稍微恢复了,就会用手推我的脑袋了,我困,迷迷糊糊地说:“你别闹嘛,再让我枕一会儿。”

      然而他不依,把我推下去后,翻个身,以背相对。

      我冲他的背吐舌头,期待他后脑长了眼睛,哪怕转回来瞪一眼都好。

      夜深,等人彻底睡着了,我悄悄起身,撩开衣袖,把箍得紧紧的银镯摘下,左手腕上,有一道极深的血痕。

      我把那口子豁开了。

      回头警惕地看了一眼李渔的背,再小心地洒了一些褐色粉末在上头。

      做完这些,躺回去,原来两个人睡的床榻也会冷,我伸出手臂,环抱自己,像个胎中的婴儿那样睡去。

      ***

      事到此间,看官们必然疑惑我们怎么成了一对关系畸形的怨偶。这一段我本不想赘述,只因初遇的故事太普通,普通到像梨园里唾手可得的戏本子,我给它取了个土俗的名字——三救姻缘。

      初春,三月杏花熟,那时候我身边还跟着一个丫鬟,叫苻玉。

      一切缘起一场美丽的误会。

      对我而言。对李渔,可能并不美丽。

      就像戏本子里写的那样,英雄救美,我落水,他救我。

      当时我神智昏迷,听到苻玉破锣嗓子瞎叫唤,深觉还不如死了,结果下一刻就被人一把捞起,眼前一袭晃动的白衣,乌黑的发,揉在水里。我自己也摇摇晃晃,活像只没骨头的蜉蝣。

      他把我带离水面,眼睫尚凝着水珠,日头底下闪着晶亮的光,开口,充满多管闲事的关怀:“忍一忍,带你去找大夫。”

      我本来还想装,一听大夫差点跳起来:“不去不去,我没事了!”

      他脸上一直挂着笑,熏然如暖风,贵胄子弟们从小被教导出来的仪态,一举一动透着涵养和风度。

      “那就好。”

      我微微怔愣,并非沉迷于色相,而是眼前这个人实在太干净了,笑容干净,声音也干净,令人想到寺庙里的佛子,或是道观里的仙君,虽然浑身是水,却不见一丝狼狈。

      这样的人,真讨厌!

      我沉下脸,拎起苻玉就走,连句多谢也没说。

      本以为是一次偶然,谁知道,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游玩胡闹,风筝挂树,又是他替我摘下的。

      说实话,一个会武的人看一个不会武的替自己摘风筝,那情景着实荒谬,但是我突然来了兴致,看他费力地攀上树荫,费力够那只风筝。苻玉跟在一边,有些担忧地望着树上,大概是怕我惹麻烦。

      当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把风筝递过来,我没有立刻去接,而是打量了他一圈,随后才把风筝拿过来,动作很粗鲁。

      “我不会跟人道谢的!”

      一般的世家公子大约会皱眉以示不满,我想瞧瞧,他皱眉的样子。

      ……自然是瞧不着的。

      他若在此时皱眉,可见不过是个凡俗男子,也就不值得我后来大费周章地把他弄到身边。

      那道目光在我和苻玉身上一遛而过,依旧是温和有礼的笑:“巧了,在下正好是不爱听人道谢的人。”

      真是个聪慧的郎君。

      我与他相视一笑,有些冲动地问他的名字,他说姓李,表字叔渔,我跟着念了几遍,便决定舍了序齿,叫他李渔。

      李渔,鲤鱼,多好玩啊。

      他笑笑,说礼尚往来,也要我告诉名字。

      倒是个不肯吃亏的。

      我眼珠子一转:“别人若不问,我倒会告诉,别人若问了,我就偏不说。”

      “……”

      君子的好涵养,最后他也没有生气,只是笑容里掺进了新的东西,我猜他一定在感慨,这真是个奇怪的姑娘。

      从我对他产生兴趣,到起了掠夺的心思,大约正是源于第三次。

      当时我在一家酒馆里跟人斗酒,缘由忘了,但我这个人,斗酒从不服输,越喝,对面那人的脸就越模糊,四周响起了吵嚷声,大概都是料定我要输的。

      苻玉站在一旁,表情很无语,大概想着回去后求爹换个人来伺候,我不想让她如愿,搂过她的肩给她灌酒,碗却突然被一只手截走了。

      我有些懵,看到那个人一上一下的喉结,他把我的酒喝了,我大着舌头:“这位兄台,你…你怎么抢别人的酒喝?”那还是我喝过的呢。

      他放下碗,仍旧那般微微笑着,眼底闪着温柔的光,像一泓能够包容一切的大海,他说:“在下可助姑娘。”

      居然是他?

      “李……李什么来着,”我看着眼前这张令人难忘的干净面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一问,倒把自己问醒。

      对啊,他怎么知道?

      脑子里一个激灵,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整整三次,这个人每每出现替我解围,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我突然感觉脸皮似火烧,热烫的狠,拼酒那人啐道:“哪里的后生,你同这位姑娘有甚关系?”

      李渔微微一笑,涵养极好:“劳驾,在下是这位姑娘的朋友。阁下一个大男人,与小姑娘斗酒,胜之,未免不武,不若由在下代劳。”

      他一张嘴果然极会说话,整的那汉子哑口无言,最后斗酒自然是他赢了,不,我赢了。

      没想到这样一个人,酒量竟然很不错,四周爆发出高昂的欢呼声喝彩声,对照输家涨红的面皮,我在这排山倒海的呼喝中凑近他,开口,打了一个嗝。

      他微微皱了皱眉,很细微,几乎察觉不到。

      “不好,不好意思,我…我喝多了。”我难得羞愧。

      他摇摇头,一如往昔含笑的脸:“无碍,既然喝多了,早些回家吧。”

      “嗯。”点点头,我大力拍着他的肩:“下次见面,我请你吃饭!别忘了啊!”他有些哭笑不得,神情含着几分无奈。

      我唤来苻玉搀扶,身上软得没骨头似的,苻玉几乎是扛着我在走,两个人跌跌撞撞,很是不稳。

      他从后面追上来:“夜深了,这样不安全,还是我来吧。”话是对着苻玉说的,苻玉看了他一眼,凝神点点头。

      “那就得罪了。”

      尚未反应过来,我已经趴在他背上,这个人看似端方,竟然这么不顾忌男女之防,我不习惯被男人背着,中途闹了一两下,感觉那只手在腿弯处轻轻拍了拍,像哄一个顽皮的孩子。

      “你大胆。”

      他似乎没有听清,反问:“什么?”

      我吸吸鼻子:“我同意了吗?你…你就敢……”

      他温煦地道:“本为助人,自问心无愧。”

      “……听不懂了。”

      “你喝多了。”

      “你…也要教训我?”

      他失笑:“为什么要教训你?”

      “我喝酒昂。”

      “不会,想喝便喝,只是不要逞强。”

      鼻端萦绕着一种淡淡的,不知什么的香味,也许是山茶花的味道?

      “为什么你要帮我?”我哼哼卿卿:“我跟你又不熟。”

      “因为你是个小姑娘,不熟也要帮。”

      “你撒谎!”我揪他的头发,哪有人会这么好心。

      “不要闹。”

      他道:“我有个小妹妹,跟你有些像。”温柔的语调,让人难辨这话的真假。

      我乖乖地趴在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突然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希冀,希冀这条路再长一点。

      花和酒开启了不真实的梦境,过去我很少做梦,然而这之后,一些虚妄的感情慢慢在心里扎根,发芽,很快就长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

      第二天明。

      李渔先醒来,衣着整洁,颀长的身影站在门边上,逆着光朝外,不知道神游何处。

      我看了一会,发觉有些冷,原来昨夜里踢翻了被子,身上只着单薄的亵衣。

      心里不舒服,我就想气他:“别看了,反正你也出不去的。”

      这是最能激怒他的话,然而他沉静以对,似乎看穿了我故意要让他开口说话的意图,只是恨极地乜了我一眼,从门边走开了。

      回想起刚刚被囚时,他还有些状况外的闲适,似乎笃定了我不会做这种疯狂的事,但,我一直都是个疯子。

      是他自己要接近一个疯子,就要准备承受一个疯子的占有和爱。

      直到第三天,他终于有些慌了,试图跟我讲道理,我的回答,是直接下药,醒来后,他愣了很长一段时间,抓住我光裸的肩,竟然还注意控制了力道。

      “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笑,也许没有笑:“我乐意,再说你也没损失什么。”

      这语气着实激怒了他,曾经救过我的那只手高高举起,最终也没落下,他毕竟是一个极有涵养的人,也很能体谅别人的难处,这样一个完美的谪仙,最终被我拉下神坛,玷污在这浊世的男欢女爱之中。

      我毫无悔意,甚至有点小小的自得。

      外头有人敲了几下门,停了。

      我自己穿衣洗漱,离开时在他脸上蹭了一下:“我去去就回,你等我一起吃饭呀。”

      几乎同时的,他抬手擦自己的脸,长指在白皙的面皮上用力揩了揩,留下一道红印子,我笑了笑,没有在意,提裙走了出去。

      这是一处很荒芜的庄子。

      在我的刻意隐藏下,大半年间,李渔始终没有被家人找到。

      也可能老天帮了我。

      一路走来,院子里好些花都开了,那只风筝被弃置在平地上,雨打风吹,有些残破了。

      磨蹭好一会儿,才敲开那扇门。

      里面又黑又暗,像恶妖张着深渊巨口,我得想着那干净的笑容才能走进去,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回旋:“忍一忍。”

      垂纱被掀起,其后走出一人,灰白的发,青灰的脸。

      我叫他:“爹。”

      这屋子没有窗,风都吹不进,药味混合着一点淡淡的血腥味,闷热得人想吐。

      我爹,姓边,曾是受万人敬仰的国师,后来因为结发妻子身亡,日渐疯魔,隐退后带着我住在这里。

      他的妻子,其实并没有死。

      生我时难产,爹用尽方法,保住了她一息,如今她就躺在这屋子里,不吃不喝容颜不衰,一直沉睡着。

      褪下银镯子后的手腕,血痕已干,留下一道长长的癜痕。

      爹仔仔细细地看,有些热息扑在我腕上:“越来越成熟了,昨天晚上疼得不轻吧?”

      我摇摇头。

      “一切都为了救你娘,等你娘醒了,你也能赎了自己的罪孽。”

      爹拿起了刀,干脆利落地割开我的伤口,又从竹筒里倒出一条虫子,长得跟蚂蟥一样,闻到血腥味,那虫子就自动靠近了。

      我的手往后缩了缩,觉得恶心,爹那皱纹微布的眼尾突然一紧:“怎么?不想救你娘?”

      “不……”

      “畜生。”他木着脸打了我一耳光。

      “你娘为了你变成这样,怎么你现在翅膀硬了,只顾自己逍遥快活。”

      “当初就不该生下你这畜生!”

      从小到大,我没有反驳过他,一次也没有。

      那虫子吸够血,很快变红,变大,爹的眼珠仿佛粘在这上头,跟虫子一样猩红,瞠大,充满了狰狞的张狂。

      这大概是某种秘术,你没办法去怀疑一个曾经的国师,我从小被灌下无数汤药,取血养蛊,最初是一年一次,后来变成一月一次,现在日日都要。

      这意味着蛊将养成。

      而我被体内的药所伤,十三岁某个月后,葵水再也没来过。

      这是爹和娘给我的报应。

      小时候,曾经想要逃走,又被抓回来。

      爹连着扇我十个耳光,让我对着纱帐后的娘磕头,足足磕了一百个。

      我的脸失血发白,爹却对着那条虫子面露喜色:“快了快了,阿阮,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每当这时候,他会神思混乱一会儿,或拉我的手,或抱着我,喃喃说些奇怪的话,大抵是年轻时跟娘说过的。

      我僵着身子,耳边只剩那温柔如风的嗓。

      忍一忍,忍一忍。

      从那个屋子出来,总要深深吸几大口气。

      我想,又能见到李渔了,真好,他身上从来都没有药味,更没有血腥味。

      某天夜里,我们纠缠在一起,他大概有些迷乱了,轻抚我腕上的伤,指间极是温柔,恍惚间,让我以为回到了旧日那些时候,不知自己当时流露了什么表情,对上我的眼神,他极快地偏过头:“疯子。”

      他又骂人。

      我觉得自己很矛盾,既希望他能像从前那样对我,又希望他永远不要那样对我。

      回去的时候,顺便端了饭,喊他过来吃,他根本不理,我撅起嘴:“你非要这样日日同我赌气嘛?”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嘻嘻笑,故意笑得有些痞:“纵使赌气,也不必亏待自己,毕竟就算你伤了自己,我也不会心软的。”

      这话真正地戳到了他,让他明白一切的反抗根本毫无意义,他看我的眼神简直像要把我生吞了,眉目间俱是戾气,会割人啊。

      我没告诉他,这些菜都是我亲手做的。

      菜瓜木耳炒鸡蛋,一定要放四个蛋,才香。

      我把多多的蛋夹到他碗里,他的筷子从不往那里碰,有时候我故意用菜铺满他整个碗,那么他就只喝汤。

      所以我不会这样做,会留一个小角落,他就只吃那里的饭。

      我胃口并不好,但是有他坐在对面,心情平和,饭菜也香些。

      “你皮肤这么白,是不是因为你只爱吃白饭?”

      像这种调侃,通常没有回应。

      其实李渔瘦了很多,晚上亲密的时候,更能真切地感受到,他身体大概也被折腾的有些不好了,只是靠意志强撑着。

      我从来不知道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原来也是那么倔强的。

      门又被敲响了。

      我毫不迟疑地放下碗:“我去一下,你自己慢慢吃,要吃完哦。”

      我不知道出去的这段时间,他干了什么,总之我回来的时候,他整个人摔在外面地上,当时已经下起瓢泼大雨,那些雨水浇在他身上,仿佛老天爷降下的酷刑。

      我扔掉伞跑过去。

      他全身都湿透了,一如当年湿淋淋地从水中救起我,那样宠辱不惊的仪态和涵养,如今只剩下歇斯底里的狼狈,他扔开我手,狠锤了一下身前的地面。

      血顺着雨水晕开了一片锈色。

      没办法,我只好点了他的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搬回屋子里。

      又帮他换衣服。

      褪去中衣的时候,突然觉得有点不对,一看,他嘴里淌出一道血。

      我连忙伸手擦去:“你想动,说一声就行了,何必自己胡来呢。”像在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解了穴,他用尽力气把我推到,我没能着力,直接从床上翻下去了,头砸在凳脚上。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激烈过,从一谭死水突然有化为了火:“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这个疯子!”

      “我究竟做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他的脸突然变得很狰狞,模糊到我都看不太清了,他那样地歇斯底里,曾经那些好涵养,好脾性,温润如水的笑容,皆仿佛昙花一现造成的错觉。

      “因为你救了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回答,或者这确实就是答案。

      他的表情好像踩到了一只死老鼠,恍惚过后,咬牙切齿:“我真后悔!”

      后悔……什么呢?

      后背阵阵发凉,我却忍不住要问清楚:“你……你希望我死?”

      他毫不犹豫地说是,一个恶心的疯子,活着也只会伤害别人,不如死了。

      我一愣,勉强笑了笑:“……你好狠的心,明明是你自己先招惹我的,我给过你三次机会,你还要招惹我,现在我让你天天陪着我,你却又每时每刻都在咒我死,你倒说说,谁才是疯子?”

      我天生就有无理搅三分的本事,他也知道说不过我,脱力躺回床上,眼神彻底失去了光,喃喃道:“那我死,只要我死了,总行了吧。”

      当然不行。

      可是他的身体和心不由我,当天就发起高热,我没有药,更不能出门去买,只好去求爹。

      不出所料,被狠狠掌掴了一顿。

      可我顾不得了,拉着他的袍子,除了求他,什么也做不了。

      爹的眼神很复杂,我想他大概很清楚我跟李渔的事,其实他也看不起我,他救的人是爱他的妻子,而我这个是仇人,是冤家,永远不会是情郎。

      我用刀小心地把手割开,原来我的血就是世上最好的药,我原来已经成了一个药人。

      医书上载,药人会被体内的毒和药慢慢蚕食,心性大变,忘记一切,成为一味真正的药。

      原来爹拿我炼药人了。

      接了满满一碗血,李渔在昏迷中,却死活不肯张嘴,我只能灌了自己一大口,再喂给他。

      有一些顺着他的下颚流下来。

      这是我们第一次亲吻,他不知道,所以是属于我的秘密。

      后半夜,他的情况逐渐稳定,烧退了,人也不再难受。所以换我了,一天之内,失了两次血,给他擦汗的时候,手指隐隐作抖,然而我却很满足。

      甚至想象他醒来后,满脸错愕的神情,这时候我会说:“鲤鱼,我不想你死,你就死不了,永远也不!”

      这会儿虽然很困,还是强撑着,听说人在昏迷的时候,经常会抓着自己身边的人。

      他果然抓住我了。

      细长五指,微微汗湿。

      他好像在害怕,俊俏五官,显露出平日不常有的脆弱。

      这种被人需要和依赖的感觉让我觉得新奇,尤其这病弱公子又这般的惹人怜爱,于是我轻轻拍了拍他:“好好好,没事了,都过去了。”

      他或许听见了,把我的手抓得更紧,脑袋微微摇晃,口里喃喃。

      “你说什么?”我俯下身。

      “小……”

      “小玉。”

      “……你在哪儿?”

      我听得一清二楚。

      兜头一盆冷水,心,突然就凉了。

      小玉就是苻玉。

      看官们大概也在疑惑,这个被派来监视我的丫鬟为什么突然不见了?

      还要从三救后续上。

      我与李渔自此熟识,此后也常常不期而遇,他或者替我解围,或者给我收拾烂摊子,展现他所谓的对一个小妹妹的疼爱。

      我邀他一起玩风筝,退潮时去曹江钓鱼,他的风筝飞得高,耐性也好,鱼儿总咬他的钩,当一个千好万好的人在你面前,难免自惭形秽,幸亏他也不是全无弱点,他怕火。

      烤鱼的时候,我故意拿了燃着的火棍,他强自镇定,左边眉却挑得高高的。

      最后我被苻玉拦下了,严格来说,我才是那个囚犯,她是看管我的狱卒。

      我拿着火棍站在原地,看着她恭敬地掏出一方帕子递过去,李渔笑得很温柔。

      他对谁都很温柔。

      那段时间,爹精心培育的蛊虫死了。

      他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几天几夜让我跪在房门口,不许我睡,也不许我吃东西。

      为了加快重新培育蛊虫,他开始日日取我的血,每次那虫子爬进手腕,我总觉得疼,好像血肉一点一点被蚕食。

      挨着垂柳,面向曹江,托腮静坐,突然头顶一动,李渔把一支芍药簪在我的鬓边:“你怎么了?”

      亲切关怀,俨然一副长辈口吻。

      真讨厌啊这个人!

      我摘下那花扔在地上:“没怎么。还有,我不是小孩,我只比你小几岁。”

      他半蹲下身,把那朵芍药拾起,笑着道:“还说不是小孩儿?”

      我转头看向他,他笑起来时的眸子很亮,里头装了整个的小姑娘,看起来那么天真任性,我摇摇头:“不是我像小孩,是你眼里的我像小孩。”

      他愣了愣,随即揉揉我的发:“傻丫头。”

      我眼眶一热,没反应过来,人已经抱住了他,把头埋进他胸怀。

      隔着几层袍子,也能察觉到男性躯体微微僵硬,不过他很快恢复,轻抚我的背:“到底怎么了?既当我是你朋友,那么跟朋友说说,可好?”

      他的声音低沉轻柔,有种医者稳妥的安全感。

      不过苻玉就在旁边,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静静地抱了他一会儿,靠在他身上看着落日下平静的曹江。

      “我们去游湖吧。”

      波光粼粼,一叶扁舟。

      苻玉不会坐船,只好等在岸边。

      我姿势十分不雅地歪躺在后弦,偏头看向湖面。

      李渔替我和他自己倒了一杯茶,拈着杯的手指长而白,耳边响起他柔和的嗓:“特地把人支开,你想说什么?”

      我挑了挑眉,对上他含笑的眼,赌气道:“女儿家的心事,你猜的准么?当自己是神仙啊。”

      他喝着茶,轻轻嗯了一声。

      “脸皮真厚!”

      放下茶杯,他注意到我的手腕:“这个镯子看上去像是旧物,我听家中外祖说过,这样的物什大多是给女孩的传家之物。”

      他找错了话题,我一点也不想谈这个镯子。

      反问他:“说起这个,你们男人岂非更需要传家之物?”

      他浅笑颔首:“自然是有的。”托起系在腰间的一块羊脂白玉:“此物即是。”

      那玉温润油亮,没有几代人戴不出这般色泽,可见他说的是真话。我盯着看了一会儿,指了指腕上银镯:“拿这个跟你换,行不?”

      “既是传家之物,自然不能随便交换。”他又用那种看孩子胡闹的眼神看着我:“一旦交换,便是一份承诺,君子守诺,自然郑而重之。”

      “哦。”说这一大通,就是不想换嘛。

      我没来由地有些生气,又有些惆怅,爹越来越疯魔,要把我关在家里,不允许我再出来。

      也许以后就见不到这个人了。

      李渔性情偏柔,有敏感的一部分,立即感觉到了我的情绪变化。

      我摇摇头,看着他,再摇摇头。

      他替我换上一杯新茶:“想说什么?”

      “你…你……”你能不能……

      “我什么?”

      ……

      他等了等,见我又不说话了,到底是没往什么严重的地方想,只当是小姑娘有些难以言说的心事。

      长眸瞟了一眼岸上,苻玉尽职地站在原地,化为小小一个黑点。

      他突然郑重其事起来:“你既不愿说,我倒有件事要提一提。”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我想买下苻玉的奴籍文书,你可能成全?”

      我呆呆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听岔了。

      那天的日头落下就再没升起。

      我回去后第一次喝了酒,辣出眼泪,还要接着喝,什么三救,什么刻意接近!

      这个混蛋,大混蛋!

      原来他接近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我身边的丫鬟。

      第一次落水,是怕我这个主子出事连累苻玉。

      第二次风筝,是怕我让苻玉上树去摘。

      第三次斗酒,是因为看到了我在强灌苻玉酒。

      总之,都不是为了我。

      后来数次见面,也不过是想就近关照苻玉。

      真是可笑。

      什么儿时玩伴,不幸失散。

      他们这般俗烂折子戏。

      我凝视着落入酒杯的一只小虫。

      原来啊——

      兜兜转转,我还是只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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