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 the things i know》蒜苗炒肉

4、送别。下

　　几场春雨过去，徐道士地里种下去的小麦和扁豆都长出了绿苗，连几苗蔬菜都长得很好。上山来看病的人都羡慕他。
　　夏日的时候他到地里去收庄稼，忽觉得脚下一松，整个人都往下掉，他急忙提起运力，却觉脚下一沉，似是被人抓住了脚腕，整个人就沉了下去。
　　暗算他的人不是这贵清十八村的人，这山下的人他大多都认得，真是麻烦，一群人打一个，他又先吃了亏，挂了彩不说，还弄得异常狼狈。他支撑着往回走，在屋前恰遇上上山的翠微，那孩子看了他一眼，先尖叫了一声，转身就往山下跑，徐道士暗暗摇头，心想这下子我这一副狼狈样子总算把你吓着了，看你以后还来不来缠着我。
　　徐道士回去才见自己的道观被翻得不成样子，书籍衣物丢的满院都是，大致检点，除了一些银子并不少什么，也不去管，自己先清洗伤口，翠微又气喘吁吁跑来了。
　　他皱眉，翠微以为他伤的厉害，抢过来问他“老道士你很难受么？”说着就哭的梨花带雨了。
　　义孝任由翠微笨手笨脚给他包扎伤口，又替他换衣净面，她还在抽抽搭搭哭着，看起来也可怜见。义孝要安慰她，又觉得无从说起，只管躺着。翠微把他换下来的一身衣服端到外面去洗了，又忙着收拾杂乱的院子。
　　义孝躺下不一时，就有人来看病，他在外面的树荫下面替人家诊脉，翠微不肖吩咐已经拿了笔墨出来准备着写药方。山下的人大多也都见过了翠微，笑着说她懂事，她也和山下的人开玩笑，红着眼圈，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晚上翠微还不走，一定要义孝歇着，她做饭。结果烙的饼是生的，煮的菜又没放盐，饶是这样也弄得满脸灰，手上几个明晃晃的水泡，想是烫的。
　　夜里义孝伤口疼痛，睡不着，找书来看又不知道书被翠微收到了哪里，跑去问她，走到门口才想起这是夜半时分。
　　天上半轮明月挂在松树枝上，义孝转身，翠微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义孝心想这个孩子还是不要招惹为妙，赶忙低头往自己屋里走，翠微没头没脑在他身后喊“老道士你别躲着我，我这次来一定不走了！”
　　翠微比以往勤快的多，早起给义孝端来洗脸水，又给义孝换药，她一双手伸进水盆里又机灵灵打了个寒战抽出来，义孝这才看见她手上的水泡都被她戳破了。
　　翠微留在山上，总缠着义孝问“老道士，你怎么不问问我是为什么上山来的？”义孝偏不问她。他的日子与没有翠微时一样过，除了翠微死皮赖脸非要抢着干活之外，没什么不同。但到山上来看病的人都说翠微好，模样好，脾性好，待人也好。
　　正初过年时候没回来。开春照旧多是雨天，翠微已经熟悉了山上的事物，很多事情她抢着去做，义孝闲了下来。
　　春日黄昏，下着微微的细雨，义孝蹙眉站在门口，看翠微摘菜回来，提着裙裾小心绕开地上的水坑，似乎看得出神了。
　　翠微走的近了，义孝正笑着要迎上去，莫地里迎面一剑刺过来，隐隐有奔雷之势，义孝冷笑着挥袖挡过，登时屋上树上，同时落下十几个人来，翠微凝眉站在一边看着斗作一团的人群，义孝以少敌多并不落下风，忽然围攻义孝的十几个人微微错开了步伐，一个人便一只鸟一样沿着屋檐低低飞过来，直奔义孝后背心，翠微瞄准了这一击之势，一个箭步飞奔过去，不偏不巧，挡上了那冰冷的剑尖。
　　翠微到夜里才醒来，屋里灯火亮着，义孝坐在床沿上看着她，她笑出来“老道士，你没事吧。”义孝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总算醒了，他可险些救不醒这孩子了。
　　“老道士，他们拿走你的剑谱了么？”
　　“嗯。”
　　“嗳，老道士，你怎么能把剑谱给他们！”
　　“他们要的不就是剑谱么！”
　　翠微呵呵笑起来“他们要你就给？他们还以为你会抵死不交剑谱呢，可见白费了心机！嗳，他们是正初的人，你信不信！”义孝便不说话。翠微却不放松，我明明看见正初就在这一伙人里面，你可别不认。你教的好徒弟，竟然为了一本剑谱来杀你了！
　　义孝心想，正初真是不懂事，他要那本剑谱，他还有不给的道理，非要来偷，偷不成就来抢。他把自己毕生所学，十之八九都传给了他，武功剑法嘛，都是防身用的，够用就好，何必要贪呢！
　　再说他不给正初剑谱也是为了这个孩子着想，那本剑谱有什么好，自己少年得来，到二十几岁便已练得滚瓜烂熟，剑术天下第一，朋友没几个，仇人一大堆，别人不是找他来偷剑谱就是来比剑，更有人看不惯他要置他死地。
　　他再是剑术第一也抵不住这许多人来烦他，索性跑到西北贫瘠之地的山上来了。
　　“他们怎么你了？”翠微问，灯火下一张脸上绯红的颜色。
　　“没怎么，问我剑谱在哪里，拿了剑谱又不相信是真的，要我练一遍给他们看。”
　　“那你练了还是没练？”翠微问起来就没完没了了。但义孝折腾了一天，早累的眼皮都抬不起来了，只是迷迷糊糊应了一声。他先是打架，然后又看见逼他拿剑谱的是正初，还给他们演了一遍剑法，又忙着救受了伤的翠微，真是累的很了。
　　“老道士，正初交代了那个在你背后刺你的剑客不要伤你性命，只要制住你就好，他只要剑谱，不想杀你。”
　　“嗳，老道士，你知道我为什么挡那一剑么？我怕你不想给他们剑谱，到时候受了伤，他们绑了你，对你严刑拷打，逼你难为你那就不好了！”
　　徐道士支着胳膊肘子打盹，真是累得狠了。
　　翠微却精神很好，不停地问“老道士，你能不能救得活我？我会不会伤重而亡？”
　　“老道士，为什么冰凉的剑插进胸膛里却是火辣辣的痛？”
　　“老道士，死会不会很疼？它长成什么样子？会不会有无常鬼勾我的魂？”
　　“老道士，我要是死了你会不会梦见我，就像庄周梦见蝴蝶一样？会不会为我唱歌，庄子对她妻子一样？”
　　“老道士，我死了你要是不唱歌，那就得狠狠地哭一场！不然我死了多冷清！”
　　“老道士，你究竟年纪几何？你并不老是不是？”
　　“老道士，我死在了山上，你就点一把火烧了我，灰洒在菜地里，叫它化作废料。”
　　义孝似乎觉得翠微在拉他的胡子，还咯咯的笑，又疑心那是梦，实在醒不过来，便没动。
　　义孝次日醒来已是晌午时分，还是个阴雨天，翠微在一旁熟睡，义孝起身时碰上她冰凉的手，心里也嗔怪她睡觉竟不盖着被子，要着凉了，便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
　　义孝洗漱方毕便有人冒雨上来，是山下村里的熟人来看他，听说昨日山上跑下来几个坏人，看他有没有受伤。
　　义孝泡了茶招呼来人，那人又问起翠微来，义孝便带他去看翠微，翠微却像睡死了似的一动不动，义孝笑着说这孩子就是懒，伸手去推她，却看见她颈子上一块暗斑，那跟着来的人神色也变了，义孝伸手去号脉，哪里还有什么脉搏，连人都已经僵硬了。
　　义孝便觉得这是梦，于是说，没事，等梦醒了就好了。但这一场梦到傍晚还没醒，翠微硬邦邦躺着，半点动静也没有，山下却乱糟糟的来了一群人。大家以为他是病了，都来看他，义孝在众人面前狠狠扇自己一个巴掌，觉得脸和手都痛的麻木，这不是梦。
　　但这阴雨连天的气氛，实在像是梦。他招呼众人喝茶，山下的老人偷偷去看翠微，商量她的丧事，义孝却坚持要火化。一群人在暮色里看着火苗在裹着翠微尸体的树木间窜起来，都不免低了头。
　　义孝看着翠微的身体在火苗里抽搐着，欢喜道“你们看你们看，翠微还在动，还活着！”就要脱下衣服来扑火。身边年长的老人都是经过这些事的，喝着众人把他拉住了，那火苗渐渐窜起几丈高，皮肉烧焦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过来，义孝道“这怎么成，她还活着哩，你们就要烧死她！”一遍又一遍。
　　火苗渐弱下来，渐而熄了，山下的人都帮义孝收拾翠微的骨灰，又怕他一个人在山上难过，夜里还陪着他。义孝却正常了，说起前日晚上翠微回光返照时说的淘气话，和大家说翠微就是个傻丫头。
　　次日还是雨天，吃过了晌午茶点，义孝送大家下山，掐指一算，竟又是四月二十八，四年前的今日也是雨天，他送正初下山。
　　那时似乎觉得离别重的提不起。四年后的今天，离别究竟是什么他竟说不清了。尤其是翠微这个丫头，他赶她走的时候她偏不走，他要留下她了，她倒走了个彻底干净！把众人送断涧边他便要返回，大家一致劝他下山散心他也没去。
　　往后的日子还长呢。那一日是盛夏，义孝收拾自己的庄稼，在地里看见一个碧绿的瓦坛，这才想起来那是曾经装过翠微骨灰的，翠微的骨灰他真撒到了菜地里。菜地里的菜如今还长得很好，他一个人吃不完，还时常送一些给来看病的农人。
　　想起翠微，他便轻轻唱起歌来，“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唱了两句又觉得不吉利，便住了口。
　　盛夏的太阳晒得人眩晕，金黄的麦浪在地里随着微风起伏。
　　往后的日子，何其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