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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礼崩乐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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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德十年,珉王宫。
萧锷知道,自己到底是走到这一步了。
两百年珉朝江山,今日就将易主,而他,年十五继位,二十五岁就要成为亡国之君。一生无妻无子,亲人只剩一弟一妹,身边亲近信任的人只剩一个史官,其余的或死或叛。
难道身为番妃之子,他就真的只能招致灾祸吗?
他自认是个明君,登基时藩王四处暴动谋反,国家千疮百孔,他在一众老臣的帮助下生生挑起这个国家,万事亲力亲为,宫人大都遣散,过着简朴的生活,尽可能省下更多的钱,用以镇压暴乱,安抚民众。
可是谁能想到,他的皇叔们能找来那么多能人异士相助?在整个珉朝大旱的年岁里,二皇叔的领地风调雨顺;五皇叔的领地里建起数不胜数的商业街,聚集了珉朝一半的财富;四皇叔的领地里,老百姓用上了改良的纸张、棉布、农具;六皇叔的谋臣总像得了预言术一般,轻而易举猜到敌军的战术布阵。
他呢?一次次的刺杀,亲信被策反,到处都是毒药。不论住在哪里,被窥探的感觉总是如影随形。阴影中总会钻出未知的鬼怪,不能对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却让他一次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辗转难眠直至天亮。
二十五岁,就因过度的劳累而形销骨立,更因身中毒药眉发皆白。
知道今日他的皇叔们终将联手逼宫,他短暂的一生即将结束,萧锷竟久违的感到放松。能够彻底放下身上肩负的、让几多臣民生活无忧的责任,不用再从医官口中听到“为了百姓保重龙体”。萧锷今日连发都没束,衣裳却隆重的很——珉朝皇帝最正式的礼服,他仅剩的两套符合皇族身份的衣服之一。
登基以来,山河零落,他一次祭祀都没有组织过,每一分税收都精打细算,不面臣时穿着可能还比不过一个普通商人。好赖做了十年皇帝,这身衣裳也上一次身,不然一次都没穿过,怪可惜的。
那个小史官也要来了.
四位皇叔带着手下们小心翼翼地从空空如也的城市中走过,又惊疑不定地从空空如也的皇宫中穿过,最终行至大殿广场。四个穿越者同事先约好的,将自己明面上的主子哄在广场上,越众而上,徒步行过三道隔门,终是得以一窥那位本不应出现的、以一己之力对抗四人联手整整十年的人杰帝皇究竟是何模样。
主殿的门是开着的,那位白发的帝王背对着他们,清越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年十一,得一妹,又三年,得一弟。”
“……年十五,先帝薨,太后欲垂帘,杨首辅携众力抗,卒锷登基。”
“……年十八,库有亏虚,锷欲毁宫,得石木珠玉以充军需,臣下死谏,曰‘失国运,毁礼制’,故作罢。”
“……年二十,本值祭年,锷曰‘神鬼触目,伤财损志’,遂未祭。”
无言的沉默。
“久等了,诸位。”白发的帝王徐徐旋身,苍茫透彻的蓝眼轻扫,将面前四人惊艳震惊的神色尽收眼底。
“礼德皇似乎并不意外立于此处的不是我等主公。”五皇叔手下的能人如是说。
“皇叔们的水平,我最清楚不过。诸位身怀绝技,若没有架空几分皇叔们的权力,我倒是还会惊讶。等最后得了天下,先不说龙椅上坐的人姓不姓萧,哪怕姓萧,这天下真正的主子也必然不姓萧。”
所以,珉朝的历史,将在今天走到终点。
萧锷背过身。
“年二十一,珉中关以南大旱……赈灾……斩贪墨者四十有九。”
“……年二十五……遣散……面使臣四……”
又是沉默。
六皇叔手下的人有些忍不住,刚开口,就被二皇叔手下的那位打断:“在下虚继子,见过礼德君。”
萧锷半转回来,看着那位深深弯腰行礼的道人,舒朗地一笑:“虚继道长何必多礼。”
虚继子又向下微沉身形,方才缓缓起身,不顾另外三人震惊的目光,又行一礼:“我等今日冒昧前来,还望礼德君不嫌失礼。一杯浊酒,敬礼德君——”在萧锷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又补了一句,“与这位小先生。”
似有看不见的手,从未知处取来两个碧玉杯,一方碧玉壶,将琥珀色的酒液斟好,又平稳地送至萧锷和史官手中。
这小史官跟在萧锷身边,更神异可怖的事物都见过不少,今日亦怀着赴死之心前来。右手仍提着毛笔,空着的左手接住酒杯,没有动。
萧锷再次开口:“……后卒于鸠酒,自以为未愧天地百姓,虽不圣明,亦已勉力,约莫天资愚钝,难为皇资。”
“珉终君萧锷,年号礼德,薨于礼德十年,年二十五。”
语毕,引觞,敬天地,敬诸神,敬四人,敬史官,一饮而尽。
史官落笔,举杯,亦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