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今時

2、信使

　　他们把庄园叫做那个，只要说到那个庄园，就知道是指那座高山上的庄园。
　　他们说庄园里有个大小姐，是很厉害的法术师，喜欢穿着黑色的斗篷转圈，戴尖尖的帽子，他们一些人喜欢她，因为她偶尔也帮助他们，下山用术法帮农夫们浇浇田地什么的，一些人却很讨厌她，因为她算得上张扬的性格，因为她讲话时声音尖得像某种鸟类，可以震碎玻璃。一些人在窗边嫌恶地皱眉，用手堵上耳朵，“那个女人又在嚷嚷了。”
　　庄园里的老管家很心疼那位大小姐，常宽解她，“您开心一点，大家都羡慕您，大家都爱戴您。”
　　她甜甜地笑着，说，“我知道。”眼泪流下来。
　　老管家叹气，转身离开，留她一个人。
　　她便在夜晚给住在海岛上的纳格写信。她知道送信的猫头鹰会穿过风浪，她说，“纳格，我骗到了他们，我成功地骗过了所有人。”
　　想到纳格的时候她会笑，这个世上纳格是唯一理解她的人。
　　她爱纳格，很爱很爱。
　　但是纳格爱她么？
　　好像并不。
　　隔着浩瀚的海域，纳格好似压根都忘了她。纳格要过很多很多年，才会和她讲上一句话，不知是确认她活着，还是让她知道他活着。
　　她在信纸上用鹅毛笔写长长的回忆，“纳格，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穿过长长的巷子，在垃圾堆里找食物......纳格，以前我很渴望有一只鸽子，可是我没有钱，纳格你也不说买给我，这让我很失望，要知道巷子里的人都说我们是一对，他们叫我们小夫妻，我知道这是嘲笑，但是我喜欢......纳格你想要鸽子么？我可以寄成千上万只鸽子给你，让他们衔着我的心意......”
　　但是这些问题，纳格从不回答。纳格也不问她好不好，纳格说的那一两句话没谁听得懂。她连复述出来都不能。
　　“纳格，你爱我吗？”
　　“我来那个庄园，当面告诉你。”

　　阿洛伊斯在抵达庄园的辖地之前，就听了一路那个小姐的传说。
　　“是位术法很高强的小姐呢，上次就是她击败了海妖，她从空中掉下来的时候，像一颗陨落的星星。”
　　“还带我家的小孩子去参观过她的卧室，是位很友善的贵人，一点架子都没有。”
　　但是阿洛伊斯接着就会听到完全相反的话，“有位医师破译了那只替她传信的猫头鹰的叫声，海妖就是那个小姐引来的，‘因为我想做救世主’，这就是她不惜害死一百多条人命的原因。”
　　“她最讨厌小孩子，常常砍下他们的手脚挂在墙上。”
　　“那么，先生你为什么又要去找那个小姐呢？难道也是想做庄园的继承人？劝你不要打这样的主意，她早已有了未婚夫，你戴着蔷薇军的军徽，一定知道默少校吧，那个打赢诺底崖战役的年轻人。老主人为年轻的小姐择定了默少校做未婚夫，我并不知道他的全名，大家都叫他默少校，听说他来自一个显赫的家族，是他们最小的儿子。”
　　“默·乔·索洛瓦，他是我的上级。”阿洛伊斯轻轻地按着胸口，“他死在了诺底，临死前有一封给未婚妻的信。”
　　“而我，就是他的传信人。”

　　听到马蹄声响，那个小姐便在窗口大声问，“是纳格来了么？下面的门没关，还是你要等我下去？你是来告诉爱我与否的么？”
　　阿洛伊斯牵着马立定，长途跋涉使他显得消瘦憔悴，但他还是勉强打起精神，用对待贵宾的态度谦恭地朝窗口旁的小姐行礼。
　　那个小姐立马高高地耸起眉毛，露出很不高兴的神情，“你是谁？”
　　“在下乃默·乔·索洛瓦麾下的尉官，您可以叫我阿洛伊斯。”
　　“默·乔·索洛瓦？那是个什么东西？”
　　“小姐，他是您的未婚夫。”
　　“哦？是吗？我只知道父亲为我找了一位少校。”
　　“是的，大家都尊敬地叫他默少校。”
　　“既然你不是纳格，那就替我把下面的门关上，拉上就好了。”
　　“小姐，这里有一封来自默少校的信，写给您的。”阿洛伊斯说着就要从怀里取出信来。
　　“我们从来不曾通信。”
　　“他死在了诺底，临死前挂念着庄园的您，这里面有他想对您说的话。”
　　窗边的年轻小姐尖声叫了起来，阿洛伊斯觉得像是有玻璃渣划过耳膜，疼得难受。
　　“我不要死人的东西！”

　　阿洛伊斯在山下的旅馆住了下来，那个小姐命令守卫把他赶出了庄园的大门。
　　但是消息早已在山下传开来。
　　谁都知道山上的小姐死了未婚夫。
　　“可怜的孩子，她是不是还没有见过他？”
　　“这应该是幸运吧。她一定也不爱他，最多听到传闻迷恋他，可她自己也是个厉害的人，术法不一定比他差。”
　　“你知道什么？像他们这样的贵族，一旦定下婚约，除非男方主动解除，都是不可能取消的。像默少校这种情况，如果她改嫁了他人，就会被冠上不忠的罪名。她唯有此生守着他的墓，做一个贞女。”
　　“我看她倒不像是会在乎这些的女孩。她可是勾结海妖把小孩手脚做成标本的人。”
　　“谁又能担保这些事就是真的？莫森，那个庄园里的老管家，可是说她常常躲在盥洗室里哭泣的。”
　　“她也会哭泣的么？”
　　“毕竟是女孩嘛。”
　　阿洛伊斯听着邻桌客人的对话，忘记了杯中的酒，变得有些怅惘。

　　晚上，阿洛伊斯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即将死去的默少校。他的脸上带着欣慰的神情，还是那么英俊，他说，“但是蔷薇军攻占了诺底崖啊。”但是接着他又黯然起来，低低地说，“我有一个未婚妻。”
　　陪在他身边的阿洛伊斯说，“我知道，是那个庄园里的年轻的小姐。”
　　“她还没有见过我。”
　　可你已经不能撑到见她了。那个庄园离诺底有一千多公里。阿洛伊斯悲哀地想。
　　但人一定不会爱上一个未见过的人。他又这样宽慰自己。
　　“这里有一封给她的信，去交给她，告诉她我的名字，默·乔·索洛瓦。她一直不知道我的名字，这让我很失望。”
　　“对了，如果可以的话，帮我打听一个人，纳格。”
　　“我想有人帮我知道，她念念不忘的到底怎样的人。”年轻的少校苦笑着说。

　　第二天，阿洛伊斯又来到那个庄园。
　　年轻的小姐盛装打扮，正准备坐上马车出门。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睥睨一个寒酸的邮差。
　　“小姐，这里有你的信。”
　　“我说了，我不要死人的东西。”
　　“小姐，你应该尊重你的未婚夫，他临死还在念着你。”
　　“谁要他这样做？我又没有见过他。”
　　仆人开始催促，“小姐，去晚了就赶不上舞会了。”
　　“小姐，你的未婚夫尸骨未寒，你不该这个时候去参加舞会。”阿洛伊斯担心又生气地说。
　　“凭什么要听你的话？”那个小姐不屑地说，吩咐仆人出发。
　　阿洛伊斯解下挂在腰带上的短刀，拔出刀身，在空中用力一划，马车前凭空出现一道沟堑，深不见底。仆人慌慌张张地勒住马头，那个小姐泰然自若地看向阿洛伊斯，“你要和我比术法？”
　　阿洛伊斯把刀身插回刀鞘，“我知道我比不过您，我只不过是要阻止您。我阻止过了，现在您可以走了。”
　　那个小姐看他一会儿，忽然笑起来，前仰后合像是在故意表演夸张，笑完了，她狡黠地看着阿洛伊斯，“难道你爱默少校么？ ”
　　这玩笑使阿洛伊斯手足无措，他涨红了脸，绷紧了表情，“小姐，尊重我。”

　　第三十一天，庄园停在南方的好天气里，但是当地的人们都知道，冬天近在眼前。
　　“你还不走，小心路上遇上风雪。这一带的风雪很猛，常常孵出很多雪妖，你当心被吃掉。”
　　“你如果真关心我，就收下那封信。”
　　“都说了我不要死人的东西。”那个小姐拍拍裙子站起来，吐掉嘴里的草茎，朝庄园的方向走去，阿洛伊斯还躺在草坪上，手枕在脑袋下晒太阳，嘴里叼着青色的草。
　　现在他已经不和那个小姐使用敬称，他只叫她“你”，阿洛伊斯也不知道这样的转变出现在第几天，总之他的耐心已经被消磨干净。没心情扮出绅士的风度尊称她为小姐。他们现在像朋友一样躺在山坡上晒太阳，又像宿敌一般冷语相向。
　　天气变得很快，阿洛伊斯准备下山的时候，忽然下起了大雨。
　　简直像是从天花板上漏下水来，叫人没处躲。
　　“上来好了，门是开着的。”有人说。
　　是立在窗边的年轻小姐。她难得不吵不闹安静地这样说。
　　阿洛伊斯已经被大雨淋得湿透，站在楼下的草坪里仰头看着她。
　　小姐倒像是有点不高兴的神情。
　　阿洛伊斯到底还是上楼了。

　　小姐用术法为他烘干了衣服，阿洛伊斯打量着姑娘的卧房，小姐竟像一个小女孩似的害羞起来，指着他说，“不准乱看。”
　　阿洛伊斯倒是毫不客气地在穿衣镜前的椅子里坐下来，椅子里铺着柔软的羊毛毯，阿洛伊斯想要睡过去。他真的感到昏昏沉沉。
　　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小姐蜷缩在他的脚边，靠着他的腿，猫儿一样地睡去。
　　他醒来，小姐已经不在房里了，外面的雨已经停住，甚至还有彩虹的光芒。镜子上仿佛有波光，粼粼的。
　　“你不忠。”
　　阿洛伊斯循着声音找过去，找到了镜子里的妖精。
　　“鄙人科马·索洛瓦，隶属于索洛瓦家的好妖精。”镜子里的小人装模作样地说。
　　“你干嘛住在她家的镜子里？”
　　妖精科马不怀好意地笑起来，眼里充满了厌恶和鄙视，“阿洛伊斯，在军队里没人教你礼仪么？小姐是默少爷的未婚妻，是你的上级的未婚妻，你就这样无礼地称呼小姐么？”
　　阿洛伊斯没有回答。
　　妖精科马背着手在镜子里踱步，自顾自地说起来，“索洛瓦家只接受贞女做家族的新娘。何况默少爷还是索洛瓦家最受宠的小儿子。我从四年前就住在这里，观察小姐的一举一动，打包传递给索洛瓦太太。索洛瓦太太很不满意小姐，因为小姐经常在房间里做些有失淑女风范的事，她哭起来的时候也很难看，甚至像一只泥妖，张着嘴嚎得一匹狼，说实话我很受不了她这样哭，常常觉得头疼，更何况是名门淑女出身的索洛瓦太太？但是有一天，索洛瓦太太看完邮件后忘了收起来，走进房间的默少爷看到了那些画面，他却觉得她可爱，觉得她需要爱，也值得人爱。默少爷给了我好处，从此我打包两份，有一份要寄去蔷薇军中。”
　　“少校看见了什么？”
　　“左不过是她哭。她以前倒是常笑，这半年多来不知因为什么，一天倒要哭好几回。”
　　“她和海妖结盟，在房间里砍下小孩子的手脚，是真的么？”
　　“这些话你也信？她还不至于那样坏。”
　　“少校因为她哭爱上她？”
　　“没人说得准一个男孩的爱情，少校比你还小一岁，阿洛伊斯，他才十九。”科马的声音哽咽起来，眼睛红红的。
　　阿洛伊斯沉默了很久，最后他说，“我知道了。”

　　当晚阿洛伊斯回到山下，又听到了以前不曾听过的关于那个小姐的传言，这次是由一个坐在火堆旁的白发苍苍的瘦妇人讲述。
　　“大家不要就怕她了，她的血统并不高贵，难道诸位就不知道，她是被老主人从零外岛带回的养女么？”
　　“她真正的血统，并不在那个庄园，她的出身是很卑贱的，莫森老管家说或许她常常哭泣的原因在于自卑。”
　　“可她术法高强啊，而且又是一位漂亮的小姐！虽然已经订了亲，但是邀她去舞会的男孩们还是蜂拥而至。”
　　“而且我一点也瞧不出她自卑的痕迹，你没瞧她在舞池里转圈的样子，笑得全场最大声，毫不介意地往陌生男人身上倒，这给那个庄园的名誉带来了不少影响，听说默少校的母亲索洛瓦太太很不喜欢她。”
　　“那为什么一直没解除婚约？”
　　“或许是看在老主人的面子上。”
　　“索洛瓦家族不像是会看谁面子的。”
　　“您说她以前住在零外岛？”人群中阿洛伊斯忽然开口了，所有的人不知为什么，都安静了下来，盯着隔着一个燃烧的火堆的阿洛伊斯和瘦妇人。
　　“是，就是你知道的那个零外岛，那上面啊，住的都是丑人、穷人、恶人和这三种人杂交生下来的后代，航海回来的蒙奇说，零外岛的天空都是灰色的，乌云长年不散。”
　　“那为什么她长得漂亮又术法高强？”阿洛伊斯像是被冒犯了似的，瘦妇人有些莫名其妙。
　　“那就该恭喜她没有丑人来做父母。难道你就不曾听说她勾结海妖还砍下孩子的手脚来？”
　　“那些都是无中生有！”阿洛伊斯几乎喊出来。
　　“你又知道了。”老妇人不屑地撇撇嘴。

　　临睡前，阿洛伊斯从怀里取出那封信，放在灯下，这一月来他一直揣着这封信，好像这封信已经成为身体的一部分，长在了他身上，一片不成立的薄薄的器官。
　　他想起了默临死前的话。
　　他缱绻地说，“她还没有见过我。”
　　是的，只是她还没有见过他，而他在妖精科马寄来的邮件中，已经千百次地见过她，看她在房间站或立，看她坐在床上，不知是想尖叫还是想哭泣，看她用鹅毛笔写下对纳格的爱，并且一直念念不忘的寻找着那个答案，纳格，你爱我么？
　　阿洛伊斯有种落败的感觉，他以前那样笃定地想过，人不可能爱上一个未曾谋面的人，可是现在他觉得错了，他觉得默爱上了自己的未婚妻，即使隔着镜子。
　　妖精科马没有说错，“没人说得准一个男孩的爱情。”

　　终于，阿洛伊斯对那个小姐说，“我要走了。”
　　小姐先是一惊，但马上藏好神色，她转头看天上的太阳和云，但是看久了就觉得眼睛疼。
　　“你知道纳格么？”她闭着眼睛问。
　　“我听默少校说过，是你爱的人。”
　　“傻瓜。”
　　阿洛伊斯不解地看着她的侧脸，她躺在草坪上，两只手放在腰上，像是端端正正地睡在床上，或者更确切地说，睡在棺材里。
　　“我等着他来告诉我，告诉爱我与否，但是他一直未到，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被海妖吃掉了，如果是真的话，我就把我认识的那只海妖杀掉来泄恨。”她说着眼角滑下泪来。
　　“你真的很爱他。”阿洛伊斯低低地说。
　　“笨蛋。”
　　“后来我知道，他没有死，他在途中加入了蔷薇军，那么你知道军队里一个叫纳格的人么？”
　　阿洛伊斯费力地想了一会儿，如实相告，“没有这个人，起码我不知道有这个人。”
　　“呆头。”
　　“你干嘛一直骂我？”
　　“因为就像你说的，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我确实不懂嘛。”
　　“因此才该骂。”
　　“你还是要嫁入索洛瓦家做新娘的吧？”
　　“这个不干你的事。”
　　“偶尔还是安分一点吧，毕竟是个女孩子，被人说成那样也不好听。”
　　“阿洛伊斯长胆子了，会教训起人来了。”
　　“你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

　　阿洛伊斯逐渐走下那道长长的山坡。
　　“是一个我认识很多年的人，叫纳格，虽然中间我们很久没见，他也不喜欢问候我，但是我知道他是......你真的不知道么？”听声音她又像要哭起来的样子。
　　阿洛伊斯停住，转身，真挚地摇了摇头。
　　小姐遥遥地朝他伸出手来，“给我吧。”
　　“什么？”
　　“那封信。”
　　阿洛伊斯走回去，把信交给她。他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说，“默·乔·索洛瓦爱你，且不因为他是你的未婚夫。”
　　“你说他什么？”
　　“爱你。”
　　“什么我？”
　　“爱。”
　　她笑了，可睫毛上却挂着晶莹的泪水。问，“你是说这样好看吗？”
　　“这样看着很恐怖。”
　　她放声大笑起来，眼泪也放肆流下，终于她说，“我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