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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安如弈 ...

  •   一
      “我还有救!”

      沈邑河的手被柳续一把抓住,耳边传来他轻而坚定的声音:“我真的还有救!”

      再对视时,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求生欲。柳续似乎随时准备下床打一套五禽戏以表示自己经常养生、身强力壮。他既无病征也未入魔怔,一腔浩然正气可吞山河日月。

      沈邑河反手扣住柳续的手腕,轻按脉搏,轻描淡写:“我是郎中,还是你是郎中?”

      他刚进门时,迎上柳续清亮的目光,便知道他身体并无大碍。即使身染小疾,也无非是上火肾虚感冒之类。俗语说:有雨没雨听老天爷的,有病没病听郎中的。可偏偏是这柳续的病,得听皇上的。

      柳续是当朝负责起居注的史官,前段时间突然告病在家。

      皇上心系臣子,亲驾前来探病。

      皇恩浩荡,满朝文武为之感动垂泪。只是,皇上从柳府出来之后,便面露愁容,语带抽噎,悲恸不已地大声问天问地:“柳卿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为何上天要将他从朕身边夺走!柳卿命不久矣,朕定全力帮助其家人料理后事。”

      话传到柳续耳边,柳续垂泪。

      他本就是装病,何以至死?但皇上如此张扬地宣布他命不久矣,他就必死无疑。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沈邑河受邀前来柳府之前,也听说了这件事。事实上这件事情已经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人人皆知柳续是个将死之人了。沈邑河的心里却明白,皇上刻意要柳续死,原因是“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沈邑河手下的力道不禁加重,直到柳续喊疼。

      “沈大夫,医者仁心,你能不能救救我?”

      沈邑河拂开他的手,起身道:“死生有命。”双手触碰的那一瞬间,柳续迅速反转手掌,将一个纸团塞入沈邑河手中。

      沈邑河脸上闪过一丝惊异,又瞬间恢复如常。他似是会意:“明日申时,我再来看你。”

      柳续躺下,嘴角有了笑意。只要沈邑河此话一出,起码从现在到明日申时的这段时间里,他都是安全的。

      看着沈邑河提着药箱出去,背景倒也风雅,有翩翩君子之风。柳续将这传说中的“长安第一名医”请来,正是想用名医的话来和皇上的瞎说抵挡一阵。名医说他能活着,他就不用那么快丢掉小命。

      不过,京城谁人不知,这沈邑河的行为十分乖张。听说曾经有个病人连吃三副药未见效果,登门投诉,被沈邑河从内堂扔到了大街,对方的内伤活活整成了外伤。此事登上了年度医患关系的头条。但正因如此,柳续才敢请他。

      率性男子,柳续赌他不是造假的狂徒。

      今日一见,果然沈邑河不是传说中的那么不讲道理,他会保他性命。不过,如果他是一个讲道理的人,那么按理说,沈邑河想保他是有原因的。

      即使没有原因,他也会给沈邑河一个原因。

      二
      如非急着去给病患看病,沈邑河从来不坐马车。他向来喜欢提着药箱子在长安的街市中兜兜转转,拖沓到夜幕降临才悠悠地回家。

      今天他走出柳府门口,却找了一驾马车。
      在车里,他手里依然紧紧捏着柳续给他的纸团。不用打开,他也能猜到里面写的是什么。“若阁下能救我柳某一命,他日定当奉送多少多少白银黄金。”身处京城,不时有告病的朝廷命官,多多少少都在沈邑河这个大夫面前做过这些事。

      虽然柳府看起来破落,家具陈旧简单,仆人稀少,但是他相信哪怕柳续真的是两袖清风,也多少会攒着点救命财。

      问题在于,往常他都是在鬼门关前夺人,今日却是在和皇上夺人。

      不知是否夺得过?

      思虑未定,便已到家。沈邑河甫下马车,便听见管家急匆匆来报:“不好了,不好了,小姐她病倒了!”管家急得双眼通红,额头上沁满汗珠,从暴露的青筋上流下。

      沈邑河见此情形,双眉紧皱,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后院。

      沈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气息奄奄,仆人不知所措,吓得跪在床边祈祷。见沈邑河归来,仆人们扑上前去拽着他的衣角哭诉:“就在刚才发生的事情!小姐一个上午都在房间里歇息的,我们在庭院干活,突然就听见房间里有椅子倾倒的声音。急匆匆赶来看时,小姐已经晕倒在地上了!”

      “可曾叫了大夫?”沈邑河行至床边,以手探额,微烫。

      “这……没有。”管家小心翼翼地回答。沈邑河本身便是名医,还要请别的医者过来吗……这不刚出门主人就回来了吗……

      只见沈邑河眉间的“川”字渐渐舒展,转而语带愠怒:“拿盆凉水来!”

      管家身躯一震,又不敢违背,连忙接过一盆凉水。“主人,我甘愿受罚!”说罢便将水盆举过头顶,于头顶向下倾倒。

      “哗——”

      “你在干什么?我让你泼她。”沈邑河指着床上的沈尧。

      “……”

      突然床上之人笑着起身:“好啦好啦,又被哥哥识破咯。”

      沈尧从床上坐起,若无其事地拿了毛巾,蘸上凉水洗脸。“不过你这次走太近,加上今日日光太好,我比较吃亏。”

      浑身湿透的管家不禁一愣,对啊,他怎么忘了沈家兄妹比较特别呢。沈尧鬼马古怪,常常喜欢装病整蛊兄长。只不过,每次都会被沈邑河一眼看穿,但沈尧乐此不疲。今日引得沈邑河动手试探,沈尧眉眼间都得意洋洋。

      不过,主人今天有点心不在焉……

      “你好像在想着什么事?”沈尧口无遮拦,开门见山。

      沈邑河环视一周,示意其他人退下。

      三
      “这皇帝也真是的,去年‘五王之乱’还有余波,今年梁王之乱又迫在眉睫,还在搞内讧。要杀这史官,又何必急于这一时?”

      沈尧嗑着瓜子,谈论朝堂政事如唠叨家常。
      梁王之乱?沈邑河剥瓜子壳的手停住,这个沈尧平日里一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还会知道梁王之乱?

      不过这确实是一件大事。长安街坊中不久前就有传闻,当朝皇帝的七弟梁王将要举兵造反,已经兵压桐城。而京城这边调兵遣将的速度不紧不慢,弄得人心惶惶。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对啊,为什么这个时候皇帝不紧张战事,而是盯上了这个史官柳续呢?

      除非,这个史官和梁王之乱有什么必然联系。

      沈邑河想起袖子中柳续的纸条,他突然好奇那里面写的会是什么。

      他低头轻轻展开袖中字条,清瘦小楷,白纸黑字:“我知道你妹妹的下落。只有我知道。”

      “哥,哥?”

      把果盆往前一推,沈邑河起身便往门外走:“你继续吃瓜子,我去一下书房,今日医书尚未温习。”

      沈尧是他妹妹的名字。只不过,他和他的亲妹妹已经阴阳两隔许久了。

      如今眼前的沈尧为他收留,本无姓名。正如沈尧后来时常回想的那样:初遇那天,沈邑河沉吟良久,最终向跌倒在尘埃中的她伸出手来:“叫你沈尧吧。”

      这些年来,他对妹妹的所有思念,都倾注在了她的身上。

      在外人眼里,她就是他的亲妹妹。可是,为什么柳续会知道真相?

      残阳如血,染上沈家门楣。沈家世代居于远郊药谷,本不涉庙堂之事,但沈父却做了御医。自沈邑河父亲沈全为朝堂之事连累、秋决之后,沈母郁郁而终,沈邑河由族人养大,勤习医术,学成后毅然踏出药谷,再回长安,为权贵名流看病,蓄意向朝堂漩涡中心奋力游去。

      他不能忘记,母亲含恨逝世时,破指而成的血书上红彤彤的“冤”字。

      他更笃信,父亲蒙冤。

      而在他出谷后,妹妹沈尧的死更让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上一条不归路。

      柳续说,他知道关于妹妹沈尧的事情。只要与妹妹有关,无论是什么,沈邑河都想知道。

      窗外暮色苍凉,沈邑河反反复复细看那纸条。柳续还有什么秘密?史书中都记载了些什么?君王想看,他也想看。

      四
      申时未到,沈邑河便大大方方地走进了柳府。

      “沈大夫,来得真早。”柳续从床上撑起身,摸摸肚子,看着沈邑河,“我要的东西,带来了没有?”

      沈邑河把手中提着的三个烧鸡扔过去:“你那张纸条真不简单,差点没发现。”

      昨晚他细看纸条便觉这种纸张和寻常纸张不同,他拿着柳续的纸条琢磨了一晚,翻来覆去,终于发现那张纸条竟是两张纸重叠而成,放入水中,字形显现。沈邑河激动地凑过去看,险些气晕过去。上面写着:“带两只烧鸡,谢谢。”

      柳续跃身而起,在半空中接过烧鸡。“看到就好。”

      这家伙倒是身手不错。

      看着柳续狼吞虎咽,沈邑河暗赞自己聪明:还好带了三只。为了防止别人下毒,这家伙怕是一天一夜没吃饭吧。

      “吃饱点,今晚,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柳续满嘴油腻,含含糊糊地应着。沈邑河勉强听得“去哪”两个字。

      “去梁王处。”

      “什么?”柳续一口吐掉鸡骨头,“那可是掉脑袋株连九族的大罪啊。”

      “去梁王的属地,我有说要去投奔他了吗?”沈邑河脸色严肃,“事后你若不告知我妹妹沈尧发生了什么事,我便送你回来。”

      柳续在沈邑河进来之前便做好了“被拎起衣领,沈邑河恍若失去理智般质问他妹妹的事情”的准备,但眼前这个男人却异常平静,深不可测,就像史书中描述沈邑河的父亲沈全一般:“喜怒虽形于色,然喜其所当喜,怒其所当怒,不可揣度也。”

      当晚,沈邑河的一个仆人提着药箱进了柳府。不久,沈邑河和仆人离府归家。

      第二日,柳府仆人端早点给柳续时,才发现柳续房中一地狼藉,空无一人。书房中的史书亦被一扫而空。

      这件事传到皇帝耳边时,沈邑河正驾着马车慢悠悠地走在林间小路里,沈尧一身夜行衣未换,数着从柳府中翻箱倒柜抠出的细软,口里还嘟囔不停:“柳大人,您府上未免太过寒碜。”

      “我可是两袖清风的好不好!”柳续一边向马车外喊话,一边用湿毛巾猛搓自己的脸,这丫头昨天对自己做了什么?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出柳府,那些侍卫也不拦一下?早知道警戒那么松自己就偷跑出来了……

      “沈尧的武功,不是你能比的。”沈邑河钻进马车里,“你们练的是正规正矩的拳脚,沈尧那是在江湖混出来的,只有她才能溜出来;也多亏她,才能给你易容到乱真的地步。”

      “沈尧?”柳续一怔。

      “对,沈尧。”

      沈尧此刻正在驾马车,听得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便应一声:“哥,咋啦?”

      “无事。”

      沈邑河摊开手掌,示意柳续写在自己的手心。

      “这样子会很慢的。”柳续写道。

      沈邑河微微一笑,附在他耳畔轻声说道:“你什么时候写完,我们就什么时候去到梁王辖地。”

      算你狠!

      “首先,沈尧痴呆,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嗯。”

      五
      两年前,柳续仔细阅读从父亲手中接过的史书时,才发现了承平十九年之事有蹊跷。
      其中牵涉的人,便是被斩的御医沈全。他想找到沈家后人,以了解事情真相,却知晓沈邑河和沈尧被族人接回了药谷抚养,他欲登门拜访,却被告知,沈邑河被逐出药谷之门,不知去向。至于沈尧,她不便见人。
      柳续正想着无功而返,将出大堂时却被一个身影拦住。

      那名少女面容清秀,脸上满是着急,登上台阶时被青色及地长裙绊倒,一双眼仍是死死地盯着他,口里重重复复念着两个字:长安,长安。

      “你是说,你的哥哥在长安?”

      少女似乎没听见他说话,只是喃喃地说:“长安,长安。”

      柳续正一头雾水,便听见身后呵斥声传来。“阿尧,不要无礼,快回房里去!”接着少女便被几个侍女拉走了。

      “她一直在说,长安?”

      柳续犹疑着发问,却被狠狠地瞪了一眼。

      “沈尧的父亲魂断长安,母亲将他们带来这里后抑郁而终,你难道不知道这些事情?沈尧受此变故刺激竟成痴呆,‘长安’二字对她而言便是梦魇!你现在还要来唤醒这一场噩梦吗!”

      药谷中并不留他,柳续悻悻离去,但也大概知道了一些事情,药谷一向与世无争,只是治病救人。可沈邑河的父亲沈全年轻之时四海游医,认识了丞相之女,最终踏入官场,也魂断官场。族人都道他是不遵奉祖宗遗旨故而落得如此境地。“自寻死路!”族长拐杖撞地,发出震响。

      就在那晚,沈尧爬窗而出,寻他而来,坠落山崖,不幸身亡。

      “为什么我会知道她是寻我而来呢?”

      柳续正欲往下写,可沈邑河的手在微微颤抖。柳续抬头看沈邑河:他眼眶通红,却无眼泪。柳续轻叹一声,抬手扶住他的手背,另一边手继续在掌心书写。

      次日,在镇上留宿一晚、打算返回长安的柳续被药谷中人砸开房门,猛揍一顿后抬回药谷。

      他们将沈尧至死时手中都紧紧抓着的一件物品交到柳续手中。玲珑剔透的翡翠挂坠之上,是一块已经裂了一半的木牌,上等檀香木,刻着“长”字。

      “另一半,刻有‘安’字,在沈邑河手中。这个傻姑娘,是想去找哥哥了。”这块木牌是沈母所作,兄妹各持一半。

      “虽沈邑河犯我族规,但念在沈尧情分上,这块木牌你拿去。他日见到沈邑河,请转交他,替沈尧完成这个心愿吧。”

      最后一个比划落下,一滴泪落在柳续手背上。

      六
      近半个月后,马车才停下。

      “这是哪里?”柳续好奇地探出头来,马上“哎呀”一声缩回马车里去。外面刀枪林立,锋芒闪亮,分明就是军营!

      “梁王军营。”沈邑河的声音传来。

      柳续掀起帘子,露出小小的眼睛,充满大大的疑惑。

      沈邑河翻了个白眼。“我有说不是去投奔梁王吗?这里是梁王辖地,有错吗?”

      柳续无可奈何地下车,转身的那一刻看见沈邑河腰间露出的翡翠挂坠。

      沈尧牵着马蹦蹦跳跳地去找草料,大声嚷嚷着要给马喂草。

      “沈尧,是梁王培养的刺客。”沈邑河望着沈尧远去的背影,“自小是孤儿,当刺客也算有了条生路。不过她野惯了,性子也就大大咧咧。那年在闹市中降伏她,花费我好大气力。一个小丫头混成一片街市的小霸王,你信不信?”

      嗯?这家伙还说别人性子野?柳续摇摇头。

      “我,是梁王的手下。”正是凭借梁王的资金和暗中帮助,他才能够在长安有那么大的知名度。不然,一个医师即使医术再高明,凭借口口相传,哪怕有口皆碑,也竖不起人生的里程碑啊。

      “你呢,则是梁王想要见的人。”

      柳续一听就乐呵了,原来折腾这么久,自己早就被梁王盯上了啊。“梁王为什么想见我?”

      “去到就知道了。”沈邑河面向中军营帐,“柳大人,请随我来。”

      这是沈邑河第一次称呼柳续为“沈大人”,也是最后一次称呼柳续为“沈大人”吧。沈尧喂马归来,正看见沈邑河将柳续请入梁王营帐的那一幕。

      她嘴中衔着一根长长的青草,苦涩的滋味在唇边蔓延,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沈邑河的计划,将要开始了。

      七
      身披厚重而冰冷的铠甲,也掩不住梁王眉宇间透出的稚气。

      柳续回想史书上记载的梁王生辰,时至今日,梁王确实不过是一个未到二十岁的小伙子。稚气未退,何来决绝勇气起兵造反?更何况,史书记载,他和当今皇帝都曾经在贤妃手下抚养长大,情感深厚。不过梁王很小的时候便离宫到封地来,对往日情谊是否有记忆也未可知。柳续正在思索,梁王已在滔滔不绝。

      “去年所谓的‘五王之乱’,实际上是他主动发兵剿灭了其他五个手足兄弟。而这一切,他并不确定史书里面是否有记载。他向来重视名誉,希望流芳百世。因此他想看史书,但你不肯。他杀人成性,见你不从,便想陷害你。”

      梁王是在猜测柳续被皇帝置于死地的原因。

      “杀人成性,何来杀人成性?”柳续听完梁王的一番推论,不置可否。

      梁王用剑在地图上比划着。“曾经共有六个兄弟,今日徒留我一个。阁下难道以为,其余五王只是因为运气不好吗?”史书上新皇登基后与兄弟姐妹反目成仇的例子,亦不少见吧。

      “知道为何我还活着吗?因为我本来以为,我是最先死的那一个。所以,准备得比较周全。”梁王收剑入鞘,“在没查清长安究竟有多少我的人之前,他不会轻易动我。”

      “那现在呢,为什么要造反?”柳续问。

      “梁王之乱这个消息,你以为是我传出去的吗?还不是长安那个狗皇帝自己散播的?”

      三个月前,皇帝发密旨给梁王,让他带兵到桐城。结果行军中途,便听到大街小巷散播着梁王带兵造反的传闻。“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

      “据我所知,皇帝三个月前并没有下发过任何旨意。”

      “柳大人,如果被您知道的话,那就不叫‘密旨’了;而且您言下之意,莫不是想说大王本就存心造反?”沈邑河语锋锐利,字字欲夺人命。

      梁王怒视柳续。

      “岂敢岂敢?”柳续诚惶诚恐。

      沈邑河感受到了柳续困惑的眼神,但并不理会,反而继续咄咄逼人:“近日和柳大人相处,深知您并不是贪生怕死之徒,那您为何假惺惺要我相救?”

      我的的确确怕死啊,沈邑河你眼瞎吗?柳续百口莫辩,但在梁王面前,不得不接话:“愿闻其详。”

      梁王冷笑一声,接过话茬:“皇上并没有和你动怒,你也并没有得罪皇上。皇上在你家门口的言行,只是一场戏。因为你们早就怀疑,身为长安名医的沈邑河,是我的人。所以你借救命的缘由央求沈邑河救你,并以他的妹妹沈尧为诱饵。而他若要救你,便只能送你来到我处,否则难以避开皇上的追查。而很快便会有人说,梁王和朝廷命官勾结,造反蓄谋已久,如今铁证如山。”

      “柳续啊柳续,你就不奇怪,为什么沈邑河的马车会走得那么慢?如果皇上真想杀你,应当派人来追才是啊。可是一路上,竟然无人追查,仅仅只是四处张贴通缉令。你不觉得,这个戏做得不够足吗?”

      柳续张口辩驳:“没有人来追可能是因为追兵在被大王看见之前便被人截住了!而且皇上的人马若追上来,不就将沈邑河一并抓走了吗?”眼前君臣一唱一和,柳续再蠢也明白了沈邑河在推他入地狱,今日在劫难逃。

      “不担心,有沈尧。”梁王背过身去。

      说不定就是沈尧将追兵截了下来!柳续上前一步,仍欲张口说些什么。

      就在这一霎,一枚匕首从他发边掠过,直刺梁王。

      营帐风起,剑花闪现,将匕首击飞后,直飞柳续面门。

      血花四溅。

      “柳续贼胆包天!意欲刺杀大王!”

      八
      后来每一年的清明,沈邑河都会捎上一壶上好的酒,带上几只烧鸡,到柳续坟前祭拜。沈尧不知缘由,只为那些酥香的烧鸡感到可惜。

      但现在的沈邑河,对柳续除了满腔的愤怒之外,没有那么深切的愧疚。

      柳续确实曾经前往药谷,但远不是他所说的那样为了寻找一个真相。他亲上药谷一个月之后,铁甲入谷,刀光剑影所过之处,无人生还。

      柳续是去探听药谷虚实的。沈邑河见识过柳续的拳脚功夫,虽不是顶尖,但用来侦察地形地貌俨然绰绰有余。

      沈邑河前往长安之前,为了避免连累族人,已经和族人们达成一致,声称双方断绝一切往来。但即使如此,也未能使药谷躲过一劫。

      如果当时,梁王能够出兵相助,就好了……

      沈邑河用手摸着腰间的木牌,手指顺着纹路划出“长”字。他只希望,柳续和他所说的妹妹沈尧的故事,会是真的。当时的妹妹,一定很想念哥哥吧。

      沈邑河立于秋风之中,撒酒入地。“复仇计划已完成一半。大家若泉下有知,可含笑否?”

      至于另一半复仇计划……沈邑河眼望中军营帐,随后仰头灌酒入喉。

      此时,中军营帐中。

      “大王,这是从柳续府中抄出的史书。”沈尧将包袱往案上一放,便去柳续尸前拔剑。

      梁王和沈尧并不拘礼,他摆摆手,沈尧便径直走出了营帐。

      梁王营帐的灯火,整整亮了一夜。

      第二日,东方刚刚破晓,军营中便擂鼓升帐。梁王紧急调兵遣将,发誓定要踏平长安,将那忘恩负义、无情无义的狗皇帝生吞活剥。

      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沈邑河知道,是史书里那些触目惊心的内容刺激了他。

      比如,十多年前,由于皇后早逝,年幼的周见南,即当今皇帝,被送到贤妃处抚养,当时贤妃怀中孕有一子,即梁王。当梁王六岁,周见南十六岁的时候,周见南被正式立为太子,入主东宫。不久贤妃生病,御医却用错药,导致贤妃病逝。皇帝怒而追查,将御医沈全抓捕问斩——这些梁王都知道——梁王不知道的是,贤妃的父亲,当时威名赫赫权倾朝野的丞相,也在同一时期树倒猢狲散。

      当年贤妃入宫,皇帝便是为了倚仗丞相的权势。后来根基已稳,便要算账。梁王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最终封王在偏远之处、贫瘠之城。

      再比如,后来皇帝驾崩,太子周见南登基继位,在去年是如何将五个兄弟斩草除根,手段如何残忍。

      掌握了真相、看到哥哥狠毒心肠的梁王,顿时坚定了造反的决心。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绝地反击。

      “沈卿,多年以前,是你主动前来说服我早做准备,如今看来实在是深谋远虑。这些年来,长安的一切都全靠你打点,辛苦你了。”
      “臣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长安之中,暗流涌动。表面上统一的背后,却已分化成了两股势力。为此,沈邑河努力了好多年。最开始他投靠梁王,是想给父亲报仇;谁料药谷遭遇飞来横祸,现在,他想给药谷报仇。

      扬鞭策马之时,沈尧问沈邑河:“哥,报完仇之后,你想做什么呢?”

      沈邑河说不出来,他为自己规划的人生,一直都在做“复仇”这一件事情。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被报仇裹挟得紧紧的呢?

      只是这一切,在药谷蒙难、梁王拒绝出兵的时候,已经不可改变了。他意识到,无论为哪个皇帝尽忠,他和他的父亲一样,都只是政局中的一枚棋子。无用之时,随时会成为弃子。生死这样随意,不正是母亲一个“冤”字所描述的吗?

      “从兔从冂。兔在冂下,不得走,益屈折也。”

      人在长安,如棋在局中,亦不得走。

      九
      投入战场之前,沈尧都要擦剑。

      胭脂涂抹,异香扑鼻。

      “别人都是用磨刀石,让剑刃变得更锋利,你却是用胭脂,不怕钝了锋芒?”沈邑河问她。

      沈尧却不答话,反问:“今日已到长安城下。哥哥的心愿,是不是要完成了?”

      “心想事成之际,却觉得这一切理所应当了。”

      “说得好!”挥剑入鞘,她飞身上马,驱驰而去。

      万马奔腾之中,沈邑河纵目远望,天之尽头,乌云翻滚而来,卷尽天光。四处杀声震天,与雷霆相唱和。

      梁王在不远处击鼓以壮军威,即使瞬间被潮涌的兵戈之声淹没,梁王亦毫不在乎。

      沈邑河觉得有点好笑,越想越觉得可笑,最后放声大笑。

      本是一家人,在他的推波助澜下,竟落得如此相逼的境地!

      皇帝本无意杀害梁王,他也没有在和柳续演戏。毕竟梁王,是他最疼爱的弟弟啊。

      他对任何人都能下手,唯独不忍心伤害弟弟。那份调兵去往桐城的密旨,是沈邑河伪造的;满大街的传言,也是沈邑河散播的。

      他对不起梁王的信任。可是沈邑河太恨他了,药谷遭灭族之灾的时候,梁王拒不出兵,哪怕是象征性的一点帮助也没有。没有等到一根稻草的沈邑河,彻底被仇恨淹没。

      梁王看到的那些史书,也是他伪造的。

      前年周见南登基后,发现父皇曾经为了剿灭丞相势力杀害贤妃和御医沈全。细究之下,他挖掘出御医沈全背后牵扯的竟然是药谷这一更大的势力。周见南疑虑心重,便派柳续去探药谷虚实,然后出兵将药谷一网打尽。而沈尧坠崖一事引发了柳续的恻隐之心,柳续隐瞒了沈邑河是沈全之子、尚且存活并在长安的消息。当皇帝试图将柳续灭口的时候,柳续不得不请来了沈邑河。
      事情的真相,应该是这样。

      但柳续没有解释的机会,便被沈尧一剑毙命。

      沈邑河大笑之后,终于大哭。明明复仇计划已成,可他为什么会觉得无比难过呢?

      前皇帝、周见南、梁王、柳续,他们有错吗?

      丞相、沈全、沈邑河、沈尧,又何罪之有?

      恰在此时,大雨瓢泼。

      其中一本由沈尧呈送给梁王的史书被大风席卷到地上,被飞溅的雨水打湿。

      特制的纸张被晕染之后,隐隐约约呈现出一个故事。

      承平十九年春,太子立,将入东宫。

      六岁的梁王被母亲贤妃摇醒,道是:“见南哥哥要走了哦,不去送送吗?”本是睡眼惺忪的小皇子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迈开小腿跑出去。

      “哥哥,要去哪里?”

      刚要登上轿子的太子周见南折返下来,抱起了一脸疑惑的弟弟。

      嬷嬷们笑道:“皇子现在当了太子,当然要去东宫啦。”

      “那又怎么样?”难道这里的宫殿不够好吗?

      “那是将来要做皇上的!”嬷嬷们只当他是不懂事。

      “那我以后,也可以做皇帝吗?”

      此言一出,众人连忙跪倒。

      唯有哥哥笑了。周见南轻揉他的脑袋:“可以呀。我做几年,就给你做,好不好?”

      那时,草长莺飞,春和景明。

      -完-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您的阅读!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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