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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篇(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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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三殿下,那边儿已经开始喊万岁了。」「嗯,知道了。」
阳光一点一点拨开了清晨浓重的雾气,天空渐渐蓝得刺眼。大片雕梁画栋之间,江袭月龟缩在一隅偏院当中,不问世事、醉生梦死了整整十年。昨夜醉酒便在庭院中的青石板上睡了去,黎明时分醒来,还是夏嬷嬷提醒,才发现今天乃是新帝登基之日,大殿之上,文武百官齐呼万岁,恭贺的,乃是她那好皇弟,六殿下江寒夜。
「殿下!您真的不做些什么吗?」
夏嬷嬷见她一副颓靡的样子,忍不住有些生气。夏嬷嬷是看着她长大的,从前谁都说这三殿下天资聪颖才华横溢,运筹帷幄又有仁爱之心,乃是难得一见的帝王之才,先帝也是对她最为重视。可自从她母妃去世之后,便一蹶不振,再不问世事,每日只知饮酒瞌睡,颓废萎靡至此,看得夏嬷嬷这心里是既心疼又焦急。
「嬷嬷这是要我做什么?恭喜我那好皇弟吗?不必废此心意的,他一会儿自己便会过来,到时候儿再恭喜也不迟。我这昨夜醉酒还未全醒,现下头疼得厉害,嬷嬷莫要扰我,且让我再睡一会儿。」
江袭月说罢便不再理夏嬷嬷,转身又睡了过去。夏嬷嬷见她这么一副不上进的样子是又急又气,从前的天之骄子如今就窝在这么一个破败院子当中,身旁也就只有她这么一个老妈子侍候着,日子是越过越苦,却也不见这三殿下有任何动作,先皇在的时候就不懂得讨要封赏,如今新皇登基也不懂得顺从讨好,今后岂不是要揭不开锅了?
你说这贤妃娘娘当年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去了呢,原本对三殿下宠爱有加的先皇也突然对三殿下不闻不问了,更不要提原本就厌恶贤妃娘娘的先皇后,徒留下她这么一个老妈子,对三殿下是说也说不得,打也打不得,好好的一个孩子竟养成了如今这般。自己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夏嬷嬷越想越难过,竟然开始流起了泪来。
抽泣的声音扰了江袭月的清梦,不得不叹了口气坐起身来,安慰小孩子一般拍了拍夏嬷嬷的背,讨好似的说道:
「嬷嬷不必难过,虽说现在这日子说不上是荣华富贵,却也不短吃穿,不说比起寻常百姓,比起那些一般的官门子弟不也还是要强上许多?更何况,这样远离纷争,倒也乐得逍遥不是?嬷嬷若是觉得这样的日子太过清苦,我便拉下这张脸,去给那内务总管说说去,让他给你某一份好差事可还行?」江袭月笑笑,虽然如今地位远不比当初,但到底自己仍是大熹的三殿下,只要有这个名头在,同宫中的下人们说话办事还是管用的。
「就您会说!」夏嬷嬷嗔怪地看了江袭月一眼:「老奴哪是为了自己呀?老奴这般是为了谁殿下还不清楚吗?当年老奴跟着娘娘一起入宫,从小看着殿下长大,这么多年待殿下您可比娘娘差了三分?殿下倒好,反倒说起老奴受不住清苦来了!」说着哭得更凶了:「殿下,这六殿下如今成了新皇,您是当年先皇钦定的太子,若是殿下不想争上一争,何不向圣上表明态度,好为今后铺路?您如今这般不作为,圣上恐会觉得您有二心呀!」
江袭月拂去夏嬷嬷脸上的泪水,看着她笑得有些苦涩。
「嬷嬷,切莫乱说。我哪里会有什么二心,如今的我还能拿什么去和六弟争?十年间,我早便将手里所有的权力、人脉尽数交给了他。而且最重要的嬷嬷别忘记了,我早就不是什么三殿下了,十年前父皇赐死母妃的时候,我就已经恢复女儿身了……」
江袭月脸上的笑容越发苦涩,夏嬷嬷只觉得全身脱力,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隔着模糊的泪水,抬头看着江袭月那一张即使生活颓败却仍然明艳至极的脸,终于才想起,贤妃当年并不是莫名其妙地去了,而是犯了欺君之罪被先皇赐死了。她的三殿下确确实实早就恢复了女儿身,乃是先皇唯一的女儿,现今大熹唯一的长公主。如此确实再与那九龙至尊之位无缘了,如今这般安稳度日倒也确实挺好,将来再招个好驸马,一生倒也算顺遂。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哎呀!三殿下,哦不,公主殿下您今年都二十四了!这婚事早在十年前就该说的,怎么就这么耽误下来了,哎呦都怪老奴糊涂,都忘记了和先皇先皇后提一提这个事情耽误了殿下的终生大事……」
夏嬷嬷懊悔地握紧了手中的帕子,不住地摇着头,一边又止不住地叹息。江袭月轻轻顺着夏嬷嬷的背,没再作声。当年父皇得知自己乃是女儿身时的震怒饶是现在仍能令自己脚下生寒,母妃被赐死的那天,她永远也忘不了六皇子和他母妃郑贵妃那得意的笑容。她恨极了,却又无能为力,十年来每日靠着喝的烂醉勉强入眠,却也还总是会在夜半时分突然惊醒痛哭流涕。说来也怪,明明都是欺君之罪,母妃早已去了九泉之下,自己却仍是大熹的公主。
「嬷嬷你知道么,父皇曾问过我要不要嫁去北方大涵,给他们的王储做王妃。他说大涵虽冷,民风彪悍,但那王储是个好孩子。我若作为强国公主嫁予她,于他乃是天大的助力,他定会好好待我护我一生周全。」
江袭月说着这些的时候,一双眼睛望着远方没有焦点,也没有一丝情绪波澜,平静地仿佛在诉说着什么不相干的事情。而夏嬷嬷懊悔的情绪中却好像突然燃起了一丝希望之火:「那公主您答应了吗?什么时候呀?哎呀您怎么不早些和老奴说呀,这公主大婚要准备的东西可多了,想当年……」
「嬷嬷」江袭月出言打断她,原本觉得无所谓的事情,看见夏嬷嬷如此高兴却突然令江袭月觉得有些苦涩:「嬷嬷,我若是答应了,又怎会如今这般时间还在此瞌睡?」
夏嬷嬷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望着江袭月,眉头一点一点皱了起来,伸出一双粗老的手,有些犹豫又有些怯懦,但最终还是抚上了江袭月的面庞,替她理了理额前掉落的碎发,心疼地说道:「你怎么这么傻……留在这伤心地又如何,何不为自己想想,一走了之多好?嗯?」
「嬷嬷……」江袭月红了眼,泪水一直在她眼眶中打转:「这个决定,是我为了自己做的。父皇从没见过那大涵王储,又怎会知晓他是个怎样的人?要我嫁去大涵,说是为我找个依靠,实则不过是想通过联姻稳住这个越来越膨胀的北方蛮国罢了,大涵铁骑这些年让他吃尽了苦头。我只是累了,不想再为大熹做任何事了。」
「那你这样,岂不是要这样孤孤单单过一辈子了?」
「无妨,乐得逍遥。更何况,一辈子又哪里太长?我那沉不住气的六弟怕不是会要我活不过今晚……」
02
「苏鲲那个老匹夫真是气死朕了!他明知今年南方涝灾好些地方颗粒无收,竟敢还来问朕讨要军粮?近几年先皇往北疆拨了多少款?嗯?可见他把大涵那帮子蛮人击退了?将士饥饿,无力戍边?这是趁朕这皇位还没坐稳来威胁朕啊!他好大的胆子!」
御书房内,江寒夜将桌上的奏折狠狠地糊了一地,骂骂咧咧,仿佛一头暴怒的狮子。站在一旁伺候的宫人们全部噤若寒蝉,唯有御前侍卫韩青箬还算面色如常。
登基大典结束之后,江寒夜迎来了他人生第一个早朝。原本望着下面文武百官齐呼万岁,心中很是得意。结果这帮子大臣上来就给自己出难题,又是南方涝灾又是西北匪患,最可恨就是苏鲲这老匹夫,自己要他从北部边防调派一小部分兵力缓解西北部的匪患,他倒好,反倒向自己讨要起了粮草?做皇子时就各种瞧不上自己,如今居然公然反抗指令不留一丝情面。更有甚者竟然在朝堂之上大大咧咧提起他三皇兄!什么少年英才?放屁!谁人不知他三皇兄如今就是个笑话,左右不过是个娇滴滴的女子罢了!
「回陛下,近来这北疆蛮国确实越发膨胀了,之前还只是偶尔小规模的骚扰,如今越发频繁,规模也越来越大了。苏大人可能也并不是全然胡说八道。」
「青箬,朕当你是兄弟,你怎么反而替苏鲲那老匹夫教训起朕来了?」
「回陛下,就事论事,还请陛下息怒。」
「哼」江寒夜白了一眼韩青箬,冷哼一声,说道:「就事论事?朕还是安王时苏鲲那老匹夫便事事都看不上朕,倒是和朕那三皇兄亲近得很,每每在朕面前称赞三皇兄,说起朕来却尽是不是。甚至他们母子的欺君之罪被揭穿之后,他竟然又妄想着替自己的儿子求娶三皇兄!那老匹夫在北疆待了二十年,有的是办法,这会儿突然跑到朕这里假意犯难,公然抗旨,你敢说他不是浑说八道想要讹朕?」
「陛下说得有理,臣知错。」
太阳几乎倾斜到了地平线的尽头,血红的光芒铺满了整个天空。早秋的早晚已经有些冷了,微凉的晚风穿过雕花的黄梨木门吹进屋内,令所有人都不尽瑟缩了起来。江寒夜眯着眼睛望向远方,琥珀色的瞳孔中,黑色的波涛安静地汹涌着。
「朕那个好皇兄啊,可真是让朕吃尽了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