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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向生(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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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青这样想着,眼泪便控制不住地落了下来,与地板上的汗水混在一起。正是狼狈的时候,门锁忽然“咔哒”响了一声,一向很少在别人面前落泪的他,下意识地用手抹了抹眼泪。
“太久没罚你,规矩都不记得了?”
“对不起,爸。”父亲的声音陡然从背后响起,尤青没由来地一抖。
叶城没再说话,而是走到书桌前坐定,细细地打量着儿子的背影。十二岁时那个吵嚷着要当舞蹈家的小孩已经又长大了三岁,比起三年前,小家伙长高了不少,四肢更加修长,身条儿也更加挺拔了,上衣因为被汗水打湿贴在身上,显露出后背清晰的肌肉线条。
这些,都是岁月的痕迹。尤青在这个年龄,吃了多少同龄人没有吃过的苦。王哲的脾气,王哲对舞蹈的要求,没有人比叶城更清楚,让尤青认王哲做师父,叶城若不是咬着牙,恐怕也会要舍不得的。
打开抽屉,竹板安静地躺在里面。说起来,这也是跟了尤青十年的“好朋友”,不过小孩大概不这么认为吧。小时候练书法,尤青坐不住,叶城就把它放在尤青的头顶,掉下来一次挨一下。写字的时候脊背、大臂、小臂、手腕、手指……哪里用力不对了,都要和它亲密接触。如今一手超越同龄人不知多少倍的潇洒手书,竟是被自己这样一板一板敲出来的,尤青到底有没有恨过自己呢?想到这里,叶城无奈地笑了笑。
再后来,尤青拜过师以后,小竹板就交到了王哲手里。那时候叶城对王哲说:“自打尤青小时候,这东西就一直跟着他。孩子难免有惰性,有时候要靠话语提点,有时候话语外还需鞭策。如今我把它交给你,为师为父,我自知没有能力教好尤青的舞蹈,阿哲,孩子就交给你了。”
从那以后,叶城虽没有到过师徒俩的课堂,却也从尤青身上斑斑驳驳或红肿或青黄的痕迹中,看到了当年和王哲还有陆远一起在师父那里学舞的影子。他知道,王哲是个好老师,而尤青,也是个好徒弟。
如今王哲病了,这东西,竟然兜兜转转又回到叶城手上。
恍然回过神来,阳光已然退散,书房中不如先前是那样闷热了。叶城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用竹板敲了敲桌子沿,冷着声音道:“想清楚了就过来。”
“嗯。”许久没有开口,尤青的声音有些沙哑。脚下刚一挪动,膝盖上的不适感就迅速的窜上头顶,尤青狠狠地皱了皱眉。走到书桌前去,不过不足十步的距离,尤青觉得自己浑身剩下的关节都疼了个遍。
叶城自然把一切看在眼里,但话到此时已经不能再心软:“手。”尤青刚刚站定,叶城便是这样一句。
尤青心里是怕的,却并不敢多想,迅速地伸出了左手。刚刚摆好,叶城就是一连五下打在手掌的同一处,完全不给尤青躲闪的机会。
痛。
小竹板的敲打,他真的是很久没有领教过了。小时候调皮把父亲研好的墨汁里倒进果汁,也被这么打过手心,不管自己怎么躲、怎么叫,父亲还是生生打了十下。这一次,依旧是痛得直想攥紧手心,但是自己却早已不再是躲和叫年龄,如今的错误,也不是当年的错误了。
“手放回去站好。”叶城见尤青打完了还一副放空的样子,便用竹板的侧面戳了戳刚打过的地方,疼得尤青差点流出了刚才好不容易才忍住的眼泪。
“谁准你面壁的时候动来动去,抹眼泪来着?”
“我错了。”原来是罚这个。
“现在说说,这么长时间,怎么想的?”叶城把小竹板放在一旁,抬头看着尤青的眼睛。
“我……”尤青的睫毛颤了颤,刚才还挂在眼睛里的泪珠瞬间就滚落了下来,“我不想跳了。”
……
父子二人之间是从未有过的静默。
半晌,叶城才动了动嘴唇,还是那个字:“手。”
伸到叶城面前的依旧是左手。这个一根筋的傻孩子。
又是五下,还是同之前一样的地方。这次尤青死死咬着嘴唇才没有叫出声来。
“我不同意。必须跳。”叶城这才回应了尤青。
“为什么?!”尤青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又意识到这里是他反省错误的书房,不是开家庭会议的客厅,“对不起,爸。”尤青很自觉的再一次伸出了左手。
叶城把竹板放在尤青已然红肿的手心里摩挲了几下,抬眼静静看着儿子有些恐惧,有些不解,又有些委屈的眼神:“我只问你一句,你不要考虑别的,回答我你是不是还像从前一样喜欢跳舞?”
尤青的肩膀猛地抽搐了一下,随即眼泪又一次坠落。
“说话。”
伴随着话音小竹板又一次落下,叶城的耐心显然在一点点消失。
“喜欢。可是,我,我……”尤青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随后一直抑制的情绪却忽然爆发了,“我不配跳舞,爸。我也不知道我那天怎么了,师父对我那么好,我却伤害了他……从师父住院那天起,我一想到跳舞就很害怕。爸,我真的不想跳舞了,我不配……“
尽管对于尤青的想法,叶城早已知晓大概,但是亲耳听到儿子抽泣着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心里还是狠狠地疼了一下。此时真想搂搂这小子,让他不再那么无助。他很想不要再逼小孩,就让他把这件事和舞蹈梦深深地掩埋起来,再也不去翻开。
可是不行。叶城告诉自己。不能让尤青永远带着这道伤疤生活。
于是依然是波澜不惊的面孔,道了一句:“右手。”
话音刚落,叶城不再等着尤青的反应,而是顺势拽起了他贴在裤缝的右手,一连十下打了下去,一点没收着力气。被木板划过的边沿肿得甚高。
“爸!疼!求你……”疼到发昏的尤青,一连串含糊不清的词语不过脑子,脱口而出,手也是直想往身后躲,但是叶城却狠着心抓着他的手,直到竹板落下的麻木,变成了钻心的疼,再变成痒。
“看来给了你这么长时间,你还是一点也没想清楚。”叶城忽然松开了钳着尤青的手,在书桌前的空地指了指,“倒立,好好醒醒。”
当真是要这样罚么。尤青闭了闭双眼,近乎绝望地顺着父亲指得地方走了过去——如果这样能够赎清我犯的错,那么,心甘情愿。
然而现实中的意志远比想象中要脆弱的多。尤青的手才撑在地上,尖锐地疼痛就将他掀翻在地。再试一次,再一次……
叶城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在那一小片空地上挣扎的儿子。
尤青也没有奢望父亲说一句“算了”。他把指甲深深地抠进掌心,良久又松开,如此反复了几次,这样肿起来的地方就会因为过度的疼痛而暂时麻木。
第六次,终于勉强起了一个还算标准的倒立。
叶城扶正了尤青的双腿,顺手拿了一张桌上的白纸夹在他的两脚中间,道:“撑好了。纸掉了,你就可以离开这个书房,今后跳舞的事情,你我只字不提。”
只字不提,这是想要的结果吗?眼下,尤青想不了那么多,唯一的办法只有拼命夹住那薄薄的纸张。从手指到脚尖,每一处都在突突的跳痛,尤青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怎样维持姿势上。
书房里安静得出奇。只有呼吸声,壁钟滴滴答答的摇摆声和小孩的汗水时而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良久,叶城才开了口:“尤青,你今天的苦,不及你师父的万分之一。”
话音刚落,尤青的身上莫名一晃,本就颤颤巍巍的纸片从两脚中间滑落,在空中旋了几个圈,掉落在地板。纸片边缘与地板擦过的声音很微弱,尤青听来却仿佛一颗铁球砸在地板上一般,肩膀到脖子的肌肉都随之抽搐起来。
心头的伤和身体的不适一同席卷,这样的痛多年以后尤青都难以忘却。
而他也记得,这种痛,不及师父的万分之一。
叶城刚要弯腰去捡纸片,尤青却拼劲浑身的力气,叫了一声:“爸。“
这一声叫得叶城先是一愣,随后便所幸蹲下来,望着儿子。
“爸,能不能……”尤青大口调整着呼吸,整个身体却仍然颤抖不止,“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刚才我……我是不小心的,我还没想好。我……我还想再试一次,再想一会儿。”
“求您……”
他终究是不会放弃舞蹈的,叶城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捡起纸片,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复又将它放回尤青的两脚中间,抓着小孩的脚腕,拔直他有些塌陷的腰。尤青如释重负的吐出了一口气,父亲竟然真的,又给了他一次机会。分秒如年,尤青的手下不得不靠细碎的挪动才能不至于摔下来,可是这一挪动,又立刻唤醒了手心上的钝痛,仿若一根钟杵一下下撞击着他这座破败不堪的钟。
“尤青,倒立撑不好,控制不住那一个轻飘飘的纸片,不是因为你能力不够,只是因为你心智乱了,本来可以做好的事情,也会变得糟糕起来。本来助你不走歪路的一张护身符,也会变成负重前行的阻力,”叶城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你求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会同意。但你要知道,这个机会,不是我给你的,也不是任何人给你的,是看你自己,还想不想继续。”
“我真的……可以继续吗?爸。”
“阿哲说,想见他,就跳出个样子来。”
“铛……铛……铛……铛……铛……”叶城家复古的壁钟敲过五下,打破了书房的安静。时间像是被撕开了一条裂缝,尽管细小,尽管透出来的光芒并不明亮,但是起码,那是一道属于未来的希望的光。
那天晚上,叶家的空气总算是如释重负。只不过,郝悦想起给儿子上药时他手心上或红肿或青紫的伤口和一伸直便不自觉地颤抖的双臂,就既是心疼,又是生气,而心中的不满尽数化作小拳头砸在男人的身上,半真半假恶狠狠地道:“儿子今晚遭了那么多罪,你也别想好,滚去沙发上睡!“
“好好好,小悦,你有话好说,别动不动拳脚相加嘛,我去还不行。”临到客厅时,叶城在尤青的门口看了看,这孩子,终于迎来了一个安静入眠的夜晚。而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叶先生,只好抱着被子,在沙发上凑合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