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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漩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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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自己叹息的声音,却还是走过心酸的一站,走过无奈的一站,走过悲伤的一站——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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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八月份的海风还没有把江州的热气吹散的时候,台风即将登陆的红色预警就已经在各个电视台开始了轰炸。
深蓝色的海面被热带的风卷起一股漩涡,顺时针旋转,夹杂着海水特有的腥潮向大陆席卷而来。风声开始有些呜咽,像动物的哀嚎。
魏延戴上卫衣的帽子,从口袋里拿出耳机塞住了耳朵。还没有到傍晚,天色已经阴沉下来,强弩之末的热气终于溃不成军。草丛里安静得没有一声虫鸣。
魏延裹紧校服,脸被风割得生疼。当他终于捱到了小区时,唯一伫立的三栋楼黑漆漆一片,只有值班室里灯火通明。值班室的张大爷一身绿色军大衣,戴着老花镜正翻看着一本书。
张大爷是普通的工人,长着和千千万万的人相似的脸,眼睛混浊黯淡,面容苍老。但他的笑容很慈祥,他每次笑起来露出法令纹的脸就像风干的红枣皮。
张大爷干了一辈子苦力工,勤恳朴素。他是孤寡老人,年至耄耋,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孩子,他喜欢孩子。他把抽屉里放满零食,放学的孩子会叽叽喳喳地跑到值班室围着他叫“爷爷”。
魏延上前敲敲窗户,张大爷放下那本古董样的纪念册,推开门道:“哎,是延延啊,快进来孩子。”
魏延低头看了看纪念册,上面被揭开的一页左上角的照片上是一个笑魇如花的年轻女子,她穿着民国时期的学生装,头发绑成两个麻花辫,手里拿着一束栀子花。
张大爷把老花镜取下来用纸巾擦了擦,笑道:“年纪一大脑子也不灵泛了,有时候睡着睡着就梦到了年轻的时候……”
战火连天的时候,活下去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求。人的生命在炮弹面前渺小地如沧海一粟,转瞬即逝。脆弱的意志难以支撑快要崩溃的精神,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还活着,有的人生不如死。死亡不需要理由,活着却需要一个信仰,最后带入坟墓。现在的生命依旧很渺小。
魏延回到家时,客厅里的灯还亮着,一个小孩子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写着作业。灯光昏黄也没有掩盖孩子精致漂亮的眉眼,白皙的皮肤在灯光下仿佛铺上了一层釉彩,泛着柔和的光芒。
孩子看到魏延进来,眼睛瞬间亮了,他丢掉手中的笔光着脚丫朝魏延扑过去:“哥哥。”孩子闻着魏延身上熟悉的味道,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脖颈处蹭了蹭:“哥哥,你回来了。”
魏延淡淡应了一声,将孩子推到沙发上,面无表情道:“我去做饭,要吃什么?”
孩子突然被推开,眼里流露出惶然,他小心翼翼地搓着脚丫,拿眼角悄悄瞄着他哥哥,喏喏地不敢说话。
魏延心情很烦躁,他的眉头在孩子听到轰轰隆隆的雷声尖叫着扑到他怀里时皱成了“川”字,他将手放到孩子背上想要推开,却感受到隔着衣料冰凉的体温和瑟瑟发抖的惶恐。他的手僵住,最终妥协似的轻轻拍了拍,声音温柔地低沉下来:“别怕,哥哥在。”
他怀里的只是一个孩子,无论如何,稚子无辜。
像是郑重的承诺般,孩子安静下来,不由得抬头看向魏延,干净紧绷的下颔,平时冷漠的侧脸此时被灯光渲染得柔和温暖许多,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睛,遮在了隐形里。孩子心里突如其来地衍生出一种悸动的情绪,心跳陌生而狂躁。
到夜里雨慢慢停了,不多时月光就照进了卧室,停留在床前。魏延睡不着,他转过头看到钻进他怀里睡得香甜的孩子,孩子脸上笼罩着月光,粉红的嘴巴微微张开,无意识地舔着魏延的脖子,口水啪嗒啪嗒滴在枕头上。
魏延伸手搂住孩子,在他头顶的发旋上轻轻吻了一下。
他们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慰藉和依靠,他们是身体里流淌着同样血脉的兄弟。
他的弟弟—魏之年。
………
下午5:23分 江州市公安局
天色阴沉得厉害,压抑地人心里十分沉闷。白亦洲皱着眉推开办公室的门,含着怒气的推门声被突然而至的雷雨声盖了过去。
跟在白亦洲身后的小民警唾沫横飞:“白队,我知道这样不合理,但是教育厅那边已经把人派下来了,毕竟她是领导,您是聪明人,应该权衡利弊……”
他喋喋不休,嘴像安了炮弹,说话不经过大脑,他的手大喇喇地插在裤兜里,眼角上挑。
白亦洲沉默不语,只是脸色有些阴沉。
傅思明从一堆资料里抬起头,用颧骨的肌肉将眼镜拱到鼻梁上,脸上表情略显狰狞恐怖。他看到白亦洲推门进来,连忙吸溜着泡面坐转椅滑过来:“白队,有一个不好的消息,老周打电话过来说上面下了命令…?”他后半截话卡在了嗓子里。
白亦洲用食指和拇指转着一支派克钢笔,八风不动地坐下来:“我知道。”他将笔转向小民警,笔尖渗出墨水,滴在他的指甲盖上。
傅思明一嘴泡面,闻言愣住。他看到白亦洲身后的小警察,这个警察的面容过于年轻,身上带着一股痞气,头发嚣张地竖立着。小警察在办公室四处观望,然后察觉到傅思明审视他的视线,露出一个坏笑,顺便吹了口哨,活脱脱一个流氓。
傅思明知道他,恒远派出所所长的外甥—栗沅檬。这孩子从小就是不学好,头发染成五颜六色,像开了染房,胳膊上纹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纹身,整天拎着啤酒瓶在街上乱窜,爱扯女生的发箍。街坊邻居都知道派出所所长的外甥是个不学无术的混混。
为此他舅舅没少提着警棍满街撵他:“你个小兔崽子给我站住!是不是你用鞭炮把张大娘家的狗的脑门子给嘣秃了,调戏王婶家的闺女嘲笑刘老师的儿子,你胆子肥了吧看我不教训你!”
栗沅檬在派出所待的时间比在家还多,他看着墙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红字条幅经过了十几年的岁月沧桑,他喝着派出所总是一股霉味的铁观音,他知道他舅舅表面正派,背地里不修边幅。
后来他光荣地成为一名警察。
傅思明不悦道:“你来干什么?”
栗沅檬双手插兜,坏坏笑道:“我来提前参观一下我以后将要工作的地方,这个办公室会有我的一席之地。”
傅思明被气笑了,“你没睡醒呢吧,上次就是你不听指挥一意孤行导致人贩子逃跑,没把你开除就不错了,你还想进刑侦队?恭喜你,你早就被淘汰了。哪凉快哪待着去。”
栗沅檬脸上的坏笑凝固住,他直直地看着傅思明的眼睛,正色道:“我知道你们嫌弃我的出身,觉得我什么任务都不能完成,但是我会证明我的能力,改变你们心中的成见。白队,我想要常斐的档案。”
白亦洲手指有节奏地叩着办公桌,仿佛置身在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音乐世界,对外界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他在转椅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道:“理由。”
“他是混混,只有我能抓到他。”
白亦洲从转椅里坐起身,淡淡道:“沅檬,抓逃犯不是一场游戏,而是生死角逐,你觉得你在角逐中是一个猎人,但或许在他人眼中你只是猎物。”
“我知道,白队。你们的处事作风按照正经的警察思维,但是你们不了解混混的世界,我了解,我知道他们有什么没有什么,需要什么,我会抓到他。”
常斐的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从左上角的额头处划过左眼到直挺的鼻梁一路蜿蜒到右脸的酒窝,五官立体凌厉,眼睛死死盯视前方,带着一股狠劲和戾气,看的人心生怯意。
傅思明将档案扔进栗沅檬怀里,心想真他妈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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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关上电脑的页面,伸了伸懒腰。办公室里一片安静,他才发现人都走光了,周围的一切不知什么时候融入了黑暗里,只有电脑屏幕幽幽地散发着蓝光,屏幕右下角显示着—下午6:30分。
办公室的窗户上安装着简易的塑料帘子,表面肮脏污浊。他拉开帘子,外面已经黑了,雨下的很大,伴随着轰轰隆隆的雷声。
他懊恼地踢了踢桌子,随即龇牙咧嘴地弯腰捂住脚脖子。闪电照亮他半边脸,照亮桌子上的电脑wps页面刚刚出现的消息,但是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按了关机键,然后屋子里陷入黑色的沉默。
突然他顿住,他的眼睛余光在闪电即将消失的瞬间看到一个东西,静静伫立在寒冷的雨中。
从轮廓看,似乎是一个人。
雷雨的原因,办公楼下面一条街的路灯都坏了,天地仿佛处于一片混沌。他揉揉眼睛,累了一天,或许是他看错了。
他转身准备拉上窗帘离开,然后身影僵住,血液倒流,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窗外路灯下的人影,他没有看错。路灯下站着一个人,他看不清那人的脸,那个人的脸处在阴影中,但他能感觉到在闪电来临之际,那个人抬起了头。
他减轻了呼吸声,或许这只是一个幻觉,他想,因为他的大脑皮层不眠不休地处于工作中,形成了条件反射的记忆,他可能是太累了,就好像他每次做噩梦都会梦到绳子紧紧缠绕着他的脖子,勒得他无法呼吸,然后他醒来发现是他的猫的尾巴。他想起了他的猫,那只猫胃口很大,只吃进口的猫粮,还会抓伤他的脸……他的猫或许饿了正蹲在门口等着他,他应该赶快回去。
离办公楼不远处的公交站牌还有最后一路公交车,就在七点之前,他还能赶上。
他心跳有些快,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在担心什么,脚下的阶梯转得他有些眩晕,他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昏暗寂静的楼道里传出回声。募地,他停下脚步,顾不上喘气紧紧屏住呼吸,他听到了奇怪的,不属于他的声音。
“啪嗒啪嗒”
很低沉的脚步声,正缓慢平稳地从下面一步一步往上面走。楼道里弥漫着一股咸潮的味道,像是台风卷起的海浪,他嗅了嗅,在咸潮中他似乎闻到了腥甜味。
脚步声停在了楼梯的拐角处,和他站立的地方只差一层。他僵直着身体,汗毛直立,直觉告诉他,脚步声的主人就是刚刚站在路灯下的人,他听不到呼吸声,紧靠着墙在黑暗中睁大眼睛。
他的背部贴到一个凹凸不平的东西,他猛地想起那是楼道里电灯的开关。那是种功率很小的灯泡,而且电力不稳,就像一个叽叽喳喳的孩子,整日灰头土脸,遇到危险就缩起来闷声不吭。
平时他很讨厌这个灯,但现在他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他哆嗦着伸手,“啪”按下开关。
灯听话地亮了,没有噼里啪啦乱闪。
他的瞳孔中倒影出一个影子,黑色的影子,静静站在下一层台阶处。他看到影子手里拿着一个奇怪的东西,细长的金属圆环,圆环中间有细细密密的锯齿,另一边是缠绕着铁链的管状物。
他听到那影子轻柔地道:"Pentru tine tine Sa-ti dau un , dar dar cel mai de pret dar fara nici un ban ban ."
"Numai pentru tine. "
那人抬起脚往台阶上走,依旧是平稳低沉的脚步声,伴随着布料在地上摩擦的声音。他看到那人的影子仍站在原地,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嗓子像破败的拉风箱,呼哧呼哧地漏气,手脚冰凉—因为他发现一件可怕的事,他看到的“影子”,是一滩干涸暗沉的血迹。
当那个人走到他面前时,他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有点像他煎的鸡蛋。每次他煎鸡蛋,他的猫总是露出温柔的神情,在他的脚边蹭来蹭去,用曾经他睡觉打呼噜而勒住他脖子的尾巴圈住他的脚踝,只有在这个时候,它才像一只猫。他弯下腰抚摸猫背上的毛,猫就会满足地仰起头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然后他的煎蛋就会糊。
或许是这种焦糊味带给他一种异样的温暖,他脑子里紧绷的神经得到放松,他张了张嘴:“你好…?”他的声音沙哑干燥。他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没有人回答他。
“嘘。”那人把食指竖在嘴唇上,“你听到没有?”
他不由自主地侧起耳朵倾听,有一丝风呜咽的声音,还夹杂着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跳:“什么?”
“传颂的歌声,”那人笑道,他的唇极其苍白,像画在脸上的面具,“月光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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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匀用脚踢开刑侦队办公室的门,他裹着风卷进来,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滑下来,褐色的卷毛被风刮得东倒西歪,湿淋淋地贴在额头上,脸冻得发青,他缩在羊驼色大衣里,衣领高高竖起遮住下巴,乍一看像别里科夫。
他一进来就嘟囔道:“上帝,天气真冷,北极企鹅应该很愿意来这里和我共享晚餐,哦这鬼天气,我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天气跑到那么偏僻的教堂和一个狗屁不懂的犹太人讨论耶稣,见鬼了。”
但尽管他嘴里嚷嚷着冷,并且嘴唇冻得发白,他还是把自己唯一用来保暖的大衣脱下来扔到一边,为了给办公室唯一的女性展现自己性感的腹肌。
但办公室唯一的女性汝眉对比并不感兴趣,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她坐在桌前对着镜子涂着口红,她要在七点见约会的爱人:“看来耶稣并没有教会你绅士风度和理智,而且看样子你并不崇敬上帝。吴越呢?”
“今天周三,他回去了。”周匀道,他正了正色:“那所教堂里只有两三个外国的孩子。我调查了一下,其他孩子原本都是孤儿院的,前年孤儿院院长过世,一个华侨企业家接管了孤儿院,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孤儿院资金补助缺乏,险些破产……后来一个美国人给孤儿院捐了一笔钱,并在旁边建了一座教堂,教孩子信奉基督……白队?”
白亦洲接了杯速溶咖啡,他皱眉喝了口,味道淡得像兑了洗衣粉,“你不用去盯着教堂了,我派冯远征去,你有其他的任务要做。”
周匀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他兴奋道:“白队,今天你生日,我们不谈工作,你要请客吃饭唱K!”
夜晚7:12分 玫瑰天堂
包间里鬼哭狼嚎,群魔乱舞。白亦洲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喝着威士忌,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食道,头有些眩晕感,他看着台上一群拿着麦克风又唱又跳的手下,又喝了一口酒。当警察很累,他们要无时无刻保持着高度集中的状态,难以放松和休息,他们站在道德和法律的前线,维护着治安和秩序,他们不能怯懦,不能流泪,不能放弃,不能后退。
但最起码这一刻,他们能为自己点一首歌,给自己敬一杯酒,今晚的时间虽短,但属于他们自己,今晚过后,他们就要为别人而存在。
他的手机响了,是吴越打来的。包间里安静下来,所有人看着白亦洲接听手机。
“白队,”吴越的声音有些焦急凝重,“出事了,有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