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夜奔 ...
-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谷间的夜风阵阵,割得人脸刀一样疼。阴湿的低洼处积压着成堆的石砾,老天从不肯在这种时刻显现其仁慈一面,硬要逼着受苦受难的旅者觅上绝路,没有一丝喘息的机会。
顾晓梦外套上的血渍已凝结成黑紫斑块,随着胸口短促的气息一起一伏,隔着黏湿的颜色,清晰可见衣面一孔骇人的弹痕。这次、这次真的……对着头顶的岩壁,她平静地挤出个微笑,摇摇头,松开右手的枪。[喂,你看,这样……其实挺好,等回去以后,沈静、沈静再也不会把我俩认错了,对吧]
[别说话。]晚进来的人没有听她说完便厉声打断,一般低沉的烟嗓、相似的样貌,若不细加分辨,两人简直像一对孪生姐妹,只是在衣着风格上略有不同,顾晓梦的稍活泼些,张学宁的则更稳重。
勉强压住伤口,按程序接下去是该剪开衣服,用消毒过的器具夹出子弹,只是这里环境简陋难以久留……张学宁顾不上擦额前汗,转身向夜幕望去一眼,耳边隐约又觉几声遥遥犬吠。如果那边的人再不拨回探子,情况恐怕真将不可收拾。
该死。欠身伏岩,她挪回顾晓梦身侧,暗暗掐紧手心。
[张学宁。]躺着的抬手扯了扯张学宁的衣角,虚声道:[快走吧……]
[我不会丢下你。]冷冷地撇下句回答,她从不是无情的人。[一定会有办法,你躺好。]
[别傻了……都什么时候了。]顾晓梦无心说,话出口倒把自己引得笑起来。毕竟这句话对她来说实在太熟悉。
[笑什么?]
[没什么。想到陈年的事情。]顾晓梦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心情正无比轻松。只是真怪,平日里极少提及的往昔此刻都涌入脑海,人总在如此关头才想起复习一生。按理说她已死过一次,之后多活的时间尽是侥幸捡来,现在的结局该算赚着了。
[......我知道你的事。]
[正常,你救的我嘛。]
[还有她的。]张学宁也笑笑,可惜自己并无抽烟习惯,不然这种氛围还真适合拍上一根骆驼。她晓得顾晓梦抽什么烟,有时嫌烟气散不开也抱怨过几句,没想到现在居然还有点想念那种味道。
[谁……]顾晓梦张张嘴。
[你知道。]
暗沉的天空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断断续续的,谈至兴起张学宁确定顾晓梦一时半会是死不了了,才放心和她长长地说下去。
顾晓梦的确福大命大,生命力顽强得叫人惊叹。张学宁记得那年临时接到营救任务连夜赶到杭城,在通向裘庄外的路上狙袭了运送”遗体“的专车,从几具人尸旁发现老鬼顾晓梦时,她还未死透,脉搏虽弱,仍奇迹般地跳动着。位于杭城的七〇一分部正巧那会在招待一批刚从国外回来的医学博士,加上还算齐全的医疗设施,这些今后将发展成军中后援核心的高材生立刻给顾晓梦做了抢救,才从死神手里把她的命抢了回来。由于再在外界抛头露面风险不小,顾晓梦没有得到擅离许可,而是接过张学宁的推荐信,加入了七〇一。
比起先前只有上下线、无固定组织的行动,七〇一的规模在各类地下活动中都算是佼佼者,机密度也更高,如此一来她等同于升了职,巧的是尽管曾经分属不同单位,顾晓梦和张学宁的相似度简直可说是百分之百,外形相仿,先后又都有个[老鬼]的代号,每逢没法区分她们,总有人在一边开玩笑说:[怎么二〇〇出去一趟带了个俩〇〇回来?佩服、佩服。]这话传得久了,顾晓梦原编的代号竟真给改成了俩〇〇,不过是出于新任务的性质特殊,上头临时批下决议:让顾张两任老鬼合作,组成特别行动组,如一方潜伏时另一方同步展开暗杀,便于混淆视听,以保护成员身份。
但在真正行动前,顾晓梦仍要接受一次全面训练,彼时她的旧伤已基本痊愈,身体也慢慢好起来。她跟着张学宁回到七〇一的上海总部,在那里学习新内容,当然,去的这一趟除了必要的特工素质外,她也了解到了更多事情。
日子久了她已拿张学宁当妹妹看,有些在外人面前从说起的话,四下无人时便直截了当地统统问出来,在安全地方,顾晓梦向来有一说一,这点张学宁虽有些不习惯,却一直都认真回复从不敷衍。
比如建国前,她问过张学宁:
[你有想过我们可以一直活下去,活着看到战争结束吗?]
------[想过。]
[咸豆腐脑和甜豆腐脑你更习惯吃哪个?三二一不许拖,立刻回答!]
------[咸的。]
[啧。]
[你喜欢白天还是晚上?]
------[白天。]
[为什么]
------[嗯……我是觉得在太阳底下才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得不明不白。]
……
[如果沈静和阿兵同时被人劫持,你只能在他们之间选一个救,你会救谁?]这个问题显然她老早就想好了,只是刻意拖到最后说。她认为张学宁哪儿都挺好的,就是有点儿太收敛了,把什么都憋在心里,被问也只会摇头微笑,这样下去不行总有一天会给憋死的。
------[怎么忽然问这个。]
[你别管,告诉我答案就行,我好奇嘛。]
------[阿兵吧。我会救阿兵。]
[怎么的呢?]
------[我相信作为七〇一的资深成员,阿静有能力保护好自己。何兵的眼睛不怎么行,没人帮他会很麻烦。]
[好吧。]顾晓梦转过头凝望夜空,显然今晚费劲儿跟张学宁爬上屋顶看星星,没让她听着一个满意的答案。[我以为你会选沈静的。]
------[为什么?]张学宁侧头看她,追问道。
[不为什么。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选她。毕竟……]顾晓梦没有把话说完,而是欲言又止、欲说还休。[……对吧。]
露水渐渐重了,张学宁好像点了点头又好像没有,她们都不再说话,只坐在原地,听风猎猎作响。
某些时候两人似乎拥有共同的思想频率,关于信仰忠心不二,谈及私情则双双陷入沉默,躲闪不答,默契十分。在黑夜降临后明明都有说不完的话,每每太阳升上天空,这些未及出口的故事便被无限期地搁置下来,等待下一次遥遥无期的讲述。
她们都把某个有缘无份的姓名铭在心脏背面,绝不轻碰,各自承担骨髓之痛。
接到又完成数不清的任务,舟车劳顿,七〇一只是座特殊的中转站,外出的旅人们奔波归来,短暂休整后便再出发。[各处的七〇一都是这样的。]张学宁初次引介顾晓梦进入上海总部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除去为完成目标的必要伪饰以外,请最好不要有多余的感情。]
[会很累的。]顾晓梦答,笑,[我知道。]
[嗯。]张学宁点头,前方小路上迎面步来另个女孩,穿着和张学宁格调类似的纹样大衣,领口系着条红围巾。
[沈静。]张学宁待她走近,便开口介绍。[破译局特员。]
[顾晓梦。]顾晓梦报了自己名字,和她握手。
[真像……]打过招呼后沈静抬起头,将二人的模样看了又看。[难怪会安排你们一起行动,乍一眼还真难分清楚。]
[跟我来吧,局长在等了。]沈静领着她们走进广场最中央的建筑,前脚刚刚进门,从一层的楼梯间里倏忽又窜出个人来。顾晓梦警觉地后退几步,上下打量来人,戴墨镜的男孩耸了耸肩,似也感到哪里不对,话到口边又收住了。〔没事,他也是我们的人。〕张学宁拍拍顾晓梦肩膀让她放松,〔和你讲过的那个何兵,还记得吗〕
〔顾晓梦吧,我早听阿静说你跟学宁很像,现在看来果真不错,我第一次蹲这吓她的时候,她反应跟你差不多。〕未等顾晓梦答张学宁,何兵先抢了话头打破沉默。
〔阿兵!〕沈静皱眉,上去扯扯他的袖子,〔我们要先上去了,时间挺赶的。〕
〔哎呀,我知道我知道。〕何兵吐吐舌头,绕到沈静身后戏谑道,〔如果是学宁在这边等,到下午你也不会走的。]
[你......]沈静过电般地猛一转头,脸色微变,张张嘴又梗住,何兵冲她嘻嘻一笑跑了,须臾拐没了影。顾晓梦看着她表情感到有些熟悉,但不知从何说起。
[学宁,我……]
[没事,他就喜欢开玩笑。来的这几月啊,光他那张嘴就闯了不少祸。]边说着,张学宁走上前帮沈静理了理围巾,秋天的风泼得很,衣服太容易起皱。张学宁一双手顺着红围巾的边角悉心地抚上去,像在呵护件艺术品,沈静的动作似乎顿时就慢了下来,乖顺地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傻傻盯着面前人。
[别在意,我们上去吧。]
[好。]
关于沈静、何兵还有七〇一,顾晓梦从不多问,等张学宁慢慢告诉她。好在任务每次都进行得很顺利,只有回到总部,洗去满身风尘,围炉而坐的时候,她才有那么点活着的感觉。
[你的枪法很准。]上个月的某个夜晚张学宁夸了她,[要是偏上几度,现在我就没法在这里跟你聊天了。]最近接的任务都很艰险,毕竟当今的国家只在交加风雨中摇摇成立不满一年,即将到来的第一次国庆前,潜藏在各地的势力伺机而动,七〇一每天都有人在牺牲。
[没什么。]顾晓梦咧嘴笑笑,[你不会死的。]
想来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来七〇一已近八年了。
[没有人是不会死的。]
[这可由不得你,我答应过某人不让你出事,我努力了,你也争点气嘛。]顾晓梦撇撇嘴,把烟盒摸出来。
[阿静吗?]张学宁看着顾晓梦点燃一支烟,捻在指间。
那瞬顾晓梦露出一种看到傻子终于开窍的表情,先是稀奇,而后欣慰,她不回答只继续抽烟,嘴角持续勾起弧度。
[我对你们的事没有兴趣,不过任务之外偶尔你是该动动脑子。]
[先活下去再说吧。]张学宁点点头,算是默认顾晓梦的建议,嘴上依旧是那套平淡的官方说辞,气氛淡淡地静了几刻后,她又轻声补充道:[以后别再和她承诺什么了。]
[你怕了?]
[不。]张学宁答。[我只是不习惯跟人做保证。]说完,她抬头沉吟很久,才又转向顾晓梦,看着她的眼睛。
[你想说什么。]顾晓梦并不介意张学宁这么盯着她,弹弹烟灰,吐出口雾气。
[我在想,也许你比我更懂这种感受。]
[怎么讲。]
窗口正有风吹来,拂着两人面前桌上的任务单,轻刮出哗哗的响,等天一亮又要出发,行动的危险程度依旧没法预判。若此刻有酒,这时候还真适合喝一杯,敬醉生梦死,敬四海为家。
[难道你从没向李宁玉保证过什么吗。]对话仍在继续,悬念由张学宁再次抛给顾晓梦。
顾晓梦吐烟的唇微颤,表情一时僵了几秒,随又平复为轻松的笑,张学宁却看出她并未释然,至少程度还不完全。特工出身的人对表情拥有细致入微的研究,关于笑的演绎足有几百种,顾晓梦一种也没攀上,犯了教科书般的失误。
[没有。]酝酿良久她吐出两字,掷地有声。
[我不信。]凶险来临前的最后一夜,张学宁一反常态,多学了味刨根问底的钻研精神。
[都过去了……]顾晓梦把烟往眼前近了些,骆驼还是不够劲,都快烧到烟屁股了半点快觉都没有,倒衬得她整张脸颓然起来,成了狼狈的人。
这个名字她已经刻意不说很久,和战友互揭伤疤这种行为放在寻常是很不道德的,然而现处特殊境地,回想回想也无所谓了。她愿信自己是个明眼人,虽然会拿沈静的事跟张学宁开玩笑,偶尔也替着叹口气、同情唏嘘,对她们二人,更多时候顾晓梦是艳羡的:至少她们仍可站在一处,每次出任务前沈静都守在七〇一的哨岗边,还可作为同志拥抱、送别、牵念,[早点回来,我等你。]明天早上大概也能等来这样的叮嘱,顾晓梦站在张学宁左侧,尽管沈静已经把声音压得很轻很轻,她回回还是能听见。
1942年前的往事像一个梦,醒了就散了,换句话说,她宁肯坚持那就是一幕空幻飘渺的戏,这样所有的痛苦就不会那么真实,一切继续运转,太阳照常升起。
[她还活着。]
夜空破开一道闪雷,裂舞无声。
[前不久我们打听到了她的住址和工作单位,任务原因上面暂时还没让我转告你。不过我想,你有必要知道这个消息,越早越好。]
在这种时候,张学宁猜想过多次顾晓梦的反应,最终仍是始料未及。
顾晓梦始终很平静,没有惊讶,没有喜悦。
[我知道啊。]说着,她又浮起盈盈的笑。
[什么?]
[她还活着,活得好好的。]顾晓梦的自信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无论在什么场合,只要她昂起脖子,露出神采奕奕一双眼,旁人再要看懂她心思,就比登天还难。敏锐如张学宁,也没法看个明白。
[这么肯定]张学宁想了想,拿话绕她,[那如果我说她已经死了,你…..]
[她不会的。]
顾晓梦的声音陡然大了很多,斩钉截铁地,咬紧每一个音节。哪里正有光亮起来,太阳从黑夜的海里走出,带给人间以无上希望。她打断张学宁,不带任何迟疑。
[她不会。]
张学宁从没见过那样明亮的眼神,威严又坚定。
至少,在那颗子弹击中顾晓梦之前,她想过另一种圆满结局。
嗤一声过后。
梦始终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