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MIKUNI南国

7、07

　　第七天

　　我在她们的沙发上睡了一个晚上。

　　早上起来精神了不少，看来是睡得挺好的。
　　这里好温暖啊。

　　早晨的阳光照进来，整个屋子都是亮的。

　　我看着那扇窗，脑海里渐渐浮现出那个男人的脸。那时候，也是这样。
　　我从窗户里看他。

　　他……是谁？

　　“你醒啦？”

　　我转过头去，看到小女孩跑过来。她跑到我身边，对我笑了笑，“马上就可以吃早餐了。”说完，她又高兴地跑到阿琪身边，帮忙拿拿碗什么的。

　　低下头看到我的水就放在沙发旁的地上。

　　我缓了一会儿，站起来朝饭桌走去。

　　“睡的好吗？”她问我。

　　“还行。”

　　“你气色比昨天好多了。”她说，一边把早餐盛到盘子里，“对了。你的衣服。要不要洗一洗？当然，我不会帮你。你自己洗。阿真可以带你河边。”

　　河边。

　　“不用了。”我说，“我不想靠近水。”

　　“为什么？”

　　我叹了口气，说：“发生了一些事情。”

　　“嗯？”

　　“……我在一个湖边，看到了……像梦一样的东西。”我努力试图组织语言，让自己说的话听起来不是那么别扭，“我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个人，然后我就……不想醒来了。那种感觉让我很害怕。”

　　我没说那个老人的事情，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她停下手上的动作，沉默了一阵。

　　过了一会儿，她拿着早餐走过来，放到桌上，说：“明白了。那我去帮你洗吧。”

　　“啊？”我顿时害羞起来，“不、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没事，不用洗了。……那个、我也不想在这里打扰你们太久……”

　　“没事。”她对我笑了笑，说，“我能理解你。我帮你洗没有关系。好啦。不要啰嗦。把衣服给我。”

　　我看了一眼阿真。
　　她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问阿琪说：“我们要去河边吗？”

　　“对呀。开心吧？”她也笑了起来。

　　“超开心。”

　　阿琪又回头看向我，说：“你可以去我的房间找一件大一点的衣服先穿着。”

　　“……嗯，行吧。”我说，“……呃……那麻烦你了。”

　　她忽然露出了一个有些复杂的笑容，说：“还有，我们不会觉得你打扰了我们。相反我们很希望你留下来。如果你想自己住，我也认识这里的管理员可以帮你找一个喜欢屋子。那什么……就是，我想说，这里没什么不好，很舒适，很安全，什么都有。”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可能是我知道的最好的居所了。”

　　“嗯……我知道了。”我说。

　　“去换衣服吧。”

　　我推开了她的房门。

　　里面只有两张床，一个衣柜，和一个小桌子。
　　桌子上放着两本书，还有一些杂货。

　　我打开她的衣柜。里面有几件旧旧的衣服。我随便拿了一件看起来比较大的。我脱下衣服，看到我身上的伤几乎都消失了。

　　我想，我可能不是她们第一个帮助的人吧。

　　她们人真的挺好的。

　　我送她们出门后，一个人爬到沙发上。

　　可是，为什么？

　　太阳快要下山了。从这个高高的窗户往外看，可以看到很远，很广阔的风景。她说的对。这个地方真的太好了。还可以看到这么美丽的日落。

　　为什么，我不想留下呢？

　　我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我想到了那个坐在花园里男人。

　　天色开始变暗，我看着窗外好久了。忽然注意到了玻璃倒映着的我的面容。这张脸，我也不认识。我什么也不记得。

　　大家也什么都不记得，他们不在意吗？

　　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去吗？

　　我到底是谁？

　　我就这么呆呆地坐着，恍惚了一整个下午。

　　直到她们回来。

　　我从沙发上下来，迎接他们。

　　“我们回来了。”阿真高兴地跑到我身边，抱着两大瓶水，说，“河边真的超级好玩的。我们这次拿了好多水。因为阿琪说，也要给你准备一点。我们还拿了一些吃的回来。我真的好喜欢去河边，那里真好。”

　　我也笑了，她的快乐真的好纯粹。

　　对了，我突然想到，这里应该就是老人说的“河堤”吧。虽然我没有看到河在哪里。而且我暂时也不想知道。

　　阿琪提着一个桶，里面装着洗好的衣服。她也对我笑了笑，拍拍阿真的脑袋，说：“我去晒衣服。”

　　“我来吧。”我连忙跑过去把桶拿过来。

　　她笑了笑，说：“行吧。”

　　阿真把水放好，说：“我跟你去。我告诉你屋顶怎么走。”

　　我们走到厨房的墙边，那里有一个往上爬的梯子。她先上去把天窗打开，动作很熟练，然后她趴下来看着我。

　　我一只手提着桶，一只手爬了上去。

　　上面是屋顶，用栏杆围起来了。但是不得不说看到下面的时候还是挺吓人的。毕竟有点太高了。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把桶放到地上，开始拧衣服。

　　阿真蹲在另一边帮我。

　　“阿真。”我问她，“你不是从东边来的吗？”

　　“嗯。不是。”她抬头看着我，说，“我从西边来的。我来的那个地方全都是小孩子。”

　　“西边……吗？”

　　“嗯。那里跟这里不一样，有一个很漂亮的城堡。里面有吃不完的糖果和点心和好多好多的玩具。女生可以当公主，男生可以当王子。是个很好玩的地方。”她接着说，“有时也会有大人去那里。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大人。阿琪说，只有好的大人可以去到里面。我觉得你就是一个好的大人。”

　　我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我问她：“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思索了一会儿，说，

　　“因为我想长大。”

　　“长大？”我有些疑惑地说，“小孩子都会长大的。”

　　“不是哦。城堡里的小孩子是不会长大的。我们会一直都是小孩的样子。一直都是小孩。”她想了想，继续说，“我以前也不知道这些事情，是一个路过‘城堡’的姐姐告诉我的。姐姐说，她以前也在住在那里，每天都跟同样的孩子一起玩同样的玩具，就算有新的小朋友出现，自己也还是没有任何不一样。”

　　“可是如果离开那里就不一样了。”她说，“我们会长大，会变得有力气，会遇见其他的大人，可以去更多好玩的地方，还可以遇到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我笑了，问，“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啊。”她说，笑得很灿烂。“我喜欢阿琪姐姐。她对我很好，就像妈妈一样好。”

　　我们一起笑起来，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不小心弄湿了她的头发。

　　水滴有些凉。她咯咯地笑了。

　　我们后来聊了些其他事情。听她说住在河堤的哪个阿姨哪个哥哥对他们很好，哪个又比较坏。这里孩子很少。她认识其中两个。他们还一起去过河边。她口中的这个城市，听起来悠闲又宁静。日常就去河边拿拿食物，洗洗东西，然后在家里聊聊天，看看书，生活非常惬意。

　　阿真说，她的名字是阿琪取的。她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好温暖。我摸了摸她的脸颊。
　　感觉亲切，又美好。

　　到了晚上，我开始想她说的那些事。

　　我感到很害怕。

　　睡不着。

　　我忍不住不停地回想，回想我是谁，从哪里来的。

　　想那个院子。

　　和那个看起来很温柔的男人。

　　房门打开了。阿琪从门缝里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了看房间里面，走出来，转身把房门轻轻拉上。她走到沙发边坐下。

　　“睡不着？”她问我。

　　“嗯。”

　　“是因为她说的故事吗？”

　　“她告诉你了吗？”

　　“嗯。”她说，“她真的很喜欢你。平常的话，就算有人来她也不会跟他们说这些的。有什么她只会让他们问我。”

　　我露出了一个笑容，说：“她很可爱。”

　　阿琪叹了口气，说：“但是……我们应该留不住你吧。”

　　我沉默了一会儿。

　　她靠着沙发，也没有说话。

　　“你们为什么希望我留下？”我问她。

　　“……因为知道太多人遭遇各种危险了。”

　　“你们真的很好。”我发自内心地说。

　　她苦笑了一下说：“谁知道呢。也许是赎罪吧。”

　　我笑了笑，问：“赎罪？”

　　奇怪的想法。

　　“谁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你只能在这里无助地打转，四处游荡。这不是一种惩罚吗？整天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我们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我轻声问道：“……你不会想回去吗？”

　　她回头看着我，审视着我。

　　“回哪里？”

　　“你来的地方。”我说，“虽然我也不知道是哪里。但是我有种感觉，我不属于这里。我不认识这个地方。我感觉很陌生。而且……”

　　她没作声。

　　过了一会儿，她说：“你说的你在那个湖边看到了一个人，对吧？”

　　“……嗯。”

　　“那个湖，我们叫他‘瑶目’。”

　　“……嗯？”

　　“它可以让你看到你最看重的东西。无论你是否拥有过，它会让你得到它，拥有它，然后一直留在那个美好的幻觉中。”

　　我愣住了。

　　什么？

　　我最看重地东西？

　　那个男人吗？

　　我感到一阵悲伤穿过我。

　　眼睛一阵酸涩。
　　我咬住嘴唇。

　　“虽然它最终会夺走你的眼睛。但是这样，你就不用再看到这个现实了。听起来还挺温柔的。不是吗？”阿琪看了我一眼，又苦笑了一下。

　　温柔？

　　我无法思考。

　　我回忆起那天发生的种种事情，有些混乱。

　　阿琪又说道：“我也经过过那个湖泊。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听到河里传来咕噜声，它叫住了我。它说，让我闭上眼睛。我照做了。
　　但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后来我来到这里，才知道那个湖的故事。我才发现自己多么……可怜，什么都看不到。也就是说，那个过去的我很有可能什么值得珍惜的东西都没有。也可能是我没有珍惜过任何东西。不管哪一种，都让我觉得很遗憾。”

　　“……”

　　“所以我不会或者说我根本不知道，我有什么理由回去，回那个我连可以珍视的东西都没有的地方。”她低头笑了笑，说，“毕竟，在这里，至少我还有珍视的东西。”

　　我感到一阵难过。

　　“当然，我也曾经想过，至少要知道自己是谁吧。哪怕什么都没有，至少知道自己是谁也好。但是最终我放弃了。”她说，“我开始发现什么都不知道，也挺好的。”

　　“……你放弃了吗？”

　　“嗯。”她说，想了一会儿，又开口道，“但是……像你们这样的人，是不能接受的吧。我可以想象如果我在湖里也看到了自己看重的东西，也许也会想找到它的吧。”

　　“……嗯。”

　　“所以你们不会留下来。你们会跟我说，你们想回去。”她看着前方，说，“我也许不知道对你们来说什么样的生活是更美好的生活，但是对我来说，现在的一切，已经是最好的了。”

　　“这样也挺好的。”我说。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阿真有没有告诉你我们是怎么遇到的？”她问。

　　“没有。”

　　我安静地听着。

　　“阿真跟一个女人一起离开的城堡。她们去了不少地方，但是后来那个女人消失了，留下阿真一个人。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那里呆了好些天了。一个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小可怜，看到我也不敢说话。”她告诉我，“在一个叫作‘记忆废墟’的地方。”

　　“记忆废墟？”

　　“嗯。那是一个存放在所有人的记忆的地方。”她顿了顿，继续解释说，“里面有你真实的记忆，有所有关于你的过去的东西。”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真的吗？”

　　阿琪看着我，皱起眉，露出一个非常悲伤的表情。

　　“你去过那里……”我有些期待地问，“所以……你找到自己地记忆了吗？”

　　“没有。我没有进去。我看到了非常可怕的景象。所以……我没有勇气。”她说，“后来我带着阿真离开了。我们一起回到了河堤。”

　　“……”

　　“我知道我告诉你这个之后，你就会走了。”阿琪没等我说话，又说，“废墟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要走好些路才能到。……不过这不算什么。最难的是……最难的是里面有着太多太多的记忆，要在里面找到属于自己真的太难了。”

　　“是吗？……”

　　我有点失望，

　　“对。很少有人会从里面出来。太少了。”阿琪说，“……所以那里并不是什么向往之地，反而比较像地狱吧。”

　　记忆废墟……

　　我的回忆。

　　阿琪笑了笑，说：“不过我知道就算我这样说……你也还是会去那里的。我没能阻止过任何人去那个地方。从来没有。”

　　我有点愧疚地看着她。

　　她没有看我。

　　过了一会儿，她转头对我笑了笑。

　　“时间也不早了。”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说，“赶紧睡吧。明天就不叫你吃早餐了。让你多睡会儿。毕竟，离开这里以后就没有多少可以安眠的夜晚了。晚安。”

　　“……嗯，晚安。”

　　她冲我摆摆手，向卧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