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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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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九年十月一日下午的两点,我从西部一个偏远的小城出发,去往秦岭以南长江之滨的庐山。
此前我对庐山的向往完全是出于内心对一位网络偶像的喜爱。生活中人们欢喜的事和人实在有太多,然我的这份欢喜到底寂寞得可怜,也无人知晓,说是工作之余的寄托情丝与聊表心意,实情则是离开网络后的我在现实里根本没有什么朋友。把一个人可能产生的各类情绪悉数奉献给网络,这让我不得不觉得,一个人出门远行也是某种模拟情境中的一项任务,而非一个技能。而况所谓技能,我其实并未学会一个人到底该如何远行。
一个北方人,在国庆这样不热不冷、去何处都人满为患的天,可以说做任何事都绝无可能尽善尽美。我便幻想自己实则喜欢爬山——高的矮的,绿的秃的,好看与不好看的,全都很有趣味。可我平日里又太宅,以至大半的光阴岁月沉浸在幻想里,十大名山至此才到了两处。
倘使没有喜欢这样一个偶像,我可能根本到不了九江,再倘使没有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决定,也就上不了庐山。便是如此的偶然,我在匡庐遇见了云田,甚至在一开始便任性地以为,我是在敷浅原遇见了一束开得正灿烂的桃花。
大概是绿皮车的缘故,去往九江的列车行驶地异常缓慢。从黄土高原到渭河谷地,看了无数遍的渭水,泥沙滚滚而下,是怎么也洗涤不清的江河。水浪奔波在变换的风云下,车道两侧的树木花草枯了又荣、荣了又枯,看上去并没有显得比任何一次出行特别。
二号傍晚,我准时到达九江火车站,在附近的民宿歇了一晚后,三号一大早便打车抵达庐山北门售票厅,稍后坐上通往庐山的巴士。
我实在晕车的厉害,这次也是任性到没有吃晕车药。同其他游客一样,我将行李箱塞在班车车厢下的行李舱内,怀抱着一个看上去十分丑陋的小双肩包。我没有任何去收拾一下的想法,就只在出门时胡乱塞了些生活用品和吃食。
南方的天还是十足的热,我把外套挂在双肩包背带的间隙里,更热时就索性裹成一团塞在包里。出门之前,我突然想起带把雨伞和一个保温杯,以为这将成为此趟旅行中我做的最英明的事。但在后来我发现,即便去了三叠泉,也没有用到雨伞。我没有去玩水,此时的庐山,实在干枯得厉害,在我到达之前,几乎已经两个月未下雨。
我出门也从来不做更好的打算,走哪儿算哪儿。就像这趟,出门纯粹是为了消遣寂寞。等排空了寂寞,接下来才好在工作上做新的打算。这些人体的消极情绪总是十分不体面,得邀其主人去照顾和怜悯,才不至于过度膨胀至无以复加。可我又不是一个多么懂得体恤的人,所以才有了此等打算。大概把钱花在排忧解难上,听上去总没什么过错。
我从庐山的北门进去,顺着盘山公路绕到了牯岭镇,一路上越走越恶心,越走越抑郁,叫我这个晕车鬼想立刻打道回府。我一上得山来,内心便惊觉不妙,忘记提前预定酒店实在是我和老天商量好给自己刨下的天坑,我只得花点冤枉钱买帐篷。
傍晚,乘坐观光车到了含鄱口后,我便把帐篷搭在一片空地里,以为那是绝佳的观日地点。因只带了一件风衣,夜里着实受罪,总在半梦半醒之间痛苦地翻转身躯,连呼吸都是冷凉的。此趟庐山的红日也是十足的含羞带怯,从灰蓝的云的缝隙出来,又蹩着脚进去,既没有迁就惬意的山石也没有迁就浑噩的我,只有三两个无人机苍蝇似的锲而不舍,望着日出方向,妄想迎来一次更为壮丽的恢宏。我睁了睁眼,裹紧了外套,直到此时,都还没有遇见云田。
十月四号的早上,我走了一些比较轻松的景点,看了看犹如巨人脸的石头,长满树丛的U型谷,以及小小的如琴湖和池水里抛满硬币的仙人洞。我实在不理解那些对着山水许愿的人,更不理解打着许愿的心思破坏山石水流的人。山水本无情,既知它们不可能知晓世俗心愿,人们到底为何还要轻易对着它们祈求呢?中午在一块飞来石边吃过一盒速热蔬菜火锅后,我将一整个下午都留给了三叠泉。
不到三叠泉,不算庐山客,我承认这句话一点错也没有。不论是清澈的水流还是险峻的断崖,又或是带给双腿的疲劳程度,三叠泉都该居于榜首。我从三叠泉站下的观光车,慢悠悠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的山路,来到挤满人群的验票口,据说三叠泉的三千多陡峭石阶便是从这里开始的。人们来到这里,或为了挑战,或为了证明,可能也就只有我千里迢迢地来此是为了遇见。
验票时,我恰好排在云田身后。云田大概有一米六三高的样子,梳着丸子头,头发染成了金色,但她的面色很差,是经历了长时间抑郁症的表现,就连金色的眼影也遮盖不住她的黑眼圈。而在一开始我看见的,是她瘦削的背。她的腰肢纤细,短袖已经差不多湿透黏在身上,从背后隐约可以看到其文胸的样式。她也拿了把粉色的防晒伞,和一个粉色的保温杯。她的保温杯同我的一样,瓶盖都戴着跳动的兔子耳朵,两耳中间接了个短短的胡萝卜吊坠。
我不由地关注起她来。她走路的姿势、拍照的动作看上去都不是一般地笨重,但她的身躯显出十足的弱小与可怜。
我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小心点”。
那石阶多数是连续的,道上又挤满了人,走得不规律,前后只会造成大危险、大麻烦。正因如此,我和云田都走得十分规律,她拍照时,我也会拿起手机四处地张望,看看她都在拍些什么。直到一个转弯处,云田的一只脚差点踩到与她同排的人的脚,她急于避让,又差点坐在道旁的树墩状垃圾桶上。我及时扯了她一把,将她揪在臂弯里揽住。她赶紧抬头说了声谢谢,旁边的人大多惊奇地看了一眼,见没连累到自身,复又各自规律地行走去了。
我们开始了同行的交谈,我告诉了她我的姓名——“火莲塘”,以及来自何处。她觉得我姓的奇怪,叫的也奇怪。我一个黄土地里滚大的人,从小并未见过莲塘,且莲塘与火,取的并不十分融洽。我只夸她的名字好。
有人告诉过我,做事要善始善终,这样做人才能有始有终,故而我与云田一路并肩,最终来到险峰怪石下的三叠泉边。
那石头上早已栖满了人,老少妇孺都在,不少的小儿跑到水里,由他们的父母带着,或捞石子,或哇哇大哭,一派闹哄哄的光景。我不知云田看了之后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觉得在这样干的庐山里,在这挤满人的泉水边,有很多人一定会同我一样大失所望。
脱了鞋趟去水里,偶然捞上几块自花岗岩山体上跌落又经外力磨圆的碎石,竟是稍稍扁平、没有棱角、结晶不分明的——毫无灵性的人捡到的石头,自然同她一样无灵性,这在我回家后,将所捡到的石头泡在水缸后立刻便发现了。那石头并不发光。
不过,我总是知道感激的。比如感激自己手上这份累人的工作,工作之余的假期让我有了时间去胡思乱想,这才生出这许多胡乱的思想来。人的感情总是不受控制,渐渐向外伸展为一片黯淡的虚空。
我和云田的腿脚算是都废了一半。云田在来之前还是做了攻略和锻炼的,但三千多石阶,约摸六七十度的坡度又岂是轻易踏得过去的。我自认为这趟自己是受足了苦和累的,这也没什么需要明说的理由。但为什么人在少年吃得的苦,成年后反而不行了呢?也许我可以这么想,一个成年人将要遭受到的苦岂止一处、何止一种,他们可以有理由选择短暂的安逸,选择放飞与逃避。少时因年轻气盛,总是容易低估困难的程度,即便低估了,也总能找到自以为是的借口蒙混过去,日子过得总还行,等到大了来、老了来,一切皆不可含混、不可体谅,因无人愿理解、无人有空理解了。
这么想着,云田忽然不见了踪影。我扯起背包,仓皇追了出去。她的水杯还在我包里,虽然我可能已经有点分不清哪个是她的、哪个是我的了。
先前下山时,我们走得很慢,往回爬时,我却喘着大气,额头直冒冷汗,心也跳得厉害。直到我跑回缆车处,也没有见到云田。
我的心还未平复下来,开始慢慢沿着原路往回走。我想,她很可能已经从东门下山了。
我实在是过分的蠢了,怎么头也不回地就往山上冲呢?是因为她的那些话吗?
“你为什么来庐山?”
“你的偶像他很优秀吗?”
“那你为什么不变得更好一点呢?”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庐山吗?我的初恋就是在这里结束的,不过不是她抛弃了我……她死了。她的心脏一直都不好,非要带我来这里许愿,结果她那病突然发作……简直是,噩梦一样的旅行……”
“你看我这个杯子,其实之前有一个的,被我家里人弄丢了,这是我这次上山前买的,很可爱吧!啊,你的竟然和我一样……”
“我还想去西线看看……其实我现在也没多怕了,毕竟二十好几的人了,不可能永远都伪装成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你歧视同性恋吗?”
“你知道人最怕的是什么吗?”
“有段时间我常常失眠,我好好的躺在床上,可就是不知道怎么才能睡着,好痛苦……我就去爬山,我叫人陪我去,每当有一点点想要自杀的念头时,朋友就会拉我一把,可是时间长了,没人愿意陪我出来了,不想被我吓。我也没想吓他们的,只是不想死而已……”
“我努力让自己走出来,我想想得开一些,我把工资全部花在了旅行上。因为怕死,我常常会报个团,走得时候只带一个水杯,一个书包,一把伞,我看你还挺精致的,带的东西蛮多。”
可是我没有金色的头发和眼影,也没有瘦削的身躯。
“这次出来没有跟团,也没啥朋友陪我出来了,我自己一个人出来的,我觉得我好像没什么毛病了。”
“人实在太渺小了,但自身又会把一切感观都放至无穷大,好像自己是个小宇宙。”
“有时候太无能也会上瘾。我觉得自己无能的时候,也会努力去做事,争取得到表彰和鼓励,但因为实在太渺小了,成就感也就太微弱。”
“有时候想着这件事,就会忘记另一件事,也不是故意想不起来的,又着急又无助。”
“有记事本备忘录什么的,没什么用,我忘的不是这件事是什么,忘的是该怎么做、找谁做,可能不太会做规划。人还是要学着规划一下的,这真的太需要智慧了。”
“回去的话就洗衣服洗澡睡觉什么的。这趟庐山并不好玩,我来了好几次,就这回一个人来的,还不好玩……”
“少吃糖、油腻、低盐,能瘦点,还不会太反弹。其实你也不是太胖,就是个头高、骨头大而已,凑合凑合别减了……你这么个登山法,减小腿是不可能了。”
“我可能就从东门出去了,不,最最可能原路返回,还想走走西线,前面已经说过了。”
“我还想再看看她……我不喜欢彻彻底底的告别,你呢?”
人为自己找了许多的借口去努力、去追求、去放手、去回头,都只是短短一生中的诸多心愿而已。水杯最终没有找到她的主人,我也没有再见到她,可我不想把它变成一个心愿,更不想对着山石吐露。
回到九江后,我去超市里买了两瓶苹果醋,像喝黄酒一样,但其实根本醉不了人。庐山的真正面目我也还未彻底地看清,只是下山时熟悉的晕车感让我拒绝停留片刻,并在两三年内都不会再有上山的念头。
2019.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