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长歌》滋兰堂主人

9、第八章 梦里

　　一张严肃方正的脸，一身冷凝笔挺的军装，显出这个中年汉子绝对的威慑力，来人正是东凡的军方最高指挥军青，此刻，他正面沉如水的看着祭师总长，冷冷的道：“祭师长对大王意欲何为啊？”
　　储印仿佛见到了救星，立即拉着鹿丹走到军青身边，向他诉苦道：“祭师长要杀了我们，还说，我们……我们……那个……”刚才祭师长硬要给他和鹿丹冠个苟且的罪名，他虽不懂苟且的具体意思到底是什么，但也模模糊糊的知道那是羞耻之事，因此怎么也说不出口，他转眸去看鹿丹，却见鹿丹温柔的朝自己一笑，顿时让储印的心漏了半拍。
　　幸好军青没有注意到储印的窘迫，他面向祭师长凛然道：“祭师长虽说是神灵的代表，但也不应该总是拿大王做惩戒，大王尚且年幼，有些事难免做的不足。何况，正如刚才这位……”他转过头瞟向鹿丹，看清鹿丹容貌后也不禁一愣，随即便恍然，“刚才这位侍从说的极是，东凡如今夹在各国纷争之间，稍有不慎，便会让敌人有可乘之机。祭师长为了区区一个奴隶，竟与大王为难，置东凡于不顾，传出去，可有损天地宫和祭师长的清誉……”
　　祭师长冷着脸不屑道：“鹿丹是罪人，军司令就不怕传出去对大王和整个东凡王室的清誉有损？”
　　“大王是大王！情窦初开的年纪喜欢个把个男子女人实在是无可厚非。不过换做是祭师长就不一样了，祭师长德高望重，百姓敬仰……”
　　祭师长如同风干橘皮的老脸一变，尖声道：“军司令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本座会垂涎鹿丹的美色不成？”
　　“既是如此，祭师长不妨退让一步，如何？”军青好整以暇的等着祭师长的决定。
　　祭师长恨恨的看了一眼始终沉默的鹿丹，在心里权衡了一下利弊，退后一步朝储印微微躬身，声音却是倨傲之至：“大王既然已经宣布王令，本座遵命就是，大王这就把鹿丹带走吧！”
　　储印欢呼一声，也不等军青有何表示，丢下一屋子错愕不已的人，拉着鹿丹就朝外飞奔而去。
　　天地宫阴森的冷风从鹿丹耳边呼啸而过，阴冷和悲凉此时被远远的抛在了身后。前方，可以看到蔚蓝的天空和明媚的阳光，即使阴沉的天空再有雪花的飘落，那也是晶莹剔透的浪漫。
　　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回望天地宫那扇厚重的铁门，鹿丹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天地宫的广场上，站着军方的士兵，想必是军青为防万一而安排下的，此时见到了储印，整齐的向他行了礼，看着储印朝旁边一位美貌不可方物的男子微笑，全都瞪大了眼睛瞧着。
　　储印见到鹿丹残破的衣衫，忍不住又要去解自己的披风，却被鹿丹一把捉住手腕。指尖划过手腕上的红绳，停在掌心，轻轻的揉着。储印看着鹿丹眉眼盈盈，一丝奇异的感觉忽然从手心与指尖的接触点开始，流向四肢百骸，最终汇聚到心脏，又随着搏动的心脏重新散入筋筋脉脉中，就这样在身体中不停的循环往复。
　　储印微微的呼了口气，这感觉是陌生的，有些让他心慌，却又夹杂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喜悦，他站着一动不敢动，好让鹿丹的指尖在他手心能停留的更久一些。广场上的侍卫睖睁的看着大台阶上的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尴尬，考虑要不要背转身去。
　　“储印！”一声焦急的高呼骤然惊破了这种诡异的气氛。大家纷纷掉转头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向台阶上疾奔而去。
　　鹿丹尚在愣怔，却听储印高兴的喊道：“君初哥哥。”指尖下蓦然一空，储印的手已然离开。冷风迅速舔上指尖，冰冷的感觉似乎在刹那间就袭遍了全身。鹿丹忍不住去搜寻储印温暖的手，却见自己眷恋的温暖此刻已落入别人的掌心。
　　这个叫君初的贵族少年紧紧拉着储印的手，不住的问东问西，一看便知道和储印的关系匪浅。一国之君的名字，就连鹿丹尚且不便再众人面前直呼，而这个君初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叫的如此顺口，而且还一副恨不能将储印搂进怀中的样子。偏偏除了鹿丹之外，所有的人都仿佛是极其自然，见怪不怪。
　　鹿丹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眼见君初拉着储印没完没了的唧唧咕咕，一种烦燥的情绪迅速在鹿丹心里蔓延开来。他低下头，轻轻的咳了两声，这一来果然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储印急忙靠上来，担心的道：“你冷不冷，我们回寝宫去吧！”
　　君初仿佛才注意到鹿丹，他回过头，眼神在鹿丹的脸上流连了一圈，似乎拿自己和鹿丹对比了一番，最后，他悻悻的收回目光，忽然笑起来：“不过是一个奴隶而已，也值得储印你这般劳师动众吗？”
　　这一句话说的轻蔑至极，一向冷静自持的鹿丹不由得有些变色。东凡是十二国中最讲究尊卑制度的国家，高高在上的王室贵族永远都看不起最底层的平民百姓，更遑论鹿丹这样沦落天地宫为奴的罪人。
　　此时的鹿丹，显然还处于“妾身未分明”的下风，若此时争锋相对，恐怕只会惹来更大的羞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且忍你这一时。鹿丹想着，一面躬身向君初行礼，称呼他为“君公子”，一面试探储印的反应。
　　让鹿丹失望的是，储印只是笑吟吟的看着两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更让鹿丹觉得寒心的是，储印面对君初的不善，脸上竟是挂着一种近乎迁就般的笑容，那笑容如同祭师长手中尖锐的银针，狠狠的扎在鹿丹的心上，疼的他眼前发黑。
　　难道这一切都只是自己自作多情？储印根本就心有所属？既然如此，在天地宫为何还要说出那一番生生世世的话来呢。或者，储印的那个“在一起”只是单纯的朋友，不，也许连朋友都不是，只是小孩子看到美丽漂亮的东西就想要拥有的那种心情。那么，储印已经拿到手了，于是他也就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阳光照射在雪地上的光芒刺入鹿丹的眼睛，这让他觉得一阵阵的眩晕，祭师长恶毒的话浮现在他脑海中：“要怪就怪神灵将你塑造的太过完美，却忘了给你一个配得上这般美貌的尊贵的身份。”
　　头脑中的眩晕感越来越强烈，心底深处开始蔓延起丝丝缕缕的裂缝，鹿丹从未遭遇的爱情难道竟是尚未来得及开始便要匆匆夭折？不，他不是那样轻易认输的人，尤其对手还是个如此蔑视他的人。
　　就算储印根本不爱他，他也要把他抢过来！他是他生命中最耀眼最温暖的阳光，他决不允许有别人也沐浴在这他独属专有的温暖下。
　　“储印……”鹿丹低低的叫了一声，朝地上倒了过去。储印吓得一颗心怦怦直跳，赶忙奔过去扶住即将摔在地上的鹿丹，开始一叠声的喊御医，喊巴图。君初冷冷的瞥了一眼双眼紧闭，脸色苍白的鹿丹，转头哼了一声：“还真是娇弱……”
　　“都是我不好，明知道他身体不好，才受过伤，应该马上回寝宫让他休息才是。我却还站在这里跟你讲话……”储印懊丧的道，看着毫无知觉的鹿丹心痛不已，说什么和他在一起，临到了时还是不够关心他。
　　君初震惊的看着储印，看着御医和巴图急匆匆的赶来，又看着巴图把鹿丹抱上大王专用的小轿。储印从头至尾，眼睛便没离开过鹿丹，直到他在轿中坐稳，将鹿丹抱好后，才似乎忽然记起广场上还有个君初。储印从帘帏后探出头来，歉意的向君初道：“君初哥哥，今天不能和你说话了。你赶快回去吧，不然，军司令又要教训你了。”说罢，也不等君初有何表示，径自放下帘帏，旁边的内侍低喝了一声“起”，一行人便快速的向大王寝宫而去。
　　君初望着那一行人消失在视线中，心已经冷冷的沉到了冰窖里。他双手握拳，眼中闪着愤恨的光，口中恶狠狠的道：“鹿丹……”
　　戒律祭师送军青出来，军青淡淡的看了一眼君初的脸色，漫不经心的道：“你少给我去招惹大王！”
　　君初一惊，愤怒的神色倏地转为冷淡，他回转身，清俊的脸上尽是嘲弄：“怎么，军司令是不是也被那妖孽给迷惑啦？”
　　军青冷冷的扫了一眼君初，喝道：“你明天给我住去军营！要让我再看到你在王宫中肆意走动，休怪我不客气！”
　　“不行！我不去！我必须看着储印，以免他被那妖孽祸害！”君初一语未了，只听“啪”一声，脸颊上早挨了军青一巴掌。
　　“你这逆子！你以为自己是谁？”军青怒发冲冠的吼道。
　　君初也不去捂脸，不甘示弱的指着军青，咬牙切齿的道：“你打我！你又以为自己是谁？你不过就是……”
　　“好了！”戒律祭师连忙打圆场，“这是天地宫，在神灵面前，不得肆意喧哗！”
　　军青负手恨声道：“总之，明天点卯要是你不到……你这一辈子就休想再见着大王……”说罢，领着广场上目瞪口呆的众将领拂袖而去。
　　君初恶狠狠的朝着军青的背影瞪眼，戒律祭师不怀好意的凑上去道：“君公子不必着急，大王和鹿丹，相识才多久？和您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呀。大王不过是一时糊涂，才着了那妖孽的道儿，只要逼那妖孽现了原形……”
　　“原形？”君初失声道，“难道他是狐狸精吗？”
　　“倘若不是狐狸精，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美貌的男人？”戒律祭师恶毒的道，“那妖孽就是只千年的狐狸成了精，专门迷惑世人，颠覆江山的！”
　　君初悚然一惊，细想又不免失笑：“祭师当我是三岁的孩童？还哄我这种鬼狐精怪的故事？”
　　戒律祭师森森的笑着：“君公子当然不是三岁孩童，但东凡乃至十二国中的百姓，那三岁孩童便多了！”
　　君初不语，只是盯着这个巫婆般的老女人发愣。戒律祭师意味深长的看了君初一眼，回身关闭宫门，厚重的铁门缓缓合拢，发出低沉的吼叫。
　　君初仍然站着，清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恶毒的笑意：“狐狸精……”

　　鹿丹在半梦半醒间，依稀觉得自己仍是在天地宫那间简陋又阴冷的小屋子里，看不到天幕，也无法计算时间，每天都在残酷的虐待中度过，日子过得如同坠落在炼狱一般。他想过死，他想用死亡来结束这永无休止的折磨。但是，神灵在梦中告诉他，忍！忍到那个人来救你。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忍受着这非人的痛苦，一次又一次的眺望宫门外那高高的台阶。可是，整整五年，他始终都没有看到过那个人。他不止一次的坐在那台阶上，只是怕那个人看不到他藏在阴暗的宫门后。只是，那些从他身边走过的人，不是对他这个戴罪的奴隶动手动脚，就是恨不能立即将他扑倒在地，偶尔也会经过几个“善人”，但他们除了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怜悯和哀叹外，就再没有任何表情。他知道，那些都不是他，不是神指引的人。
　　他的生命渐趋绝望，他发誓那是最后一次去期望那个人的出现，他依旧和以前一样，坐在那冰冷的台阶上相同的位置。
　　雪还没停，天地一片素白，天真冷，冻得他直发抖。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冰冷的心步向死亡的那一瞬，一件带着体温的狐裘像是从天而降般的落在了他的背上。
　　温暖伴随着淡淡的熏香沁入心里的那一刻，他的心又重新活跃的跳动起来，无比疯狂的。他知道，那个人，百转千折，终于走到了他的生命里。
　　也许还带着一点小小的不确定，他故作冷淡的望向那半大的孩子，看着他在身旁坐下来，看着他因为寒冷而靠向自己。然后，那孩子居然睡着了，他的脸颊触到他柔软的呼吸时，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心旌摇曳。少年匆匆而去，他的心再难平静。他一夜辗转反侧，担忧那在雪地里睡着的少年会不会染上风寒，担忧那突如其来的温暖会不会转瞬即逝。那一夜，只有烈中流看到了他的反常。
　　然后……然后……又站在那高高的台阶上，他手心的温暖居然落入了别人的掌心，那少年朝别人笑着，再也不看他一眼。身体中的温暖被狠狠的抽离，祭师长拿着银针狠狠的扎在他心上，扭曲着脸道：“鹿丹，你在做梦！”
　　做梦？是他在做梦吗？根本没有神灵的指引，没有命中的少年，只有那永无止境的黑暗和阴冷……
　　那还不如死去……他放弃挣扎，身体向着幽暗死寂漂浮过去，脚踝上一紧，似乎被什么抓住了，他望过去，祭师长如鬼魅般的脸浮了起来……
　　“不……”光线在大喊的那一瞬间刺入眼眸。鹿丹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宛自看着床顶发愣，明黄色的帐幔上用金线绣出繁复的纹样，身下是舒适柔软的锦被绣褥，室内的熏香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鹿丹”一声轻轻的呼唤拉回他的神智，鹿丹缓缓转头去看声音的来源，只见那清秀端正的脸上皆是疲累和惊喜，却不是储印是谁？
　　鹿丹一下子坐了起来，眼前天旋地转，他连忙捂住自己的眼睛，感觉储印扑了过来，又小心翼翼的将他放回枕上，一边焦急的道：“御医说了，你起码得躺个两三天才能起来。”
　　待头脑清明了一些，鹿丹重新睁开眼睛，储印的脸立即跃入眼帘。他情不自禁的将储印拉到自己怀中，用下巴摩挲他额头，感觉那额前的碎发拂过脸颊，带起一层酥痒的心动。储印被鹿丹突然的亲密举动吓了一跳，他本能的挣扎了一下，却没能挣脱，他听见鹿丹充满疑惑和痛苦的声音：“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是不是在做梦？……”
　　储印抬起头，盯着鹿丹有些失神的眼睛，柔声安慰道：“你是不是做什么噩梦啦？不用怕，你现在已经醒啦！”
　　鹿丹的眼神聚焦在储印脸上，不可置否的道：“好像也不是什么噩梦，只是梦见你不再理我，梦到我遇见你不过只是一场梦罢了。”
　　“怎么会呢？我不是在这里吗？我怎么会是梦呢？”储印不解的看着他。
　　鹿丹莞尔一笑，释然道：“是啊！我已经醒了，你就在我的身边，你不是我的一场梦。”他凝视着储印，“那么，我能再抱你一下吗？”
　　储印笑得眉眼弯弯，俯下身趴在鹿丹怀中。鹿丹伸出手紧紧搂住他，宛如搂住满怀阳光，他的唇有意无意的掠过储印的脸颊和耳垂，不由得黠然一笑。
　　储印，世间唯有你，才能勾起我冰冷心底那最后的一丝暖意，也只有你，才能使我这块冰山下的冷玉彻底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