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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纪凌坤站在一方青石砖墙的背光阴影处,斜对面不远的地方就是将军府,俩头身材雄壮的石狮子守着大门,大张的嘴里各衔着一颗巴掌大的珠子,鬃毛纵竖,眼如铜铃,全身上下无一不透着凶狠威严的气息。可它表情再威严,也遮盖不住脖子上挂的白色纸花,炙热的眸子如今看起来却是满目悲凉。

      沉重的大门紧闭,依稀还能听见里头痛苦的悲鸣,纪凌坤眉头紧蹙,阿婆,阿姆……

      可是现在还不到露面的时候,纪凌坤用蛮力攥着双手,丝毫未察觉手掌被掐出道道深痕,掌心里隐隐渗出了血丝,他只是想用这痛抵消哪怕一点点内心的剧痛。二皇子,真他妈是个混蛋。

      那是一个格外闷热的正午,俩军将士已经过俩轮的激烈厮杀,虽保住了城门,但看着脚下蔓延一地的血水,堆成无数座小山的尸体,纪凌坤双眼通红。他头发被削去了一半,头盔早就不知道被甩去了哪里,一身暗色镶银锁子甲溅满了用鲜血和沙土相融的泥渍,已看不清原本的色彩,可铠甲再破败,也难以让人忽视他刚毅的面容和冰冷的眼眸。

      两军将士对垒,若不决出个胜负,即使伤亡再多也绝不会停止,我方将士刚刚把敌人击退,只要称胜追击再战一场,就能彻底伤了敌人元气,纪凌坤拳头紧握,厮杀,一触即发。

      耳边忽然响起士兵踏步而来的声音,一个穿着环锁铠的战士急急跑来,“纪将军,皇子有令,停战,议和”。

      “什么?议和?疯了吗?我们死了多少人才将那群龟儿子打退了去,如今不乘胜追击,议个狗屁的和。”还没等纪凌坤开口,副将就先嚷嚷起来,看样子被气的不轻。“将军,别理那个什么皇子,你快下令吧,老子跟他们拼了,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来报信的小战士一听急了,匆忙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将军,二皇子说让你看一下这个,再决定是否停战,”小战士粗糙的手上躺着一枚金属神兽,赫然是行军打仗最高权力的标志——兵符。

      现实就是这样充满戏剧性,明明自己才是一军统帅,可是兵符却在他人手里,尤其这个人,丝毫没有带兵打仗的经历,抛却身份,就只是一个文弱书生而已。

      纪家如日中天之时,是在纪凌坤祖父手里,彼时都城中御林军,城卫军,都城外中原军,边境守卫军,全都把持在纪祖父四兄弟手中,军中上下级督尉、军司马、百夫长几乎全是纪家门生,纪家人忠心耿耿,却不知自己已经触犯了皇帝的大忌……

      直至,纪家阖家死在了战场上,独留纪凌坤一个毛头小子,被人轻而易举夺取兵权,纪家在一夕之间就此陨落。纪凌坤凭着父辈的威望和自己拼上性命的努力,才在军中又闯出一条路来,可是,兵符却拿不回了。

      凌坤眼睛通红,脸上的肌肉益发紧绷,片刻后,嘴唇开启合:“众将士听令,升旗,停战。”声音宽广雄厚,威严而不容质疑,但几乎没有人察觉到,他坚韧的语气里夹杂着几分细细的,微不可查的愤怒和悲哀。

      自己如果答应,对不起战场里死去的兄弟,可如果不答应,一个不守军令的帽子扣下来,这片战场上所有还活着的人就要遭殃,为了这些忠心耿耿的战士们,他只能选择当一回懦夫。

      所有战士们眼睁睁看着敌人逐渐远去消失在地平线。

      谈判的地点选在了沙漠和绿洲交界处的一处长亭里,孤零零一个亭子,周围都是广袤无垠的平地,一眼望不到边,再适合不过作为谈判的地点。

      二皇子身份高贵,自然不会冒险去这种场合,理所当然的,纪凌坤成了这次谈判的主将。二皇子下达的命令是,不惜任何代价让敌人主动退却。

      纪凌坤领着自己的十二亲兵缓缓步入长亭。

      大漠头冒单于带着他的士兵早已等在那里,他们个个穿着宽大的葛衣,头发辫成了几十股小辫子胡乱披在肩上,辫子最上头还插着七彩羽饰,看起来极其粗犷却又充满了异域特色。单于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面容,他身后的士兵皆满怀恨意的望着这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若不是两方首领在前头立着,将士们怕是早就厮杀在了一起。

      对方先开了口:“纪将军,久仰大名。”

      纪凌坤可不想跟他寒暄,“头冒单于,带着你所有的兵,立刻退回大漠”。

      “哈哈哈哈哈哈……,”对面阵营爆发出一阵大笑,“大漠男儿一旦出征,除非全军战死,否则绝不会空手而归,让我们退也可以,就不知纪将军给的条件够不够。”

      还未等纪凌坤开口,就有另一个声音忽然冒出来。

      “条件,我们可以慢慢谈,单于大人,我方二皇子让我们带了两桶中原腹地好酒,十年密酿,不可多得,我们先浅酌几杯,您看如何”,副官抢先开口,并未在意纪凌坤蹙起的眉头。

      而纪凌坤自然也未看到副官眼里闪过的那一丝痛楚。

      听见有酒,单于身后的将士一阵窸窸窣窣,包括单于自己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纪将军,不厚道呀,带了如此好酒不早点拿出来,难不成想独吞二皇子给我带的礼物”单于调侃道。

      纪凌坤侧头看了一眼副官,冷冷道:“我并不知此事,我们还是先谈条件吧!”

      “那可不成,没有酒,一切都免谈,”单于指着纪凌坤身后的副官,“你,快去拿酒来。”

      “单于稍等,马上就去。”副官转身去拿酒,看都没看自己的将军一眼,哪怕是一眼,他都怕露了破绽,暴露了自己。

      单于看着俩桶缓缓向自己而来的酒坛,仿佛已经能闻到那动人的醇香,还未沾到酒,全身的血液就已经沸腾起来,他身后的士兵们亦像是怕到手的酒坛跑了一般,眼睛直勾勾的盯着。

      不怪他们如此垂涎中原的酒,他们离开大漠已达数月,携带的酒早就喝干了,又因为一直攻不下中原的城池而只能耗在这里,对酒的思念已经达到了痴狂的地步。

      如今好不容易有酒喝,还是用中原精湛技艺酿造出来酒,这种酒比起大漠那些浓烈如火烧般的烈酒来,又别有风味。

      在这种情况下,正如久逢甘霖,雪中送炭,这些人自然要成疯成魔,哪还能顾得上其他事。

      两桶酒刚端入亭中,立刻被大漠士兵抢了去,他们还算懂规矩,给谈判桌上放了一桶,便不再管他们首领的死活,围着酒桶,揭开了酒封。

      拆开酒封的一瞬间,浓烈的酒香爆裂在空气里,大漠士兵像是忽然被使了定身术,一动不敢动,他们害怕那酒香散了,就再也没有了。

      还是单于打破了凝滞的气氛,“小的们,今朝有酒今朝醉,虽然这点酒还不够咱们塞牙缝的,但喝到肚子里,才不会被人抢了去,我们先喝了它再谈事如何?”

      喔喔喔喔喔……”一片欢呼声中,士兵们拿着碗,开喝。

      纪凌坤脸色铁青,也抵挡不住对面像打了胜仗一样的欢呼雀跃。毫无疑问,自己这方被当成了空气。

      那单于倒没有彻底忽略对面的将军,倒了满满一碗酒递过去,“纪将军,要想谈,先饮了这碗酒,否则免谈。”

      纪凌坤纹丝不动,周身冷的快要结起了冰。

      单于也未收回手,稳稳当当将酒杯固定在纪凌坤眼前,双方僵持着,都固执的在等待对方后退一步。

      副官蹲下身子,悄然来到纪凌坤耳边,“将军,二皇子之命不可违啊! 您就暂且忍忍吧!”

      纪凌坤眸色一动,强行压下心里的痛楚,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单于是故意不谈正事的,他的想法很简单,反正是对方主动求和,那就该晾一晾他们,磨一磨对方的傲气,告诉他们,主动权在自己手里。

      中原人主动求和,大漠人认为中原人终于被打怕了,他们被这天降惊喜冲昏了头脑,以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大捞一笔了。

      但有句话说的好,天真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代价来的无比的快。

      前后不过一刻钟,单于身后的士兵一个个晃悠着倒下,单于听见身后闷哼几声,直觉不对劲,未等转过头去,自己也忽然头晕,软倒在桌子上。他至死也没想到,常自诩以正义为己任的中原人会做出这种事。

      纪凌坤也倒下了,昏迷之前尽全力看了一眼副官,朦胧中是副官焦急朝自己而来的脸。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栽在最信任的副官手上。他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为何会在一俩破旧马车里醒来,怀里紧贴着一封信,信中有云:‘隐姓埋名,方可生;暴露身份,则必死。’没有落款,没有署名,只是单单几个字,就将他送往千里之外。

      身无分文,又无文书的纪凌坤,在广袤复杂,绵延千里的山旮沓里,来到了洱源村,遇到了李漠,一切就像是冥冥注定,一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相遇了。

      在朦胧中醒来的纪凌坤永远无法得知自己的生命是用数条顶天立地的汉子用壮烈的自我牺牲换来的,谈判场,血流成河。

      副官看着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的将军,生生咽下充盈在眼眶里的热泪,缓缓转过身,下首是排成一列的身材挺拔的将士。

      “祁副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汉子问出声。

      刚刚,就在纪凌坤倒在桌子上时,还不明所以的十一个汉子当即就要冲过去,是副官拦下了他们。纪凌坤还在不断起伏的胸膛让他们尚未失去理智。

      副官祁葑站在亭子的台阶上,目光悲恸的望着下方陈列的整整齐齐的十一个汉子,“二皇子,命我杀了将军,命我乘谈判之机杀了大漠单于。”

      才刚说完,下面将士已举起利刃,朝着副官举起,眼里瞪起凶狠的光,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把他撕成碎片。

      “可是,”副官大声喊道:“我不打算听二皇子的,我想救将军,当初将军把我们从奴隶营里带出来,我还未来得及报答他,我不能,不能弃大恩于不顾。”

      众将士这才稍稍收起凶狠的眼神,收回大刀,“那你为何迷晕了他”一个身材彪悍的将士冷冷问道。

      “我把夺命药换成蒙汗药,是为救他。”副官提高了音量。“用我自己的命去救他。我必须告诉你们,即使现在带他回去,二皇子也已布好鸿门宴,非杀死将军不可,所以,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送走将军,然后杀光大漠人,而我们也得死,大青,你的身形与将军最像,要穿上将军的衣服,扮成将军的模样,最后死在大漠人刀下”。

      众将士皆是一愣,先是不可置信看着副官,然后转头看向副官提到名字的汉子,许大青。

      “死就死,老子这条命是将军给的,能为了将军而死,是老子的荣耀。”这位勇敢的汉子曾经因为体型和将军很像还沾沾自喜,此刻,确成了他的催命符。

      副官阖了下眼眸,神情更加悲痛,嘴巴用力张开,吐出几个字,“除了大青,咱们所有人都得死。”好像这一句话就费尽了他全身所有的力气般,眼珠都无法转动去看一看其他人。

      汉子们握刀的手紧了紧,身躯却没有丝毫摇晃。

      “只有我们都死了,才能嫁祸给大漠人,只有让大漠人消失一个,才能证明最后的赢家是他们。”副官又停滞了一下,“而我们,全军覆没。”

      “为将军而死,死不足惜。”下方十一人整齐划一的声音响起,像极了他们平时操练时的口号声。

      因为敬重的将军救了他们,他们就认为这条命本就不再属于自己,也许只有在战场上忠诚勇敢以命相交的军人,才能这样“傻”,这样“无畏”。

      他们先将昏迷中的纪凌坤送上早已准备好的马车上,驱赶马车的是一个战战兢兢的老头。

      “越远越好,你该知道怎么避开城门,到了安全的地方,你的任务就完成了。”副官嘱咐道。
      老头连连颔首,匆忙离去,直至消失在地平线。

      许大青第一个死,他毫不犹豫朝着自己的心脏插入一刀,随后倒在地上说了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剩下的就靠你们了”。

      将士们忍着巨大的悲伤执起剑,削平了大青的脸,眼前的尸体血肉模糊,再也辨不清他原来的模样。围着他的将士眼眶含泪,静谧默哀。

      随后就是屠杀和自杀的戏码,大漠将士被尽数砍死,谈判的孤亭被伪装成了一个经过厮杀的修罗场,一个大漠人被换上了许大青的衣服,同样被划花了脸。大漠人和中原人的体型还是有一定区别的,但也没有人会关注一个普通将士的尸体,只要许大青伪装成纪凌坤的那具能蒙混过关,就没什么大问题。

      最后,包括副官在内的剩余十一位忠诚战士互相刺杀而死。副官在倒下的那一刻,望着天地连成一线的远方微微扯起嘴角,将军,对不起,但是我用一条命抵消我犯下的错,不知道您会不会原谅但也无所谓了,只希望您不要怪我第一次枉顾你令,我也有不得不保护的人。只愿你安稳活着,有朝一日替我们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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