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离人悲

6、傻子

　　祖父几乎不会和他说话。

　　二十年前祖父带着已经四岁的他来到这个城市，那个时候祖父已经五十六岁了，他在这里买下了一栋两层房子，就这么住下了。他从哪里来的，有没有结过婚，这个孩子是谁的，没有人知道。他从来不和人提起自己的事，如果有人问起他就发脾气。在这里住下后他雇了一个女人为他做饭打扫房间，别人都叫她白姐，年纪只比祖父小一点。她并不是每天都来，一个星期来几次。
　　祖父的名字是叶知，是不是真名没人知道。在搬到这里的第四年，他娶了一个年轻的女人，二十多岁，是个傻子，连话都说不清楚。没有人知道这个傻子是谁，那个时候太多黑户口了，她甚至没法说清楚自己的来历，祖父把她叫做阿秀，后来补办的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叶秀。据祖父说这是他散步的时候捡到的，但这个据说也只是叶萌听一个祖父的朋友说的，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认识祖父的人都猜测这个女人是不是他买来的，更何况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娶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实在不是什么好名声。因为她的到来，白姐辞去了别的工作，住在祖父家专门为他照顾叶萌和阿秀。
　　祖父非常富裕，出手也阔绰，所以即使他脾气又古怪又差，也还是有几个朋友。那些朋友从来只在喊他们喝酒打牌的时候才会来，别的时候绝对不会主动上门。祖父也清楚这一点，他一面出手大方地请客，在背后却非常厌恶这些人，有的时候在他们走后会一个人破口大骂，但下一次他请客喝酒时又会叫上他们。他有很多酒，白酒红酒洋酒，都是好酒，每一瓶都价格不菲。他喜欢喝酒，算不上酗酒，但他喝多了的时候脾气会差到难以忍受的地步，可能只是无心的一句话就会点燃他的怒火，把他变成一个疯子，不但打人还会摔东西。
　　阿秀是个快乐的傻子，她不是听不懂别人说话，但思维就像个小孩子一样简单，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她从来不会干家务，也没人指望她做，她做的最多的事就是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拉着叶萌的手去街上到处走。祖父从来没有管过她，竟然就让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跟着一个傻子到处跑，也不怕两个一起被人骗走了。有一回阿秀带着叶萌到菜市场去，在一个个摊位间到处走。她总是来这里，菜市场的人对这个傻子都很熟悉了，有人大声叫她傻子，她非常生气，于是就大声地喊回去，“你才是傻子呢！”所有人都笑她，一个傻子居然喊别人傻子。阿秀听到了别人的笑声，她更生气了，嘴里骂人的话一句句往外蹦，可是他们只是笑得更开心。最后有人叫来了祖父，把她带回了家里。
　　祖父有一次心血来潮买下了这条街上的一栋楼，建了一个对外开放的很小的图书馆，用来放他所有的藏书。他专门找人设计图书馆，亲自挑选了书架的样式，在这上面花费了很多心血，但是在建成后他一次都没有去过，请了个管理员就再没有管过。要说原因，也只是因为他不再感兴趣了而已，事实上这样的心血来潮很多。叶萌却常常待在这个图书馆，他喜欢书，但这并不是全部的原因，真正的原因他自己都不明白。
　　叶萌从记事起就跟在祖父身边了。他的名字是祖父告诉他的，名字的含义，是谁起的，他的父母是谁，祖父从来没有说过。如果没有必要，祖父不会和他见面。祖父住在二层，其他的人都住在一层，这里的其他人也包括阿秀。没有必要没有人会上去，白姐和阿秀都有些害怕他，叶萌很少在吃饭以外的时间见到祖父。除此以外，祖父几乎会满足他所有的要求。有什么想要的他都会满足他，只要是他给得起的；学校他会让他去上，但是家长会从来没有去过。他就在这样的环境下无知无觉地长大。

　　祖父在叶萌十九岁的时候去世了，只是不知道怎么的摔了一跤，于是就去了。他爱喝酒，生活也不规律，身上本来就有不少病，却从来不知道收敛，这些已经开始报应在他自己身上了，这个时候就去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那时叶萌刚考上大学，是外地的一所大学，离家非常远，足足要坐三个小时的飞机。得到消息后他请假回来操办葬礼。祖父的葬礼有白姐帮忙，她邀请了他曾经的那些酒肉朋友，或许是碍于面子，他们纷纷都来了。祖父活着的时候从来不参加葬礼，按他自己的说法那些人活着的时候他尽到了一个朋友的责任，死了不过是一具尸体还假惺惺的做什么，但是即使如此也有人对他这种态度颇为不满。到他死的时候他看不上的人都跑来瞻仰他的遗容了，他要是活着估计又要在他们走后破口大骂。
　　祖父的一切全都留给了叶萌，包括他的妻子阿秀。白姐本来就年纪大了，刚好出了这么件事，也就干脆辞工回家颐养天年了。他没有再找别人，很快就决定了要退学，由他一个人来照顾阿秀。
　　照顾阿秀不算非常困难的事，她很听话，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有很多事她被训练地可以自己做，不过叶萌除了穿衣和吃饭也几乎不会管她。阿秀不明白什么男女之别，叶萌虽然看过很多书，却也几乎没有这些观念。他们又在一起生活了三年，阿秀还是那副痴痴傻傻的样子，她不明白叶萌已经长大了，也不明白祖父去世了，还是每日到大街上游荡，连骂她傻子的人都换了一批，可她除了年龄增加了什么都没变。有一天，她又上街去游荡，可是那天很晚都没有回来。到了第二天她自己回来了，她的头上和肚子上的受了很重的伤，却连到底是谁做的也说不清楚。叶萌把她送到医院，在昏迷了一个月后她去世了。
　　祖父也许是爱他的，阿秀也许是爱他的，白姐也许是爱他的，但他什么都感觉不到。祖父和阿秀死的时候他都哭了，可即使那样浓烈的感情在这具身体里激荡，眼睛不由地落下眼泪，他仍然感觉不到悲伤，仿佛□□和灵魂一分为二，就连□□比他这个灵魂有人情味多了。他们在的时候他不觉得幸福，他们离开了他也不觉得悲伤，只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开始觉得自己并不是人类，而是另一种和人类相似的生物。
　　比起祖父的葬礼阿秀的葬礼要冷清地多。祖父葬礼的时候有白姐帮忙邀请他生前的酒肉朋友，那些人碍于面子都来了，阿秀死的时候只有叶萌一个人。其实祖父是从来不参加葬礼的，按他自己的说法生前他，人都死了还有好，结果他死的时候一群。他看着棺材入土，举行完所有的仪式。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图书馆。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伸缩门上的黄铜锁，摸着黑在熟悉的位置找到了灯的按钮，打开了灯。在祖父去世后他就把原先管理这里的人一起辞了，反正没有人来，他也只在照顾阿秀的间隙才会来这里。他绕到管理员小桌后，桌上是他之前没有看完的书，菲利普·迪克的《尤比克》，书中描绘了一种即使在人死后也能和他们交谈的装置。
　　因为葬礼的事他有一个月没有来图书馆了。他坐了下来，翻开了书，这对于他近乎是一种本能的动作了，他突然想到曾经读过的一个法国作家的小说，他笔下也有一个母亲刚去世就能和女人一起约会寻欢作乐的男人，我和他多么相似啊，看书不也是他唯一寻找快乐的方式吗。叶萌认定自己厌恶自己丑陋的灵魂，但就连这厌恶也不过是出自尘世的道德观念——这些东西叶萌希望自己有，可他是没有的。

　　少了需要照顾的人，他的生活过得非常简单。除了睡觉的时候几乎不会待在家里，整日坐在图书馆里看书。一天可以只吃一次饭，甚至有的时候只需要水就可以度过三四天。并不是感觉不到饥饿，只是忍受它对于叶萌而言并不算一件困难的事。这里从来不禁止别人来，但是几乎不会有人来。他制定了一套近乎儿戏的借书规定，许多人带着书走了就再也没来过，叶萌也没有那么在意，如果那些书能给他们带来点乐趣那也算完成了它们的使命。他的记忆力开始变差而且有了嗜睡的症状，有的时候叶萌从书中抬起头，看着这个昏黄的图书馆也觉得陌生。
　　谢晖进入图书馆的时候，他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竟然连门发出的声响也没有吵醒他。谢晖在书架间转了一圈，走到他面前，伸手敲了敲桌子。
　　“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