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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莱昂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弗洛雷·格林纳瓦正在和克瑞曼——他们的大伯理夏的律师和代理人——低声说着什么。因此莱昂得以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溜到最靠近后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他打量四周,发现差不多所有人——或者说,本地主要律师行的代表——都到齐了:老方利,“方利和合伙人”的主事,霍斯特叔叔的律师;红发丹妮,“韦斯特博士事务所”,同母异父的姐姐索菲娅的律师;费舍和拉马尔,“勒夫、巴克曼和拉马尔事务所”,艾尔玛姑婆的律师(她总是同时雇两个律师);斯派克,梅兰妮和范尼两姐妹的监护人和律师……所有的人都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外套,打着领带。

      莱昂低头看了看自己皱巴巴的衬衫,和底下那条打满铜钉、破洞里露出了膝盖的牛仔裤(腰胯上还有个他某天心血来潮用CD记号笔画上的死亡圣器图案),感到脑袋里那种隐隐的牵痛又回来了。

      “完全看不出这哪里需要我亲自出席。”他暗自低语。“明明他们大家都叫了律师代劳。啊,见鬼,过会儿他们在这里开起法学院同窗会来,说着那些鬼晓得什么意思的行话,我该怎么办?我需要柯特。——他为什么就不能代表我参加这个股东会议?”

      他抬起眼光,看向坐在主座上的弗洛雷·格林纳瓦。

      弗洛雷·格林纳瓦今年四十岁,比他的异母兄弟莱昂大了十五岁有余。对于莱昂而言,弗洛雷代表着神圣的三位一体:父亲、兄长和教父。毕竟他的父母在他出生没多久就相继去世,自打莱昂有记忆的时候起,弗洛雷就几乎是唯一的权威存在。他是一家之主,三个孩子(算上莱昂是四个)的父亲,执掌着整个若谢罗-格林纳瓦家族的联合公司集团,身兼最大股东和实际经营管理人。除了他的妻子,安娜贝拉·若谢罗-格林纳瓦,莱昂想不出任何人有成功挑战过他的权威。

      弗洛雷从前拥有一头闪亮的金发,近年来渐渐褪去了光华,变成一种接近稻草的淡黄色;只有那双蓝眼睛,始终是像夏日最最晴朗的天空那么蔚蓝无瑕。他是个相貌堂堂的绅士,无论穿起西装或者工装裤来都像模像样,显得既正派、又体面,值得人完全信赖,和莱昂这种又漂亮又不正经的做派简直有天壤之别:后者即使穿起了正装,看上去也总像是随时可以去哪个剧场里客串一个唐璜或者卡萨诺瓦。在头一次见到他们两兄弟的人那里,这种强烈的反差总能引起一番啧啧赞叹。

      “这很正常,”莱昂通常这么向人解释。“毕竟我们俩只共一个老爹。弗洛雷具有如假包换的施瓦本工匠精神,而我却有一半的意大利血统。”

      莱昂自己生着浅褐色的漂亮鬈发和同样颜色的眼睛,眉睫深浓,像乔尔乔尼*笔下的威尼斯少年一样俊俏。无论是在阳光或者灯光底下,那双眼睛看起来总是温暖又迷人,仿佛切割得闪闪发亮的风信子石,筛入了丝丝缕缕的黄金;笑起来的时候,简直能把整个世界都融化在他的眼角。他依靠这种不同寻常的装备,自十六七岁起就所向披靡,令不计其数的男人和女人为他坠入情网——当然反过来说也一样。事实上,莱昂每一次与人坠入情网的速度,同他失恋(或者移情别恋)的速度也都不相上下。

      “我实在不明白,”有一次弗洛雷向他迷人的意大利妻子——同时也是莱昂的同母异父姐姐——安娜贝拉·若谢罗-格林纳瓦说道,“莱昂这样的品性到底从何而来?我们的家族里从来都是一些正派本分的生意人、工匠和农民,而你和你的母亲都是我见过的最虔诚的天主教徒,和最最温柔贤良的女人。”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我的舅父乔瓦尼。”安娜贝拉偏着头向他浅浅一笑,嘴角现出可爱的笑涡。“据说他拥有的情人在数量上超过了卡萨诺瓦,而在质量上足可以和阿波罗媲美。若谢罗家族所有放荡不羁的血都流到男人身上去了。——我猜想一定是通过Y染色体传播的基因缺陷。”

      安娜贝拉这会儿想必还在米兰。莱昂沮丧地想。所以如果待会儿弗洛雷朝我发起火来,没人能救得了我。啊,为什么柯特不在这里?弗洛雷喜欢柯特,柯特说的话弗洛雷多少都会听的。

      ……我昨晚吐了他一身。真糟糕,柯特是那么爱干净的人。

      前方传来一声轻轻的响动,打断了他的思路。一个人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露西亚姨妈!”莱昂站起来(用力过猛,脑袋里又痛了一下),在桌子上俯过身去,在棕发老妇人的两颊上各亲了一下。露西亚姨妈以若谢罗家族女性特有的庄重和优雅的态度接受了他的致意。

      “我以为你和安娜贝拉都在米兰……”

      “小安在米兰,而我前天在纽伦堡看展。因此顺便过来开会。”她用那双沉静的褐色眼睛看着他。“我说莱昂,你到底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难道这个家的所有人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欧洲花边新闻集锦小报吗?莱昂恼火地想。

      “我很抱歉,姨妈。”他垂头丧气地说。

      “你是应该感到抱歉的——但不是对我。”露西亚说。

      “你二十五岁了(二十四,莱昂小声说),在这个年纪,你早应该学会思考一些事情:那些对你自己来说重要的事情。——你已经过了那种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被原谅的年龄啦。”她锋利的目光扫过他的脸,上衣和牛仔裤。“你现在做的事可能会影响到你自己和别人的一辈子。所以你得好好想想。——我知道你从小到大都痛恨思考,懒得去想那些让你感觉麻烦的事,可要知道你逃避的东西总会追上你,事过后的后悔不迭可没什么用。”

      “……是的,是的。”莱昂说。“我保证我会好好地反思,姨妈。”

      他把面前的那个文件夹竖起来挡住了自己的脸,以避免这番无聊说教的继续进行。然而他能感到对方在文件夹后面不屈不挠地盯着自己。“要是我还是个天主教徒,露西亚姨妈准保会包一架私人飞机把我送到梵蒂冈去忏悔。”他在心里嘀咕。

      他把脸半埋在胳膊里,无意识地看着面前的文件夹。

      反思……好吧,事实是他根本想不起来具体经过。他有点记得那个小男生,“灰狼公爵”,记得他在品酒会上和他搭话——当时烤饼干的效果渐渐显现出来,他觉得一切都那么有趣:红酒瓶,勃艮第酒杯,带着唐吉柯德图案的酒巾,男孩白皙脸上泛起的红晕……

      他不记得他们是怎么溜出了那个假模假式的品酒会而跑到了“老麻雀”里去的。在大1麻和酒精的双重作用下,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场景:在“老麻雀”里,他是怎样的兴高采烈,一件件脱掉外套、衬衫和汗衫,放声高歌……吸食大^麻的问题在于,在当时当地,你会觉得一切都那么美好,轻松,愉悦,简直对生命和自己都充满了热爱……而事实上你正在做一些极其白痴、蠢到令人发指的事儿,并且乐不可支。

      “我想大^麻之所以让人愉悦,”莱昂暗自心想,“就是因为它能让你忘记——在那一刻里是彻彻底底地忘记——自己是个白痴的事实;而平日里尽管我们善于自欺,也多多少少会意识到,自己很愚蠢,生活很操蛋,所以没啥好值得高兴的。”

      他默默地又回想了一下那些白痴而欢乐的场景……说实话他一点儿也不记得他是怎么把嘴唇放到男孩嘴上去的了,只记得有人——好像是柯特——用力把他从那个男孩身边拉开,一路跌跌撞撞地拽出酒吧……然后他开始哈哈大笑,觉得这一切都滑稽得要命。他笑得太凶了,以至于岔了气,然后就吐了个昏天黑地。

      ……最后,就是被公司的秘书长、他亲爱的堂姐克里斯蒂娜·格林纳瓦用冷水浇醒,从自己的床上摔到了地板上。

      莱昂用力按着自己的额角。试图去回想这些该死的事显然令他的脑袋负荷超出了上限。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在我脑子一片混乱的时候强迫我去思考。他闷闷不乐地想。就像克里斯蒂娜今天早上对我那么大叫大嚷——这种时候我怎么可能想得起来一个月前签的议程呢?

      他叹了口气,正打算翻开面前的文件夹,看一看今天到底是什么重要的议程,就听到一个声音在叫他的名字:

      “莱昂茨奥·塞莱斯蒂诺·格林纳瓦。”

      他一个激灵。

      这世上除了出入境检验护照的工作人员,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子叫他的全名。并且每次他这么叫的时候,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事儿发生:尽管名字念得四平八稳,但在莱昂听来,每一个音节里都充满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弗洛雷在会议室那头看着他,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他向来擅于如此,如同“小个子的人能制造最长的阴影”,莱昂在一片混乱的思绪里想道。他一定是看过了那张照片了。

      “我在这里,弗洛雷。”

      弗洛雷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只看得莱昂心里发毛。

      “在昨天发生的事情以后……”

      莱昂的心脏差点蹦出了口腔。

      “……我要在你的零用钱里扣除这些用项,”他低下头去,沙沙地翻动面前的一堆纸页。

      “Hugo Boss ‘银夜’套装,650欧元,衬衫,120欧元;欧菲斯加油站,洗车费280欧元;方利和合伙人事务所,10小时,3500欧元;欧文斯公共关系咨询公司,应急管理包服务,5000美元;禁制令法律费用预支:10000欧元。”

      “我能申请分期付款么?”莱昂说。

      “可以。”弗洛雷说。“6个月,利息8个点。”

      他向旁边的克里斯蒂娜点了点头。后者面无表情地在她的手提电脑上劈里啪啦地打字。

      “在股东会议正式开始前,我有几句话得先问到你。”弗洛雷说。

      “——莱昂,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天哪,他们为什么老是同一个调调,从伦巴第到施瓦本都不带改词儿的!

      “……我很抱歉。”莱昂说,竭力做出诚惶诚恐和内疚于心的表情来。——然而他的眼光和弗洛雷刚一接触,就心虚地低垂下来。

      弗洛雷说:“我们的计划如果想要取得成功,这种事——昨天晚上的那类事情——就绝对不能够再发生。莱昂,如果你感到懊悔了,大可以现在退出不干,我们还来得及收手;但你要是答应了却在将来给我把事情搞砸,我对天发誓,我会让你的日子难过,让你此生的每一天都为此后悔不迭。”

      他在说什么啊?莱昂莫名其妙地想。但最后的那句威胁攫住了他的心:他确切地知道,弗洛雷说的“日子难过”可不是日常咒骂的那么随口一说——在某种程度上,这个施瓦本的工匠和企业家有着与□□教父相通的气质。……或许这才是他和父亲威尔纳·格林纳瓦先后都迎娶了来自意大利伦巴第地区(而祖上有西西里血统)的若谢罗家族淑女们的深层原因。

      “我当然会尽力合作。”他讨好地说。

      弗洛雷默默将他审视了一番,然后说:“你签好了授权书吗?”

      “什么授权书?”

      “我们上周六在圣母教堂花园谈完话以后我给你的授权书。”

      莱昂感到一阵紧张。他有点想起来那是怎么回事了:上周六在堂兄林赛的孩子洗礼后,弗洛雷在教堂前面的花园里拉住他说了一些话。——而他当时刚刚从前夜卷叶子烟的效力中恢复过来(他忘记了那个洗礼的日程安排,当然!),脑子里仍然是一片混沌,根本没法子思考;他全部的注意力和力量都只够用来假装自己在倾听,和维持站得笔直的姿态,免得弗洛雷发现。

      这种时候要去回想当时的情形简直是双重的折磨:脑子里本来就扯得隐隐作痛的那些线,又加上了回忆里的昏昏沉沉和勉强挣扎的痛苦。

      ……特兰提尼。弗洛雷说的是在特兰提尼的什么事情,好像跟公司的重要业务有关。特兰提尼在意大利,弗洛雷他们一直都努力想在意大利开拓市场。

      ……但那个授权书又是什么鬼呢?

      “授权书在那个文件夹里,莱昂。”

      说话的是克里斯蒂娜。莱昂向她匆匆抛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随即抓住了面前的文件夹。一打开,一张纸条就从里面飘了出来,落在会议桌上。但莱昂顾不上去看它——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文件夹里透明保护页里的那份文件抓住了。

      “结婚注册登记授权……”他目瞪口呆地念了出来。

      “弗洛雷,这是什么意思?”

      弗洛雷看着他,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最后他叹了口气。

      “先生们,”他换了种口气说,“能否给予我们一点私人的家庭时间?”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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