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落雪花即将崩溃》海港空间站

43、XXXXXX

　　青年董一身体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黑色的眸子顿时紧紧聚焦在副驾驶的时思身上。“嗯……”时思浅浅地沉吟了一声，随即侧过了头。

　　他那双明亮的眸子认真地注视着董一，好像在仔细观察他，片刻之后，他围巾下的嘴巴轻轻地动了动，发出了董一格外熟悉的，温柔又清朗的声音。

　　“你太年轻了。”他说，“像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周围环境过多强调某一件事，会形成极为强烈的心理暗示。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你并不希望，事情也有很大的可能性朝那个方向发展。”

　　“你要做的，不是这种所谓的‘赎罪’和‘证明自己’，”他的语气带着与十年后一模一样的肯定和信任，令人有莫名的安全感，“而是从这个环境里跳出来，去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不害怕。我从来都没有害怕过。”金杯车的后方，时思突然开口了。他注视着身旁的董一，看着董一怔怔地望着车座前方时思的背影，眼中流露出温和的哀伤。

　　“然而你从来都不相信这一点，也从来不敢认真地听我的话。”

　　董一缓缓地将目光移回时思身上。“太晚了。”他颓然地说，用手按住了胸膛。在其中无尽的酸楚中，他依然能感受到子弹贯穿后的剧烈疼痛，以及生命从自己的躯体里逐渐流逝的感觉。

　　“不过，”前排的时思隔着围巾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继续说道，“现在对你说寻找人生意义这种事，还有点太早了。你是不是辍学了？在你这个年纪，挣钱并不是最重要的事。首先还是要读书。”

　　“我哪里有钱读书。”董一无所谓地笑道，“我现在这样，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

　　“学费并不贵，也可以申请奖学金。”时思眨眼，弯弯的睫毛似乎挂着笑，“再说了，我也会帮你的。”

　　“你是大富豪吗？这么有钱？还资助辍学儿童。”董一说。

　　“虽然不是富豪，但办法总是有的。”时思十分坚定地说，“总之像你这种小孩子，这个时候应该在家里写作业，而不是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开车。”

　　“我没有钱。”董一笑着说，“即使你真的神通广大，让我上成了学，我也得半夜出来开车挣生活费的。”

　　时思摇摇头：“这样可不行。如果你坚持做这种事，我下车就把你举报给交警。”

　　“我不信。”董一笑道，“我可是杀人犯，你不敢的。”

　　“是真的。能挣到生活费的方法很多，没必要用这么危险……”时思还想说什么，然而就在这时，山上的雪地里传出一阵嘈杂声，夹杂在风雪的呼啸中。

　　突然间，一只鹿带着一堆冰雪，从路旁的山坡上跃了下来，在车道中央突然停下，扭头直直地看着向它驶来的金杯。

　　董一抽了一口冷气，迅速打了一把方向盘，金杯迅速窜到了逆行道上，然而危险并不能放过他们。在这一瞬间，一辆行驶的卡车打着刺眼的远光灯，径直向金杯冲了过来。

　　董一的手用力地一摆，亮光便从前车窗消失了，于此同时，金杯中也剧烈地翻动起来，杂物四处乱飞，哐当作响。董一急忙护住脑袋，在一片树枝刮擦铁皮的声音后，他才勉强将手移开，动了动酸痛不堪的身体。

　　车子被他打了个急转，从道路边缘跌下了山谷。那辆卡车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迎着风雪呼啸而去。董一揉着脑袋解开安全带，便立刻去寻找那位陌生的乘客，然而眼前看到的景象却令他抽了一口冷气。

　　副驾驶的安全带断了，时思躺在玻璃上，额头有一道巨大的伤口，正汩汩地向外涌着鲜血，将脸上的围巾染成一片血红。他双眼微微睁开，沾着血的睫毛不停颤抖着，似乎在努力令自己意识清醒，然而疼痛却令他一直抽着气，时不时陷入半昏厥的状态。

　　董一没有犹豫，迅速从车里爬了出来，然后走到另一侧，手忙脚乱地撬开车门，小心翼翼地把时思抱出来。

　　雪花在他头上结了一层冰，他却仍是不假思索地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和上衣。用上衣裹住了时思的伤口，同时把时思用外套固定在自己背上，然后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山腰的公路爬去。

　　另一个董一和时思站在破烂的金杯旁边。他们作为回忆的观众，并没有受到任何撞击。两人抬起头，任凭落雪在身上堆积，静静地看着董一背着时思蹒跚远去的背影。

　　“我只在这一瞬间，产生过恐惧的情绪。”时思说，飘落的雪花和董一映在他的虹膜中，寂静无声。

　　“我当时很痛，意识模糊。在那一刻，我想你有可能把我抛弃在这里，或者把我杀死，尸体运到遥远的山谷下。可能没有人会发现，也没有人能找到。”

　　“这样的话，就不会有人举报你，也不会有人向贫穷的你追着要治疗费用了。你作为一个刚满16岁的少年，又开着一辆套牌的车，没有人会怀疑你的。”

　　他抬起手，接下一片小小的雪片，看着它在指尖化成水：“我会就这样消失在这个世界里，像这些落雪一样，不发出一点声音。”

　　“但你没有这样做。”时思闭上眼，低声说，“你直接带我走了。没有一丝犹豫。在那一刻，我为我一瞬间的怀疑感到了羞愧。我知道，我最开始的直觉是正确的。你压根不是你口中所说的恶魔。”

　　“我会保护你。”远处，在摇摇晃晃爬上公路的董一的背上，传来了时思模模糊糊地声音。他似乎强忍着痛苦，用着自己在昏迷前最后一点力量。

　　“我们约好了。我要把你从你讨厌的这里带走，我会拯救你的。”

　　“别说话了。”然而董一似乎并没有听清。他爬上公路，深深喘了几口气，然后迎着风雪，缓缓向城区的方向走去。

　　另一个董一站在树下，怔然地看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暴雪之中。他转过头，正对上爱人的凝视。

　　不，那不是是他的爱人，而是吴望宇的爱人。董一痛苦地想。然而那双眼睛，那双每一次他看到，心跳都会快了几微秒的眼睛。即便现在他的胸膛在流血，心率在降低，他依然能体会到那份悸动。

　　董一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一切好像都是错误，却又好像是命中注定一般。他注视着时思。这位吴望宇的爱人的身上落下了许多积雪，在夜色中，浮着一圈淡淡的柔光。

　　他笑着，心脏处痛苦的鲜血却依旧无法停止。那一只从山坡上奔下来的鹿，此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大概是上天想要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无药可救，所以派下来一位天使来考验我。”董一抬起手，轻轻拂掉时思头顶的雪花，他漆黑的眼中映出时思的身影，带着无限的眷恋和不舍，还有一丝苦涩。

　　“我大概被你当时的光环所打动，竟然在那一瞬间，由恶魔短暂地变回了人类。”他说，“你被我迷惑了，所以你选择留下来，想要拯救我于泥沼之中。”

　　董一抖落了睫毛上的雪，嘴唇又轻轻动了动。他想问时思，是不是因为刚刚那个即将昏迷时的约定，时思才一直坚持地留在自己和吴望宇身边。但他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而是再次抬起了唇角，对着面前的人露出虚弱的笑容。

　　“但董丽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只能囿于肮脏和黑暗的存在，终究会跌落到深渊之中。我辜负了你做的一切。天使过于善良的光芒只能衬托出我的卑劣，让我更加痛苦。”

　　面前的时思摇摇头，垂下眼。董一看到他的眼角又有泪水，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目光放到远方。

　　雪花划破天空，将漆黑的环境切割成碎片。黑夜像幕布一样撤退，光芒在落雪的缝隙中涌出，铺天盖地的雪花在那一瞬间消失。山林、公路隐藏了踪迹，所有的一切逐渐浓缩，化为一间简简单单的教室。

　　“有许多人在临死的前一秒，依然带着量子轨迹追踪仪。”董一望着教室里杂乱堆积的桌椅，闻着空气中漂浮的淡淡石膏味道，轻声笑道，“因为这台设备，会在意识的弥留之际，给他看到他最为留恋的回忆。”

　　他目光微垂，落到了讲台下的课桌。那里，少年时的董一穿着宽大的校服，伏在课桌上，正在认认真真地写着一张卷子，一刻也不抬头。

　　董一的目光在奋笔疾书的少年身上下落了片刻，然后缓缓移动，落到了讲台上，却突然怔住了。

　　还是教师的时思，正坐在讲台的位置。他没有像董一所想的，低头看教案或者演算公式，而是侧着头，一手托着腮。

　　清秀漂亮的年轻人，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那清澈柔软，充满温柔爱意的目光，正静静地，没有丝毫误差地，落在教室里唯一一个学生身上。

　　董一有些愕然地看着这一切，片刻之后，他垂下头，低低地苦笑起来。

　　“如果我在那时，没有那样着急地去想要追上你。”他喃喃道，“如果我大胆一些，不是在你背对着我写字时，才敢抬头看你……”

　　“没有关系。”时思说。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教室里的两个人身上。他们一个书写，一个凝视，像雕塑一样，似乎永不改变。

　　站在董一旁边的时思身上，也被阳光盖上了一层光芒。他握住董一的手，扬起头，轻轻地吻了吻董一的嘴唇。董一闻到了眼泪的咸味，以及自己口腔里，愈来愈浓重的血腥气息。

　　“还来得及。”时思说，“我会履行我的承诺的。”

　　董一摇头。他对着光芒扬起手，阳光透过他几乎透明的骨肉，落到他的眼睛里。耳边的嘈杂越来越大，量子设备外的警笛声和人的呼喊，已经开始打破了教室的沉寂。

　　“太晚了。”董一说，“我的胸口真的好疼。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

　　他万分留恋地抵住时思的额头，似乎还想要吻他，却仍是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没有落下。时思的眼泪不停地下落，他紧紧环住董一的肩，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碰触那已经开始消失的唇瓣。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时思不停地说，他努力地用着自己最肯定的语调，却仍是克制不住声音的颤抖，“没有关系。我会给你我许诺你的东西。相信我吧。”

　　明亮的教室开始抖动，想融化的积雪一样塌陷。讲台上的时思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书写起公式。一个个字母像白色的雪花，纷纷扬扬从黑板上涌出，将时思包裹起来。

　　在这一个时刻，少年董一从课桌上抬起头，带着小心而又期待的表情，将目光落到了讲台上。

　　空间霎时崩塌，教师和学生像粉末般碎裂。纷纷扬扬的落雪在一片黑暗中盘旋。时思孑然一人，立在无尽的虚空中，在双臂之间，只有一枚小小的雪片。

　　“再等一等，再稍稍等一等我，很快就好了。”他将雪片合与掌中，抵在额上，喃喃道。

　　刺耳的警笛声中，那些泪水漂浮在真空里，像一滴滴融化的雪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