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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血雨腥风 ...

  •   青色纱幔,一半挂在银钩上。一灯如豆,摇曳的火光忽明忽暗地照着张熟悉的脸庞。
      方扶南醒了会儿了,透过薄幔,盯着半趴在桌上的人的侧脸看了很久。他喉咙有些痒了,清了清嗓子,桌上睡着的人立即醒了。
      玉玲珑见方扶南正睁着眼看她,不由喜道:“你醒了。”
      方扶南坐了起来,觉得手脚虽然重拙,倒还能使唤,五脏很平静,胸口的伤处已被雪白的布牢牢包扎了,一片阴凉。
      玉玲珑递去一杯水,方扶南喝了,道:“这是哪儿?那个人呢?”
      玉玲珑坐到他身边,笑道:“我俩都还活着,这是哪儿又有什么关系。”
      方扶南递给她空杯子,又问道:“那个人呢?”
      玉玲珑去桌上放好了杯子,道:“什么人?救我们来这儿的人么?你昏迷了不知道,是你石师兄挂念我们,去而复返,将我们带下山,又雇了船只送我们来这水乡中。管裕广临走还你的那瓶药里,不想装着的居然是彩鹤红的解药,石师兄说给你服了便没事。我已经给你服了,管不管用我可不知道。”
      她说了半天,见方扶南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她低垂下头,过了会儿,自己笑出声来,道:“我原说你不信,他定要我这么说。好了,现下是你自己发现的,不关我的事,他要怪也只好怪你。”
      方扶南心里抖了抖,似乎本该有更沉重、更汹涌的东西冲击过来,却并没有,震颤之后,便只剩下空落落的感觉。
      方扶南道:“你……怎么认得他的?”
      玉玲珑道:“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滕无瑕利用完了我娘,怕她泄密,将她活活烧死的事吧?” 方扶南点点头,伸手将玉玲珑揽到怀中。玉玲珑道:“他派人放火时,我就在我娘身边,我娘死了,我却被人救了出来。”
      方扶南已经猜到此节,仍是微微震动了一下,道:“便是他救的你?”
      “是的。他救了我……治好了我的伤,又传我武艺。我要找滕无瑕报仇,他便将滕无瑕的武功路数、及他手下的武功来历,都一一告诉了我。但他一直不肯告诉我他是谁,见我知道得差不多了,便不辞而别。我实在想不到,我那般走投无路时,他竟又会出现。”
      方扶南心里似被刺了一下,眼神忽然冷下来,但他目光在玉玲珑头上转了转,又温和下来。
      玉玲珑只顾自己思索,没留神方扶南一瞬的表情变化,她忽然想道:“那个姓常的小子突然而死,没准也是他下的手。他原来一直跟着我么?那又是为什么?”
      想了半天,没有结果,想这人做事一向神神秘秘,便不再猜想,倒是有件事情,叫她在意。她问方扶南道:“我看他那时看你的样子,倒似他受了比你还重的伤,怎么这人,你也认识么?”
      方扶南道:“江湖上仗义勇为、不求图报的仁人侠士所在多有,认不认得,又有什么相干?”
      玉玲珑点头道:“不错,不过这人可不是什么仁人侠士。我原来很恨他,但他既救了你,他便再可恨一百倍,我也不怪他了。”
      方扶南心中奇怪,想他既然救过她,又对她那般好法,她为何反而恨他?正要询问,玉玲珑却突然站起来,急急忙忙地推门出去了。
      过不多久,她又回来了,双手夹了只木盒。她肩伤尚未好全,双臂仍然有气无力,她夹着木盒到了方扶南床前,一脸神采地看了看他,便用力将木盒往地上一摔。木盒顿时碎成两半,从里掉出本墨蓝封面的册子。
      玉玲珑道:“方大哥,我以前鬼迷了心窍,一心只想找滕无瑕报仇。你对我好,我却只有害怕,既怕你不过在骗我,又怕你会让我软弱、让我怕死,那我就一辈子也报不了这仇了。不过经过紫竹林那夜后,我已经明白了:报不报仇,都无关紧要,我便将滕无瑕剁成碎片,我娘也不会再醒转了,以前……以前的我,也不会再回来。你待我这样好,实在是我意想不到的福气,从此后,我只安心做你妻子,我要让你觉得:你对我多好,都是值得的。这本《封还》,是我从八王爷处偷来的,现在我也不要啦,你说该怎样处置它,便怎样处置。”
      方扶南见她真情流露,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凄恻。
      他拾起地上《封还》,随手翻了翻,瞧明书后印章不错,道:“这东西留着,就是个祸害,不如索性毁了吧。” 说着,掌上传力,书皮顷刻间冒出青烟,书页渐渐萎缩成焦黑一团,方扶南手一放,碎页便纷纷扬扬的掉落下地。
      玉玲珑笑道:“好啊,滕无瑕想用《封还》要胁八王爷及皇帝老儿,助显王篡位,他一手控制朝廷,一手镇压江湖。如今《封还》没了,他要得逞,可没那么容易了。”
      方扶南苦笑道:“玲珑,你还是忘不了他么?”
      玉玲珑撇嘴道:“我虽已决定不再找他报仇,但恨还是要恨他一辈子的。他若有倒霉事,我第一个要来兴高采烈。”
      她看着地上的焦黑碎页,忽然站了起来,在屋中转了几个圈子,转得衣衫都飘扬起来。桌上烛火经不起她袖子卷来的风,“忽”的一声,灭了。
      玉玲珑在暗处静静站了会儿。她和方扶南,彼此看不清对方,在他们之间,只有屋外传来的小溪流水声音、以及没系好的船身随水波撞击岸石的低喑声音。
      方扶南忽然担心起来,他向玉玲珑伸出手,道:“玲珑,你过来!”
      玉玲珑道:“‘玉玲珑’这个名字,是为了出来走动方便,随便取的艺名。我本名逄雪,我妈妈一直叫我雪儿,你也这样叫吧。”
      方扶南听到轻柔的悉悉索索声朝他靠近,她到底还是走回到他的床前,在他床边跪下。他暗中松了口气,轻轻叫了声:“雪儿。”
      烛火突然一亮,黑暗里便浮现出逄雪清丽逼人的脸庞。她的笑,似午夜里乍然而开的昙花,带着神秘又哀伤的香气。逄雪清冷的声音愉悦地道:“雪儿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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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彩茵解下鸽子脚上的丝绦,从一旁小口袋里抓了几撮鸽食,喂鸽子吃了,抚摸了会儿它的羽毛,这才让人将鸽子带走。
      鸽子一走,便有人上来禀告她,道:“崆峒韩掌门带着许多门派的掌门人和掌门弟子到了。”
      秦彩茵道:“你柴师叔呢?让他去接待一下。”
      那人下去了。
      秦彩茵坐了会儿。最近,影落春的弟子门人似乎都知道了她为夫抛弃的事,待她格外的小心翼翼,若没十分要紧的事,便尽可能离她远远的。
      秦彩茵打量了会儿此刻空荡荡的万丈阁,心道:“真是多事。有没有这个丈夫,于我又有什么不同?倒是他这样走了,留下的这个空位,遭人眼红,影落春中再无他这般人物,他又无子侄,难免不出乱子。”
      她这样冷静地想着,不妨心里却一丝丝痛开来。
      她很久没这样心痛了。痛一阵,以为好了,可以重新振作起来、抬着头颅管理她的江湖了,过一会儿,哪儿飞来一只木愣愣的鸟,一动不动坐在她心口上,于是,所有关于哀伤的记忆和断却不了的联想,又翻头重来。
      她想哭、想笑、想一醉了事、想拿了匕首在自己身上狠狠割几刀、想在黑暗中越沉越深,但终究,她也只能张了嘴,无声地嘶吼几声罢了。
      一会儿后,这阵痛也过去了,但她猜想它还会来。
      她将手中的丝绦握得紧紧的,她倒不知道,自己对方扶南,居然已经产生了这样深的眷恋。这样的疼痛,只有十年前,她决定放弃君青衫、嫁给方扶南时,才有过。但随着岁月流逝,那也已经成了久远的记忆了,而这次的痛,势必也会过去。
      秦彩茵将丝绦贴在心口上,对自己道:“既是自己选择的道路,便不要后悔。”
      适才来禀报韩舒尧到来的人又上来了,秦彩茵见他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忍不住生气。她沉声道:“说。”
      那人这才敢道:“韩掌门和石师叔、段师叔他们吵了起来,柴师叔让我请夫人过去看看。”
      秦彩茵点头道:“我正要过去。”
      她略理了理头发,将丝绦放入怀中,便出了万丈阁,往迎宾殿走去。
      尚未走到门口,就听殿里一阵喧哗,接着一个阴冷却动听的男子声音道:“你们这样推三阻四,无非是在包庇方扶南。但我们这么多人,今日既然来了,便不会这么容易离开。”
      这人一说完,便有几个声音附和。
      柴一笑沉吟了会儿,道:“依你们要怎样呢?”
      他对面黑压压一群人,穿着各门各派的服色。为首一人,戴着书生巾,面色苍白,容貌清瞿,不笑时也似带着三分冷笑。他听柴一笑问,便道:“玉玲珑杀了我崆峒弟子,此仇崆峒不能不报。这里诸位掌门人和掌门弟子,门中也均有女弟子为玉玲珑骗去,受尽折磨,他们也不愿善罢甘休。如今玉玲珑既已成了方盟主的夫人,我们便只好问影落春要人。”
      柴一笑尚未说话,一旁段明升已经忍不得道:“韩掌门说来说去,无非是要方扶南交出玉玲珑,供你们处置,但方扶南已经辞任武林盟主和影落春的庄主了,你找他和他妻子,却是找错了地方。你若不信,不妨和这里诸位一起在庄里住下,看我们可有藏匿这两人在庄。”
      叶初晰忽然冷笑道:“韩掌门哪里是要找方扶南了,他不过借着这个幌子,来影落春闹一场,让受过玉玲珑害的人承他之情,为他继任下一任武林盟主铺路而已。”
      他一番话,讲得柴一笑等都吃惊地转头看他,不明他一向谨言小心,怎会突然当众说出这样一针见血、却不给人留一点情面的话来。韩舒尧更是一张脸涨得通红。
      韩舒尧的弟子截竿虎伍震见师父受窘,“噌”的一下便跳了出来,指着叶初晰鼻子骂道:“我师父行得正、走得端,便真要当盟主,也没什么当不起的。哪里像你们的方扶南,平时道貌岸然,一见了美貌妖女,就将什么武林道义、正邪之分,全都扔到一边去了。要我说,玉玲珑该死,方扶南更该千刀万剐!”
      韩舒尧听伍震说得过火了,忙要制止他,这边却早惹恼了影落春的人。
      叶初晰气得浑身发抖,恨恨道:“方扶南怎么了?他这十年来辛辛苦苦治理这个武林,哪一件事不教人心服口服?若不是他管理有方,坠仙教百年基业,这么容易便能被我们给毁了么?他和坠仙教教主左零羽性命相拼时,不知韩掌门和阁下又在哪里?如今他不过一时糊涂,你们便把他说得一无是处,要拿他‘千刀万剐’,天下,倒真有你们这样的仁人君子!”
      影落春几个年轻弟子耐不得,纷纷响应他,有的道:“这些人哪是来找玉玲珑的,分明是来趁火打劫的,快赶出去!”
      有的道:“‘千刀万剐’?他们倒是试试看!方盟主神功盖世,便吹一口气,也教他们不得好死,不知道谁将谁‘千刀万剐’!”
      韩舒尧这边听骂得厉害,有几个性子火爆的,也倒骂回去。
      柴一笑突然断喝了一声,道:“都住口!”这声喝,声震屋宇,众人这才静了一静。
      韩舒尧冷笑道:“人人都说影落春近来自恃有功于武林,便越来越是横行霸道。今日一见,倒真是……”
      叶初晰几步走到他面前,道:“倒真是怎样?你收了八王爷大礼,为他办事,自己奈何不了玉玲珑,损兵折将,人家才上影落春求救,若不是你无能,方扶南又何必下山、又怎么会遇到玉玲珑?何况,玉玲珑大半年前便杀了你们崆峒的人,扒了他们的皮挂在五云山中,你若真愤慨,当时怎么不去找她报仇,偏等如今她嫁了方扶南,行踪不明了,你才带人来影落春兴师问罪。我倒要问问你……”
      他话未说完,柴一笑已经大喝阻止,段明升和石澜却在一旁道:“说得不错。”余人大多只知崆峒派也有弟子遭玉玲珑暗算之事,却不知如何遭了暗算,一听这话,不禁大哗。
      伍震听众人哗声中似有不屑之音,也不多想,一招“黑虎掏心”,便向叶初晰前胸打去。
      众人见他一出手便是杀招,不由得暗暗皱眉,不少人觉得纵然双方之间有怨气,到底武林一脉,倘若有甚损伤,不免坏了义气。
      叶初晰见拳来,冷笑一声,脚步一错,到了伍震左侧,左手拉他右手肘,右手前臂上举,挡开他左臂攻击。不等他变招,他左手已拉住对方右肘,用力往回一带。
      伍震吃了一惊,待要用力挣脱,叶初晰一只右掌已左右开弓,给了他四个响亮巴掌,随即将他推到一边。
      韩舒尧被叶初晰几句话,戳破了心事,他本来已经恼羞成怒,当着众人面,又被他一招之间便羞辱了自己弟子,倒似崆峒派武功在影落春面前不堪一击,当下也不多斟酌,一边道:“仗势欺人么?我就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一边双掌成风,攻了上去。
      要在平日,叶初晰怎样也不会去和崆峒掌门动手;但此时他满心忿忿,觉得一切均不可信,倒不如大家一起死了,一了百了得好,因此也不管对方是谁,仗着一股疯劲,毫不相让地动开了手。
      韩舒尧初时只道他一个方扶南的陪侍,从未闻在江湖上立过多大功劳,有何可惧之处,虽然适才一招之间便打倒了自己的弟子,想来也不过是侥幸,因此也不在意,满心只要教训了他,出一口胸中恶气,又削了影落春的面子。哪知叶初晰十年来随侍方扶南左右,不时得他提点功夫,武学造诣,可说已不在段明升等人之下。
      他知对方了得,出手便是影落春绝学《柳絮乱飞掌》,但见他东走西顾,掌影翻飞,一个人一双手,似化作秋风中的无边落叶,让人顿有黄尘匝地,歌吹四起之感。
      几招一过,韩舒尧不得不收起小觑之心,以《义正拳》对敌。
      崆峒武学自飞虹子始,已有八门十多枝。韩舒尧的武学继承了飞虹子自创的花絮门精华,又融会贯通,走的也是神秘奇诡、变化多端一路。
      二人交手一顿饭功夫,两人身边气圈愈来愈大,激得金风乱荡,桌椅茶盘,鸣响不已。
      大夥儿先还满肚子气恼,待见了二人交手,打得精彩纷呈,便将心渐渐转到了观战上,不时喝彩助威。
      只是有人心里不免想:“韩舒尧枉为一代掌门,却斗不下影落春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也可算是无能之极了。”
      韩舒尧此时也是心焦。他功力比叶初晰高了一筹,若如此斗下去,再过半个时辰,便有胜无败,但他心道:“若再容他拖半个时辰,崆峒派颜面何存?” 想到这,气聚丹田,忽的在地上滴溜溜转起圈来。
      叶初晰猜不透他是何主意,只守不攻,要先看个明白。
      不妨韩舒尧忽的一顿,到了他身后,再度转起圈来。
      叶初晰跟着转身,韩舒尧却比他快一步,又到了他身后,同时双手双脚齐出,攻他前胸和双股。
      叶初晰往前一跃,边跃边转身,韩舒尧双掌在他双掌上一触,叶初晰“蹬蹬蹬”退了两三步,立即站稳。韩舒尧却又逼到近前转圈。
      这套《五行□□夫,是韩舒尧自创绝技,含有障眼法,他此前从未使过,因此一使出来,叶初晰便有些慌乱。有心不跟着他转,又怕他突发怪招,难以抵挡;若是跟着他转,却越来越感头昏目眩。
      他忽想起方扶南曾对他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当即下了决心,凝立不动,却将精、气、神收拢一处,活泼泼的,时时关注外界动静。
      韩舒尧见他如此,暗暗恼怒,他再次转到他身后,弃了《五行轮》,一招“连环震宇”,右掌势挟风雷,打他后心。
      叶初晰知道厉害,不得不转身,双掌叠架,以硬碰硬。
      却不料韩舒尧这雷霆一“怒”,却不在这一掌上。叶初晰双掌未与其单掌相触,他另一掌已穿梭到了他肚腹之上。
      叶初晰大吃一惊,正想“我命休矣” ,段明升与石澜却已一左一右,拳打脚踢韩舒尧身后。
      韩舒尧若执意打伤叶初晰,自己也不免受伤,无奈之下,只得回撤,以拳对拳,以脚对脚,先打开段、石二人。
      与此同时,崆峒派门下几人见掌门受人围攻,大叫着也去攻打段、石二人。
      石澜将韩舒尧之力转上另一掌,“呼呼”几掌,抵消了来击几人之力,双方各无损伤。他微微一笑,便退出圈外。
      段明升面对来袭三人,却忽的滑步到了一人身后,将那人推向韩舒尧,自己则“移行换位”,趁乱又点了另二人穴位,令他们动弹不得。
      韩舒尧收腿不及,踢上了自己弟子。那人大叫一声,跪倒在地,所幸韩舒尧看见是他,已收了八成力,故不曾动到筋骨,只是颇显狼狈。
      段明升在旁“哈哈”一笑,影落春几个年轻弟子也跟着大笑起来。
      韩舒尧脸色铁青,想再发作,但料想凭自己这几个人,未必讨得了好去。正不知怎样下台,忽听殿外一个女子声音叹道:“都闹够了没有?”
      众人不由看向外面,秦彩茵便走了进来。
      她走到众人跟前,转头看看韩舒尧他们,又看看自己这边,摇头笑道:“我在门口呆了半日,就等你们自己罢手,你们倒好,反而越闹越凶了。也不见你们,平时都是独当一面的英雄人物,如今出了点事,却一个一个,又变回孩子了。”
      殿内本来剑拔弩张,被她轻描淡写几句话,紧张气氛便消了大半。人人都觉双方之间并无深仇大恨,不过一时意气用事,才有这番荒唐较量,若为此伤了和气,实在是得不偿失。
      韩舒尧虽觉尴尬,但见秦彩茵似并不把此当一回事,心中便也一松。
      秦彩茵走到他两名穴位被点的弟子面前,回头瞪了一眼段明升,又冲他暗暗使了个眼色。
      段明升会意,忙笑着过来解了二人穴道,又对二人拱手作揖道:“我一时火大,得罪了二位贤兄,还望韩掌门及二位大人大量,瞧在咱们武林一脉的份上,饶过我这次吧。”
      韩舒尧“哼”了一声,只不说话。
      秦彩茵道:“韩掌门是什么人,又怎会认真跟你们生气?”
      说到这,她顿了一顿,随即正色道:“影落春和崆峒派,一向如同手足,这次双方伤了和气,论起缘由,全在拙夫。”
      众人听她提到方扶南,都知方扶南和玉玲珑一走了之、弃她如遗的事情,当即都闭了嘴,鸦雀无声地听她说话。
      秦彩茵道:“拙夫不分是非,惑于美色,包庇凶犯玉玲珑,别说各位生气,便是影落春的众多弟子,又何尝不痛心疾首、抬不起头来?只是拙夫任性辞了盟主和庄主之位,现下确实不在影落春中。诸位急于找他们,我们也想找他们,但现下有几件事,却比擒拿玉玲珑更为紧迫。”
      她顿了顿,扫了一眼众人,随即道:“第一,武当掌门华道长在与长白山七雄相斗之后,虽然伤了他们几人,自己却也受了重伤,行踪不明。据当夜曾跟在道长身边的一个武当弟子道:华道长受伤后,被一个年逾古稀的使剑老人给带走了,现下似乎落到了桐庐城主手中。此人听说是昔年曾与左零羽争过魔教教主之位的滕无瑕,华道长倘若真在他手中,性命堪忧。眼下,追访华道长下落,保护武当山不受邪魔歪道侵害,那是第一刻不容缓之事。”
      众人大多不知华惊龙出事的消息,一听之下,便如炸开了锅一般。
      秦彩茵道:“第二,虽不知这个滕无瑕是否真擒拿了华道长在手,又意欲何为,但为防魔教势力反扑,各位掌门,这几月中若能守在自己家中,那是再好不过。”
      众人听出她暗示,有的嘴上不说,却已在暗中担心家中安危。
      秦彩茵见有几人忧心忡忡,便安慰道:“我不过是防患于未然,滕无瑕未必真会趁各位派中群龙无首,便攻了过去。即便他真有这个胆子,难道影落春安插在各地的分舵兄弟们,全是吃素的不成?”
      青武门飞霞子道长忍不得,这时便道:“那又要麻烦影落春诸位了。”
      不少人已在心中后悔,不该听了韩舒尧几句挑唆,便弃家来影落春兴师问罪。自己门中虽有几个女弟子曾吃过玉玲珑的亏,到底没有伤了性命,万一魔教残余势力反扑过来,自己又得罪了影落春,无人庇护,那才叫万劫不复呢。
      就连韩舒尧自己,也开始担心崆峒安危。
      秦彩茵察言观色,暗暗一笑,又道:“这两件事,是燃眉之急,另有一事,却也不得不办。”
      有人不禁道:“还有什么事?”
      秦彩茵微微一笑,道:“诸位为何事而来,难道已经忘了么?” 她脸色忽一沉,硬生生地道,“玉玲珑兴风作浪、滥杀无辜,是武林的败类,影落春赏善罚恶,替江湖伸张正义,又怎能轻易放过她?方扶南虽然身为盟主,功劳赫赫,但这次他惑于美色,玩忽职守,包庇凶手,却也是天理不容。这第三件事,便是擒获这二人。玉玲珑当场处决;方扶南么,是教他戴罪立功,救回华道长,挑了桐庐城,还是就此正式革却他盟主之职,流放江湖,或者大家还有甚更好建议,到时再从长计议也不迟。不知诸位议下如何?”
      诸人互相看了看,都觉她说得极为合理。
      不少人在心中道:“好个厉害的女人!”
      韩舒尧见诸人都似心悦诚服,只得自己开口道:“方夫人说得极是,只不知这两人现在何处?别等得我们和魔教拼了个鱼死网破,那二人却还逍遥法外,方夫人一番正义,倒教人说成是‘故意搪塞’了。”
      秦彩茵知道他有这一番话,不待他说完,便从怀中抽出一条白色丝绦,冷颜道:“适才飞鸽传书,我已知道了二人落脚之地。韩掌门若不放心,便先随我们去一趟江南周庄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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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的天气,仍旧暖洋洋的。
      小桥接着小桥,断断续续蜿蜒勾勒出“井”字型的江南村郭。
      方扶南与逄雪的家临水而建,便与大多村民的一般模样。从楼底下伸出一级级向下石阶,通向离家门几步路的埠头,埠头上系着只小船,便是日常行走的工具了。
      方扶南本以为:这里不过暂时落脚之地,但养伤期间,体会到这里的与世无争及淳朴民风,所谓“大隐隐于世” ,便与逄雪商量了,打算在这儿长长久久地住下去了。
      方扶南已经在附近乡塾找了份教书先生的活儿,闲下来时,再为村里富贵人家、又或附近全福寺的和尚们抄写经文,赚两个小钱。
      逄雪肩骨的伤好了后,也找了缝补刺绣的活儿来做。
      黄昏时分,方扶南常带了逄雪,坐船去附近游玩。
      柳若生擅长茶道,方扶南虽心不在此,但与他在一起时间久了,耳闻目濡,也学得了些皮毛。兴致上来时,便在船上设了风炉茶具等,一边煮茶,一边钓鱼。逄雪看着他煮茶钓鱼,便弹琴为他助兴。
      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已是深秋。方扶南拥着在自己肩头睡过去了的逄雪,看着眼前流逝的河水,恍惚间,便觉得已与她这么相依相偎了一辈子了。
      逄雪近来很爱睡,随时随地似都能睡过去。
      这么想着的时候,忽见河上方一只白鸟俯冲而下,刁了一条青鱼,又飞了上去。青鱼兀自挣扎不休,白鸟在空中调整着角度,不让它逃走。它扭曲盘旋,好似舞蹈一般,终于将青鱼制服,远远飞走了。它的几个夥伴,则仍在河上方打着圈子,寻找着河中猎物。
      方扶南不知怎的,心里就是一沉。
      “怎么了?”逄雪适于此时醒来,揉着眼睛问道。
      方扶南笑道:“没怎么,刚才白鸟捉鱼呢,可惜你睡着了,没有看见。”
      逄雪一双清明的、眼角微吊的丹凤眼仔细看了他几眼,看得他有些狼狈了,她才叹了口气,重新把头枕在他肩上,悠悠道:“你不必总是这样小心翼翼的。我俩已经这样好了,你心里想什么,当我还不明白么?我们好好的在这里过日子,你晚上趁我睡了,做什么又偷偷地起来练《断志》上的功夫呢?你始终担心他们会追来吧。”
      方扶南道:“你既然都知道了,那我也不必多说了。”
      逄雪道:“以前听你说,《断志》上功夫虽然厉害,却十分练不得。稍一不慎,便要走火入魔,心智失常的。你练了这几日,觉得怎样?若是不好,还是别练了吧。”
      方扶南道:“以前确实如此,我只练了一会儿,便险些误杀了我一个好朋友;不过那次你我联手大战‘群魔’时,我用了《断志》上功夫,却着实救了我俩的命。这些日子,我试着练习,也未发现任何异常。想来,是我现在内力深厚了,非当初可比,所以邪魔轻易侵入不了。”
      他说着话,觉得逄雪握着自己的一只手掌已经湿漉漉的,全是汗水了,不由笑道:“我这不过是有备无患。我练功自有分寸,你不必担心。”
      逄雪抬头看看他,她的眼神温柔如水,轻柔似梦。
      他看到她眼中的蓝天白云,看到蓝天白云中的自己,心内无比柔软,不由自主,便俯下头,在她唇上深深一吻。嘴唇接触的时候,他似被一团茫茫的白雾包围了,心中无端便又泛滥开酸涩。
      缠绵一吻过后,逄雪忽道:“方大哥,我好像怀了你的孩子了。”
      方扶南一震,宛如被一道闪电穿过白雾,打中了他,半晌,才颤抖着问道:“你说什么?你怀了我的孩子?我俩的……孩子?”
      逄雪点点头,不知为什么,有些害怕,怕他会不高兴。
      方扶南却紧接着就跳了起来,一脸欣喜若狂,他在船上凌空翻了十几个跟头。逄雪这才释然,也感染了他的快乐,大笑起来。
      方扶南想抱起她与自己一起翻跟头,才抱起她,又怕这样对孩子不好,忙万分小心地将她重又放下。
      他此时心中对她爱到极点,简直不知要怎样待她才好。
      逄雪笑道:“原来你这么喜欢小孩子,我原先还担心你嫌麻烦,不喜欢呢。”
      方扶南愣愣道:“嫌麻烦?不喜欢?我怎么会嫌麻烦、不喜欢?那可是……我俩的孩子!长得像你,又像我。” 他觉得自己喉头哽咽,仿佛要哭。
      他和逄雪的孩子?他试着想像俩人的相貌如何地在一个孩子身上水乳交融,凝结成永恒,便觉得好似在做梦一般。曾几何时,他似做过这样的梦,荒诞不经到他害怕去想起,可如今,它却就要成为现实,梦也会脱胎换骨,披上了为所有人认同的美丽外衫。
      他突然大叫了一声,一头栽入河中。逄雪吓了一跳,忙去船尾俯身看他,一边叫他:“方大哥,方大哥……”
      河水破开个口子,方扶南的头从中钻出,他湿漉漉地笑道:“你坐好了,我来推你回家。” 说着,当真用手推起船来。
      逄雪“呵呵”笑着趴在船板上,道:“你这副模样,若叫你学生看到了,我看你这先生的脸往哪儿摆?”
      方扶南笑道:“怕什么?他们师母有孕,他们也该高兴高兴。”
      逄雪无比怜爱地摸着他潮湿的脑袋,柔声问道:“方大哥,你喜欢男孩呢,还是女孩?”
      方扶南脱口而出道:“自然是男孩。” 然后他想了想,又道,“其实男孩女孩都好,男孩像我多一点,女孩像你多一点。”
      逄雪听了这话,心里不由一抽。她爬起来,缓缓去船头坐了。
      方扶南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让她神情突变,等船转过个弯,便任由它顺水漂行,自己爬上甲板,也来到船头。
      逄雪正抱膝掉泪,倒把方扶南吓了一跳,也不管自己全身仍旧湿着,便俯下身,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逄雪哭了一阵,见方扶南什么也不问,只是紧实地抱着她,似要将所有的力气,都通过拥抱传递给她似的。她心里一暖,同时咬了咬牙,道:“方大哥,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不敢对你说。”
      方扶南道:“哦。”心里隐隐害怕,又不能叫她不要说。
      逄雪道:“你我第一次相见,是在杭州岳王庙中。当时你一见了我,就发痴发呆,我却因此格外讨厌你。不单是你,凡是对我的相貌一见倾心的人,我无不恨之入骨。你道这是为什么?”
      方扶南觉得嘴里有些干涩,心一下一下跳得格外沉重。他勉强笑道:“你相貌……相貌好得很哪,为什么你不喜欢?”
      逄雪冷然道:“再好又怎样?那根本不是我自己的。”
      方扶南不明白她的意思。这时,岸边却飞奔过来一个乡下小孩子,正是方扶南的学生之一。
      他一见到方扶南,便大叫道:“可找着了。方先生,大宝和鸡毛两人在白蚬江边打起来了,谁劝也不听。我们不敢通知两人家里,只好先来找先生。先生快跟我去瞧瞧吧。”
      方扶南叹了口气,对逄雪道:“你先回家,我去看看就来。”
      逄雪“嗯”了一声,抓着他一手贴在自己脸上摩挲了好一会儿,才放他走。
      报信的孩子红了脸,稀奇地看着她,她视而不见,瞧着方扶南和孩子走了,便自去掌了舵,摇船回家。
      她望着青绿的河水,适才被打断的话头,在她脑中自顾自又接了起来。
      那晚,滕无瑕派人来她们家放火。她母亲武功半废,又受着重伤,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她还很小,想背着母亲逃走,却人小腿短,又没有力气,拖着母亲走了没几步,就被一根落下的柱子挡住了去路。
      她陷在火窟中,眼见火舌毫不留情地步步逼近,自己却无法缩小,也无法长出翅膀飞走。她害怕地想要嚎啕大哭,却又怕母亲焦急难受,所以紧咬嘴唇,反笑着安慰她母亲道:“娘,你别哭,人生下来,都会死的,不过早一点晚一点。现在我俩一起死了,说不定觉得死了原来比活着好,恨自己不早死呢。”
      她这样说着,心里却只是绝望。
      她母亲也知道,所以不断怪自己有眼无珠,认错了滕无瑕,连累了女儿。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要为她多挡一些灾难。
      她在母亲怀中,懊热难受,呼吸也渐渐困难起来。她眼睛被烟熏肿了,看不见,却似乎听到了母亲身上着火的声音,又觉得母亲抱着自己的手渐渐无力,箍着自己的身子却愈蜷愈紧。
      火也到了她的面前,她想:这大概便是人间地狱。
      火终于蹿上了她的头脸,她痛得大叫了一声,却燃起了求生的意志。她努力挣脱应该已经焦烂的母亲,想往外冲,但四面全是火,她根本辩不清路在何方。
      正在这时,弥漫四周的火,却突然被一股劲风分出一条路来。她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人手挥一条湿布条,冲了进来,见了她后,拿湿布条在她脸上、身上用力打了几下,便将她挟在腋下往外冲。
      过后的记忆很是模糊,无非是疼痛、麻痒、以及种种难以形容的苦处。每次她忍受不下去,觉得真不如死了好时,便有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旁安慰她,并用种种方式,减轻她的痛苦。
      她竟奇迹般的活了下来,身上破损的皮肤,也均得到了补完。只有头面部,还用白布包着。救她的男子对她道:她还太小,等她长大了,他再为她修复面孔。
      男子时常外出,便把她一个人留在无人的山谷中。
      她从小跟着母亲学艺,武功本已有了根基,男子又给了她一本书,说是《阴符经内息篇》,让她自己揣摩练习。
      她心里想着要向滕无瑕报仇,又有点想要讨好救他的男子,便一丝不苟地练着男子留给她的书上功夫。山谷空荡荡的,也不知是在几重山的屏障之中。她出不去,暂时也不想出去,便听男子的话,安静住在山谷里,渴了,便喝溪水;饿了,便吃树上果子,或者捕猎野兽;晚上,便在山洞中睡觉。除此之外,便是练功。
      男子每隔几月会来瞧她一次,给她带些衣物玩具,并为她清洗脸上伤口,处理身上旧伤。
      头几年,男子总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到她十七、八岁的时候,他每次来,停留的时间却长了,并时常告诉她些滕无瑕的近况:他的功夫、他的弱点、他的野心,以及他手下人的功夫和弱点。
      她将他的话一一记在心头。
      她有时想:这人和滕无瑕大概也是有仇的。她问过他几次,只有一次,他回答她了。
      他道:“我和他没什么冤仇,有的只是无奈。不过他野心勃勃,又狡猾得很,我怕他有朝一日,会对我一个朋友不利,我不便和他动手,你脾气性格与我很像,却正好代替我,和他动手,助我那个朋友一臂之力。”
      她问他:“你那个朋友是谁?他打不过滕无瑕么?”
      他却不说话了,只是一贯冷峻忧郁的脸庞,忽然柔和下来,仿佛看得见水草在湖底悠悠摇晃。
      她对他一无所知,但当时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就想:“也许他和他那个朋友,有的也是无可奈何吧。”
      她过了十八岁生日没几天,那男子便准备了一大堆药草,为她修补她的脸。
      她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自己的脸了,这时不由得很是紧张。她已快忘了大火前的自己是何等模样了,似乎长得还不错,因为每次她出门,她家附近几个小男孩都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不过她自己并不怎样欣赏,因为觉得比她母亲相差太远。
      她此时有些疑惑:男子要怎样为她修补她的脸。难道他知道她长大后的模样么?
      她对自己道:“能够有张脸,可以出去见人,像正常人一般过活,已经不错了。我不应该要求过高。”
      男子为了修补她的脸,足足花了大半年的时间。
      这大半年中,男子只出过一次远门,回来时,如以往一样,他情绪很是糟糕。
      以往她和他说话,他都冷冷淡淡的。他从不发火,但那种冷峻的口气,每每让她有种错觉:似乎自己不是在与一个生人说话。
      但那次以后,她知道:他毕竟不是个行走的游魂。
      那天她问他:“你去哪里了?”
      他低冷地说了句:“华山。”
      她见他摇摇欲坠,吓了一跳,忙过去扶他,却看到他眼里噙着泪光。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她道:“有些东西,你很想得到,却终于得不到,是不是日子久了,就会淡忘,转而喜欢上其他的东西了?” 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又自言自语似的道,“可我为什么忘不掉呢?我为什么连要忘掉也不愿意呢?”
      他挣脱了她,一个人走远了。
      那天晚上,她想着他白天的话,睡不着觉,便起来练功。走出山洞没几步,却看到另一处洞前,有个黑影蜷缩成一团。
      她好奇心起,便过去看了看,结果看到男子正抱着自己,用牙齿狠狠咬啮自己的双臂。在月光下,可以清晰看到他雪白双臂上的血肉模糊,新的伤口压盖着旧的伤口。
      看到她,他只冷冷地道:“滚。”
      她吓得掉头就跑,一夜不曾入眠。
      虽然如此,他依然是她七年中见到过的唯一一个同类。她用不多的少女幻想,为他编造出种种不幸的身世,同情他、爱怜他、原谅他。
      他曾说过她脾气性格都与他相似,她很高兴,把此看作他对她的认可,尽量让自己向他靠近。她现在发现自己当真的与他越来越相似了。
      不久后,她的“脸”终于修补完成。
      男子呆呆看着她,他的表情难以形容。
      她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又十分焦急。身边没有镜子,她便冲到山谷中一方湖泊前,跪在地上寻觅自己重见天日的脸庞。
      一瞬,她看不到自己,只看到男子急切又渴望地俯视着她。
      她回头道:“你怎么跟过来了?”
      她背后并没有人。她心里一凉,忽然明白过来:湖泊中俯视她的人,不是男子,而是她自己。
      她转回头,仔细又仔细地在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寻找着自己。她找不到。
      她感到很是恐怖。
      这时,男子来了。
      她泪流满面地问他道:“你为什么要这样作弄我?”
      男子直直看着她双目,道:“我并没有作弄你。你要面对现实:你和你的‘脸’,早在多年前的火灾中便消失了,我在这个山谷中培养出来的,是属于我的人、和我的‘脸’。你现在可以离开这个山谷,离开我了。往后要怎样做,由你自己决定。你可以选择再次死去,也可以选择继续活着,不过,那都不干我的事了。”
      男子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笑容,她模模糊糊地觉得:那样明艳天真到邪恶的笑容,也正如多年前摧毁了自己一切的那把火。
      她最终离开了山谷。
      她选择活下去,活下去向滕无瑕报仇。
      她现在从里到外,都仿佛成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只有这仇恨,仍是她自己的。她只有向滕无瑕报仇,才能够确认自己的存在。
      但是,她终究没能够报成仇。
      逄雪想到这里,不禁露出微笑。
      是方扶南改变了她,他将她从他人的阴影中解救了出来。原来,不只仇恨可以让人确知自己的存在,爱情也可以。
      但在她的头顶,仍有聚合未去的阴云。她无法忘记:方扶南,也是从她的“容貌”开始眷恋她的,他甚至梦想生的女孩,多像她一点。
      但这是不可能的。
      倘若生下的孩子,既不像他,也不像她现在的模样,他会不会伤心呢?
      “他是真心爱我,” 她无数次对自己道,“他这样待我,为了我九死一生,不惜放弃所有的尊贵与荣耀,又一次次原谅我的背叛,我若再怀疑他,我还是人么?”
      “可是……”总有阴云不能散去。
      船头轻轻在埠头一碰,到岸了。
      逄雪叹了口气,系好船只,走上岸。
      家中房门是开着的,她明明记得离开时是关好了的。
      她心道:“难道他反而赶在我前头,先回来了?”
      她快步进屋,叫道:“方大哥,你回来了么?”
      屋里忽然有个阴冷却好听的陌生声音道:“你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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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就快落下,白蚬江如滚动的银蟒,向东游去。
      方扶南走到江边,却没听见吵闹声音,也不见自己的学生们。带他来的孩子冲他扮了个鬼脸,嘻嘻笑着跑开了。他正心道:“难不成是小孩子们的恶作剧?” 江边长草中便转出一个俏丽人影来。
      方扶南见了她,心不由得一沉。
      秦彩茵看看他:虽然穿着粗布长衫,且十分凌乱,衫上尚沾着水草泥沙,他整个人,却显得精神奕奕。只是再仔细看看,却还是能从眉角处,看到堆聚着的丝丝阴影。
      她勉强笑了笑,道:“你别怪那孩子,因我有几句话要单独与你说,才让他骗你来这儿。”
      方扶南转头看着江面,这日天气和暖异常,却连一只水禽也不见,白茫茫的江面,只是刺痛了人的眼。他眯了眯眼,道:“不必说了,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
      秦彩茵点点头,道:“那更好了。你什么时候和我一起回华山?”
      方扶南道:“彩茵,你是知道我的,一旦决定的事情,便不会轻易改变。”
      秦彩茵笑道:“不会改变么?我记得你说过:是你的责任,你便不会逃避。影落春难道已经不是你的责任了么?”
      方扶南低头,道:“我已做了我能做的。”
      秦彩茵有点笑不下去了,她想要严辞指责他一番,激起他的好胜之念和对影落春的愧疚,但看着他的样子,自己却先心软了。她一把抓了方扶南的袖子,张了张嘴,半天才道:“扶南,你跟我回去吧,这个江湖没你不行,影落春没你不行,我……我……我会对外说:你与玉玲珑的事,不过是你为拿回《封还》而使的策略,他们会相信的。韩舒尧根本不是你我对手。”
      她见方扶南仍无动容之色,咬了咬嘴唇,又道:“以前我不肯生孩子,可现下不同了。你若喜欢,我就给你生个孩子,好不好?”
      方扶南这才有点惊异地回头看看她,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似要好好看清她。秦彩茵自己也不觉得,自己正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几乎是恳求了。方扶南却露出嘲讽的笑容,道:“彩茵,何必如此?这可一点不像你。”
      他放开了她,道:“你也是知道我的,即便不能完全如意,我却还是舍不得影落春和大夥儿,如有一丝可能,我仍会坚持下去。只是雪儿……玉玲珑她闯下了这般大祸,我既不愿让她伏法,又不愿占着高位,却徇私舞弊,所以只好离开影落春和大夥儿了。此事已无转寰余地,你也不必勉强了。”
      秦彩茵颤声道:“一个玉玲珑,难道当真比影落春更重要?那你当初,又何必……” 她忽然闭紧了嘴,一言不发。
      方扶南似被她戳到了痛处,也将嘴抿成了一条线。
      两人紧紧注视着对方双眼,互相猜测、默默指责,许多说不出口的话,无声地在注视中流过。气氛似乎一崩即断。
      良久,方扶南先将目光移开了。他低头,轻轻道:“人不能一错再错,对不对?”
      他吸了口气,忽又抬头,冲秦彩茵笑道:“其实,影落春有你,也就够了。我太重视事情本身的公正与道义,反而当不好盟主;你爱制裁与权力,这才是一个领导者必要的素质。所以,别再要我回去了,眼泪汪汪地作戏不适合你。我们好歹做了十年夫妻,我了解你正如你了解我。你要对自己更有信心。再见了,彩茵。”
      说完,他转身就走。
      却听到秦彩茵在他身后木木地道:“太晚了。”
      他猛然一震,心中忽然有了不详的预感。他也不转身相问,展开轻功,就朝家奔去。
      秦彩茵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道:“他说他了解我,那我明明对他说了真话,他为什么反以为我在作戏骗他?一个人真能了解另一个人么?连我自己都难以了解自己呢。” 想到这里,眼泪不禁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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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扶南电透箭疾般的从白蚬江边奔回家中,一路上,他连连祷告:千万别让逄雪出事。
      与秦彩茵一番对话,让他心乱如麻,一些在暗中早已明了的事情,似乎正要堂而皇之地来到他面前,而这将是他无法容忍的。其实,在练《断志》之后,那些事情,原本模模糊糊的,已经渐渐清晰起来,似乎随时都可能跃然而出,只是他还硬把那些心情当作自己的“走火入魔”,一次次的,又将它们压下。逄雪,逄雪和她腹中的孩子,是他此时唯一的救助。若他失去了他们,他知道:自己即将万劫不复。
      他一口气奔到家中,门大开着。
      他站在门口,深吸了几口气,才走进去。他想要叫“雪儿”,还未开口,迎面就遇上两人,却是他师兄胡葵和叶初晰。
      三人打个照面,均是一愣。胡葵紧接着却将头别转过去,叶初晰重新见到他,眼含泪光,激动不已,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他们后面一人却叫道:“好啊,方扶南,总算等到你了!玉玲珑已经伏法了,方大盟主你也该和我们一起回去了吧?”
      方扶南见一中年男子持着一剑,从里走出,不是别人,正是屡屡找他麻烦的崆峒掌门韩舒尧。此时,他衣襟下摆上血迹斑斑,如同刚开的红梅,鲜艳无比,他持剑指着他,却是一脸的得意与幸灾乐祸。跟着他出来的,尚有几个空洞弟子,以及剑衣、苍穹等派的人。
      方扶南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处突突直跳,神经被人抽得猛紧,一应感觉却突然间都消失了。
      韩舒尧还在趾高气扬地对他说着什么,他努力要听清,却怎样也听不清。一股狂猛的激流,已经从他丹田处升起,不受他控制的,窜入百脉之中。他强压着这股力,直视着韩舒尧手中剑,颤声道:“谁许你拿的湛神剑?你们把我妻子怎么了?”
      韩舒尧以湛神剑尖指着方扶南鼻子,怒道:“你妻子?怎么事到如今,你还不悔悟?玉玲珑对我们口出不逊,死不悔改,已被我们当场处死,这剑是武林至宝,岂能落到歹人手中?你识趣的,便乖乖和我们回去,我们念在你以往……”
      他话未完,便觉眼前一晃,他不自觉地闭眼后退间,持剑一手手掌剧痛,湛神已被方扶南夺了回去。
      方扶南身形晃处,从十几人中间如鬼魅般飘过,他冷冷的声音从里传来,道:“凭你,也配使湛神!”
      韩舒尧低头,见自己半只手掌已经断了,断处便如被一柄锋利匕首斩过一般,心中不禁又怕又恨。
      胡葵一言不发,上来为他止血包扎。
      一旁有人道:“这是《剪刀指》。想不到当今世上,居然真有人会这门功夫。” 又一人道:“那是慈心师太的绝技,方盟主怎的也会使?”
      “听说方盟主机缘巧合,得到了慈心当年留给五津阁主人的《阴符经》。难道那经,受了那女人诅咒,所以盟主他才……”
      一崆峒弟子心中害怕,拉拉韩舒尧衣服道:“师父,方扶南已经走火入魔了,他武功这么强,看到他妻子那般惨死后,万一再狂性发作,那可怎么是好?不如趁现在,我们先避一避吧。”
      韩舒尧脸涨得通红,骂道:“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影落春仗着武功高强,便能为所欲……”
      他话未完,便被一声凄厉大叫打断了。那叫声,如撕裂了空气般,直上云霄,又崩为雨屑,纷纷扬扬落下。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是人叫,还是兽鸣了。
      众人一听这叫声,心里都是一凛。韩舒尧脸色也白了。
      众人都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几步,唯有胡葵,反而迎了上去。
      胡葵道:“方扶南若不服我们处决了玉玲珑,便不配再做影落春主人。武林败类,人人得而诛之。”
      这话若在平日,自有不少人会鼓掌称赞,说他大义灭亲,但此刻大家慑于方扶南的威势,竟无人理睬。
      胡葵见方扶南抱着玉玲珑残缺的尸首从里走出,心里先自一紧,接着却对自己道:“我是为了他好。难道我能眼睁睁看着他随那个妖女而去,一步步陷入魔教的圈套中么?他若果真如此,我只好杀了他,免得他继续玷辱师父的名声。”
      方扶南阴沉地扫了一圈众人,嘶声问道:“是你们一齐动的手?”
      众人被他看过,无不机伶伶打个冷战。有人忙想否认,却怕得说不出话来。
      胡葵大声道:“不错,铲除武林败类,本是大夥儿的职责所在,你若不愿自归此类,便随我们回去。是人谁无过错?只要你能改过自新,大夥儿谁也不会瞧不起你。”
      叶初晰时常跟在方扶南身边,对他了解比胡葵又多得多,此时眼见他目光涣散,与往日判若两人,心下便知不好。他颤声劝道:“扶南,胡师兄也是为你好,你便跟我们……跟我们回去吧。我们将玉姑娘好好埋葬了,以后,重新开始。”
      方扶南拼命瞪着眼睛,根本没听见二人说的是什么,只知对方承认杀了他妻子。
      他喃喃道:“天啊,天啊,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一崆峒弟子见方扶南失魂落魄,觉得有机可趁,便绕到他身后,大着胆子挥剑去削他双腿。
      胡葵虽觉这下偷袭太过卑鄙,却忍住没说话。叶初晰却提醒道:“小心身后!”
      那人剑尚未砍到方扶南裤角,便觉脖子一凉,尸首已经分家。
      方扶南看了看湛神上的血,只觉胸中所有的伤痛、绝望、以及无可名状的愤懑之情,都有了宣泄的出口。
      他将砍下的头颅踢向胡葵,趁对方闪避间,跨步上前,湛神挥开,如风吹雷飙。胡葵如何是他对手?挡了不上十招,便觉左臂一凉,被生生卸去。方扶南下手不容情,湛神跟着横挥,将他拦腰斩断。
      众人不料他对胡葵也能这般无情,心中更是惧怕。两名崆峒弟子及一名剑衣派弟子同时从后袭他肩、腰、右腿,方扶南“黄鹤转身”,身子微微一退,一剑“穹溘崩聚” ,一下子将三人斩为六截。
      《断志》上的武功本是慈心在满怀悲苦不忿之下创出的,功夫阴狠毒辣,极尽霸道之能事。方扶南此时痛苦绝望,心智半失,正合了《断志》要义,因此小试锋芒,便将诸人吓破了胆。
      他抱着逄雪,一口气斩杀了四人后,眼前一片微红,看出去身边人个个面目狰狞。
      有人上来抵挡,他挥剑砍伐,从屋里杀到屋外,湛神过处,砧石摧碎,碕岸片落。
      韩舒尧挡不了几招,便觉他剑上内力源源不绝逼来,简直要将自己活活压死。他一个弟子替他硬挡了方扶南数剑,被砍成十七、八截,另一个弟子趁机死命拽着他,上船逃走。
      余下的人,这时也顾不得伸张正义了,能跑则跑,能躲则躲,哭天叫地,只恨爹娘没将自己多生了几条腿。
      叶初晰几次要唤醒方扶南,却也被活活砍死,瞧他脸上表情,也不知是感伤,还是痛苦。
      方扶南一口气杀了半个多时辰,周围重又安静下来。
      他转身,又转身,已经看不到站立的、完整的敌人了。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月亮似是蒸笼里出来的一圈薄气,贴在蔚蓝的夜空,没有一丝云彩,也不见星星。周围居民不知是怕事,还是当真不在家中,竟无人出来探头观看。
      方扶南看看怀中的逄雪、并手中的剑和血,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忽然,有人惊叫了一声。
      方扶南顺声回头,见适才骗他去白蚬江边见秦彩茵的男孩,正站在一边,满脸惊恐地看着他和一地死尸。二人目光一触,他便尖叫着跑掉了,跑几步,一回头,似怕方扶南从后赶来。
      方扶南这时有些清醒了,他也很怕,他不敢去看地上的死尸,他难以相信这是他自己做下的事。
      然而看到怀中死去的逄雪,痛苦和恶念又一起升了上来。
      他心道:“我还是快走吧,找个地方先避一避,不然,天知道我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想到这,便抱着逄雪,朝与那男孩跑走的相反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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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滕无瑕带着手下到达月阁门前时,华惊龙已伤了十几名桐庐城弟子,自己也气力不支,单腿跪倒在地,喘气不已。
      众桐庐城弟子不远不近围着他,不得滕无瑕之命,不敢与他动手。
      古得道见状,当先来到他身前,骂道:“你这老道,死性的牛鼻子,我跟你说了这么多话,原来都是对牛弹琴!” 他食指重重在华惊龙额头一弹。
      还觉不解气,再要弹时,华惊龙却头一偏,食、中二指骈拢,点他肘部曲池、手三里二穴。
      古得道怒道:“你还敢和我还手!” 不理他二指攻击,手臂软如蛇皮,倏忽间改了方向,一巴掌拍向华惊龙左脸。
      华惊龙侧着头,不闪不避,二指微收,仍去点他曲池、手三里。
      二人指来掌去,均是以攻为守,不守自守。
      古得道不断骂道:“左性的老头子,不识好歹的老牛鼻子,真该让你死在那九个小鬼的《九发》功下。”
      华惊龙也怒了,道:“那时谁要你多管闲事的?我便死了,也不受魔教中人恩情!”
      古得道冷笑道:“我佛还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滕城主虽出身魔教,但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反而一心要做番大事业,为国为民,你不帮忙也就算了,偏还恶言恶语,抡刀动枪的。亏你还当了这么多年武当掌门,我都替武当感到悲哀。便是你这种人,绝了多少人归善之路!”
      华惊龙道:“一日为魔,终身为魔,还多说什么?”
      他一直闲着的右手忽往后一伸,去取背后长剑。
      古得道吃了一惊,往后一退。
      华惊龙却趁机站起逼上,双手齐出,十指并发,一口气点了他胸前二十余处穴道。
      古得道忽冲他身后道:“你们先别动手!”
      华惊龙猛的回头,身后却并无人偷袭。他疑惑地转过脸,古得道“嘻嘻”笑道:“你使诈点了我穴道,我便也使诈捉弄你一回,这就叫两不相欠。你吹什么胡子?不服气么?那就解了我穴道,咱们再打过。”
      华惊龙道:“再打过就再打过,再输给我,看你还有何话好说。” 说着便去解古得道穴道。
      刚解了两、三处,却不妨古得道忽的动了起来,指弹琵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点了他穴道。
      古得道一脸得意,道:“怎样?你古大哥这手还行吧?”
      华惊龙气道:“阴险小人,你放了我,我们好好打过!”
      古得道道:“这么抓住你,谅你也不服。好吧,就再饶你一次,再输给我,看你还有何话好说!”
      这老哥儿俩从小相识,在一起也不知道切磋过多少回武功,虽是各自钦佩,却又偏偏各不相让。如此打架,在他们是家常便饭,但于旁人眼中看来,却甚为好笑。
      滕无瑕见古得道又要去解华惊龙穴道,便抢在他头里,到了华惊龙身后,伸掌在他背上拍了三下。华惊龙不觉体内有何异样,正疑惑,忽然一股大力,从他自己丹田处爆出来一般,在他四肢百骸一撞,顷刻间,他便运动如常。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惊异,想:“此人不过三十来岁年纪,古老儿点我穴道,起码用了八成力,他这么轻轻几拍,居然便解了开来。明明是他从外助我解穴,何以倒像是我用自身之力解了自己穴道?这又是何种内功?我竟不知道。”
      他思虑不定间,滕无瑕已恭恭敬敬向他行了礼。
      华惊龙脸一沉,退开几步,不受他礼。
      滕无瑕也不介意,笑道:“在下久闻华道长大名,可惜俗事缠身,与道长始终缘悭一面。华道长武艺过人,嫉恶如仇,倒还在其次,在下最爱道长的,是道长虽然身为武当之掌,行事起来,却并不为虚名所缚,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杀人如麻处,倒与我坠仙教祖上立下的教规不谋而合。”
      华惊龙狠狠瞪着他,双目中如要冒出火来。滕无瑕却视而不见,自顾自道:“华道长不久前在五云山中和长白山七雄相斗,杀了老三老四、并一个女子,华道长可知道那女子是谁么?”
      华惊龙冷冷道:“既然与豺狼为伍,想也是一丘之貉。”
      滕无瑕道:“她不是别人,却是十多年前、为道长杀死的独孤仞的遗孀。”
      华惊龙想了想,脸上不禁掠过一阵疑云,道:“我记得那女子,但她不是为独孤仞强娶为妻的么?” 说着似乎恍然大悟,脸上肌肉抽动,不由得露出憎恨与鄙夷之色。
      滕无瑕仔细瞅了他半日,问道:“道长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华惊龙忆起当夜五云山中血战时那女子临死前的表情,不知为何,心头竟然一阵烦躁。他怒道:“我不知道什么?”
      滕无瑕道:“什么‘强娶为妻’,不过是丁二为掩饰自己荒淫好色的本来面目,挑拨群雄攻击独孤仞而造出的谎言。齐宜洁嫁给独孤仞,本是心甘情愿。”
      华惊龙愣了片刻,又冷笑道:“她如此自甘堕落,死了也是活该!”
      滕无瑕叹道:“道长,事已如此,你又何必再加掩饰?独孤仞与坠仙教,从来也无瓜葛,左零羽为扩大自己在东北一带势力,好与影落春分庭抗礼,几次联络过他,但均被他拒绝。道长以此为借口,杀了他,不过是怕自己误伤容雪山庄弟子的事情传扬出去,影响了武当声誉,以后‘奉天除魔’时,众人不服吧。如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嘿嘿……”
      华惊龙脸色惨白,却仍不愿相信他的话。他回头去看古得道,古得道一脸同情地看着他。
      华惊龙还是摇摇头,道:“我不信。”
      滕无瑕道:“这事武当派多有人知,若说道长真被蒙在鼓里,我可不太相信。” 说着双掌一拍,立即有人奔去,将同被带来桐庐城的几名武当弟子带了上来。
      华惊龙问其中一个,道:“你老实回答我:你识不识得独孤仞?记不记得他与魔教勾结、为我所杀的事?”
      那人点头道:“弟子记得。”
      华惊龙忽一脚将他踢翻,沉脸道:“你还敢瞒我么?我再问你一次:你记不记得那个与魔教勾结的独孤仞?”
      那人偷瞧华惊龙的脸色,想他多半已经知道真相,不禁脸现羞愧之色,跪下道:“弟子该死,弟子不该隐瞒师尊。” 当即将华惊龙如何误杀独孤仞,影落春如何查出实情,柴一笑与郑关如何隐瞒真相,又与容雪山庄和长白山七雄结怨相斗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华惊龙愈听愈惊,愈听愈是后悔,待他说完,默然半晌,忽然抬起手来,给了自己一个耳括子,又给自己一个耳括子,双手连环,不断击打自己脸颊。众人见他这副模样,心中都有些恐惧,又不知是否该上去阻拦,然觉越是这样无声的抽打,越可见他心中的悔恨。
      那名武当弟子多年来本有这块心病,见华惊龙如此,便觉是在当众抽打他一般,一时之间良心大发,难以承受,朝华惊龙拜了三拜,道了句“弟子该死”,便朝院墙处冲去,触墙而亡。
      华惊龙见他撞死,这才停了手。鲜血从他嘴角流下,他也不擦,看着弟子尸体,冷冷道:“好,好,你还不算无药可救。”
      古得道怕他也自刎身亡,忙大声道:“好什么好?你已经糊涂了一次,别要一错再错。独孤仞早已死了,你杀了自己,对谁有益?你既决意为武林除害,现正有一大祸害,闹得江湖上血雨腥风,你却放任不管,只知为自己以往的过失悔恨难过么?”
      华惊龙低头不语。
      滕无瑕叹道:“我道华道长是有意为之,看来是我小人之心了。不知者不怪,道长千万保重。”
      华惊龙忽问古得道道:“你说什么祸害?”
      古得道道:“你再也想不到。”
      华惊龙看了看他,又看看滕无瑕,忽道:“是不是扶南?”
      古得道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华惊龙心道:“我自听说他要与魔教妖女结亲,便知道他不好了。自古大善大恶,都不过一念之间。何况如今除了他,谁还有本事将江湖闹个天翻地覆?”
      古得道道:“这个人,也难为他将本来面目掩藏了十年,到如今才显露出来。影落春胡二侠、崆峒韩掌门、及一些曾受过玉玲珑迫害的门派弟子们,一起在江南周庄找到了他和玉玲珑,众人齐齐动手,处决了这个妖女,哪知方扶南却狂性大发,杀了胡二侠……”
      华惊龙惊道:“什么?他杀了胡葵?”
      古得道道:“可不是?他杀了胡葵,伤了韩舒尧,又杀伤其余人等无数。
      “这还不算完。
      “他做下血案后,便行踪不明。但一个月前,先是江南剑衣派的掌门人云平全家,在一夜之间被人杀得干干净净。不过几日,苍穹门的掌门弟子李竭,又被人发现死在街上,浑身断成几十截,只有头面部完好。洪拳门的门主夫妇,更被人杀了之后,扔在黄河之中,找到他们尸首时,都已经被鱼吃了一大半了。
      “短短一月,凡参与当日杀害玉玲珑的门派,十有八九都受了迫害。
      “现在江湖中人心惶惶,都说是方扶南为妻报仇,要杀光所有曾参与杀害他妻子之人,连那些人的亲友,也整日心惊胆战,草木皆兵。
      “几天前,崆峒派一个分舵被挑,舵中三十几人,无一生还。韩舒尧现在听朱晓客的话上了华山,名为与影落春的人商讨对策,实则便是避难。余下怕被方扶南杀害的,也大多被秦彩茵等接去了影落春。
      “如今,江湖上通缉方扶南的榜文,到处都是。朝廷也悬赏缉拿,赏金出到了十万两黄金。
      “老道,你若抓住此人,尽可抵得过误杀独孤仞一事了。”
      华惊龙目瞪口呆地听完,又是半晌无语。古得道为触他之怒,又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方扶南看起来正义凛然,谁知竟是这么个伪君子。不过死了个女人,就……”
      华惊龙愤怒打断他道:“扶南不是什么‘伪君子’!”
      古得道瞪他一眼,道:“你又知道。”
      华惊龙想道:“我就是知道”,但想起独孤仞之事,这话便说不出口。
      他此时心中愤懑动摇,更比适才得知自己误害独孤仞一家时更甚。
      他忽对古得道道:“给我准备一匹马,我要亲自去瞧瞧。”
      古得道看了眼滕无瑕,心道:“城主命我降服你,对你可谓用心良苦,哪会这么容易便放你走?”
      哪知滕无瑕略不犹豫,便吩咐左右道:“去,给道长和几位小道长准备干粮马匹。”
      华惊龙冷冷看他一眼,忽然一招“大力开碑掌” ,直直击向他胸口。掌未发,风先行,端的是声势惊人。古得道及诸人大叫道:“不可!”滕无瑕却面带微笑,伫立不动。
      华惊龙将掌贴在他胸前几寸,含力不发,凝视他双目,道:“你倒是好胆量。”
      滕无瑕笑道:“我胆子一向是最小的,不过我又没做甚伤天害理的事情,只是一心一意,要把桐庐城整治为第二个影落春,与道长,可说是同道中人。道长又怎会再次杀害同道中人?”
      华惊龙“哼”了一声,撤下手掌,接过身边人递来的包袱,翻身上马。
      滕无瑕将他们送到城门口,道:“道长好走。桐庐城大门,永为道长敞开。”
      华惊龙未答他话,只是对他神色,已然颇为和缓。他冲古得道点点头,带着弟子骑马绝尘而去。
      等他们走远了,滕无瑕又恢复了一脸冷然。他掸掸衣服上的灰,吩咐左右道:“替我收拾一下,明日我上影落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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