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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夕阳山外山 ...

  •   阿蔓来到隔壁幺婶家问:“幺婶,我家里人都到哪儿去了?”幺婶还没开口,先叹了一口气,阿蔓急忙追问道:“是不是我家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声音喊道:“阿蔓,是你回来了?”站在阿蔓面前的是一个已带有几缕鱼尾纹的年轻女人,红润的脸庞大约是没有精心的保养,看上去比较粗糙;胸脯完全发育起来了,甚至有点过头,走起路来两块肉一跳一跳的,极为醒目;她手中还牵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
      是立芹!阿蔓惊喜地向她笑一笑,立芹对小男孩说:“小虎,快喊阿姨。”那孩子便奶声奶气地喊道:“阿姨。”阿蔓应了一声,从包里拿出几颗糖果,塞进孩子的手里。
      立芹又指着躺在里屋床上的一个男人说:“这是我家那口子,他姓肖,榨坊肖湾人,在一个建筑队里做。”阿蔓见那男人也才三十多岁的样子,脸型窄小,头发略显凌乱,两只手掌长满了厚厚的老茧,显见是惯于做苦力的贫寒人,与他身上那件只有逢年过节、走亲访友才穿的笔挺西服不太协调。阿蔓冲他点一点头。
      幺婶说:“阿蔓,晚饭就在我家吃,我这就去做饭啊!”阿蔓还要推脱,立芹说:“你就别客气了!”又冲他男人说,“你带着小虎一会儿,我跟阿蔓出去转转就来。”
      立芹带阿蔓来到门口不远处的菜园,一边掐豆角,一边跟她闲嗑家常。聊了一阵,立芹似乎想起什么,“咯咯咯”一阵,笑得直不起腰来。
      阿蔓打量着自己身上,看哪里不对劲,半天也没发现异常。她愕然地问:“有什么好笑的?”
      立芹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如果你那年不走的话,可能孩子比我们家小虎还大呢!”
      阿蔓倏地满脸飞霞,拉下脸来:“你就知道拿人家寻开心。”
      “不是成心惹你不开心,是那个苕癫子又出了洋相。”立芹又一阵大笑,好容易才止住。她告诉阿蔓,苕癫子的爸爸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流□□,一分钱没花,没出一个月就结婚了。苕癫子在酒席上被宾客灌得稀里糊涂的,错把一个伴娘的当作新娘,可能是那伴娘打扮得比新娘还要抢眼。他将伴娘一把抱进洞房,砰地关上门,真正的新娘不尴不尬地呆在一边。那个伴娘的男朋友就是伴郎也在场,他又羞又气又急,使劲砸门,差点把门都捶烂了。苕癫子的妈妈忙找来钥匙开门,哪知老是拧不开,原来那苕癫子还把门反锁了。幸亏那窗子是开的,最后还是伴娘的男朋友从窗子爬进去……
      阿蔓想像着那慌乱的场景,也觉够滑稽的:“敢情这苕货平时是假疯?”
      “对,当时也有人这么说的。”立芹收起笑容,“好戏还在后头呢!苕癫子娶了媳妇不到一个月,那流□□跑了,还捎带着邵家一万多块钱的存折。当时只以为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到头来花大价钱闻了个腥儿,眼下老俩口成天躺在家里,都气得半死不活的。”
      阿蔓想起经过老七家时,心中涌起的一种奇怪的感觉。顺口问道:“老七怎么样了?”立芹苦笑道:“唉,他不在了。”阿蔓以为自己听错了,继续问道:“你说什么,他到哪儿去了?”
      立芹只得告诉她,其实老七一直对刘玉香恋恋不忘。一年之后,就在人们将刘玉香的名字渐渐地从记忆中淡去时,街上突然风传:副厂长郑高原一家老小被灭了口,与他家一起遭殃的还有镇长的夫人和次子,一共八人。人们才知道镇长夫人正是郑高原的姐姐。警察没费吹灰之力便将凶手捉拿归案,因为凶手压根没有打算逃跑,而凶手正是刘玉香生前的男友老七。老七的妈妈在看守所里一见到儿子浑身浴血,就晕过去了。那时老七还差两个月才年满十八岁,但因某会召开在即,正是“严打”的非常时期,老七被从严从重判决,很快便执行了枪决。
      立芹最后总结:“谁都没想到老七会做这种傻事的,而且是为了一只破鞋。”
      “你也认为刘玉香是只破鞋,她死了是活该吗?”阿蔓认真地问道。
      “这……”立芹搔搔头皮,显然她还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谁叫她跟副厂长搞在一起的呢?被人欺负也就罢了,她还那么不要脸,一次次跑到厂里去闹,叫人家副厂长怎么活啊?如果我是副厂长,说不定我会……”
      阿蔓实在想不通为什么立芹也帮着副厂长说话,她极力争辩道:“可是她也是为了她妈妈的医药费啊!再说,是副厂长先勾引她的——如果你是刘玉香,你又该怎么办?”
      “你怎么把我跟那种贱货相比呢?”立芹断喝道,阿蔓惊讶地发现,立芹气得脸形都有点扭曲了,满眼都是怨恨,她还从没见立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也许刘玉香不仅是声名不好听,而且下场太凄惨了,谁跟她相比都不吉利吧!
      “对不起,我……”阿蔓不知该怎么回话才好,还是立芹打了圆场:“算了算了,刘玉香的骨灰都不知道烂到哪儿去了,咱们犯得着为她吵么?”
      阿蔓也顺水推舟地转了话题:“对了,那个纺织厂不是华侨韩国兴办的么,什么时候卖给日本人了?”
      立芹摇着头叹惜:“唉,提起这件事来,真正叫人哭笑不得!自从四年前那个纺织厂出了一连串的事,镇上的人都认为它不吉利,原来在那儿工作的女工几乎走光了,厂子开不下去了。恰巧一个叫本田的日本人想买,镇上巴不得快点出手,只一百万就卖了,还不是镇上那几个头头分了赃!
      “更气人的还在后头呢!日本人见招不到侏儒镇本地女工,便到永安、大集、沌口、玉贤那几个镇去招工,把她们的工资压得很低,一个月连300块钱都不到;厂里还让她们每人交3000元钱入股费,说是交了钱就能年终分红。起初只有三个女工交钱,不知是不是被厂里买通的,那一年,她们每人分得了2000多元的红利。其他女工看见眼红了,一窝蜂地交了钱,可是从第二年开始,年终一分钱的红利都没有了。据厂里说是,只有赚了钱才能分红,没有赚钱就不能分红。好多人都想退股,厂里却不让退。现在她们进退两难:想走钱又拿不回来;想留工资又低,不划算。这些挨千刀的王八蛋!”立芹恨恨地骂道。
      立芹跟阿蔓聊着些无关紧要的事,阿蔓有好几次想问自己家里,都被她岔开了去。扯了足有一个多小时的家常,阿蔓终于忍不住问:“我奶奶、爸爸,还有三立,他们都到哪儿去了?”立芹知道瞒也是瞒不住的,只好告诉她:“你奶奶在两年前走了,跟你妈妈相隔不远。你别太难过,老人们总有离开人世的一天。”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了道,“你爸爸和三立晚上肯定会回来的,你很快就能看到了。”
      阿蔓觉得立芹有话瞒着自己,心中七上八下,再也没心情在立芹家待下去了,去商店买了两大捆纸钱,给奶奶和妈妈各烧了一捆。一边烧纸钱,一边眼泪已不知不觉地流下来了,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伤心,或许仅仅是觉得少了一位可以依靠的亲人吧?但她依靠过奶奶吗?奶奶活着的时候其实也没怎么亲近过这个孙女,或许她只是借此机会发泄一下长期以来积郁在胸中的悲愤之情而已……
      阿蔓神思恍惚地将脸埋在深深的坟草中,正哭得心痛神驰,忽觉一只手搭上她的肩头,将她的身子摇一摇。阿蔓愕然抬起头来,那是一只干瘦得没有半点血色的手掌,纵横交错的筋络外面,套着如麻袋般黝黑粗糙的一层皮;由这只手掌向臂上延伸,它被裹在一件黄得快要泛白的黄军装里,军装的前胸已补了两大块灰补丁。一个白头发已经爬满大半的老头站在她面前,带着悲苦的神色凝视着她,他的右腿少了半截。
      “爸爸!”阿蔓忍不住喊了一声。四年不见,想不到爸爸竟老成这样了!“唔,我听隔壁的立芹说你回来了。”沈瘸子语气很平静,没有阿蔓想像中的狂愤的暴风雨,只是当阿蔓看他的时候,他的眼神立即躲闪开去,似乎带了一点愧色。阿蔓见爸爸绝口不提当年白痴上门相亲的事,自己也装作忘了。
      父女俩一同走回家门,阿蔓发现爸爸的背驼得更厉害,几乎跟自己一样高;左脚每跨出一步,右腿往前拖的时间更长了。爸爸身形本来是很魁梧的,倘若他将背脊挺直,右腿没有一走一拖,就算跟镇长书记们比起来都毫不逊色。也许自己当初真的不该就那么一走了之,阿蔓不禁深深地自责起来。
      门口停着一辆简易的板车,车上装着些从四邻八乡捡来的塑料、铁皮、玻璃瓶、破布片、书籍报纸等,还有少量的易拉罐,少数已码得整整齐齐,但大多数只是乱七八糟地堆在板车上。阿蔓拿钥匙打开门,沈瘸子一瘸一拐地将板车上的废品搬回家,阿蔓想伸手去帮忙,却被拦住了:“这些东西脏,小心污了手,还是我来吧。”阿蔓的心酸酸的,她万万没有想到爸爸竟沦落到以捡垃圾为生。他的腿脚不便,真不知他每日里是怎么拉着板车四处晃荡的。
      见爸爸这次没有一见面便无休无止地提到三立,阿蔓感到非常意外,不由问道:“三立哪儿去了?”沈瘸子直摇头:“别提他了!以前盼个宝,现在是一点儿也管不住他了……”父女俩一边拉着家常,一边摘菜做饭。阿蔓跟爸爸讲起这几年自己在城里的情况,沈瘸子大多只是沉默地听着,只偶尔插问一两句。
      “饭烧熟了没?我饿了。”只听一个稚嫩然而粗暴的声音老远喊道,随即跨进来一个半大小子,“你昨天说过要给我买苹果的,买了没有?”他的身形明显高出沈瘸子一头,骨骼粗壮,一张狭长的脸既不像爸爸的“国”字脸,也不像妈妈的鹅蛋脸,倒很像曾经见过一面的舅舅,细长的双眼蒙昧而无神,但偶尔一眨巴,便会透露出几分任性和残忍。
      沈瘸子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低声说:“你昨天不是刚吃完一串香蕉?天天都买,我哪有那么多钱呢?”“你说过给我买的,凭什么说话不算数?”三立一脚蹬掉桌上已淘好、正准备下锅的大米,指着沈瘸子的鼻子厉声喝道。
      毕竟有女儿在侧,沈瘸子拉不下面子来,愤怒地反驳道:“你每天逼着我给你买这买那,我连尝都没尝过一口,你究竟还有没有一点良心……”话音未落,他便感到背上一痛,已经吃了三立的飞来一脚,随即闷哼一声,滚到地上,嘴角“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沈瘸子眼眶微微湿润,却坚持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住手!三立,你怎么能这样对待爸爸呢?”阿蔓一见三立身上那件黑夹克,脸色立即变了,两三个小时前在阎王坡的际遇全都有了答案。她赶紧将爸爸搀起来,为他拍打身上的灰尘,又沉下脸来对三立说:“你们下午在阎王坡干的好事!”三立这才注意到灶膛口多了个人,而她正是他们那一伙中午捉弄的城里人,他竟然心生一点惭愧,红着脸扭身出去了。
      “爸爸,你怎么样了?”阿蔓关心地问道。爸爸已是快70岁的人了,这一脚一定踹得不轻。沈瘸子神色惨淡地微闭双目,摇着头说:“他经常这样,我已经习惯了。我活一天,他还能享一天的福;什么时候我闭了眼,只怕就轮到他沿街要饭了。我盼了一辈子,到头来盼了个祸害,这都是我的命啊!”
      虽然阿蔓恨爸爸恨得要命,简直想一辈子都不回来看他一眼,但多半只是心里想想而已,在别人面前很少提起,她也从未想过怎样报复他,当面把他骂得狗血喷头,甚至打翻在地;没想到爸爸将万千宠爱都倾注到三立身上,而三立却毫不留情地这样做了。人与人之间感情的付出是如此的不对等。
      然而面对此时的爸爸,阿蔓却再也恨不起来了,她已经远远过了跟三立争宠的年龄,而他也正在一点一点地吞咽当年种下的苦果,她又怎么忍心再责备他呢?但她也无法解救他,就像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堕入井中,自己却束手无策一样。也许世间有很多事,原本就是无解的。
      阿蔓默默地做了这顿晚餐。不知是出于内疚,还是对生活已经绝望,沈瘸子自始至终没有开口向阿蔓要过钱,阿蔓依然将身上几乎所有的现金留给家里了,连自己以后在城里的基本生活费都成没有考虑。她叮嘱爸爸,一定要把这些钱藏好,千万别让三立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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