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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因为隔着桔梗花图案的窗帘,室内的光线依然黯淡。
      在一线一线的阳光中,每一颗悬浮的灰尘都被清晰地映出,它们的姿态显得如此镇静而从容。
      我坐在沙发上,背脊依旧挺直,头却低垂着,让长发替我遮挡住阳光。悲伤如潮水一般涌上来,我艰难地喘息着,用力抓住风衣的襟角,拼命抵抗这一刻的脆弱。
      屋外响起喇叭声。
      是父亲在催我。
      我必须面对他,无可逃避。
      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用唇彩遮盖住没有血色的唇,走出门时我举手戴上了墨镜──权当是阳光太刺眼了吧。锁上门时,我觉得有些什麽是我失去的了。这扇门隔开了过去与现在,我,可是他们唯一的交集?
      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替我打开车门──如果他脸部线条不是那麽冷硬的话,应当是个相当英俊的人。
      车驶向机场。
      路面泛着凄冷的白光。
      父亲向我介绍他身旁的老人,他道∶“罂粟,这位是苏先生。”
      我冷淡地点头为礼。
      苏先生和气地对我笑了笑。他的身材还保持着年轻时那种轻捷的体态,目光敏锐而明亮。
      副驾驶位上那个漂亮又爱笑的少年回过头来,好奇地问我∶“你叫罂粟?好奇怪的名字啊。”
      在他们心中,罂粟的代名词就是罪恶和堕落。可罂粟也只是一种植物罢了,它的本质远比人类来得沉静、洁净。
      罂粟是无辜的。
      见我不答话,那少年便笑笑,道∶“我叫阮诚。不过,很多人都叫我极乐鸟。他是应子桐。”说着用手拍了拍正在驾车的那个年轻人的肩膀。
      我依然冷冷的没有表情。
      阮诚有些没趣,揉揉鼻子,回过头去吹起了口哨。
      车在平直的公路上行驶得又快又稳,我渐渐恢复了平静。
      “罂粟,我走了之后,苏先生会替我照顾你。”父亲说。
      我偏过头去看车窗外面。
      “苏先生会保护你,你什麽事都不必瞒他。因为,苏先生是┅┅是射手座G区的负责人。”
      我猛然转头,震惊地看着父亲。
      射手座?!
      我吸了口气。父亲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他要射手座来保护我?
      射手座,国际上有名的特务组织,与美国的十九军团并称“黑白战神”,与国际刑警关系密切,是最可怕的□□清洁工。
      射手座组织分十二区,分别以英文字母中的A到L十二个字母为代号;每区又分五组,以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为代号,其中以M──middle组负责人为本区总负责人。其组织十分严密,成员不乏各地精英奇才,行动神出鬼没,常以非常手段解决问题。
      在本地,射手座G区M组与十九军团第六军、老资格的非常帮、新崛起的纵横天下帮为四大巨头,在□□上维持了一种奇妙的平衡,形成了地下秩序。
      四大巨头中,非常帮土生土长,禀承中国绿林传统,作风老派;而纵横天下帮却前卫且尖锐,两派矛盾重重,危机四伏。十九军团总部设在美国,触角却已伸到亚欧各地,显然有称霸世界的野心。而射手座与他们都不同,它一直都与恶势力做对,致力于抑制、瓦解、改造各个□□。
      可以说,射手座是代表所谓正义的。
      而我,我只是一名杀手,不隶属于任何帮派。按照射手座一贯的作风,我会被他们秘密处决或是交押警方。而父亲居然要我按受射手座的保护!
      他分明是想借此逼我收手。
      避开我的目光,父亲沉声道∶“你,还是帮射手座做些有益于社会的事吧。不要等年纪大了才知道后悔。”
      我还不知道父亲也懂什麽叫做“后悔”呢。
      苏先生道∶“罂粟,我看过你的资料,你下手的对象都是社会败类,死不足惜,但是你毕竟还是触犯了法律。如果加入射手座,帮助警方处理案件,你不仅有更大的空间发挥,而且可以漂白──从前那些案子警方会永不过问。你也知道我们的宗旨和方式,与你的作为并无抵触,而且还能让你的行动对社会产生更大更有利的影响。我们也很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
      “总之,”我打断他的话,“是让我服务于社会,对吧?可惜,我没那麽高的责任心与正义感。我杀人只是为了钱,不见得与你们不抵触。我看我们并无合作的必要和可能。”
      阮诚和应子桐都惊异地回头看我,大概他们还从没见过像我这麽不识抬举的人吧。
      “罂粟!”父亲责备地叫。
      “我自己的事自己决定。”我冷然道。
      父亲痛苦地闭了闭眼睛,缓声道∶“你才十七岁,尚未成年,很多事你还不知道怎麽做才是对的。”
      我冷笑一声,年龄又能代表什麽?
      苏先生倒来打圆场道∶“算啦,老孟,现在的孩子有主见也有能力,可不像咱们年轻的时候,要跟在前辈后面亦步亦趋。喏,阿诚还不是年纪小小就出来闯,现在也已独挡一面了。”
      阮诚笑道∶“苏先生,您别糗我了,我哪成啊。”
      苏先生哈哈一笑,拍拍父亲的手,道∶“孩子有个性也没什麽不好。我看罂粟这孩子很聪明,知道如何保护自己,虽不见得能与我们合作,却也不会有什麽冲突。你放心,她的事我会放在心上。”
      父亲叹了口气,道∶“她少的是处世的大智。唉,只好拜托你了。”
      到了机场,阮诚殷勤地替父亲提行李,陪父亲和苏先生一起去候机室。我坐在车里没动。父亲几次停下来,却都没有回头。
      应子桐从后视镜里看着我,突然道∶“你恨孟先生?”
      “┅┅他是我父亲。”
      “那你为什麽杵逆他?为什麽要让他担心你?孟先生要离开一段日子,不知道你的安全是否有保障,他是不会安心的。”
      “有什麽关系?安不安心,他也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应子桐呆了半晌才道∶“你知道了?”
      是的。父亲的肺癌不会让他支持太久了,他此行就是为了寻找一处可以安静死去的地方,就让江湖上把神偷铁蝴蝶的失踪当成传奇。他从没告诉过我他的病情和打算,可我知道。
      我闭上眼睛。
      九年前,妈妈在警局的拘留室内自杀;九年后,父亲就要作出同样的选择──他的个性是不会允许自己在病痛中衰老死亡的,他不愿被任何事情征服,无论是女人还是命运,他总要把主控权抓在自己手里,他要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死。有点自欺欺人的意味。
      我不想在父亲的面前哭,正如我从不曾在妈妈的墓前流过泪。
      “既然你什麽都知道,为什麽还要这麽做?”
      “你有什麽资格质问我?!”我控制不住地叫,隐瞒不住自己声音颤抖。
      应子桐闭上了嘴。
      一架波音747从我们头顶的高空飞过。
      再见了,父亲,我们还是会见面的,在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地方。也许那一天并不遥远。
      我走下车,应子桐拦住我∶“不等苏先生回来了吗?”
      “有这个必要吗?”我无视他的神情,径自上了一辆计程车回家。
      回到住了近四年的房子,感觉忽然很不同。我在外面默立了许久,仿佛是第一次看到它一样陌生。
      我好像又看见安逸在对我微笑,憔悴的容颜却有着生命最最真的光彩。是他那令人安定的微笑让父亲和我选择了他的房子作为流浪的驿所,而且意外地住了这麽久。
      安逸,他是不同的。有他在的地方,我永远都会觉得安定。
      循着记忆,我终于走回到现在。
      我躺在地板上,空寂缓慢地游了上来,湮没了我。
      这里好静啊,静得可以听见血液的流动、心脏的律动,和我心底的号哭。
      我是罂粟,一株植物。
      有谁听到过植物的哭泣?
      有谁了解植物在承受些什麽?
      有谁明白植物的喜怒哀愁?
      我,我不是为父亲将死而悲伤。死亡是生命依归的方向,我早已懂得无人能逃避这一结果。
      我只是为父亲本身感到难过∶他心中有太多牵挂,去的时候是不会平静的。他流放了自己,作为对自己不羁的一生的终结。但这仅仅是出于他对自己理念的一贯坚持。
      可怜的父亲。
      他没意识到自己已然偏离了从前的生存方式,他已做不到放浪不羁洒脱来去,他有了牵绊,是我。可父亲还以为自己永远都年轻,永远是那个看淡生死笑傲红尘的江湖浪子。
      江湖子弟江湖老。江湖不过是文人的梦呓,世上本没有江湖,只有一个又一个把自己催眠的人在作一出自己尚不觉得是滑稽剧的戏。
      我是为父亲的偏离而痛苦,更是为他扭曲自己偏离后的本质而痛苦。
      可怜的父亲!
      我紧闭着眼睛,什麽都不去想,却办不到。
      时间在死一样的沉静中流过,这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我一个,有种莫名其妙的安慰和孤独的恐惧充斥我的周围。

      CALL机的响声打破了沉寂,是SAM在找我。
      SAM是我的经济人,他从我的酬劳中抽取百分之三十作佣金。我也不知道这样是否合理,不过都无所谓。
      和SAM相识是在一家餐厅,那年我十四岁,父亲有事先走,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一个长着兔子一样的红眼睛的男人对我作出种种恶心的暗示,我就在厕所里把追踪而来的他用瑞士军刀割断了喉咙。就是这时候,我遇见了SAM. SAM看着我的那种眼神我一辈子都不会忘∶那双楚致的黑眸里闪动的居然是悲悯的光芒。

      走进三生石茶艺屋,我又看见SAM楚致的眸。
      SAM坐在靠窗的老位子上,阳光落在他的头发上,笼罩着一层金色的光晕。
      除了清水我不喝别的饮料,可是我喜欢闻茶香。坐在SAM对面,握着他为我斟的茶,热量从掌心透进来,茶香暖暖地随呼吸沁入心脾。
      没有交谈。
      我和SAM之间的世界仿佛是一间失音的玻璃屋,没有声音也就没有了一切多余的东西。
      茶香渐渐淡了,我放下茶杯,拿起放在桌上的一个纸袋离开。
      我慢慢地走着路,让平静的感觉延续。
      “罂粟?”一辆从我身旁经过的车放慢了速度,应子桐从车窗探出头,“你去哪里?我送你。”
      我不回答,他不再问,也不加速离开,就这麽跟在我旁边。
      不喜欢被人干扰,我走进一家咖啡屋,一直坐到华灯初上。
      出来时,我不禁一怔,车还停在门前,雨刷下夹着十几张罚单。应子桐倚着一根灯柱,他弹开手中的烟蒂,忍耐地道:“我送你回家吧。”
      拒绝反而成了逃避。我上了车。
      应子桐专心地驾驶,脸上没有表情。看着他好看的侧脸,我忽然很想知道这冷酷的面具下隐藏着什麽。是否如地壳下翻滚着炽热的岩浆?还是如同冰层下汹涌着狂暴的海浪?
      观察了片刻,我习惯地转头看车外。
      夜幕下,灯海流溢着都市特有的璀璨。
      到了家,应子桐站在车头前看着我走上台阶去开门。“罂粟!”他突然开口叫住我,车灯在他身后打出的白光使他的轮廓仿若天使般炫目。“别伤害自己。”他说。
      我走回他面前,仰起头,他太高了。
      从他眼底我看到了什麽?那麽热切的,那麽挣扎的,那麽迷乱的,那麽不确定的┅┅爱恋!
      在我探究的目光下,应子桐的呼吸变得不均匀了,他想走。
      我捉住他的手臂,踮起脚,把唇覆上他的。我的指尖感觉到他手臂上的肌肉陡然绷紧,他全身都僵硬了。
      不等他从惊骇中反应过来,我已离开。
      背靠在门上,我用指尖碰碰自己的唇,其实我和应子桐一样被我自己给骇住了。我居然会吻他?吻应子桐?只是两片嘴唇轻巧而短促的一个碰触啊,我到底是怎麽做的?
      回忆不起任何细节,甚至想不起他的唇是什麽样的温度,是不是含着淡淡的烟味┅┅走到窗前,我拔开一缝窗帘向外看去,应子桐还站在原处,低着头。
      滑坐在地上,我抱住膝盖,就像受伤的植物蜷起了叶片。

      岳海明,男,生于六六年七月二十一日,身高一百八十二公分,体重七十六公斤。经营汽车装配业,与某走私集团过从甚密,涉嫌走私及洗黑钱,是警方密切关注的人物。
      此人曾服役于特种部队,后因腰部受伤退役。为人谨慎,多疑。
      SAM给我的资料中还包括了岳海明的住宅与公司的平面图。照片上的岳海明比实际年龄更年轻,身体结实,目光机警。
      记住资料后,文件被我烧成了灰。
      今天一早就开始下雨,冲刷得街道上干干净净,空气也格外清爽。我把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走路,让雨点扑打在脸上,鼻子嗅着带点腥味但却令人愉快的雨味。
      岳海明的公司在环宇大厦十一楼。
      我站在环宇大厦对面街的站牌下,看着岳海明的车驶入地下停车场,九点差一刻,很守时。
      “HI!罂粟!”阮诚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个人淋雨可没什麽情趣哦。”
      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我转身欲走。
      “喂,喂,”阮诚追上来,“淋太久雨会生病的,你脸色不太好啊。”
      “诚哥,”几个流里流气的少年经过,一看见阮诚便都毕恭毕敬地叫他。瞅瞅我,又问∶“大嫂吗?很正点哦。”
      只那麽一秒钟,阮诚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邪邪地一笑,在那个讲话的少年脸上轻轻打了一巴掌,道∶“快滚,别碍事。”
      那几个少年嘻笑着跑了开去。
      很奇怪的,原本阮诚是一身清洁爽白的气息,像一方洗干净的大毛巾般舒服,现在却陡然充满了古惑气息。
      明知阮诚是射手座的人,这麽演戏一定是另有目的,我仍是吓了一跳。这种伪装的本事实在太高超了,他连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就能变得彻彻底底,绝对让人以为他就是他所伪装出来的那种人。
      等那几个少年走远了,阮诚就又是阮诚了。“昨晚子桐回去得很晚。”看看我的脸色,他低低地道∶“子桐是个好人,惯于用冷酷的外表保护自己,其实感情丰富且脆弱。如果他爱了,一定会很投入──也许会连自己整个生命都投进去。”
      他眼中一丝丝埋怨。是怨谁呢?
      见我毫无反应,阮诚有点着急∶“子桐他┅┅爱上你了。”
      “他说的?”
      “不是。可他看你的眼神┅┅他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看过女孩子。”
      “那又如何?”
      “┅┅没什麽。”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我扮作警察在环宇大厦前巡逻。
      我慢慢地踱着步,看见岳海明在两名保镖的陪同下走出大厦,等人把他的车开出来。
      我把手探向腰间,指尖触到了枪柄┅┅“姐姐,”一个清脆的童音响起,一个小女孩在我面前,嗲嗲地叫着,“丫丫衣服脏啦。”
      她胸口的衣服上有一大片冰淇淋的污渍,小脸小手上也都是。小女孩无限依赖又信任地望着我,乌溜溜的黑眼睛纯真得叫人心疼。
      岳海明也向这边看过来。我掏出手帕,弯下腰来给小女孩子擦拭,小女孩甜甜地笑了。
      车来了,一名保镖打开车门,岳海明坐进车里。我拍拍小女孩的脸,柔声道∶“乖,回家去吧。”
      小女孩听话地走开了,我拔出枪,一枪击中正准备上车的一名保镖的右肩,他身子向后一仰,第二枪命中他头部。
      枪声一响,街上立刻慌乱嘈杂起来。
      已坐上驾驶位的保镖立刻发动汽车,加速向我撞了过来。我抬起手臂,连开两枪,然后一纵身向旁跃开,接着一个侧滚缓解冲力,汽车擦着我的身体撞了过去。
      第一枪击碎了玻璃,第二枪从第一枪的弹孔射进去击中了那名保镖。车子发出极刺耳的声音撞全了路边的邮筒,接着撞在墙上。
      我迅速跑到岳海明那一边,举枪──没人?
      “呀!”岳海明大喝一声,猛然从另一面飞身跃过车顶,一脚踢飞了我手中的枪。
      手腕一阵剧痛,我在岳海明凛厉的攻势下连连后退。他半边脸上血肉模糊,那是方才撞车的结果。
      被岳海明一脚踢中小腹,我痛得几乎呕了出来,倒退几步,避开他迎面打来的一拳,我单手一撑地,一个筋斗折向他身后。岳海明疾疾转身,但他腰部的旧伤使他还是慢了半步,我一脚踢在他脸上,岳海明捂住脸踉跄了一下。我抽出匕首,矮身刺中他的大腿。
      岳海明痛叫一声,转身向我挥拳打来。我低头冲进他胸前空门,举刀在他第七、八根肋骨之间刺了进去。
      接连刺了数下,血如泉涌喷在我身上。警笛声已经近了,有几个巡逻警察正冲过来。我挣开岳海明钢圈一样箍住我的手臂,他的一只手还死死抓住我的肓头,挣也挣不脱。我一刀砍下他的手,一边逃一边把断手从肩上扯下来。
      拾起落在地上的枪,我跳上早藏好的机车向一条小路开去。警车在我身后紧追不舍,我专向狭窄的小巷穿插,在其中一个路口甩掉了警察,我把机车推到一堆垃圾桶后面,用垃圾袋盖住它,然后脱下外面的警服,露出里面的牛仔短裤和T恤衫。
      我跑上旁边的小旅馆。警察在下面搜索,我已在预先订好的房间的窗户顺着水管爬到另一面的街道上。才走了几步,已有警察追过来,我不慌不忙地与他们擦肩而过,而后走进一家时装店买了套衣服换上。外面又开始下雨。
      坐计程车到复兴路,再换车去兴中路,步行二十分钟后,再搭公车回家。
      终于结束了。
      我洗了一个澡,将所有的窗都打开,让风雨充斥整栋房子。
      我蜷缩在沙发上,任自己一点一点冰冻。
      这次行动不太顺利,我迟钝了很多呢。
      “叮咚┅┅叮咚┅┅”
      门铃响了很久,我才赤着脚去开门。
      应子桐站在门口,神色憔悴,他的眸子很深很深。我有些晕眩,将浴袍拉拢了些,遮住了肩上的青肿和紫色的指痕,握枪的左手一直都藏在浴袍里面。
      慢慢地,应子桐抬起一只手,似是想抚摸我的脸,但只轻触了一下我的头发便颓然放下。
      像下定了什麽决心一样,他坚决地转身离开,不曾回头。
      我呆怔了半晌才关上门,掀亮所有的灯,开始用心地刷洗房子的每一个角落。手上的皮肤都洗破了,手指被泡得发白发皱,一直到翌日下午我洗完了所有的衣服、床单、窗?、桌布,甚至餐巾。还擦完了所有的地板和玻璃。
      厨房餐桌上的小鱼缸换了清水,里面养着几颗雨花石,可是没有鱼。我没有必要囚禁另一个生命。
      客厅的水晶杯里盛着干花,窗台上有台湾竹,墙上吊着一盆吊兰。
      连洗手间的抽手马桶我都用酒精点火烧了一遍,彻底清毒。
      餐具只留下我自己的那一份,其余的都扔掉了。
      最后拖出去的是父亲的床。
      把父亲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都洗去了,我已经累得筋疲力尽。
      躺倒在沙发上,我睁天眼睛看着天花板。屋子里没有了父亲的气味,好像一直是我自己在这里生活似的。
      从今以后,我是真的一个人了。
      抵抗不住疲倦,我陷入了梦的深渊。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浑身发烫,周身疼痛,四肢无力,却又从骨子里觉得冷。
      我病了。

      走进安逸的诊室,听到音箱里流出的轻灵的音乐,看见墙边的水族箱里彩色的热带鱼在水草与珊瑚礁之间穿梭,便再次感受到那种令人平静和放松的氛围。
      安逸在的地方,总是这样。
      安逸今年二十八岁,是急诊室的全科医生。
      我的病其实还用不着看急诊,可是我已经习惯了在生病的时候依赖安逸。──安逸是唯一一个我愿意依靠的人,父亲还会把我出卖给射手座,安逸却永远不会背叛我。
      给我做完检查,安逸叫护士给我做皮试。
      那个柳眉细眼的护士看见我摘下手套的手,吃惊地倒吸了口气,安逸敏感地瞥了我一眼,吩咐她出去做事,自己来给我打针。
      我的手,右手是暖玉一样的莹美无暇,左手却伤疤累叠,丑陋可怖。任谁见这样两只手长在同一个人身上,都会大吃一惊的。
      做完皮试,安逸斜靠在桌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个子很高,体态修长,白色院服里是一件浅蓝色的细条纹衬衫,显得他纤尘不泄,干净到我有种需仰视的错觉。
      “听说孟先生走了?”安逸问。
      “是你给他做的诊断吗?”我反问。
      “不,是金舒拉,他是癌症专家。”安逸看了看皮试的结果,给我打了一针,又说,“别忘了还有几针要打,回去要按时吃药。记住是吃了饭才吃药,不是光吃药就不用吃饭了。”
      我笑了笑。
      在他的办公桌上,有一张照片,是他与双生的姐姐安娴的合影。
      照片上的安娴高雅美丽,一双绝美的眸子能倾倒一座城堡。安逸的眼睛也很漂亮,但他总把它们隐藏在镜片后面,尽管他的视力正常。
      我看着照片,不想走。
      安逸微笑地看着我,道∶“一起吃午饭好吗?我就快下班了。”
      “好。我在楼下等你。”

      草坪上有些病人在家人或是护士的扶持下散步,可我只看见了那个玩皮球的小男孩,耳中也只听见他快活的笑声。
      小男孩有一张圆圆的小脸,咧开的嘴里缺了颗门牙,单眼皮的小眼睛像小黑豆子一样,一笑就眯成了一条缝。他追着皮球到处跑,有时还会绊上一跤,他就抱着球在地上打着滚大笑不止。
      皮球一直滚到我脚边,我拾起来递给跑过来的小男孩。小孩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又很天真的问我∶“姐姐,你好漂亮,比我妈咪还要漂亮。我可不可以亲亲你?”
      不太习惯被人这麽亲昵地要求,我稍稍向前倾着身子,让他在我脸上亲了亲。小孩快活地跑回护士身边,远远地还向我甜甜地笑着,好像他刚刚吃了一块天下最甜的糖。
      孩子的亲吻带着股你香,仿佛有种鲜活的能量,让我身上不是那麽寒冷了。
      “我们走吧。”安逸说。他已在旁边站了一会儿,看见了一切,也注意到我舒展开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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