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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玉玲珑 ...

  •   前面两个黑衣人,乍闻身后人声,都吃了一惊,连忙护胸回转,待见到一个年轻高大、神采轩豁的陌生男子立在他们面前,在他身后,却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自己的同伴时,不觉又是困惑又是害怕。
      其中一个黑衣人问道:“阁下是什么人?和金风苑里面的人是一路的么?”他声音本来尖细,此刻一紧张,更如尖刃磨石,嚓嚓作响,令人不忍卒听。
      方扶南道:“这话我正要问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深更半夜,私闯民宅,居心何在?”
      声音尖细的黑衣人“哼” 了一声,不理他的问题,指了指地下,道:“他们都是你打倒的么?你本事不错呀,就是……”
      “就是怎样?”
      “就是你既要擒我们,便不该与我们说这些废话。现在你看你的身上……”
      方扶南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不知何时,深蓝的布料上粘附上了几束银白的丝线。他用力一拉,以他此时劲力,便铁索也绷断了;银丝却不断反长。
      另一顶着一头森竖短发的黑衣人笑道:“‘已死春蚕,遗丝未尽’ ,爷爷我的宝贝蚕丝,你个毛头小子如何扯得断?乖乖在这儿待着,爷爷们办完了正事,再找你问话。”
      方扶南自接任武林盟主以来,威望日重,所到之处,趋者若骛,被人唤作“毛头小子” ,倒是近年来未有之新鲜事。
      他也不怒,双手交叉胸前,一手各握住一把银丝,缓缓道:“原来阁下是昔日三宝教的遗众。”
      短发森竖者吃了一惊,道:“你怎知……”突然间,他见到自己引以为豪的三宝银丝在方扶南手中融溶塌离,一时之间便说不出话来。
      方扶南道:“三宝教的银蚕丝,与我也算有些渊源。这次我便放过你,你走吧。”
      两个黑衣人对望一眼,二人不约而同掠过方扶南身边,快跑离去。
      方扶南微笑转身,几步,便到了声音尖细者身后,如影随形。他道:“喂,我可没说你也能走。要走,也留下些绝活吧。”
      声音尖细者无法,他脚尖点地,身子猛往前冲,边冲边转身,双掌同时在胸前摩擦,待身体正对方扶南时,他掌力也已聚足,“呼呼” 两掌,一击方扶南前胸,一击他小腹。
      他跃前、转身、出掌,动作连贯始终,时机拿捏也是恰到好处。方扶南本只当他是个二三流角色,这时却不由得叫声“好” ,身子凝立不动,一掌接他一掌。
      哪知四掌堪堪相接,对方忽的一摆腿,竟将地上一个黑衣人朝方扶南踢去。
      方扶南一皱眉。他掌力收控自如,瞬时收了力,改击为托,双手托在了黑衣人腋下。
      但对方双掌却不闪不避,竟以中间黑衣人为介,仍是打到了方扶南身上。
      方扶南为中间黑衣人阻住视线,看不明白对方掌力所来,待到明白,已不及对掌。所幸他有神功护体,身上受了对方掌力,内息只是微微一窒,转瞬又运转如常。
      声音尖细者自以为得计,重创了方扶南,却仍不敢大意,右掌连拍,解了身前黑衣人穴道,这才快步离开。
      那黑衣人穴道一通,仗着余力,一招“黑虎掏心” ,向方扶南膻中穴打去,虽在重伤之余,仍是稳迅兼备。
      方扶南一惊,此时二人相距太近,可说生死一发,再不能容情,他奋起平生之力,将手中黑衣人推出。黑衣人手爪只及在他胸前轻轻一划,身子便被弹飞出去。他本已受了同伴的两掌,再加上方扶南这一推,人在空中,便已呜乎哀哉。
      方扶南逃了一命,低头见胸前衣服已然被抓破一块,心中不觉暗惊。
      他恨声音尖细者狡诈,有心给他留个教训,弯腰从地上石径硬撬了几粒石子,追上几步,大声道:“七星海棠花老六,你也看看我的绝活!”力由胸及臂、由臂及掌、由掌及指,五指一放,七粒石子如蝙蝠夜惊,一下子便追上了前面花老六。
      花老六听到他声音,也听到背后石子破风之声,但要躲时,仍晚了一步。七石先后嵌入他背脊。总算方扶南在事情未明了前,不愿滥杀无辜,因此手下容情,只在他背上打出个“七星海棠” 图案,却避过了他要穴,饶了他一命。
      花老六被打得在地上翻了两三个跟头,爬起来后,头也不敢回,一个跟头扎入西湖后,远远地游了开去。
      他成名之后从未经此大败,一时间心胆俱裂,真是茫茫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
      方扶南打发了他,再回头,要待询问那些倒地的黑衣人时,却见满地黑衣人,竟一个个面如死灰,似快要死去。
      他大吃一惊,忙解开其中一个穴道,握紧了他下颌,道:“快把毒药吐出来。我并不要杀你们,你们这是何苦?”
      那个黑衣人已是一嘴鲜血,他摇摇头,含含糊糊地道:“我们任务失败,又被你擒住了,你便不杀,桐庐城主也……”说到这里,便气绝身亡。
      方扶南再看余人,他们似都受过类似训练,一遭擒获,便立刻服食毒药。地上五人,竟无一能活。
      方扶南一声不吭站了起来,心道:“桐庐城主,又是桐庐城主,从冒充八王爷上华山行刺于我,到这一路上的种种,无不和他相关。古得道前辈的剑法卓绝,可列入当今剑术三强之列;而今日的花老六,无论武功还是心机,却也是枭雄类人物。要将这些三教九流的前辈高人罗致麾下,可非一朝一夕的功夫。桐庐城主如此处心积虑,他要的,到底是什么?难道真是……”
      他叹了口气,回头,又望了望月色笼罩下的小楼,这才快步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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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扶南回到西子客栈,客栈大半落在黑暗中,只几间房中,尚有昏黄灯光,晕染窗纸。一间房中,传出呢哝歌声,合着时连时断的琵琶音,好不凄凉。
      客栈柜台处有一小夥计守夜,方扶南向他打听了武正元住处,趁着夜色,便去寻他。
      一路微风送爽,花香弥散,不时有歌板舞音,飘渺而来。方扶南走得很快,适才种种经历,也如飞般重掠过他眼前。
      一切,恍然如梦。
      突然之间,暗夜的寂静,被几道兵刃相撞声打破。打斗声越来越响,忽的一顿,有人叫道:“对自己兄弟,你竟也下这般毒手!”话声未落,兵刃相交,更加紧密激烈。
      方扶南走得近了,辩出打斗双方共有四人,一边一个,一边三个。
      三个的一方中,一人使方天化戢,一人使柳叶刀,另一人使月牙铲。三人兵刃各不相同,招数也毫不相干,但进退攻守,配合有度。
      再看独对他们的一人,使一柄长剑。剑使得急了,剑法略显燥乱,但仍不失灵动,以一敌三,兀自不落下风。
      但此人似无意恋战,“刷刷刷” 三剑,逼开“方天化戢” 与“月牙铲” ,身子一矮,从挡在他面前的“柳叶刀” 右腋下穿过,夺路就逃。
      “柳叶刀” 轻功不若,知道追赶不上,回身、抡臂,将手中刀朝他双脚砍去,意在阻他一阻。
      哪知使剑者听风辩音,并不回头,一招“鬓边斜落花” ,剑看似随意地往后下方一扔,却恰好扔在柳叶刀刀口上,将柳叶刀打得偏飞出去,剑自己受了柳叶刀的一撞,向前直飞,正好从主人身边掠过,被他抄手接过。
      方扶南看得暗暗点头,心道:“这招兵刃脱手打击敌人下三路的剑法,脱自我们山庄的三绝剑之一《风华》 ,他将其略加改动,防敌人击自己下三路兵刃,也着实巧妙。”
      这时离得更近,方扶南认出使剑者是影落春一个弟子,叫常钧飞的。
      此人是江云长嫡系弟子,江云长死后,被编入田茂生门下。他天资聪颖,不但功夫傲视同门,办事也极为得力。秦彩茵对他颇为看重,有意提拔他接石澜等人的班,故将他派往江南最重要的分舵杭州分舵,让他跟武正元等历练一番,多结识几个影落春分布在地方上的头目,以便将来回总舵任职。
      追他的三人方扶南并不识,但瞧他们武功路数,也并非妖邪一流。
      那三人见拦不住常钧飞,“柳叶刀” 便从身上取出一支哨子,撮唇而吹。
      哨音一响,方扶南和常钧飞俱吃一惊。
      方扶南心道:“原来他们也是我影落春门下。”常钧飞眼中却露出绝望之色。
      这时他已奔到方扶南面前,却对他视而不见,忽听身后一个宏亮嗓音道:“常兄弟原来在这里么? 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你一味的逃跑,是什么意思? 这就跟我回去吧。”
      话到人到,隔着常钧飞,方扶南仍听到了一股雄浑掌风激起的风声。他心里又高兴又纳闷: 高兴是他听出了武正元的声音,纳闷是他不明常、武二人为何动手。”
      常钧飞亦听到身后掌风,却一动也不动。
      掌风果在他身后止住。
      武正元道:“你要怎样?”
      常钧飞慢慢回身,向他深深一揖,哽咽道:“武大哥,我做出这种事情,毁了自己,也败坏了影落春的名头。方盟主夫妇对我殷殷期望,你叫我有何面目再去面对他们? 你我兄弟一场,你让我找个安静地方,度此残生; 你若定要逼我回去受罚受辱,那么,我只好立刻死在你面前。”
      武正元听他这番话,微微动摇。常钧飞又是一揖到底。
      方扶南听了半日,正要插话,忽听武正元闷“哼”一声,捂着一条腿蹲了下来。
      常钧飞偷袭成功,甩了甩剑上鲜血,害怕地看看一脸疼痛的武正元,似要走近相扶,但一咬牙,还是转身跑了起来。
      武正元一脚被他砍至胫骨,一时站不起来。他身后“方天化戢” 等三人,除了“月牙铲” 脚上亦带伤,停留在原地外,其余二人均气愤愤去追赶常钧飞。
      常钧飞不将他们放在眼中,将剑插回鞘中,施展开轻功,猛往前冲。
      哪知眼前忽然一暗,一股劲风扑面而来,他双手不自觉地前推,如推上一面石墙,“蹬蹬蹬” 后退了三步。
      “柳叶刀” 追得较近,见他正好退到自己面前,伸爪便抓。他恨常钧飞连使阴招,伤他们数人,这爪颇为阴狠。
      但指尖刚触到常钧飞衣物,他已被人抓住拎了起来,甩过他头顶,仰天落到武正元身边,直挺挺的一动不动,似被人点了穴道。
      “柳叶刀” 张口结舌,却见武正元看着他身后,一脸痛苦中搀杂了莫大欢喜之情。
      武正元挣扎着要站起,方扶南忙过来扶他。
      武正元大笑道:“这三更半夜的,夜猫子原来还不止我们几个。扶南,你这是来救我呢,还是来看我出丑呢? 哈哈哈……啊唷啊唷……”
      他本来宁死不肯呼痛,这时心里高兴,便不顾忌许多,想怎样便怎样起来。
      “柳叶刀” 等忙过来为他处理伤口,他让三人见过方扶南,又替方扶南引见三人。
      地上常钧飞穴道被点,耳目仍聪。他见方扶南忽然来到,又羞又愧,闭上双眼,不去看他们,恨不得自己立即死掉。
      武正元和方扶南说了几句话,见方扶南瞥了几眼常钧飞,神色便又忿忿起来,冲“柳叶刀” 道:“把他带回分舵去,这次可要看守好了。”
      “柳叶刀” 等领命,将常钧飞带走。
      武正元看着他们走远,重重叹了口气,又摇摇头。
      方扶南道:“武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武正元道:“年轻人的事呗。原也难怪他,谁没有年少轻狂时候? 但他闯祸后这副德性,我可不爱看。走,咱们找个地方坐着说。”
      武正元脚受了伤,走不远。他拐过一条街,敲了一户人家门。开门一个瘦小男人,本来一脸欲揍人表情,见是武正元,立刻改怒为喜。
      武正元将方扶南带进来,瘦小男人依影落春规矩,毕恭毕敬向他行了礼。
      方扶南笑道:“人言‘狡兔三窟’ ,武大哥你却处处是家。”
      武正元也笑道:“可不是?要说这杭州城内,还真没有我不知道、不能进、不能住的地方。”
      方扶南道:“你先不必吹牛,我这就要你办件事: 西湖边一个叫金风苑的庄子门前,现躺着几具尸体,你叫人将他们搬去没人地方埋了,别惊动了庄里人。”
      武正元一拍胸脯,冲瘦小男人道:“阿虎,去,这是方大盟主吩咐你的第一件事,可办得利落点,别丢了咱杭州分舵的脸。”
      阿虎答应一声,兴高采烈下去了。
      武正元翻出酒壶酒杯,就要与方扶南痛饮叙旧。
      武正元一张长脸,满脸长须,一头长发,人称“三长蛟龙” 。他师从秦小山,练得却是童子功。方扶南喜他为人爽直,秉公无私,在许多分舵舵主中,与他最是投缘。
      今日,他却无情绪与武正元叙旧。
      他等不及询问常钧飞之事,武正元叹道:“扶南,你既到过金风苑,想必也见过金风苑主人了吧?”
      方扶南不明他为何突然提及“金风苑主人” ,一瞬,以为自己心事被他看破,脸微微一红。
      武正元并未发现他异样,续道:“常兄弟这事,便是从这个女子身上出来的。”
      方扶南心头一堵,道:“怎么?”
      武正元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常兄弟……嘿嘿,虽然未必是英雄,那女子却十足是个美人。常兄弟见她第一眼,就为她神魂颠倒。据他自己说: 十多年前,他在追踪你的路上,曾遇到过一个女孩,初时也不怎样,待分开后,才对她念念不忘,可却无处寻找。他至今未婚,便是难以对那女孩忘情。这金风苑主人,却与那女孩长得极为肖似。
      “常兄弟若只仰慕人家,也就罢了,偏偏他着了魔,硬逼我们作媒,向人家提亲。”
      方扶南心重重一跳,道:“提亲?”
      “可不是?” 武正元悻悻道,“我们兴兴头地去了,却碰了一鼻子灰回来。那金风苑主人连见也未见我们,便让人将礼物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我们都劝常兄弟: 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却仍不死心,每天去金风苑门口守候。
      “有一晚,他忍不住,趁夜潜了进去,结果被人擒住,打了一顿后,送回到我们分舵门口。
      “私入民宅,窥视妇女。这已触了影落春规矩。我们统领江湖,自己怎能不以身作则? 所以我按规矩囚了他,打算捡时日送他上华山,由你和彩茵亲自发落。谁知他死要面子,怕见你们,为了逃走,竟连伤了好几名分舵兄弟,连我也中了他的招……”
      想到这,三长蛟龙闷闷喝了几口酒。他心胸博大,对常钧飞伤他之事,已然不萦于怀; 但思及好好一个有为青年,便因女色蒙上污点,不免郁郁。
      他见方扶南一语不发,持着酒杯只顾发愣,脸上神色极为古怪,以为他一向看重常钧飞,突闻如此变故,心里不自在,便拍拍他肩,安慰道:“我早说了,年轻人,为情所困,一时做下糊涂事,也是情有可原。大家自己兄弟,又没大伤,难道真能跟他计较? 他若能痛改前非,倒也未尝不是一次历练。”
      方扶南被他一番话拉回神思,勉强一笑,忽道:“武大哥,这事你看着办吧。我这次到杭州,另有要事。我问你:‘桐庐城主’ 这个名字,你听过没有?”
      武正元重复了两遍“桐庐城主” 四字,皱眉搜索记忆,最终摇头道:“‘桐庐城’ 倒是听说过,从这儿过去,不过一、两日路程。‘桐庐城主’ ,却是哪位前辈高人?”
      方扶南道:“我也不知,只知这人手段厉害,手下又网罗了不少黑白两道的高手。这几日,杭州城内或已有他的部下潜入。你让弟兄们随时留意着,一旦发现,先报于我知,莫与他们起冲突。”
      武正元记下他的话。方扶南又道:“另有一个人,也住在杭州,烦你打听一下。此人是个女子,姓玉,名玲珑。”他一说完,就见武正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略觉奇怪,问道,“怎么?”
      武正元好笑道:“你找玉玲珑? 我以为你们早见过面了。玉玲珑,不就是那金风苑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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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印烟波,游船如市。
      方扶南已经在西湖边上走了半日,肚子饿将起来。抬眼,正好瞧见一条画舫停在斜前方,船娘与他目光一对,便扯开清亮的嗓音招呼他上船。方扶南微微一笑,踏了上去。
      这条画舫共高两层。船娘亲自将方扶南引上二楼。
      方扶南一眼扫过,见二楼上已经坐了三桌客人。一桌旁只有个三十五、六岁的青年,五官端正,棱角分明,一眼看去似该是凛然正气的脸上,细一看,却布满了阴骛傲狠之色。他身旁座位上放了只狭长包裹,不知裹得什么。他斜眼看了看方扶南,又低头自斟自饮。
      一桌上是两个尼姑:一个人愈中年,却是徐娘半老,风韵尤存;一个是年轻女尼,长得秀色可餐,却不知为何,满脸怒气。两个女尼虽是出家人,却不忌荤腥不忌酒。两人身边又各放着一根熟铜棍。年纪大的尼姑,看见了方扶南,便冲他微微一笑,竟颇有勾魂夺魄的意思。
      第三桌上,中间坐着一个大汉,袒胸露腹,他左右珠环翠绕,共是七个女子。八人猜拳斗酒,闹成一团,谁也未注意到方扶南上来。
      方扶南捡了一角靠窗位置坐了,正好将一层人物动静,尽收眼底。
      他向船娘要了一壶龙井,一道西湖醋鱼、一碗东坡肉、一盅宋嫂羹、半只叫化鸡,又要了一道时新素菜拼盆。船娘乐呵呵地下去了。不一会儿,船便动了起来。
      方扶南将窗推得更大了些,从窗口望出去,夜间烛火,将西湖照得有如白昼,一条条扎得花团锦簇、争奇斗艳的画舫,穿梭往来,浮光掠影。笑声、歌声、丝竹声,荡迭不绝。
      菜逐一端了上来,菜香夹着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方扶南心头也禁不住恍惚了下。
      菜没吃了几口,一直满脸怒容的年轻女尼终于憋屈不住,冲另一桌上的大汉发作起来,她道:“兀那汉子,你从刚才起,都在看什么?”
      那大汉笑道:“我不就是在看你么,你还问。”
      年轻女尼红涨满脸,恨恨瞪着他。
      那大汉倒似得了便宜,伸舌舔了舔嘴唇,道:“出家人,尚这么逞强任性,倒不如索性还了俗,过几年好日子。”
      年轻女尼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噌” 的站了起来,几步走到一扇窗边,大声道:“你敢跟我来么?”
      大汉将身边几个女人推开,慢腾腾地站了起来,笑道:“既然姑娘盛情相邀,那么无论是刀山还是火海,西门清都是要去的。”
      年轻女尼冷笑了一下,道:“你莫后悔。”她将窗推大,自己先纵身跳了下去,在左边一条画舫甲板上一点,就隐入了人群。
      西门清大笑一声,到了窗边,也要往下跳,却突然瞥见了角落里的方扶南,不由得神色一变。他从得意到失措,表情极为尴尬。
      方扶南见他认出自己,便冲他举了举手中茶杯,笑道:“久别重逢,想不到西门兄精神更胜往昔了。”
      西门清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连道“好说”“ 好说” ,看看他,又看看底下,朝他一拱手,终于还是跳了下去。
      西门清那桌的女人一齐聚到窗边往下看,底下一人逃、一人追,顿时传来一连串惊呼声、叫骂声,更兼有惟恐天下不乱的起哄声和鼓掌声。
      独坐一桌的青年人又抬起头,斜着眼睛看了方扶南一番。方扶南抱以一笑,他“哼” 了一声,转过头,似在道:“我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那七个女人围在窗边看了会儿,见底下二人去得远了,纷乱声也逐渐平息,她们互相说笑着,其中一人扔了几两银子在桌上,一行人闹哄哄地下了楼。
      方扶南心道:“这七个女子也会武。”
      楼上少了几人,一下子安静不少。船娘上来,问他们可要听曲消遣,下面好几个唱曲的等着呢。
      中年女尼道:“找个清秀些的小姑娘,上来唱几支吧。”
      船娘答应一声,下去了。不多久,走上来一个绛衣红裙、怀里抱了只琵琶的小姑娘。
      方扶南见了她,不觉一愣,紧接着,心却又“突突” 直跳起来。
      原来那小姑娘正是昨日他在岳王庙中避雨时所见、跟在那女郎身边的女孩。今日她脸上抹了淡淡一层胭脂,头发盘成一个宝塔髻,加之穿戴了几件金银首饰,看去顿时成熟不少。她见到方扶南,也是一惊,接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掩嘴笑了起来。
      方扶南知道她定是想起了他初见她家小姐时的那副样子,不由得脸上一红。
      小姑娘笑得更是厉害,连忙低了头,不敢看他。等到再抬头时,她已是神色如常。
      中年女尼看着她笑道:“怪道说江南地灵人杰呢,连个船上卖唱的小姑娘也长得这般可爱,我看了,可忍不住要收你做个干女儿啦。”
      小姑娘笑道:“师父你是出家人,收不得干女儿的。你要是喜欢,收菱角儿做个小徒弟倒也好。省得我整日被人欺负。”
      中年女尼道:“要做我徒弟,你还太小呢。你这么伶俐,谁又能欺负得了你?来,少贫嘴,先坐下唱几首你拿手的曲子来听听。”
      菱角儿依言,拉过张凳子,在中年女尼和青年人中间坐了,随手拨了拨弦,张口就唱。她唱的是一首当时军中流行的《破阵子》。她声音清脆,尚带童音,唱这首硬铮铮的军歌,本不合适,而这光艳溶溶的江南水乡,更是与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歌一完,中年女尼便笑着摇头道:“不好,不好。”菱角儿不乐意地嘟了嘟嘴。
      另一桌上青年忽然道:“小姑娘,是谁叫你唱这首曲子的?”
      菱角儿道:“这位大爷真聪明,一猜就猜到是有人要我唱的了。”她斜了眼中年女尼,接着道,“是一位姓玉的小姐让我唱的,说算是她迎接你们的曲子。她还要我唱完后问问听曲的人:既然你们想见她,何不堂堂正正的找了去?整日价在她家门口鬼鬼祟祟、偷鸡摸狗的,难道不替你们家主人丢脸么?呵呵,这位小姐说话真有趣,她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可怕人物,你们要见她就见她好了,怎么又会‘鬼鬼祟祟、偷鸡摸狗’ 了。”
      那青年与中年女尼隔桌互看了一眼,中年女尼嘴角含笑,那青年却有忿忿之色。他道:“这位玉小姐,现在人在哪儿?”
      菱角儿手一指窗外,道:“她说她就在这湖上。”
      青年不理菱角儿,转头又对中年女尼道:“无缘师太,我听城主说过:你出家之前,也曾弹得一手好琵琶。在下不才,也在这琵琶弦上下过一点功夫,这就要班门弄斧,还请师太不吝赐教。”
      无缘拍了拍掌,笑道:“妙极!妙极!久闻‘魔音穿脑’袁啸空的琵琶指上功夫,是江湖一绝。今日得闻,幸何如哉!”
      袁啸空一笑,解开身边包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细颈琵琶。
      方扶南见了他的琵琶,不由得心中一凛,想:“袁啸空是四川六花门中的矫矫者,只是他性情怪癖,行事偏邪,素来不为他门中长辈所喜。三年前,六花门门主徐哲一家在一夜间无端暴毙后,他便也失去了踪影。有人说是他杀人后躲藏起来;也有人说是仇人杀了徐哲后也将他除去,却故意毁尸灭迹,意图嫁祸于他。我们四川分舵的兄弟就这事调查了几年,也没调查出个眉目,想不到,袁啸空会在此间重现。那只琵琶,可不是他的独门兵器?”
      他冲菱角儿招招手,道:“小姑娘,你来。这是给你的赏钱,你拿去。”
      菱角儿听他招呼,忍不住又低头一笑,随即道:“我又不是唱给你听的,要你打什么赏。听的人却又不付钱。”话虽如此说,人仍是快步走到了方扶南身边。
      她伸手接过了钱,又低声对方扶南道:“喂,昨晚那些坏人,都是你一个人打倒的么?我家小姐也说你本事大呢。你到底是什么人?”
      方扶南微微一笑,冲她摇摇头,道:“佛曰:不可说。”菱角儿一撇嘴,正要奚落他两句,却见他忽然正色道,“凝神屏息,守住正元。”
      菱角儿一愣,道:“什么?”
      忽听一声弦响,她心也跟着一跳,差点没跳出胸口。
      方扶南拉住她一手,将自己内力经她手上脉络传入她体内。菱角儿会意极快,忙依他嘱咐,调气守住正元。
      袁啸空拨了几下弦,音珠渐渐串连起来。再过一阵,音乐自成气候,似可瞧见溶媚春光中,一片繁丽楼阁勾连延伸,其中人物,或走或跳,姿态各异,却无不栩栩如生。
      一派安宁气氛中,忽然跳出几个杂沓糙音,似在光滑琉璃盏上拉开一道裂口,有雷声隐隐。
      几个糙音顷刻间漫延开来,铺天盖地。电闪雷鸣,风雨骤至。
      人已经躲没了。
      暴风雨却愈来愈猖狂,沧海之水,似都化作了雨,倾泄而下。一忽儿功夫,雷电劈坏了屋檐,狂风刮折了梁柱,屋中人没入了水中,大喊大叫,仓惶无主。
      祸害仍未完。
      方扶南握着菱角儿之手,初时觉她摇摇晃晃,随时都要昏倒,但任凭袁啸空如何催动内力,她却又始终不倒。
      不仅如此,他输入菱角儿体内的内力,倒似是与她的本来内力一路,轻车熟路,一下子便融汇其中。
      他心中讶异非常,心道:“这小姑娘到底是谁?她怎么会得《阴符经》上的内功?难道她是……”
      思维吞吞吐吐,欲张还缩。袁啸空的琵琶魔音引起的滔天巨浪,似还不及他此时心头的震动与混乱。
      他暗暗叹了口气,不愿再深究下去。
      他转头看窗外,湖上许多船只,被这一阵琵琶奏的,大多逃了个没影。剩下几艘,零落漂泊在湖面的,大概是船上人来不及逃走,就先晕了过去。
      他心道:“差不多了,再弹下去,就是催魂夺命了,我可得阻止他。”
      正想着,忽听湖上远远传来一阵清冷歌声:
      “飞絮落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袁啸空听歌声响起,便住了琵琶。歌声一完,他“哈哈” 一笑,鼓足丹田之气,大声道:“是玉姑娘么?好曲子。”
      方扶南自听那歌声起,眼前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歌者的容貌,心神便躁动起来。他凑近窗边,这时湖面空旷,一眼便看到三潭映月处的一条画舫。舫上并无灯火,却被月色映得通明。画舫左右两边,尚有十几条小舟,舟上人影憧憧,于无声处作着舞蹈。长袖带风,仿佛白云落到了夜间的湖面,变幻无常。
      袁啸空也走到窗边,他看了眼方扶南,又看了眼仍闭目运气的菱角儿,目光回到方扶南身上,道:“阁下功夫倒还不错,不过在下有一句忠告:若要活得久,便离是非远。”
      方扶南道:“多谢你的忠告,不过有些人,向来是:若要活得久,便需心得安。”
      袁啸空冷笑一声,道:“随便你。”便从窗口处跳了下去。接着,就听到缆绳被解、桨破湖水的声音。
      无缘冲下面叫道:“袁四弟,等我一等!”便也跳了下去,跃至袁啸空的舟上,与他同去三潭映月处。
      菱角儿终于收伏了体内乱作一团的气息,睁开眼睛,却见周围只剩自己和方扶南二人,她忙道:“他们人呢?”
      方扶南朝三潭映月处努了努嘴。
      他见菱角儿面现忧色,便道:“桐庐城主找你家小姐,是为了什么?”
      菱角儿吃了一惊,狡猾地溜了他一眼,道:“你果然是知道的,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方扶南道:“我的事你小孩子家不要管。我再问你:桐庐城主,要的难道也是《封还》?”
      菱角儿睁大眼睛,直直盯着他,似要把他盯个透明窟窿出来。
      方扶南瞧她神情,便知自己所料不差,桐庐城主找玉玲珑,为的果然也是那本《封还》。
      他望着三潭映月处那条画舫,突然之间,心跳又如擂战鼓,百般情绪,一起涌上。他对菱角儿道:“你好好待在这,我过去看看。”便也从窗户处跳了下去。
      菱角儿急道:“喂,你别走!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呢。你是玉姐姐的朋友么?”她半身探出窗外,却哪里也不见方扶南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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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啸空划动船桨,舻声呕哑,不到一盏茶功夫,便到了湖心亭。
      只见亭旁三座石塔,因每塔塔身处开了一圈五个小洞,洞内点了一夜灯,洞口又封了白纸,映着天上一轮满月,这一带湖上波光折影,仿佛有几十只月亮落到了湖中,细浪叠涌,鳞光片片。
      众月波腾之上,停着一条画舫,雕栏朱窗,头尾处堆绕了些许兰花,幽香阵阵。
      画舫中央,一个二十左右的女郎斜倚在一张锦榻之上,女郎白衣金带,华色含光,一双眉梢微微上吊的眼睛,尤其清亮逼人,令人几乎不敢正视。
      她两旁的十几条小舟,见袁啸空的舟向这边划来,便向前移动,几乎全挡在画舫中女郎前方。每舟各载着两名女子,一划桨,一作舞,虽无乐曲伴奏,但舟中人于方寸之间腾跳转换,时而闲静,时而激扬,另有一番风情。
      袁啸空停桨不划,站立在船头,远远冲舫中女子一抱拳,道:“桐庐城主座下排行第四的袁啸空与排行第三的无缘,代我家城主,向玉姑娘问好。”
      玉玲珑右手轻抬,舞蹈顿歇。她冷冷的声音道:“滕无瑕呢?怎么他不亲自来见我?”
      袁啸空听她口气傲慢,似浑不把他们放在眼中,忍不住皱了皱眉,登时便要发作。他身旁无缘忙向他使了个眼色,笑容满面地对玉玲珑道:“我们家城主想见姑娘得紧,本来是要亲自来的,只是俗务缠身,一时赶不过来。他知道要见姑娘的人,不在少数,怕被别人捷足先登了,所以特地催着我们几个,先来向姑娘问安,他随后就到。这里有些些礼物,是我们城主的一点心意,还请姑娘笑纳。”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包物什。她纤指一挑,包裹外面的黄巾散开,露出里面一片七彩光芒。这时月色虽明,但一时之间,却也被这团光芒比照得失却了颜色。
      无缘道:“自来‘宝剑赠英雄,名花送美人’。这里的一百零八朵宝石花,采自西域名山,由江湖第一巧手匠人王雪依,集合了十来个御用工匠,花了十年时间打造而成,巧夺天工。便在皇宫里,也不过只有这么二、三十颗。我们家城主将这些全部献给姑娘,只盼姑娘笑纳。”
      宝石的光辉,在她手上流动闪烁,腾跳欲升。玉玲珑却瞧也不瞧它们一眼,仍是冷冷淡淡地道:“这些东西我不喜欢,也不要。滕无瑕要什么我们都清楚,不必转弯抹角,告诉他:真要,就自己过来取。不然,说不定哪天我一个兴起,就把那东西送了人。”
      袁啸空见宝石无法让她心动,便冷笑了一声,道:“玉姑娘倒是爽快人,那我也直截了当地问一句:今晚,你是不肯将那东西交给我们了?”
      玉玲珑斜视他一眼,不再多话,右手一抬,断歇的舞蹈,再次开始。
      袁啸空脸上神色凝肃,一眨不眨地看着众女动作。无缘收起了宝石,叹了一口长气。她知道袁啸空顷刻之间便要发难,脸上虽仍含微笑,心内却也暗自戒备起来,同时又忍不住怀疑:“这小姑娘做什么不要一袋宝石,却一定要见滕无瑕那小鬼?” 她再看看玉玲珑,见她半身浸在冷月光中,年轻貌美,直如仙子下凡一般,不觉微微妒忌起来。
      袁啸空看了阵舞蹈,觉得舞阵来去往复,似含无穷变化,一时踌躇。
      忽听舫上玉玲珑冷笑道:“又不走,又不打,是要学泼皮无赖,死缠到底还是怎么的?我可不耐烦陪你们耗到天亮。”
      众女迎合她话语,齐齐摆了个“迎宾式”,眉尖轻挑,似都在嘲笑袁啸空没胆。
      袁啸空心中大恨,一咬牙,便腾身抢到对方的一条船上。
      他看了半日,也非白看,瞧准了一点空隙,仗着轻功过人,便要一气挤过。
      他不费多少力气,就过了三、四条小舟,正自心喜,忽觉前后左右,众舟一起围上,将他困在中间。忽的脑后生风,两条长袖飞打他脑□□位,他头刚一低,又有四条袖子从四方飞来,两条攻击,一条掩护,一条直卷他右脚踝。
      袁啸空不及一一躲闪,手握琵琶颈,一招“横扫千军”,回打四方。
      三袖不敢正面撄其锋,退了开去,一袖却不知轻重,缠上了琵琶身。
      袁啸空心中一喜,想:“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待我以内力杀毙一两个,这阵不破自破。” 心念电闪处,他已将琵琶后带,在自己身后由右手扔给左手,左手一拉,将长袖缠在琵琶上的女子拉向自己,同时右掌半张,看准那女子额头,要以独门《半劈云》掌法,立即将她击毙。
      哪知那女子也非真不知轻重之辈,待近到他身前几尺,忽的用劲,断了连琵琶的长袖,人往下一伏,双掌击袁啸空下腹,使的竟是峨嵋绝招:“碧落茫茫”。
      与此同时,她身后一女跳起,袖打袁啸空双目,使的却是太原府八卦门中的招式。
      袁啸空吃了一惊,忙纵身而起,避开下方女子两掌,双脚连环取她头面部印堂、丝竹空;上方女子长袖击虚迎实,打到他胸膛上,受他内力反击,弹了回去。
      但眨眼之间,其她女子又攻了过来。
      袁啸空空有一身本领,却抵不过这些女子此去彼来、有条不紊的攻击。饶是他经验丰富,不出十招,也被一女子长袖套住了双腿,拉倒在舟板上。
      袁啸空情急生智,忽的拿起琵琶,飞快拨了几拨。
      众女子见他双腿被缚后倒了下来,一时大意,竟被琴音侵入了心头,不知不觉缓了动作。
      袁啸空一手五指骈拢,快速削过缚腿长袖,甫一脱缚,便仓惶逃回无缘所在舟上。待众女回神,他已在自己舟上站定喘气。
      玉玲珑击了一掌,道:“不愧是桐庐城主手下高才,脚底抹油的功夫,也是登峰造极。”
      袁啸空脸涨得血红。无缘道:“别跟小姑娘家一般见识。四弟,你弹琵琶,我进去会一会她。”
      一语惊醒梦中人。
      无缘怕玉玲珑下令舟中众女向他们攻击,失了主动,早在耳内塞了衣布,见袁啸空手指触动琵琶弦,便脚尖点地,借力到了舞阵中。
      这次又与刚才情势不同,无缘功力虽与袁啸空相仿,但一则她已见识过此阵,有备而来;二来有袁啸空在旁弹琵琶为她扰乱众女神智,众女要分一部分内力抵挡琵琶魔音,一心两用,连这阵威力的十分之一都发挥不出来。
      玉玲珑看了会儿,见无缘在阵中越来越得心应手,眼见便要穿阵过来。她从腰带里取出一支长约三尺的白玉箫,冷不防的送了一口气进去,玉箫中顿时传出尖利一响,似清明鬼哭,似半夜狼嚎,一下子将琵琶连音挫断了。
      袁啸空吃了一惊,忙重新敛神弹奏。
      他的琵琶打造奇特,能发世间罕有之音,配以特制曲谱,轻可扰乱人心,重可令人精神错乱,最重可激人当场吐血身亡。他自己则在练习之初,便起始练一门特别内功,与琵琶音相呼应,非但不为魔音所害,反能由此获益。他自习得这套《离心曲》后,几乎从未遇过敌手,被人以乐音阻挠,更是首次。
      玉玲珑的白玉箫虽无他琵琶的特殊功能,但她于他这套《离心曲》似乎颇熟,吹奏出的音符,每每落在他乐音连接的薄弱之处,勾引乱带。
      琵琶音色飘渺无依,已不似在人间;玉箫之音却直如幽壤之风,不可捉摸,却渐渐的,将琵琶音势压了下去。
      袁啸空从小习练这套曲子,可说已到了人曲合一的地步,几分音力,便配几分内功,现却被玉玲珑打岔,本来的五分音力,被她一带,硬拔至了七分,他心灵感应极快,内力却一时跟不上来,几次一来,当场差了内息,一口血便喷了出来。他一手撑着船板,一手仍握着琵琶,却再无力弹奏。
      但玉玲珑为求压倒袁啸空,毫不顾忌众手下。众女夹在琵琶玉箫互相攻击声音之中,浑浑噩噩,被无缘寻到了破绽,打倒了二女,飞身朝玉玲珑所在画舫上而来。
      玉玲珑瞧她飞至半空,忽的甩了甩手。
      无缘早在提防她施暗器,一口气未使足,见她袖子一动,忙空中换气,腰肢一扭,一脚踏上了舫顶。
      哪知玉玲珑适才甩袖只是试探,无缘若不避开,她立即便要出暗器;若避开了,她瞅准她换气之后一瞬,也要出暗器攻击。
      是以无缘一脚尚未踏稳,鼻中忽闻到一股火药味道。她知道不好,忙一个大后翻,劲聚头顶,直直摔入湖中,这才逃过炸药焚身之灾。
      玉玲珑见自己掷出的一溜“燎泡跳”明明已经烧中她僧袍下摆,却仍被她逃过,不由恨恨骂道:“贼尼姑,一般的也只会逃。”
      无缘游水回到了自己舟上,见袁啸空面如金纸,嘴角、前襟上血迹斑斑,正在打坐运功,知道他也受了伤。
      两人俱是十几年的老江湖,不意今日折在一个二十岁的小丫头手中,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那边玉玲珑心道:“这两个家伙本领都在我之上,天幸倒教我占了他们上风。让他们回去告知了滕无瑕,看他还敢不敢小觑于我?我只要滕无瑕一人性命,这些爪牙的生死又与我何干?”
      想到这,便冲众女道:“你们还要躺到什么时候?起来,回金风苑。”
      众女不敢违背她的意思,互相扶持着,勉强起身,撑船要走。
      忽然,湖上二舟如飞,一前一后,正朝这边驶来。
      前面一船上是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女尼,后面却是个敞衣大汉,手里提着一柄五股叉,正忿忿的嚷嚷着什么。
      玉玲珑的画舫正在二舟来的路线上,她独立舫上,眉头一皱,正要叫他们闪开,那前面一舟上的年轻女尼忽然看见了无缘,喜叫道:“师父!师父快救我!” 自己先将舟划了开去。
      无缘见是她,又见了追她之人,怒道:“西门清,我们一块出来办事,你正经事情不做,尽缠着我徒弟做什么?”
      西门清大叫道:“你光会说我,你问问你的好徒儿,趁我不备,对我做了什么!”
      这时船离得近了,众人看清他下半身衣服一半血红,隐隐都有些明白。
      西门清似是气极,不容年轻女尼登上无缘小舟,大叫一声,先跃了过去,眼看跃势将尽,他手中叉伸出,在年轻女尼船尾上一借力,顿时上了她的船。他五股叉一挥,就刺她后心。
      年轻女尼无法,只得扔了船桨,回头应战。
      玉玲珑见他们窝里斗,不觉好奇,一时倒不急着走了。
      二人翻翻滚滚斗了十招,年轻女尼哪里是西门清对手,早已蓬头散发,神情狼狈,只是强自支持罢了。
      无缘有心要上去帮徒儿,但舟子窄小,西门清动作却大,难以上去。
      她见徒儿已然失了兵刃,便回身去舟上拿了自己的熟铜棍,向年轻女尼扔去,边道:“粟儿接着!”
      粟儿待要去接,西门清道声“休想”,五股叉先奔熟铜棍而去。
      玉玲珑正想:“不知他打不打得开熟铜棍” ,突见西门清手中兵刃碰上棍子后,竟也脱了手,却改变了熟铜棍方向,棍、叉齐齐,竟直奔她这里而来。
      她微微一愣,也不着慌,白玉箫快若电闪,在棍、叉上轻点几下,四两拨千斤,令棍、叉再度变向,齐齐落到她脚旁。
      这时,她听到耳旁众女惊呼不绝,水声扑腾连响,知道有了变故。
      不及细看,眼前冷风激面,一舟飞速驶到画舫前面。舟上两个尼姑,并一个西门清,不约而同跳上画舫,向她攻击。
      玉玲珑知道中了圈套,她冷笑一声,先将脚边棍、叉踢入湖中,双手分持白玉箫两端,用力一拔,双手各有了一把白玉作柄的尖刺。
      她左手刺大大咧咧一挥,挡开西门清和粟儿的攻击;右手手腕轻点,连刺无缘腿上伏兔、梁丘、犊鼻、足三里、上巨虚、丰隆、解溪、内庭、厉兑九穴。左手势夹风雷;右手却如细雨绵绵,绵里夹针。
      无缘见她遇事不乱,刺穴奇准,不由叫声“好”。
      玉玲珑道:“废话。”
      她看准三人中粟儿最弱,当下对另外二人攻击,竟是能躲则躲,不能躲则不理,双手刺颉颃成网,全部向粟儿一人而来。
      粟儿本来入门未久,功夫差她许多,加上适才她假戏真做,与西门清斗了一场,耗力不少,登时便手忙脚乱,不能支撑。
      无缘道:“你先下去。”
      玉玲珑哪容她现在退出?她假意卖一个破绽,让她穿过自己,双刺合二为一,又一分为二,一招“月细风尖,梦魂长别” ,刺尖点点银光,向无缘、西门清身上大穴一轮猛刺。
      二人见她撇下自己多时,不意突施凶招,连忙改攻为守。
      玉玲珑这几招却只为逼开他们,银光一片,泼退了两个强敌后,身子后跳,头也不回,反手冲粟儿便是一刺。
      粟儿吓一大跳,忙向右闪避,回身待要打她后背,不妨她一招“袖底文章”,另一刺无声无息地刺破自己衣袖,刺入了她腹中。
      她赶尽杀绝,生怕粟儿不死,回身又在她胸前刺了两下,才将她踢入湖中。
      无缘怒道:“好狠毒的丫头,我徒弟和你又无深仇大恨,你做什么杀她?”
      玉玲珑冷笑道:“人为刀殂,我为鱼肉。我不杀人,人就要来杀我。今日好笑,倒要个杀人不眨眼的贼尼姑来教导我慈悲!”
      粟儿虽死,但玉玲珑以一敌二,仍是束手束脚。只是她出手毫无顾忌,另二人却还要从她身上拿书,不敢下死手,因此上才暂时打了个不分上下。
      无缘边打边道:“喂,我们只是奉城主之命来拿书的,何必性命相拼?你看看周围。”
      玉玲珑目不斜视,冷冷道:“一口一个‘城主’,我倒是不知道:最恨朝三暮四、薄情寡义男子的毒观音,不但有了慈悲心肠,还替专门拈花惹草、妻妾成群的桐庐城主作起了奴才。可惜你太老了。他身边尽多美女,若不是要利用你,哪还会留你在身边?”
      无缘被她说中心事,又羞又恼,突然又怀疑起来,道:“你一定要见滕无瑕,为的什么?”
      玉玲珑微微一笑,虽在武斗之中,仍显得风华出众,光彩耀人,她道:“你说呢?”
      无缘咬紧嘴唇,心道:“这歹毒的小贱人长得确实美貌,不知怎的,看着又与他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一向自恋,难保不会看上这贱人,留着她终是祸患。不如今日假作失手,先结果了她。大不了被他责打一顿,难道还真能杀了我?”
      心中主意一定,手上劲也大了起来。
      玉玲珑见她虽仍在微笑,却已经目露凶光,知道她受自己恶语,动了杀机。她右手刺斜斜划过面前,长袖下坠,一瞬遮住自己面庞,快捷地将一粒隐藏在指甲中的药丸弹入口中。
      这粒药丸入血成毒,毒素在体内时便无事,一旦触到体外皮肤,皮肤立时溃烂尽净。
      她服药后,估计毒素布满了周身血液,便要引无缘打自己背心。她内力不弱,拼着受她一掌,要先将血液吐在西门清脸上,杀了一个强敌,再倒地假死,趁无缘不备,再杀了她,然后自服解药。
      她于顷刻之间盘算定当,手中双刺上下交叠,一连串攻击俱奔向无缘。
      无缘一边应对一边道:“西门清,你还犹豫什么?”
      玉玲珑道:“西门清,昔日你在我娘手下办事,她待你如何?现在却和外人联合起来围攻她女儿,可义气得很哪!”
      西门清见她身手,早在怀疑,这时听她亲口说出,更无疑惑,却仍打不定主意,是否罢手。
      无缘听了却大吃一惊,心道:“听说西门清昔日的顶头上司,是坠仙教右护法手下杀手营中数一数二的高手逄兰芝,怎么这小贱人竟是逄兰芝的女儿么?那和他关系可又近一层啦。”
      突听玉玲珑叫道:“西门清,你还不住手?好,今日我便杀了你这忘恩负义、禽兽不如的东西!” 说着,她便背转身,朝西门清一轮猛攻。
      无缘暗喜道:“她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一生气,便也不管我就在她背后了。”她催动《化泥功》,劲掼右掌,轻如风絮般的,朝玉玲珑后心打了过去。
      掌至半路,忽听一个声音道:“住手!”
      她如何肯住手?虽吃一惊,但右掌仍是打了出去。
      一人却先她一步,将一掌放在她右掌与玉玲珑后心之间,她右掌与那人一掌相接,化泥之力登时反噬过来。她大叫一声,跌出去数丈,落入了湖中。
      玉玲珑和西门清这时也都发现画舫上多了一人,二人同时住手跳开。
      玉玲珑冷冷打量了来人一番,一撇嘴,道:“原来是你。”
      方扶南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
      西门清也看清是他,知道凭自己无法和他交手,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鞠了一躬,道:“多日不见,方盟主功夫更胜往昔,真是可喜可贺。今日,我们找玉姑娘,是……”
      他话未说完,便听方扶南道:“啊哟……”
      他感到奇怪,抬头看他,见他正看自己身后,眼中略带不赞同之色。他也想回转身子看看,却觉一股冷意,直直透进后心,还来不及转身,就倒了下去。
      方扶南看看脚下西门清,又看看对面玉玲珑,道:“你杀得太早了。”
      玉玲珑将西门清尸体踢入湖中,道:“不是你多管闲事,那个贼尼姑也逃不了。” 说着又上上下下打量方扶南。她自然听到了西门清临死前的说话,只是想不到:这个一见自己便神魂颠倒的男人,竟是江湖中英名远摛的方扶南。
      方扶南道:“毒观音受了自己的掌力,不死也落个残废,又何必赶尽杀绝?”
      玉玲珑听到“不死也落个残废” 七字,不知怎的,神色微微一动,似要流泪,转瞬间却又冷硬如铁。她道:“我是恶女人,就喜欢赶尽杀绝,干你什么事?”
      方扶南定神看了看她,又指指周围。
      玉玲珑这时已经看清:她的画舫已被十来条船包围了,每船上有几个黑衣蒙面人,正挂弓对着她。她手下乘坐的船,却只剩几条浮木,众女尽成俘虏。想是敌人趁她们不备,潜入水中,从水底凿了她们的船。
      方扶南道:“你若不杀西门清,不是正好拿他换你的这些朋友?”
      玉玲珑冷笑了一声,道:“我没有朋友,这些人是死是活,与我毫不相干。倒是方大盟主你,要为她们头疼些。”
      方扶南正要问她什么意思,忽然脚下一晃,似有人又凿起他们的画舫来。
      玉玲珑嘴又一撇,道:“看来滕无瑕舍不得杀我,定要将我生擒活捉。喂,你本事既然这么大,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方扶南看看周围围得紧密的船只,道:“我们借条舟离开这里,你紧跟着我。”
      正要离开画舫,脚下又没了动静。
      玉玲珑见一条水线从画舫边游开,右手刺顿时照着湖中人飞了过去。
      只是刺才离手,就被方扶南抓了回来,交还到她手上,他摇头道:“先别动手。” 玉玲珑看他一眼,不说什么。
      方扶南抬眼看,只见包围他们的十几条舟子分向两旁,一条略大的船从后划到前方,船头站立一人,扁平脸上,白须飘飘,一双老眼,似在叙述无数神秘故事,引人不由自主倾听。正是那日在襄阳城中与他交过手的古得道。
      古得道看看他,又看看他身边玉玲珑,笑容可掬,道:“怪道我们三番五次、劳师动众都请不到玉姑娘大驾呢,原来玉姑娘和方盟主在一起。”
      玉玲珑冷笑一声,道:“我爱去就去,谁也勉强不了我!”
      古得道拍手笑道:“好,老夫最欣赏姑娘这样的脾气,只是……” 他转头看了看左右舟上被俘虏的众女,道,“她们怕是不太认同。”
      说着,有人在一女膝弯上踢了一脚,让她跪倒在舟上,箭头指着她咽喉。其余被俘女子,也受舟上人虐打,呜咽发声。
      玉玲珑看也不看她们一眼,身子往舫柱上一倚,满脸不屑,似要看他们还要玩何花样。
      古得道倒是一愣,道:“玉姑娘,我一声令下,这几位姑娘的脑袋,可都要掉湖里喂鱼了。”
      玉玲珑尚未开口,被擒住的一女子忽然大叫道:“方盟主,救救我!”
      她一开口,其余被俘女子也一齐大喊:“方盟主,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方扶南不由得愣了愣,古得道等也出乎意料,只有玉玲珑嘴角微翘,冷眼旁观。
      忽听对方一人叫道:“啊哟,这女人脸上肉掉下来了!”
      一人叫,其他人也叫:“这个也是。”
      “我的也是。”
      “我的头发不是真的,原来是个尼姑。”
      ……
      头一个向方扶南求救的女子一头秀发落地,露出个光头,她哭道:“方盟主,我是峨嵋清泥师父的弟子,被这个恶女人捉来,喂了毒药,逼我为她干事。方盟主,瞧在我们武林一脉,今日救我们一救!”
      抓住她的人不断用箭柄戳她头颅,要她住嘴。见她忍痛仍在向方扶南求救,火大起来,一箭便戳入她右眼。此女大叫一声。
      那人恨恨道:“敬酒不吃……”
      话未完,眼前一暗,他极目瞪视,生生看着两根修长手指,伸入自己双目,瞬间空白后,疼痛挟着恐惧兜头而至,他张开嘴巴,只听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直上九霄。
      接着,自己周围一阵兵刃落地乱响,又有叫声不绝于耳。
      方扶南怒气填膺,片刻之间,将敌舟中挟持众女各人的兵刃打落,又回到画舫上。
      他来去如风,又如耾耾雷声,回穴错迕。
      众人瞧瞧自己一身狼狈,又瞧他长袖当风,猎猎作响,一时间鸦雀无声,实不知适才一幕是真是假。
      玉玲珑一直不愿相信:这个见了自己一面后便难以自持的“武林盟主”,真会有多大能耐,但这时却也不由得耸然动容,心道:“那样的本事,当今之世,恐怕也只有那个人,才能和他抗衡。”
      方扶南看看被自己震住的众人,面不改色地道:“再要轻举妄动,下次,落下的可就不再是兵刃。”
      仍是一片静默。
      古得道看看自己的同伴,这些人大多是江湖上亡命之徒,何曾这么窝囊过?他不忿之余,也忍不住对方扶南暗暗佩服。
      他冲方扶南道:“方盟主,今日,你是一定要阻止我们带走玉姑娘了,是不是?”
      方扶南道:“何止是玉姑娘,那些被你们擒住的女子,也请一并奉还。”
      古得道道:“有来有往,你向我要求这许多,打算拿什么来补偿?”
      方扶南道:“这些人本来不是你们的,她们也不愿跟着你们。她们既向我求助,我力所能及,总要帮助她们。侠士的道理,清风剑客难道已经忘记了么?”
      古得道脸一红,道:“你这是在指责老夫么?”
      “不敢。”
      古得道的脸渐渐沉了下去,他道:“世间的道本来有很多条,哪条道不是道?就算走的人少些,自己高兴就好。老夫过惯了行走在堂皇大道上、争跻前列的日子,现在啊,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他“刷”的一声,抽出青萍宝剑,手腕连转,所在舟上几块木板先后断裂,被他以内功一一打向湖面。他身子轻纵,脚尖在几块浮板上一一点过,飘落在一座石塔之上。
      “来吧,”古得道横剑当胸,双目炯炯注视着方扶南,道:“打败我,玉姑娘和这些女子,一并让你带走。”
      方扶南看他手中一剑青光,心里也不禁跃跃欲试。有机会与古得道这样的高手一较高下,总是愉快的。
      他回头看看玉玲珑,欲言又止,目光却变得柔和。
      玉玲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又隐隐不安,生气道:“干么?”
      方扶南摇摇头,忽的从怀中取出一支哨子,吹了几下。
      哨音一止,水音便响起。远远的,一条宏亮嗓音道:“方盟主,怎么现在才招呼我们?兄弟们知道西湖上起了风波,早守在这里,准备听候你指示呢。哈哈……”
      二十几条舟子,训练有素地在桐庐城来者的舟子外,又围了一圈。
      说话人是三长蛟龙武正元,他随亲信坐在一条大船上,船速缓慢,正好让人看清甲板上一排黑溜溜炮口,似对着黑暗张开的一张张饥饿之口。
      方扶南见他们来到,知道玉玲珑等人无忧,微微一笑,身子跃向湖面,脚尖在水草上轻轻借力,上了另一座石塔。
      古得道面色阴沉难看,心道:“我原是故意引他和我动手,好让其他人趁机抢夺玉玲珑,想不到他早有准备。他们人多势众,我不在,倒别让他们杀了我们的人去。”
      他有心要与方扶南约定:二人比试期间,双方人马不得动手,但又怕方扶南笑他小人之心,是以犹豫不开口。
      方扶南似是看透他心思,道:“你放心,在我取胜之前,他们不会出手。”
      古得道微一放心,转而又恼怒起来。恼方扶南只有三分,恼自己倒有七分。
      他就如自己所说,长久地过着一种生活后,经不住诱惑,过上了另一种生活,以前生活的阴影,却无时无刻不纠缠着他。若他感到低人一等,就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改变了生活,因而今非昔比。但选定的路,如何又能轻易回头?
      方扶南这次带了湛神。事隔十年,湛神再次出鞘。
      古得道心里抖了一抖,却道:“再好不过。”
      方扶南按江湖规矩,让他先出招。古得道也不客气,出手便是《清风回舞剑法》中一段“急雪乍翻” ,青萍剑在他手中滚动着,探出尖舌夺人性命。
      方扶南见他一出手便不留余地,未免微微吃惊,觉得这样拼命三郎的打法,与他身份不符。
      他气定神闲,仗着绝顶轻功,在三座石塔间穿越来回,手中湛神剑,抵挡来招,寻隙而攻,初时淹没在青萍掀起旋风之中,渐而鼓作起来,有梢杀林莽之威。
      古得道剑法与方扶南只在伯仲之间,内力却大为不如。二人斗了一百余招,古得道气力消弭,出剑也软弱下来,方扶南却真气鼓荡,越战越有飘然而举、乘凌高城之势。
      第一百十七招上,方扶南看出对方每使“清风徐来”之时,左胁处必露破绽,只因自己要应对他这招绝技,总无瑕攻击他这一破绽。
      他飞速思索,有了计较。一招“止应落尽” ,剑交左手,欺身近前,踏上古得道所在石塔,右掌斜劈他肩头。
      二人相距既近,古得道想也不想,自然而然使出“清风徐来”,剑柄绕着左手食指逆转成圈,方扶南若不退,当即便要被青萍削去前面半身。
      方扶南却艺高人胆大,看准他来剑,湛神依样画葫芦,也绕着自己一指,却是顺转,合上青萍速度,二剑平面相贴,无声旋转;方扶南的右手,却到了古得道左胁之下。古得道心里一凉,正暗叫“我命休矣”,方扶南的内力却一放即收,他人也跟着退到另一座石塔上。
      方扶南道:“念你是我前辈,这次便饶过了你。下回再见,莫怪我手下无情。”
      他收剑回鞘,轻点湖面,回到玉玲珑的画舫上。
      早有影落春弟子过来,为他们撑舟。
      桐庐城的人见识过方扶南神威,又见古得道也败于他手,只能听任武正元手下带着众女俘虏,撑舟离开。
      古得道一人在石塔上站立良久,见他们去远了,才下来回到自己舟中。
      袁啸空在一旁阴森森地道:“这小子,武功这等了得!连大哥你也不是他对手。”
      古得道过了会儿,才道:“谁说我不是他对手?刚才根本没分出胜负。他突然住手,又说出那样一番话,我倒是愣住了。真没想到:堂堂武林盟主,竟是一个戏子!打不赢,就靠这等手段逃走。唉,唉,唉……”
      袁啸空一惊,看了看他,眼神渐渐露出不屑来。余下看不清适才二人过招全部的人,却大多信以为真,代他忿忿不平。
      古得道对自己微微一笑,接着,眼神却黯淡下来,嘴角紧紧抿着,抿出钢铁般的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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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扶南见画舫就快到岸边,便冲玉玲珑走近几步。玉玲珑本能地一退缩,一脸警惕地看着他。方扶南放柔声音道:“在下想求姑娘一件事,不知道行不行?”
      玉玲珑心中对他颇为忌惮,冷硬地道:“什么事?要书,我是宁死不给的。”
      方扶南指了指武正元船上诸女,道:“不知姑娘给她们服了什么药,在下想请姑娘网开一面,赐予她们解药,放她们回去。”
      玉玲珑听他不提《封还》,先松了口气,眼珠转了转,道:“解药在金风苑,你要我给她们解毒,也不是不行,只有一点:这些人个个恨我入骨,我若解了她们毒,她们无所顾忌,齐来和我为难,怎么是好?”
      方扶南道:“这个包在在下身上,管教她们服药后自去,不与姑娘为难。”
      玉玲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但想凭他的本事,若硬抢解药,自己抵敌不过,也只得双手奉上。当下点了点头,道:“好,我回去取了解药,让人送过来。”
      方扶南道:“如何敢劳动姑娘的人,还是我跟姑娘回去取吧。”
      玉玲珑知道他信不过自己,只是微微冷笑。
      画舫靠岸后,方扶南吩咐了武正元几句,要他带着众女先回分舵,他自己则跟在玉玲珑身后,去金风苑取解药。
      玉玲珑分花拂柳,不到一盏茶功夫,便回到金风苑。
      她举手敲门,不多久,门“吱嘎”几声,从里打开。开门的丫头,便是前次与菱角儿一同笑过方扶南的人。
      玉玲珑当先入苑,那丫头看方扶南也要跟入,“啊哟”了一声,忙要关门阻止,玉玲珑却头也不回地道:“让他进来。” 声音略带忿忿。那丫头好奇地溜了两眼方扶南,只得放他进来。
      没走几步,到了一座池塘旁边,前面便是一栋三层高楼。玉玲珑忽的止步,回身道:“我进去取药,你在这里等着。” 方扶南略一沉吟,她已冷笑道,“解药在我房中,你若仗着本事硬要进来,那也只由得你。”
      方扶南拱拱手,道:“那在下便在这里等着,望姑娘莫玩什么游戏,快去快回。”
      玉玲珑“哼”了一声,便走入楼中。那丫头一步三回头,也跟了进去。方扶南见丫头步法重浊,显然没有武功,自然也非为玉玲珑所劫的名门女弟子,便不再关心。
      闹了大半夜,他也感到了些许困乏,偏偏脑中一部分又极为兴奋。他坐在池塘边一张石桌旁,支颐发呆。
      比起三潭处的众月翻滚争辉,小苑中的月色黯淡了许多。夜风细细,烟月光中,可见柳絮轻扬,追逐而去,也有几簇,落到了他的脚下,盘旋依回,似是恋恋不舍。
      万籁俱寂。
      ……
      飞絮乍然间分明起来。方扶南吃了一惊,回头,见玉玲珑一手持灯,正立在他身后看他。她换了件印金小团花纹的青蝉翼衫,素白的百褶裙,长发瀑布般垂于腰际,脸上旧的脂粉洗净了后,又上了淡淡的新粉,灯光下,愈显稚弱可怜。
      玉玲珑本来一脸寒霜,见了方扶南却也吃了一惊,不觉道:“你哭什么?”
      方扶南一愣,道:“什么?”话出口,才觉得自己嗓音嘶哑,他伸手摸了摸脸颊,果然是湿的。他呆了片刻,苦笑道,“定是月色太美了,不知不觉间,就流下了眼泪。唉,人老了,果然容易被感动。”
      玉玲珑“扑哧”一笑,紧接着却又沉下脸,道:“谁和你说笑?这是你要的解药。” 她随手将一大盒药膏扔给他,道,“挑些药膏出来,在那些人被毒针刺入过的穴道处涂抹,每日早晚两次,一月后便可无事。”
      方扶南接过解药,道了声“多谢”,放入自己袖中。
      他见玉玲珑冷冷地看着他,显是送客的意思,心里一痛,这就要告辞,免得惹她厌烦,但又觉十分的舍不得。忽然想起自己跟她来此,不单单是为了解药,尚有八王爷嘱托之事未办。他第一次暗暗感激八王爷,张口道:“玉姑娘,在下还有一个问题,问完便走。姑娘要那本《封还》,到底做什么?”
      玉玲珑道:“和你无关。”
      方扶南道:“八王爷亲自上华山让我为他调查此事,也不能算完全无关。”
      玉玲珑一听这话,面色当即变了,冷笑道:“我道你怎么这般好心,替我赶走桐庐城那帮人呢,原来也是为了要我的书。呸,拐弯抹角,好不要脸。”
      方扶南在此事上问心无愧,由她骂完,才道:“书是你从王府中不告自取的,算不得你的书。八王爷要我向你要回此书,我想先听听你盗书的理由,再作决定。”
      玉玲珑恨恨道:“有什么理由了?那老王八自己年轻时和他嫂子私通,那女人后来怀了他的孩子,却当作是老皇帝的孩子,瞒天过海的生了下来,现如今居然当了皇上。那女人把她的这些好事都写了下来,到死后,又托人巴巴的送给那老王八看。那老王八得意得了不得,又怕传出去出事,便将那女人的日志放在藏书阁中。我和滕无瑕仇深似海,便是听说了他要派人去取那本日志,才想方设法接近那老王八,先滕无瑕一步,盗得了那日志。有它在手,不怕滕无瑕不亲自来见我、不中我的圈套。”
      方扶南皱了皱眉,道:“滕无瑕要《封还》,又是为什么?”
      玉玲珑冷笑道:“还能为什么?兴风作浪呗。那个人,若是不闹出点动静来让别人关注他,便睡觉也不得安宁的。”
      她见方扶南沉沉一双黑眼,总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倒似是与她认识多年、同甘苦共患难过的至亲之人在望着她,不由得又是惊奇又是尴尬,又有些不明的情绪,让她躁动恼火。她将情绪压了压,转身走到池塘边,蹲下身子玩水,池水的冰凉,从指尖手腕,直透入心。
      忽听身后方扶南道:“玉姑娘,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玉玲珑一手浸在水中,溶溶月色下,赤裸的手臂湿漉漉的,光洁如玉。她听到方扶南说话,刚定下的心又烦躁起来。她掬了一手的水,忽然转身,将水泼向方扶南。
      方扶南吃了一惊,忙向后一跃,却还是被两、三滴水溅到了脸上。他怔怔看着玉玲珑,玉玲珑笑道:“为人倒也罢了,功夫倒当真不俗。中了我的‘团团散’,居然能支持到现在。”
      方扶南见她巧笑嫣然,一双眉角略微上吊的丹凤眼闪着促狭的光,光芒流转,只觉无比的熟悉,无比的亲近,一时呆住了,她说的什么,他竟完全没有听见。
      玉玲珑被他看得恼火,右手三支白牙短箭,分三路射去。
      方扶南这回清醒了,见三支箭箭头上泛出紫光,不敢徒手去接,以袖包手,凌空虚抓,将三支箭一一抓入掌中。
      玉玲珑三箭之后跟着三箭,方向力道和前三箭如出一辙。
      方扶南扔了前三箭,又去抓后三箭。哪知箭到近前,扑鼻便是一股火药味,他见玉玲珑使过“燎泡跳”,知道不好,一招“金鹏展翅”,风驰电掣般侧跃开去。耳听得“轰隆”一响,身旁石桌崩裂,柳树倾倒。
      他刚站稳,冷不防玉玲珑又是一兜池水泼来,他正要换气跃开,却觉脑子一昏,人似要软下去,没能躲开,被水扑湿了大半身。
      方扶南看看自己一身湿,脸色有些发青。
      玉玲珑右手纤纤素指又粘着三支白牙短箭,却没有发出,只是看着方扶南。
      方扶南这时已觉口目慵懒,手足沉滞,他道:“你好本事,什么时候下的毒?我竟完全不知。”
      玉玲珑不觉有些得意,道:“记得那几个女人在水底凿船,要离开时,我打算扔出玉刺取其中一个性命么?我早知你必定阻拦,所以在玉刺上下了毒,杀那女人是假,要你中毒是真。”
      方扶南道:“我和你有什么冤仇,你见了我就对我下毒?”
      玉玲珑道:“我和你无冤无仇,那时也不知道你是那老王八派来骗我书的。我对你下毒,无非因为你是武林盟主,江湖之掌,我杀了你后,嫁祸给桐庐城,若我刺杀滕无瑕失败,被他杀了,继我之后,也有的是人找他报仇,终要取了他的性命。”
      方扶南苦笑道:“你在短短时间内便想出这条计策,倒也难能,只是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 他引玉玲珑说话,自己借机蓄起了一点内力,猛的一纵,来到玉玲珑身前。
      玉玲珑不料他毒发后尚有这般力气,吃了一惊,右手箭要打出已经不及,只得施展一百零八式《燕子扑》,夹杂三十六式《天罡手》,刁、拿、锁、带,使出浑身解数与方扶南贴身肉搏。
      但方扶南知道自己命悬一线,力求速战速决,十多年积蕴的功力倾巢而出,玉玲珑如何抵挡得住?
      二人交手不过五招,方扶南一招“梦回依约”,左掌虚按,右掌似去还留,漂泊无定,玉玲珑正不知他哪掌是实,他右掌已卸开她双手攻击,直拍她前胸。
      他拟定先将她打成重伤,无法动弹,再逼问她解药,但虚幌月色下,见她一脸惊惶地望着自己,那样的眉眼、那样的神情,他心突然收缩了一下,改拍为抓,抓住她左肩,将她甩出两丈多远。他自己叹了口气,回身就走。
      玉玲珑逃过一劫,兀自不明白他干么放过自己,呆呆看着他背影离己越来越远,也忘了要追。
      但方扶南适才用力过多,已然脚步蹒跚,硬撑到了墙边,终于不支,倒在了花木扶疏之处。
      玉玲珑过了一会儿,才重又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她略动一动身子,发现自己一身的冷汗,手脚酸软。她慢慢走到方扶南身边,看了他半天,才幽幽地道了句:“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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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菱角儿将半碗水倒下去,随即便一手支头,看着满脸湿漉漉的方扶南。
      这人被浇了水后,眼睑立即动起来,掩合的眼皮子底下,两只眼乌珠在转了。菱角儿心道:“玉姐姐说这个人是武林之首,武功盖世,倒也不是在骗我。他中了‘团团散’,才半碗水下去,居然这么快就有反应了。”
      然而方扶南虽似醒了,却又不睁开眼。他似正做什么好梦,流连忘返,嘴角却渐渐勾起来,如一弯廉月。
      菱角儿觉得他笑起来真好看,却又有点恼,心道:“他倒睡得好。” 也不思索,将碗中剩余的水,也一股脑儿倒在了他脸上。看到方扶南浓眉轻锁,她又高兴起来,却冷不防他睁开了眼。
      方扶南看看菱角儿,分明不是梦中的脸庞,梦里百转千回,一睁眼,总是万事皆非。他心中略微失望,问菱角儿道:“我这是在哪儿?还没死么?”
      菱角儿“呸”道:“你当然没有死。你若死了,怎么还能和我说话?难道我也死了么?你这人说话好没头脑。你还在金风苑里。”
      方扶南“哦”了声,又道:“那我会去哪儿?”
      菱角儿笑道:“你这么大人了,要去哪儿自己不知道么,反来问我。我怎么会知道?”
      方扶南运了运气,觉得功力正一点点回来,目下已经恢复了五、六成。他虽被解了毒,浑身却仍被五花大绑着。
      菱角儿看着他,忽然正色道:“喂,我看你不是坏人,对玉姐姐又不错,虽然她要我杀了你,但我知道她也未必真就要杀你,所以这就要放了你。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你一旦脱困,可不准去找她麻烦。好不好?”
      方扶南暗暗运劲,绳子一点点匀裂,他若无其事地道:“我对她一片好意,无论她对我怎样,我总不会起意害她。”
      菱角儿听他说得真诚,正要为他解绑,却听得几声闷响,自己腕脉已落到方扶南手中。他仍是躺在榻上,只是身上绳子早已四分五裂。
      菱角儿又惊又怕,道:“你,你……”
      方扶南道:“小姑娘,你家小姐捉弄我得苦,她现在在哪儿?你带我去见她。你放心,我不会跟她为难,只是有句话一定要对她说。”
      菱角儿觉得一股阴细之劲从腕脉游入,自己浑身麻痒难当,不由又悔又气,哭道:“原来你也是坏人,我真恨自己不听玉姐姐话杀了你。”
      方扶南不理她,只道:“玉姑娘现在在哪里?”
      菱角儿眼圈一红,似要说什么,却又咬牙道:“我不知道。”
      方扶南不觉心里一沉,道:“她已不在金风苑了,是不是?她去了哪里?”
      菱角儿觉得内里涨闷欲狂,她满心委屈,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边哭边道:“你杀了我算了,反正玉姐姐也快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你杀了我吧!”
      方扶南急道:“滕无瑕是不是来找过她了?你快告诉我!”
      菱角儿道:“我不知道。玉姐姐今早收到一封信,然后就出门了。啊哟啊哟……我在她看信的时候从后偷看了一眼,似乎是去了飞来峰那里。我就知道这么多……”
      方扶南放了她,也不多话,推开身旁一扇窗,直接跳了出去。
      菱角儿体内真气仍鼓涨难受,她试着用力抵抗,方扶南留下的劲力却趁势钻入她百脉,一下子与她原有之力合为一处。她动了动手脚,骨节竟轻和了许多。
      她愣了片刻,推窗瞭望,却哪里还有方扶南的影子?她一嘟嘴,埋怨道:“又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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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扶南出了金风苑,知道自己被玉玲珑下药,昏迷了半日有余。他心急如焚,但想了想,还是先找到了影落春江南分舵兄弟,让他们将众女的解药带回去,再要了匹快马,骑上往飞来峰而去。
      一路房宅渐少,林木渐多,路也陡峭盘旋起来。
      方扶南心道:“让她收到信后就赶去的,再没有别人,必定是滕无瑕无疑。” 他深恐玉玲珑先一步见到桐庐城主,遭遇毒手,因此马不停蹄,半步也不敢停留。
      眼见到了山地,群山巍峨,半山处便云雾深锁,他绕马走了一段,不知该从何处上去。
      恰巧一个牧童路过,方扶南便抓了他问道:“这位小哥,借问一下:从这里上飞来峰,该走哪条道?”
      牧童看看他,道:“顺这条路走个一、二里,左边山脚处有块指路牌,你跟着牌走便是。”
      方扶南道声“谢”,这就要走,却被牧童拉住,道:“喂,你若要游山玩水,或要去灵隐寺上香,今日可不合适,改天再来吧。”
      方扶南一愣,道:“为什么?”
      牧童好奇地看看他,一手指指天,道:“你看不见么?今日多早晚有暴雨,山上路滑,又容易中雷,去做什么?”
      方扶南抬头一看,这才发现:满天浓云密布,缓缓翻涌着,天竟似比往常低了数百丈,直压在头顶。空中死沉沉一片,一只飞鸟也不见。显是雷雨将至。
      他心道:“要下大雨了,不知她和桐庐城主相约在哪儿,我得快快找到她,带她回去。”
      想到这,他一催马,顺牧童指引上山处行去。牧童在他背后摇摇头,低骂道:“疯子。”
      方扶南不久即见到一块木牌,上书有“飞来峰”三字,他顺牌指引,走不到一盏茶功夫,天雷轰作,将天炸开几个口子,雨如硬石般打了下来。
      山路一会儿便滑泞不堪,马跌了几下脚,不肯再走。方扶南只得下马,徒步而行。
      雨越下越大,方扶南却只顾上行,走了一段,却迷失了路。
      他叹口气,心道:“欲速则不达,我别这么冒冒失失地寻找,没找到她,先把自己陷在山中。” 他稳了稳情绪,见半山中绿树红墙,有一座小庙,便奔庙而去。
      转了几个弯,庙离自己越来越近,眼前却现出两条岔道,一条通小庙,一条上,却有一人骑在马上,在雨中缓缓移动。他才看到人和马,人马就转过去,不见了。
      他心道:“是她么?还是我在做梦?” 人不由自主跟了过去。
      转过山坳,前面的人和马却又转了个弯,白影一晃而逝。
      方扶南提气在胸,如旋风般追赶而上,终于叫他看清:确有一个娇弱背影,正骑在马上,往山上而去。
      他大叫一声:“玉玲珑!”
      许是他错觉,马上背影似怔了怔,却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
      方扶南恼将起来,腾身而起,从侧面跃过人马,落到那人面前。
      马上人浑身被雨淋着,确是玉玲珑无疑。她乍见方扶南,虽然神情仍是冷淡,眼底的波澜,却也晃漾不定。她道:“你怎么还没死?又跑来做什么?”
      她说得不响,又夹杂在风吼雷鸣之中,但方扶南却听清了,不知怎的,觉得她这句无情的话,听来却凄凉无比。他不由柔声道:“菱角儿给我解了毒,我就来找你了。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还没对你说呢。”
      玉玲珑不由好奇,道:“什么事?”
      方扶南一手轻轻抚着马头,紧盯她双目,道:“我要你答应我:将桐庐城主一事,交与我来处理。”
      玉玲珑侧头看他,雨太大,越想看清,眼前反而越模糊。
      方扶南拉紧马笼头,道:“你答不答应?”
      玉玲珑心道:“他匆匆赶来,就为了要对我说这句话么?我要害死他,他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他是怕我出事,真心要保护我呢,还是在设圈套,引我对他动心,好将《封还》双手奉上?” 她生逢惨变,心境早已异于常人,凡事总往最恶处想。
      方扶南见她似乎软化下来,转瞬,却又面浮冷笑,讥讽地道:“你以为自己是武林盟主,就管得天下所有事情?你要和滕无瑕作对,就和他作对;我要怎样,却不要你管。”
      方扶南心里一沉,却仍不放弃,道:“你不是他对手,我要你跟我回去。”
      玉玲珑摇摇头,雨水奔流而下,衬着她惨淡讥笑,竟不知是雨是泪。玉玲珑道:“滕无瑕害得我家破人亡,再无法以本来面目活在这世上。杀他,已是我这一生唯一的经过,也是唯一的结果。你不懂的。”
      她趁方扶南呆呆松手,趁机拉过马头,绕过他继续前行。
      走了几步,风雨似小了些,她忍不住好奇,回头看了看,却看见方扶南在离她一丈远处,不紧不慢地跟着,眼中神色,是说不出的怜惜和……深情?
      她心里剧烈的一震,随即怒道:“你跟着我干么?”
      方扶南不语,意思却明白:既然你不跟我回去,那么我便陪你去见桐庐城主。
      玉玲珑知道他的意思,越发恼火,拨转马头,一边道:“我自己的仇自己报,不要你多管闲事,” 一边将手中马鞭兜头朝方扶南挥去。
      方扶南冷笑一声,一伸手,就抓住了鞭子,手腕用力,要将玉玲珑拉过来。
      玉玲珑一惊,心念电转,随他拉去。近他身时,却左手虚掷,似要发射暗器。方扶南上过她当,不敢大意,忙将她推远。她借力返回马鞍,一声呼哨,打马远远跑了开去。
      方扶南却仍不舍,跟定她身后。
      雨势又大,马再行走不快。玉玲珑只得下马行走,方扶南也不追上去迫她回转,但她一旦主动出击,他也不轻易饶她。
      甩不脱、打不倒,玉玲珑越走越怒,眼见翻过这座山头,便是与滕无瑕约好相见之处,难不成真带着方扶南去?她此去是要与滕无瑕同归于尽的,方扶南若要阻止她,就是她的障碍;即便他帮助她,一起杀了滕无瑕,她也不要,因为她不愿再欠人情。
      再走一阵,暴雨已成廉纤细雨,隐约可以听到瀑布水声。玉玲珑于当地地势颇熟,忽然打定了主意,心道:“我只有先绕点远路,将他诱到那里杀了,再去会滕无瑕。”
      这边山上,道路交错,多的是嵌空玲珑之石,透漏纷错之洞。玉玲珑瞅准一个山洞,忽的一矮身,钻了进去。
      方扶南一皱眉,折了根树枝在手,也跟了过去。
      玉玲珑大绕弯路,方扶南对地形虽不知,却仗着绝顶轻功和过人眼力,一路跟了下来。
      过不多久,玉玲珑躲在一块大灵岩后,瞧准方扶南过来,先是三支白牙短箭开路,接着人也扑了过去,右手斜举,一招“起落无绪”,劈他肩颈处。
      方扶南长袖一卷卷住白牙短箭后,连忙远远甩出,左手轻探,于路抓住玉玲珑右手手肘。
      玉玲珑左手连使《天罡手》中三绝招,锁拿方扶南腰眼。
      方扶南以快打慢,将她左手亦扣住。
      玉玲珑双手不得自由,以身作器,向他撞去。方扶南不闻这怪招,微一怔间,玉玲珑身体已撞上了他身体,她嘴一张,满口白齿,咬向他颈脉。
      方扶南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将她推开。
      玉玲珑身子在半空一个后翻,同时甩出五支白牙短箭,三支打方扶南面门,两支绕后反扑,打他后脑。
      方扶南心道:“今日不施点手段,倒叫你以为我好欺负。” 身子一矮,躲过五箭,流星掣电般向玉玲珑扑去。
      玉玲珑却一动不动。
      方扶南正觉奇怪,忽觉脚下一空,直直坠了下去。玉玲珑见他中计,忙向后跃开,又一连发出几支白牙短箭,打他头顶三寸,不求伤人,只教他不能再行跃上。
      原来飞来峰上曾有几处瀑布,平时水也不大,但每逢暴雨天气,必定水势如龙。附近几处地面长年受这些瀑布冲击,多有塌陷之处。后来这几处瀑布不知怎得绝了水,山中野草蒙茸,被它们震出的空洞,年深日久后又被掩盖起来。玉玲珑诱方扶南至这些空洞附近,她当先踩试,察觉地面中空之处,再故意踏得松了,这才引方扶南来,将他一举陷入凹洞。
      但她不知,这处凹洞颇大,方扶南全身进入洞后,察觉身旁宽敞,尚有转寰余地,忙一个倒扑,身子如壁虎般紧贴洞顶。他猜测玉玲珑大致所在,游走几步,一掌击在洞顶上,洞顶土质崩陷,他听得一声惊呼,伸手一抓,正好抓住玉玲珑一脚,二人一齐落入洞中。
      洞颇深邃,二人坠了十几丈,尚未触底。
      方扶南这才有些后悔。他双手托了玉玲珑,让她踏在自己腹上,身下若是岩石,他自己自免不了送命,却盼能救得玉玲珑一命。玉玲珑心中明白,只说不出话来。
      方扶南忽然觉得背脊一凉,他忙将玉玲珑送出,自己却摔入了水中。他额头在水中尖石上撞了一下,昏了过去。
      等到醒来时,轰鸣的雨声、雷声,俱被攘在了红尘之外,洞里只听得见暗碎的水流声,他闭着眼睛时,还道是听到了血在血管中流动的声音。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岩石上。他试着动了动手脚,均完好无损,额上伤处,已被包扎了起来。
      他坐起来,打量四周,原来是落到了一个钟乳石洞中,洞内列柱连卷,嵌空纷纶,在他身边,是一泓清水,似还能见到水中有鱼排列游动。
      他站起来,循水而走,转过一列屏障,眼前一亮。
      只见一条细细瀑布,从上而下,婉转落入水中。瀑布来处,光线涌下,冰碎玉屑纷跳中,现出条条弯曲彩虹。玉玲珑便站在这片七彩朦胧中。瀑布将她淋得半湿,她的外衣不知扔在了哪里,薄薄的内衣紧贴着肌肤,雪白肌理若隐若现,似成群结队的鱼雪白的肚皮在放光,脸上神色不可捉摸。
      方扶南看着她,本来有许多话要问,又要提防她再袭击自己,但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口干舌燥,心脏在胸腔里猛猛的跳动。过了半晌,他问道:“你想怎样?” 他的声音在洞中空荡荡地回响着,似从另一个世间传来。
      玉玲珑一言不发,将身上剩下的衣裙一件件脱下。她故意脱得很慢,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他人。
      方扶南觉得自己看到一把火,隔着玻璃罩子在雨中肆意又可怜地燃烧着,他知道此时自己脸上,也必定是同样的表情。
      他上前几步,到了水边。他俯身看玉玲珑,问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玉玲珑继续沉静地疯狂着,她下巴一抬,冷冷地道:“我当然知道。我想做什么时就做什么……” 下一刻,她已被方扶南拉入怀中。
      亲吻、咬啮、剧烈的厮磨,方扶南似要将她扯得粉碎,揉入自己的骨血中,再不分离。她有些怕了,一面要逃脱,一面却又反常的兴奋,要迎上去。
      兴奋迎上的一面赢了,却又一面要想虐待控制他,一面要想被他虐待控制。
      被他虐待控制的一面赢了。
      她颠倒在不断的失败中,如痴如醉,心内所有被光阴、仇恨与恐惧蛀蚀出的空洞,在这一刻似都被完满地填补了。
      在那最圆满的一刻,她睁开眼,看着他。她要牢记他此时面孔,因为她本能地知道,他们怕是没有下一次了:他显得那样痛苦,又那样满足,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合着,反复叫着两个字,显然不是她的名字。
      “很好。”她心道。一切,都沉没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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