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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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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星港第二年夏天,比想象的更为悠长。
居民区堤岸重新修筑过,白沙和沥青路交相铺陈,帆船常常停在翻卷的水面上,泊过来、泊过去。远在天边的小岛、远在天际的星辰,薄雾被风吹散,粼粼光点昼夜不歇。
休假的时候我就和龚子棋去堤岸上坐着。他从前出入声色犬马场合,但也没多喜欢,白长了一张浪子的脸。我问他如果不经营娱乐业生意会做什么,不不是说暗面里同时进行的军火生意——如果,你,子棋,你是个普通人,你会做什么呢?如果你出生在一个平常家庭,你会读书吗?你会成为工程师吗?你会为了维护你的家人打架斗殴吗?……你会遇见我吗?
会读书。龚子棋搓着我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说。不做工程师,不朝九晚五,可能打架斗殴。可能会成为一个偶像,或者音乐剧演员。他弯了下眼睛。我长得凶,可以演重刑犯。
那我唱歌剧,和你在同一个剧场上班,下班就去看你排练。
好,给你留票。他亲亲我的指尖,顺势亲上我。
——我还是省略谈情说爱部分吧。反正那辆梅赛德斯、我们第一次遇见的酒吧、星港大大小小可以看海的港湾,都很□□的。
做某些事情时我最喜欢摸龚子棋腰腹上纹的翅膀,那儿连到后腰是他的敏感区,抓挠一下还我十下的那种。我不是情色小说家,反正爽就完事了,大腿根到脚趾尖酸软一片,河流昼夜喧哗,循环往复冲刷。浪花盖过岩石,冲上高山。
蔡蔡。龚子棋破坏气氛。
恭喜你成为班长一百天。
我嘶一声,差点没把他踹下床。
这也要纪念日?
确实,马佳在日历划分冬天春天的时候已经退伍了,我升成班长满了一百天。
马佳是自愿申请退伍的,他在反击恶之花战役中虽然断了肋骨但很快愈合,但据他说等待肋骨愈合的日子里医院经常下雨,让他想起远山之外雨水丰沛的故乡。离开之前,他打了一整周篮球,每天用同一个姿势投篮,投篮,好像要把未来所有分数都拿下。
退役那一天,全体军士着装整齐,脊背笔直,星港基地红旗飘扬,高奏国乐和军歌。
“蔡程昱下士。”敬礼。
“恭喜你成为班长。”马佳把星星肩章交给我,为我别上。
“我会好好干的,放假就去看你。”我保证。
“好,带上新的小崽子们。”马佳挥挥手,给我地址:小猜和马惹的家。
马惹是他入伍前的名字。
小猜,则是一个神奇的存在。
——一个反向博格特。
反击恶之花战役结束后,反向博格特作为被奴役民族得到解放,帝国授予公民身份。其中有一个长得挺像我的,马佳管他叫猜成语,户口就这么登记上了。
猜成语哪哪都挺好,就是记性不太好,起床后经常忘记自己长什么样,跑过来照镜子一样照我,然后调整脸上的痣。
他喜欢穿我送他的皮卡丘卫衣。
经过培训,小猜学了帝国语,在星港餐厅端盘子,马佳经常去那儿吃饭。因为一化形就认识了马佳的缘故,小猜很喜欢马佳,经常追着他跑。
后来小猜改行宠物医生,马佳是忠实客户。
方书剑找到机会,一边啃麻花一边摇头晃脑:
谁说我们猜成语呀不如蔡程昱!
我拿他十三岁上电视的录像打他。
不过我真的很高兴——军人戎装扛枪,风里雨里,对未来的期待,不过是卸下枪换上便装,那条路尽头,有人在等待。
我也有等我的人。
所以有一件事,期期艾艾很久,我终于要宣布一下:龚子棋和我要订婚了。
订婚是要坦陈身份的,我苦思冥想如何让他相信我出身帝都大户。结果龚子棋有一次为我收了信,认出了火漆章。他拿着金边标识,虔诚有如捧着一块帝国宝石:“岳父家住帝都中央大街啊?”我说你们家在中央大街肯定也有房子。他说有是有,除非篡位买不到001号府邸!
哦,这回不是老爸,是皇帝来信。
落款的还是老爸,老爸用了001号徽识,看来是常住皇帝府邸了。皇帝也加了几句话,希望我在军中愉快,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看看空巢老人家。附:期待带上男朋友。
看来是把龚子棋调查个底朝天了。龚子棋好看的眉毛扬起来:男朋友什么时候能升级成未婚夫?
我说现在就可以。
龚子棋说那不行。要有戒指把你套牢。不过戒指还在别的星系某座矿山上,等男朋友去一趟把它挖出来啊。顺便再做做生意赚钱办婚礼。
我说快去快去。
就这么开启了一段分别。从夏天到第二年夏天。盛产珍稀矿石的这个星系,实在太远了。
9
太想龚子棋的时候,我就去“亡命徒”唱歌。春天周末的夜晚,台下都是熟人,说我这嗓子正气十足,不应该唱摇滚,应该唱国歌。我就高唱“我爱你帝国”,酒吧生意瞬间下去一半。我再唱一首“爱我帝国”,倒是真的没人了。酒保知道我算半个老板,低低调调擦玻璃杯不阻拦。鱼贯而出的人潮里,有几个身影却站如礁石,令人好奇。我勾勾手指:欢迎光临,今晚是维吉特伯先生专场,听什么歌?
“随便。”客人声音低沉如大提琴,缓步走近,带进满室风雨。这是一个风尘仆仆的大佬和他的随从,我没见过,但这不妨碍我继续高歌“追梦赤子心”。大佬随手将大衣脱下,随从接过了,酒吧灯光昏暗,看不清他脸上神色,我自顾自唱到高音:
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纵情燃烧吧
有一天会再发芽
大佬跟着节拍加进声音,轻轻哼唱起来,我可以唱到high C,他却唱的是low C,低到人心里一抖。这个人,不只有衣襟上的风雨,大概还有很多故事。
我和他默契地结束了最后一个音,立式话筒旋转一圈,跳下舞台:“还点歌吗?什么都行。”
正好跳到大佬面前,大佬抬起狭长的眼睛打量我。他有很消瘦的下颌,线条是优美的。“什么都行……”他慢慢说,“我的深深……也这么说。”
“你听过memory吗?会唱就唱吧。”
“可能没法唱的很空灵。”我诚心诚意说。这首是《猫》的代表曲,我唱不出那种月色。
“没关系。”他疲惫地笑了笑,“空灵的,有人唱过了。我想听你的版本。”
我就唱给他听了。我总觉得他眼里有一点潮湿如海晦暗如雾的痕迹,再仔细看又不见了。一曲唱毕,他说很好:“谢谢,我有了一个很好的晚上。我怎么答谢你?”
“不用了,这首歌送你的。”我看看时间还有,“还要听什么?”
那晚我给他又唱了一首《山楂树》。这一系列歌我都是听帝国著名男歌手周深的版本学会的,虽然音域不匹配,听着很助眠。说起来,周深也隐退一年多了,乐坛没有他的消息。
情报工作本来也是我的弱项。这样听众甚少的日子过了两个月。我仅仅知道了这位大佬姓王,名一个晰字。工作不知,年龄不知,籍贯不知,三不知人士。
入夏的某个晚上,大佬问我:“你是驻唱歌手吗?我在找合适的家庭歌手,你不错。”
我摇手告退。家庭歌手是金丝雀,我是自由夜莺。自由夜莺休假结束,回基地上班了。
10
——我真的没有想到,大佬的询问只是礼貌。拒绝无效。
其实大佬被拒绝后再来我已经感觉到了危险。他透过我专注的眼神是在描摹一个人,我只是那个人的轮廓,那个人通过我重现在舞台上。并没有情色意味,但是很偏执。他的眼神是一种禁锢,所有被摄入的人都无法走出。画地为牢。
当深渊光临你的时候,你当然要离开深渊。
我不想放弃我的其他听众,于是观察了他不来的时间,结果发现他每天都来。如果我不在,他就走。
因为这一个人放弃一个业余爱好,不值得。我转念叮嘱酒保我唱歌的酒吧不对他开放,结果这激怒了大佬。
我早该想到,他平静的外表下藏着疯狂的灵魂。仲夏之夜结束演唱走出酒吧的那一刻,我被绑架了。
再醒来是铁笼。我的坐标发射器被拆除,芯片被剥夺,我真的成了受豢养的金丝雀,面朝未知坐标的大海,海浪声声,我被迫为他歌唱。
帝国军人要学会自救。基地肯定很快会来救我,但这里四面孤悬,只能里应外合。我表面顺从,独处时便在铁笼里观察禁闭房间,发现了有人生活过的痕迹。我和王晰套话,观察王晰的每一句言语,我听懂了,他在怀念一个叫深深的人。
深深,周深,隐退的一年多里,他也沦为过王晰的金丝雀吗?——我听过他的歌唱,他是多么想要自由的一只夜莺。后来他怎么样了?……还活着吗?或许他逃跑了,所以王晰想要新的填补空缺……
这个禁闭房间一切都很好,或许足够顺从我就能离开铁笼。我啼血给王晰看。我没日没夜感冒、高烧。我以为我说服了医生,结果他转头出卖。我又回到了铁笼。王晰难得来看我,脸色苍白,表情狠厉:“你的小男朋友通过家族手段找你。快查到我这里了。”
“但他只会有来无回。”
龚子棋回来了。他从哪颗星上回来了。
好像暗夜里忽然有了光,我昏昏沉沉,觉得有人在隔着孤岛呼喊我。我要见他,我一定能见他。
后来我终于被放出。在那个能看见大海的房间里,我度过了十几个昼夜。我观察恒星的运行,确定温度不是恒温,季节也是仲夏。或许我离星港并不远。我观察来往的交通工具,仆人的相貌和入夜些微的虫鸣,那是一种特殊的甲虫,有隐形的黏液。
我大致确定了我在哪里。终于获得放风的机会,我玩弄着甲虫,在仆人不注意的时候留下了求救信号。它成功了。
龚子棋比基地更早天降。他暗地里可是个军火贩子,不缺人。王晰试图连夜转移我,半道和龚子棋遭遇,火箭炮叫嚣着,光芒吞噬了夜空。
最后的最后,王晰殊死一搏,引爆身上的炸弹。我闭上眼之前,龚子棋扑了上来。
基地赶到的时候,我跪坐在血泊里,徒劳地处理着他的伤口。太多了。他流了太多血了。他留给我一个笑,还有口袋中的硬物。那是一颗完好无损的钻石。
茫然之后,展开它璀璨的数十道截面,我看见一滴没有来处的眼泪。
终
两年星港,终于一滴眼泪。我办理退伍手续,坐着黑纱林肯回到帝都。
庭院霜门扫落叶,一条大道在深秋里静谧无声。我拎着小手提箱跳下车,头衔是新死了未婚夫的小蔡少爷。
不,龚子棋还好好的,只是顺便玩了一把金蝉脱壳,和江湖旧怨说拜。处理星港事务需要时间,他一心一意做个豪门婿。
老爸在门口迎接我,我给他一个拥抱。
皇帝也想抱抱我,我作势和他轻轻碰了下拳,然后被拥入怀中。
老爸说,辛苦了。
我说不辛苦,麻烦您不要给我安排那些相亲。我想守一阵寡。
守到什么时候?
——守到我等的那个人归来。
等待的时候,我想起一桩旧事,大概十二岁,我在花园里种上红木棉树,它迟迟不开花。有客人从远方来,拜访将军府邸,老爸让我见见客人,我忙着照顾木棉。有人问我,你为什么种花?
我说,因为和平。
当世界和平我就去种花,当世界卷入战火,我就奔赴疆场。
那是个黑发少年,长得不算很友好,但眉目是美丽的。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金城武,他觉得很好玩,摸了摸我的头。临走时,给我一个飞吻。
我记了很多年。后来怎么会忘记了。
红木棉三月开花。我在帝都经历了星港没有的秋冬变换,终于又等到了春天。从窗口向下看,满树撩人如血的云霞。
管家说有客人从远方来,我已经知道是谁,换上盛装去迎接他。穿过花园,穿过小径,穿过大门,帝都中央大街005号将军府邸,蓬门今始为君开。
龚子棋晕血,那晕不晕红木棉?答案是不。
我的爱人,这一路红木棉,想开几夜就开几夜,想落几年就落几年。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