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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玛格丽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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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馆的窗台前插着一束白色的茶花。
晶莹发亮,在阳光的炙烤下仿佛透明。
这几天我常常坐在床上,看着那一束在骄阳下极力舒展毫无顾忌的白雪,想它们经过了多少道关卡才被来到我窗前。是女佣依照职责的安排,是司马懿顺手放来的礼物,还是一些人通过梦境跨越千年的赏赐?
我望着窗外,望着明媚的太阳被乌云遮住踪影,茶花凋谢,白雪纷纷。
一场胜似黄初六年冬天的大雪。
“嬛,陪我出去看雪好不好?”
不知什么时候他醒了,从病榻上支起身子,无比留恋地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仿佛在注视着触碰不到的梦幻。
“皇上您醒了?”听到他的声音,我连忙冲到榻前,双手将一直抱在怀里的貂皮大衣披在他只着单衣的身躯上。
他握住我的手,竭尽全力似的舒展出一个不算灿烂的微笑,然后声音很轻很轻地,征询似的向我说道,“陪我出去看雪吧。”
他的侧面,那么苍白,那么脆弱,仿佛一经屋外风雪的摧折,就不再会属于人间。
“外面太冷了,皇上……”
“走吧,陪我出去。”尽管声音无力而虚弱,却透着一股他从小到大不容旁人忤逆的理所当然的贵气。他抓着我的手,掀开被子转身下床。
“子桓!”我伸出另一只胳膊拦住他,不出意料地感觉到他的双肩在我的指尖如此的清瘦。
“我没事的。”相持数刻,他终于朝我毫不费力地绽开一个舒畅的笑容,尽管我此刻很怀疑病中的他为这个笑需要酝酿多久。
“就出去看一下,一下就回来,就一下。”他莹白的脸向前靠近了一些,单纯得就像个只一心想吃冰糖葫芦的孩子。
我承认,每当他那样看着我,我就沦陷得毫无办法。
轻柔地帮他系上貂皮大衣的口子,抚着他的脖子软声说道,“好了我陪你去。但一会儿,就一会儿。”
我小心翼翼地搀着他,缓步走出嘉福殿,他却突然像一个兴奋的孩子,整张脸都因许久不见的欣喜和期盼微微红润起来,脚步也不自觉地流畅利索。
雪花随着西风飘落在他黑缎似的长发上,冰凉点滴看得我心疼,而他的晶亮的双瞳却流出许久不见的神采,连唇齿都微微打颤。
“嬛,你记不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正在这里堆雪人……”
霎那间,我很不争气地环住重病中他虚浮的身子,泪如泉涌。
“今天碰巧遇到了另一帮来巴黎玩的同学,大家说要一起出去吃饭,你来不来?”
桌上震耳欲聋的振动声把我从回忆的残片中惊醒,翻开平滑的盖子,跳出司马懿的短信。
他们的同学聚会,我去了自然徒生尴尬,回了条信息说你们慢玩就把手机关了。
坐在床垫上的一角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总感觉平静得有些无所事事。
也罢,趁着空闲出去走走,好好欣赏塞纳河的夜景。
葬身首阳,不坟不树,古往今来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他披着厚重的大衣,伏在龙案前固执地拿着狼毫一字一字写下这些触目惊心的句子,不时停下咳嗽在金丝啪上留下一朵妖娆的血花,却仍然固执地继续往下书写。
这是我能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了。
他望着我,平静淡定的眼神如刀尖似的锋利。
我跟着他的眼神,拾级而上,一步步由他指引入开满郁金香的殿堂,即便是身旁暗夜下的雕塑如魑魅魍魉般妖娆,我也只能选择认命。
巴黎东郊,拉雪兹神甫公墓。
庄严的十字架下,一尊做工精巧的纯黑水晶棺木静静地沉睡于此,反射着柔和月色的棺盖被拉开了一半,像张开大门的神殿等待着朝圣者的观摩。远远望去,整尊棺木四周都围绕满了蓝色、白色的迷迭香,呵,海之朝露,圣母玛利亚的玫瑰,满世界的迷迭香。
我上前,毫无惧色,即使低头看到棺木主人那张熟悉无比而平静无波的脸也毫无反应。只是心中轻叹一声,倾国倾城,果真如此而已。
乌黑的长发,白皙的面庞,封冻的红唇,和胸前,那一束妖艳绚烂的白色茶花。
这么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女子,实在让人无法和古书中的“以发覆面,以糠塞口”联系在一起。可惜书中就是这么记载,明明白白。
我抬头,看着前方三五步外那个被晚风吹拂得飘摇灵逸的天青色背影,嗤笑。
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黄初七年的盛夏你握着我的手时眼里流露出的那份遗憾,终于有机会补偿了。
还记得那一天吗?你对我们任何人都浅浅的微笑,像迷雾中的晨曦一般让人看得心醉。然后你转头,望着曹叡,眼神是那样的柔和那样的满足。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我们都彻头彻尾的失败了,你到死都不肯忘记十七岁时的惊鸿一瞥,我们又还能做什么?
你松开我的手,不出所料,最后一刻你口中嗫嚅的还是那个只有我听得见的字,“甄”!
我笑了,肆无忌惮地笑了,像黄初七年那个盛夏在嘉福殿时一样又哭又笑。呵,子桓,早知如此,我何需记得什么雪人,什么娃娃!
三五步外,拉雪兹神甫公墓柔软的草地上,那个天青色的背影转过身来,一头乱发刮着烈烈西风的凛冽。
我怔然。不再是梦,不再是幻影,这次是真实地站在我面前,有血有肉的曹子桓。
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法国,巴黎。荒唐得让人抑制不住的狂笑!
“嬛。”他向前迈出一步,闪烁的眼睛,如星辰般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