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寒蝉 ...

  •   岑靖行到江南时,秋意便搭着他过了江。满渡红枫同寒凉的空气一夜之间便打垮了这具弱不禁风的身体。不过他终于找了个理由撇开寒谷一封封加急令,停下好好看看景色了。
      然而或许是水平太次,又有可能是头昏脑热间写错了方子,总之托客栈伙计买来的药不仅没治好病,反而搞得他上吐下泻,半条小命险些见底。
      所幸作为一个病人,他的运气没有那么差。跟着老御医这么些年多少学了些皮毛,不得不称赞耳濡目染果然顶用。靠着这些边角料,他勉强从鬼门关上逛了一趟回来。
      但似乎作为一个庸医,他的运气又太差了些。
      比如遇到现在正站在门口,江湖人称寒谷圣手的严圳。

      寒谷,远在南境边陲,一个把“天高皇帝远”贯彻得非常彻底的地方。十年前凭空出现后,一不交税,二不开放,三不向官府备案。搁在这个江湖人士安分守己的年代,这“三不”的规矩显得有点惊世骇俗。
      不过更加奇怪的是,这十年来,无论外面传说寒谷怎么怎么就要被一锅端,人们预想中的动静从来没有出现过。
      渐渐地,好事者开始把目光放在寒谷本身和寒谷的人身上。
      众多流言中,有人说寒谷谷主敢画地为城是因为之前救了皇帝一家人,有人说寒谷谷主之所以如此为所欲为是因为他就是皇帝本人。
      岑靖不想评价哪一个更扯淡,但他至少知道这些扯淡话都是那个开明兄长的杰作。
      报复,可耻的报复!他时常想。
      不过瞎话都是有根据的,比如他虽然不是皇帝本人,却是皇帝的弟弟;他没有救自己一家人,而是把他们气了个半死。
      负气出走,还把追兵甩了个十万八千里,了无音讯三年......想想都很过分。

      “......”岑靖撇开眼,心虚地往药碗里到了半壶茶水,涮了涮哗啦一声倒在地上。
      乍凉的天气,趴在窗棂上的寒蝉噤声了许久,被这一泼吓得小声抗议起来。
      严圳的脸色不太好看。他两步走到桌边,轻松制止了岑靖意图继续毁尸灭迹的念头,夺下那只碗,凑在鼻尖闻了闻。
      岑靖见计划全然泡汤,乖巧地低下头。
      不多时,药碗被轻轻放在桌上,嘎达一声,把正发呆的人吓了一个激灵。条件反射下他抬起头,正对上严圳幽深的眸子。
      他好像又长高了......
      怔愣间,藏在袖子下的手已经被揪了出来,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他腕上。
      岑靖想抽开,却觉后背发凉,立刻安分了。
      “你可真敢。”
      严圳生气了,岑靖想。他甚至不用抬头都知道,严圳现在应该是皱着眉头的,那双好看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他不敢抬头,笑道:“疏忽,哈哈,疏忽——疼!”
      “抱歉。”严圳松开手。
      岑靖一边嘀咕着一边揉手腕上的红印。良久,屋里陷入寂静。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着,眼神却不停往面前那双沾满泥土的黑色布鞋上飘。
      “真是,这么多年没见,对你师父就这态度啊?”
      严圳像是没听见他的调侃,环视一周,从床尾的书架上取下草纸,从怀里摸出一根被仔细包裹起来的炭笔。
      岑靖不甘道:“过两天就好了,不用开方子,浪费。”
      “明早我就要渡江北上,方子会拜托店家煎了给你,多买些一路带上,三日一服,需四服。到了寒谷之——”
      “知道了。”岑靖注视着桌上的药碗。
      笔尖一顿,严圳叹了口气,微不可查地垂了嘴角。他收起笔,两份方子一份折了折压在药碗下,另一份还捏在手里。
      “我这次北上——”
      “凛冬将至,严兄多加保重,岑某在此谢过了。”岑靖缓缓起身,望向窗外层叠的殷红。
      他没有再看严圳,送客的意味十分浓重。
      片刻,脚步身跨过门槛,门板悄无声息地合上了。
      严圳走了。
      岑靖怜悯地看着寒蝉,小东西颤抖翅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它在窗口吃力地挪动着身体,一个不察便翻身掉了下去。
      他伸手去拦,并没有碰到,反而是掌心的刺痛更加清晰,几个弯月牙般的红印清楚得很。

      岑靖遇到严圳,是寒谷建立两年后的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岑靖最终也无法逃脱被找到的命运。不过与他所想的被五花大绑押送回京不同,已然登基的皇帝选择做一个开明的兄长。
      于是,寒谷在默许下在远离中原的地方成立了。把青春奉献给岑靖多病的孩童岁月的老御医被一道圣旨点了罪名免去职务,贬谪南境,京中家属随行,浩浩荡荡地进了寒谷的门。
      此后,岑靖除了快活逍遥的游历生活外,还多了作为“看管要犯者”每年回京“述职”的“务必”。
      岑靖对此嗤之以鼻。
      不过老御医倒是乐得清闲,隔三差五地出谷散心,偶尔还会带那么两三个小孩回来。久而久之,寒谷的人多了起来,老御医索性开了个学堂专授医药。
      岑靖每次看着小孩儿们在外吵闹,总觉得自己这个谷主当的非常没有意义。
      有的孩子几年后便要离谷闯荡,有的自愿留下来照顾老御医起居,还有一些天资过人的,会携老御医一封荐信同岑靖入京。
      大概......严圳就是最后那一种。

      他被老御医带回来时,也是一个乍凉的日子。昔日聒噪的蝉那天静悄悄地栖在树上,任由岑靖如何挑逗都没有动静。
      无趣间,岑靖转眼看到了树下站着的人。这一看,径直看进对方的眸子,漆黑、幽深,却在阳光下闪着亮光。眼前突然恍惚,他一头栽下了树。
      新来的青年叫严圳,说起来还比他大了两岁。不过十八九的少年正是爱面子的时候,更何况岑靖对自己居然比这个大字不识四体不勤的家伙还小非常不爽。
      “我藏你捉,捉住了我叫你大哥,你输了叫我师父。日下山尖为信,届时在正堂门口碰面。”
      本就是极不公平的游戏,岑靖赢得不那么体面,奈何奖励非常丰厚。
      恩怨就从这次游戏开始了。
      严圳先是心服口服地叫了岑靖一段时间师父,后来在知道岑靖并非同自己一样的新人后,平日温和的人难得气得满脸通红。
      当然,在更后来得知岑靖不仅不是新人,还是寒谷谷主的时候,严圳意外地没有生气,而是给了岑靖一块混了泻药的枣糕。
      不得不说,严圳是个用药的奇人。岑靖只是感到腹中不适,动静引来堂上学生嬉笑。后来老御医诊脉,也道是天气太热,枣糕坏了。
      个中真相,至今也只有严圳和岑靖知道。

      那自己有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恶劣家伙生了那种心思的呢?
      岑靖非常不解。
      他起初只是觉得严圳上老御医课的时候很认真,然后就开始一发不可收拾了。严圳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强势地霸占了他的知觉,哪怕是闭上眼捂住耳朵,它们也如同锥子般钉进他的心。
      借着枣糕的事儿,岑靖开始躲着严圳了。就像寒蝉,天气乍凉时,就立刻噤声不动了。
      可就算蝉儿一动不动地悄悄趴着,寒凉也时刻围绕上来。它只有一个结局——在某次日出后白露退去时,悄然死去。
      于是他逃了,在日出之前,独自离开了寒谷,一走便是两年。
      他去了西北蛮夷之地,躺在滚烫的沙丘之上,看天上的云;又一路奔回燕京,在御花园里和开明兄长大醉一场——虽然最后喝醉还交代不少东西的只有他。
      终于有一天,又一个秋天降临江北,寒蝉噤声,林木萧瑟,在处理好一切妨碍后,岑靖决定回寒谷了。
      他想见一见严圳,最好还能谈一谈关于他喝醉后交代给兄长的那些东西。

      天色亮的有些早。
      严圳系好披风,踏过白霜浸染的红叶走向渡口。他的行李很少,前一晚便寄存在船上了。
      一抬头,脚步停滞。
      “怎么,师父送你一程,你个做徒儿的这幅样子?”岑靖抿着嘴。也许是天寒的缘故,他声音有些颤抖。
      严圳颇有些无奈地解下披风,带着余温将一身素衣的小个子裹了个严实。披风托到地上,被白霜沾湿。
      “你咳了一夜。”
      “放屁小爷是那种人——咳咳咳咳——”
      岑靖咳得弯下了腰,脸上滚烫通红。
      严圳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感到手掌下着实咯人的骨头,忍不住又道:“好好吃药,跑了两年又瘦了。”
      岑靖一下拨开他的手,泛了水气的眼睛狠狠瞪着他,“赶紧上船滚蛋,去你的江北离小爷越远越好——”
      “客人,船开否?”
      后面的话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撒了一地,怎么也捡不起来。
      他看见严圳点了点头,最后替他掖好衣服,几步上了船。
      船家吆喝一声,解下系绳,一撑篙,小船就离了岸。
      第一缕晨光飞过山尖,暖洋洋地照在岑靖身上。他看着船慢慢掉头,那点余温还是不济,消散在日光里。
      岑靖一咬牙,用尽力气吼道:“你师父我很快就要回京述职了!到时候再收拾你个不孝徒!”
      船头的人一僵,扭头望着他,笑了。
      “恭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寒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