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觉迟》Interestina

1、陌客

　　靖文四年春。

　　营州人士杨生年方二十余三，此人进京，名为赶考实为游玩，本未打算认真应试，又于考场之上误撞烛台，烧了一半考卷，便是用脚趾头想，也知自己必定名落孙山。谁料偏有那脑袋缺筋少弦的大人看重杨生一手好字，又从半卷纸中探知此人不羁言论之一二，仿佛中了邪般，硬生生将他捧进殿试。杨生只觉人生恍然若梦，再出宫闱已是进士加身。三日后皇帝大办琼林宴，又过三日，进士杨生摇身成为议政殿说书，即刻走马上任。

　　然此人惯是随意不拘，于腰间缠了枚酒葫芦，晃晃悠悠踏进了议政殿，一路侍卫太监见他大摇大摆，反被骇住，竟无人阻拦。小皇帝在龙椅上晃着腿儿，端的一本正经，稚气尚未褪尽，龙威却与生俱来。他自殿试后首次单独召见杨生，见他如此敷衍草率，顿感羞辱，愤而拍案，怒气险些烧了议政殿的金梁，内侍宫女黑压压跪倒一片。杨生人没站稳，又被皇帝派去云州搜经集史，名为历练实为贬斥，意在教其塑个正型。不想杨生此人本就无心功名利禄，甚至恨不能回半月前将那考卷烧得干净，省的多出这许多劳什子事，贬斥正遂其心意！当下二话不说磕头接旨，回家略微收拾行囊，牵了匹懒洋洋的棕马，上路了。

　　他行至云州于峮县定居，拾起本行，安分说书，穿梭于细街窄巷，横竖孤家寡人，无所牵挂。起初引经据典，发现太过晦涩、影响生意，便果断转为通俗之道，专挑百姓喜爱的杂书野史、妖魅精怪，偶尔揶揄一番朝堂官员，果真十分吸引听客。然山可穷水可尽，世上万物最终逃不过一个完字。某日杨生抖旗开张，正欲开口，忽觉脑袋空空，存货殆尽，愣是挤不出一词半句，直急得面红耳赤、热汗直流，心道自己久居乡野又得过且过，早已荒废文学，如今竟是大限将至，江郎亦才尽……他羞愧欲死，正欲收扇退下，闭门思过去。人群中站起位高大的壮士，眉目硬朗，脸廓方正，声如洪钟，叫住了这位有名无实的议政殿说书：

　　「先生留步！」

　　杨生抹了把汗，那位壮士竟穿过人群径直上前，停于他面前一丈处，平视他道：「先生，我这儿倒有个故事，不知您乐意听否？」

　　杨生更是不停擦汗：「惭愧……壮士请讲！」

　　那人笑道：“「甚么壮士，不过是身板上占了便宜。」他背对众人，已引起些听客不满，喊道：「你是甚么人？！」

　　他道：「江湖游人，薛难。」

　　「男女之男？」

　　「意难平之难。」

　　杨生见薛难面相正派，思索小会，苦笑道：「薛壮士若能屈尊解围，于在下最好不过。」

　　薛难便不再客气，拱了拱手。众人见杨生让位，不满更甚，只是不知薛难是何方人物，不敢得罪，只能腹诽几句。

　　他先是问：「诸位可知如今年号？」难倒一片，其中多是妇女垂髫。有一人道：「靖文八年。」他点了点头，继续问：「靖文之前又是甚么？」方才答话之人道：「靖文之前为太宝，太宝之前为淳丰。」语气微微得意。薛难点头，道：「淳丰帝少年即位，根基不稳，权力下放，称了贪官污吏的心。光是北国贡品，经重重剥削阻滞，待到国库亦不剩几余。淳丰帝苦于国库亏空、兵饷短缺，微改六部，添了个曰为贡赋掌固的正三品官职。正掌固一人，副掌固二人，令史因地而设。第一任掌固由当时太子侍读李迁兼任，李迁为人刚直、不通圆滑，正是个掌固的料。却难想其于数月后便蹊跷死去，淳丰帝痛失援手……那一年年末，此案告破，凶手却是李府婢子，她形状委顿，神情瑟缩，只道自己是不堪受辱才对掌固动了杀心。可真假错对，也只那婢子一人清楚，刑部却信了个十成十。李掌固生前受万人景仰，身后反被泼染污名……」

　　只听得一声极为响亮的嗤笑：「你薛难才多大，倒是对五十年前的事清楚得很！」

　　正是报年号那人。杨生心下不快，只觉这人无礼之极，不过一介哗众取宠之辈，又哪来资格评判他人。再看薛难，却是微微一笑，毫不生气。薛难道：「阁下所言甚是，方才均为个人鄙见，请多包涵。」语罢又笑，眉目亦柔和下来，迷倒不少在座少女。

　　杨生却蓦地觉出几分古怪，可无论他打量又打量，再也看不出其他非常之处了。

　　此时座中一胆大女子捏帕道：「薛、薛公子，这与你的故事可有关联？」

　　薛难温和道：「自然是有的。」

　　那女子似乎察觉自己所问莫名，红了脸，将帕子又攥紧几分：「那你要讲的，是关于朝堂的故事？」

　　薛难略顿，缓缓摇头。

　　「是一名男子与一位女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