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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4、第六|四三章 三千尘甲(36) ...

  •   六|四三、三千尘甲(36)

      泽济十三年初夏,徐阿涫在一声惊雷中脱离母胎,降临人世。
      出生后的半柱香里,都听不见孩子的初啼,稳婆倒拎着娃娃的腿,用力地拍,直到将小屁股上拍出鲜红的血印,浑身污浊的奶婴才勉勉强强哭出了声。而他的母亲却是在生产中虚脱了力,那满床脏污让她恍惚置身于黄垆泥水,稍一闭眼,就是下辈子了。
      最后,还是孩子的啼哭声唤回了她求生的意志。
      焉芷平安生产,让两族人都松了口气,隔日族医前来请脉,依稀发觉她脉丝微弱,似是被人用过药,可细查她平日服用的安胎药和吃食,又没发现什么端倪,而那个真正掺了慢性毒药的香炉,实则早已在闭坛后被山巫带走了。
      就这样,阿涫从一出生就“被迫”患上五迟之症,成了别人棋盘上起手落定的第一颗子。头三年,阿涫体弱,父母病急乱投医,让孩子成日里泡在苦麻到舌根的药汤里,浑然不知甜是什么滋味。
      小阿涫的意识从来都是浑浊的,他会莫名其妙的哭闹不止,会因为晨光太过刺眼而突然发出尖叫,会被族中孩子玩耍的嬉闹声吓到痉挛,会因为唇角永远擦不净的唾渍招人耻笑,而变得孤僻、易燥。逐渐,他变成了孤零零的一朵小琉璃盏,族中人人不敢碰,稍稍离得近些,都怕他摔上一跤的过会栽到自己头上。
      就这样,灾厄起起伏伏,直到三岁那年,遇见了他短短一生中最温柔的沙医爷爷。
      初次在谷外的茅屋里见面,沙医就往阿涫的衣袖里塞了两块奶糖,红封包裹着糖衣,糯米纸入口即化,比父亲任何一次从西沙带回给他的都要香甜。
      三岁的小娃娃十分好哄,两粒奶糖就拉近了彼此间陌生的距离,更何况,沙医喂给阿涫的药并不苦,不仅每天会领着他在河边玩,还会给他讲山谷外面的故事。慢慢地,灵药起效,阿涫学会了一些简单交流的词句,可以表达自己了。那时的他甚至肖想,有一天也能追随父亲去山谷外看一看,梦想自己能变成雪山山巅一只自由的飞鸟。
      然而这一切美好的愿想戛然而止在他爬进熔炉偷“糖”的那一刻。
      阿涫始终不明白,自己好不容易从熔砂炉里扒出的那张红色糖块,里面包裹的竟不是奶糖,而是密密麻麻画满了他看不懂的线条。亲手将这张“糖纸”交给沙医爷爷的时候,阿涫还在纳闷,是不是自己抓错了。可沙医爷爷看起来十分满意,将“糖纸”收进袖筒后,拍了拍阿涫的肩,夸他是这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
      隔日,阿涫再醒来的时候,沙医爷爷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谷外那个他长住的茅草屋半夜里着了火,烧了整整半宿,清晨时化作了灰烬。
      徐应乾这才觉查出不对劲,立刻就要去找沙匪质问,然而还没等他催马出山,他这几年背着族人私开销路,为沙匪承诺兵供的秘密,就如雪片般散落族中,还附着这些年他供兵的详细数目、接洽人和路线,证据确凿。
      依照族规,徐应乾本应被清除族谱,逐出族门的,然而由于徐闵生前已将徐氏冶铁术的半数关窍传给了他,他这本“活字书”若当时被逐出族门,恐怕就正好遂了那些人的愿,于是族中便决定只消除他的祖籍,圈禁人身。
      于是,在徐闵火化后的第二天,他生前看好的掌舵人选就被关进了宗祠,终身圈禁,其余随他走货的族人也一幷受了罚,流放的流放,杖责的杖责。

      “可我阿姐不服。”焉同痛心疾首,“她觉得徐家人叛罚不公,丈夫是为了儿子才铤而走险,请来的沙医也不过只是想救孩子的命,并没有做别的事啊……”
      是啊,二爷深深叹气,那“沙医”做事缜密,目的明确,就是冲着徐闵手中攥紧的那张兵胚绘样来的。因为徐闵一生都将此物奉为机密,从不离身,外人根本无从下手,只有等待他死后火焚前的那一刻。因此,那沙医自从入谷,从始至终就只接触阿涫一个人,一步步引导,终于取得了这个连基本沟通能力都不具备的五岁病儿的信任,让他在自己的曾祖父死后被火焚前,毫无戒心地爬进熔砂炉,帮他盗出了那张兵胚绘样。事发后,死人守口如瓶,沙医销声匿迹,阿涫也不会发觉自己闯下了滔天大祸,更不会主动跟父母提及,于是整盆祸水就只浇在了他徐应乾一个人的头上。
      ——起手毫无破绽,落子天衣无缝,又是一盘局杀!
      “你说你阿姐不服,那她做什么了?”
      “她听了徐应乾的话,偷偷释放了他。”
      二爷猝尔一笑,也不知该无奈还是气愤。可他又能理解焉芷,她作为一个母亲,并不知道自母胎中时,自己的孩子就已注定了出生后的终生病骨,作为人妻,丈夫为了给孩子治病,不惜拿名誉和前程与沙匪置换,沙医彻头彻尾都是伪装,但是丈夫毫不知情,怎么出了事就全赖在他一个人的头上,他夫妻二人也不过是想看独子平安长大罢了……有什么错呢?
      于是,正中下怀。
      高凡要的就是焉芷失去理智、不计后果的这一次“不服”。
      “怕是那徐应乾都没能走出雪山吧。”二爷笃定道。
      “是啊……”焉同发出一声长叹,“那些人怎么可能放过一本彻底被族人驱逐,从此无依无靠的‘活宝书’?徐应乾被放跑后,徐氏立刻派了人马出谷去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熟知徐氏制铁秘辛的人逃出邦畿,可没抓到,连影子都没有。”
      “怎么可能让他们抓到。”二爷冷笑,“徐应乾一走出族界,怕是就被高凡的人马盯上了,将他迷晕后,用车马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走,谁都追不上。”
      焉同不置可否,又道,“我阿姐私放徐应乾的事隔日就传遍了两族,她虽然犯了大错,可毕竟是焉氏的千金,碍于我祖父的情面,徐氏不敢重罚,只将她禁足房中,责令一日抓不到徐应乾,一日不准她出房。我阿姐倒是不吵不闹,对此判罚一声不吭。我觉得,那个时候的她已经被这些年的祸事折磨得体无完肤,对族规和族亲失望透顶,已到了憎恶的地步。”
      二爷对此,实在难予至评。
      这曾是焉、徐两族的一笔烂账,罪魁祸首始终隐于足下,当泥里泛滥的巢虫,于是族中那些摸不着脉络的长辈就只能按照死板的族规,处置那些“被迫”犯了错的人,可人心都是肉填的,哪能不记恨,不委屈,不受伤呢?
      受了委屈,便就成了世人所不容的疯子,哪怕你拼命解释,甚至保持缄默,他们都当你是在泄愤。
      “我阿姐出了这事,焉氏也无话可说。”焉同无奈道,“不久,她就病倒了,养病期间,阿涫便被接回了焉氏,由我父亲代为照顾。徐应乾这事同时也给我父亲提了个醒,他在我祖父病逝后,便开始琢磨着如何通过正途复兴焉氏。直到泽济十七年初,徐应乾都还是杳无音信,派出去寻他的人无数次无功而返,渐渐地,也就放弃了。再加上外面的兵市上并没有发现徐氏兵样贩售,于是他们认为,徐应乾逃匿后还是存了一份良知,并没有泄漏本族秘辛。”
      “那事实上,他泄漏了吗?”
      焉同沉默片刻,艰难开口,“枕骨钉,你们遇见过了吧。”
      二爷恍然大悟,“难怪。”
      早前在幽州杀门井,谢冲就曾探查到,枕骨钉所用制铁术就是徐氏战铁,那时候他们还曾怀疑过,徐氏是不是出了叛徒。如今再回头梳理徐氏这条线,才知道,原来枕骨钉的制铁秘辛早在燕云十八骑组建之前,就已经由徐应乾的嘴泄密了,只不过当时的高凡一心扑在饮血营的锻铸上,尚分不出精力广制新器。(前情:539章)
      直到这两年,养铸饮血营雏军的山巢一一被我军端破,“金丝带”九门相继浮水,蒂连山划入视野,杨辉不顾一切地大肆扩军,饮血营军团加速衰败,饮血夹在战场上又多次被镇北军压制,北鹘朝力衰退,玄封皇帝病入膏肓……诸多原因,枕骨钉这才迫不得已在最后一片饮血夹被靳王钉透在伦州荒垣上后现世,成为了高凡手下暗军如今的主力暗器。
      所以,在徐应乾销声匿迹的那几年里,外面的兵市上是不可能找得到用徐氏“冶铁术”制成的兵刃的,一方面,高凡定然不想在饮血营尚未成功编组前就打草惊蛇,他要给饮血夹和雏军的大批锻造争取时间;另一方面,他是想让焉、徐两族彻底放松警惕,不要再盯着徐应乾不放,从而保护那个隐匿在焉、徐两族中的叛徒。
      “九哥,兵胚泄密的这整件事我听下来,疑点重重。”二爷沉声道,“非是弟弟疑心重,而是这整件事中,你只说了外因,其间若是没有族中‘匿鼠’从旁协助,有些必该出纰漏的地方,单凭那些外力,是盖不住的。”
      “比如,是谁为祈雨寻的山巫,在哪里请回的?山巫请雨四十九日,祈雨香日日都点,那到底是谁在每日的香燃尽后,收拾起了那些添过毒的香灰,以致你阿姐中毒难产却查不出任何端倪?是谁,将西沙有专治五迟之症的沙医告诉徐应乾的,让他魔怔了似的,唯独盯着西沙不放,以致最终铤而走险,竟与恒关河沙匪促成了兵供的长期合作?又是谁,在徐应乾被你阿姐私放跑后,领人去追的?要知道,你们隐居的地方在临近西川高原的雪山幽谷里,我看过那一带的舆图,进出那座山谷的道路只有东西一条,狭路相逢,单凭两条腿徐应乾是跑不远的,应是有人故意放水,没往死里追他。”
      “……”焉同缄默。
      “九哥,那人应该是族中的某位长辈吧。”二爷已起疑心,进一步试探,“否则,他没有机会接触谷外的消息,也不会因为位尊辈长而让徐应乾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甚至我猜……徐应乾逃跑那一夜见他故意放水,说不定还对他感恩戴德过。”
      雪夜干风冷涩难咽,刮得焉同的嗓子生疼,他锁眉长叹,不禁夸赞,“小二玲珑心性,比我两族人加起来,还要强上百倍。”
      “只因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九哥抬举我了。”二爷正色道,“我这一路走来,拨雪寻春,才将将得见枯树冒绿,非是我厉害,而是翻淤翻了这么久,藏进泥底的恶虫也该尽数冒头了。”
      焉同又沉默了好一阵,这才重新衔起话音,“你十哥……你十哥儿时寄鹤闲云,只在乎自己壶中那一方天地,是个最怕麻烦的主。”
      从重逢那一刻至此,焉同这才正式谈及徐明阳。
      “儿时的他虽天资聪颖,对制铁术一点就通,也有心钻研,却无意继承族业,成为徐氏的掌舵人。他曾与我说,人际上的麻烦比之打铁时淬落的火砂还要不听使唤,你让他们往东,他们偏要往西。‘凡铁场所在,其质浅浮土面,不生深穴,’可人心则不同,人心不似浅浮于土面的铁砂,一眼就透,他们幽邃、隐蔽、琢磨不定,稍有偏移,就会得罪人,还不如将他搁在熔砂炉前,终日与砧锤为伴。”(注1)
      “徐闵曾有过四个儿子,长子与次子当年在随他起义征伐的一次苦战中相继阵亡,次子战死时尚无婚配,没有留下子嗣,长子徐正清,就是徐应乾的父亲,四子徐正济,是你十哥的父亲,在你十哥五岁时意外去世,据说是在一次西出恒关的兵供途中遇沙匪劫货,被冷箭射成重伤,回来后没多久就不治身亡了,独剩三子徐正贤,成了徐闵晚年时活着的唯一血脉。”
      焉同话音一转,“可徐闵在挑选继承人的时候,却恰恰跳过了徐正贤,在小一辈中首选了你十哥——”
      他字音稍顿,无奈摇了摇头,“可惜,你十哥死活都不干。”
      “听上去,是十哥的性子,”二爷不禁苦笑,“他说过,他没想过成才,位列‘天骑’也是时局所迫,若给他选择,他宁愿回山敲铁,毕生只当一名铁匠。奈何,乱世不从。”

      是啊,乱世不从。
      乱世无完满,只有倾尽所能。

      自小,徐明阳没有鸿云志,亦不做天河梦,雪山幽谷就是他的一壶天地,那条族河便是他长长的一生。他与薛敬少时不愿争锋的性子截然不同,殿下生于棘丛,长于深宫,三岁时就要提防枕侧的暗刀,九岁离京北上,彻底沦为敌人砧板上待宰的羔羊,他若不学着兜游人际,将人心玩弄于鼓掌,怕是早就死在哪一次的暗锋下了。为了在这方乱世中活下去,少年时他就被迫周旋于官场,逐渐变得游刃有余,命硬的功夫是他作为一域封王必修的课,是身为皇子在阋墙下生存的本钱,是烙进他骨头里不能退避的勇往。
      然而少时的徐明阳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他生于桃源,长于温河,打小周围都是他熟识的族亲,没见过几个谷外人,不必应对尔虞我诈,也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寄心山海,不抢不争。他的人生好似一眼望得到头,只需心爱之人予他掌心的一寸火,他就能心满意足地活。又因大伯、二伯和他的父亲均死于征战,是以他打小就厌战、恶争。他是族中年轻一辈中少见的“守旧派”,竭力反对举族出世,重归军野,因此当徐闵最初选中他做掌舵人的时候,他公然忤逆了祖父。
      徐闵身为族尊,在族中位高辈长,又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哪里受得了小辈当众拉他的脸,让他受这份气。于是。在被年仅十三岁的徐明阳断然拒绝后,他甩手就是一顿鞭子。
      除夕夜,少年粘着满后背的血,宁折不弯,跪在雪中抵死不从。
      头顶飘摇着被雪风打斜的灯笼,摇曳满地红屑,竟是那一年全族沿着灌河祈愿,为新岁撒落的红封。
      围观的族人中有人劝说,有人摇头,都不明白这孩子哪里生出的倔劲和傻气,竟连到手的家传秘宝和掌舵人的位置都不要。那日,徐闵的鞭子都不知道抽断了多少根,一句“孽账”从除夕年宴一直骂到快天明。最后,见这孩子跪在血泊中仍不妥协,无奈只好放弃,总不能真将这天生犟种活活打死,那这等精通冶铁的罕世奇才不就折在自己手里了……
      他舍不得。
      那夜,曾经风云叱咤,为新皇鼎定江山的开国肱骨,好似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他拖着年迈的病躯蹒跚回到房内,哭吼着,砸断了四子徐正济遗留下的唯一一柄厌尘刀——那是身为徐氏掌舵人选,代代传承的贴身宝器。
      徐明阳更是在祖父房门的阶前整整跪了一宿,直到听见亡父的宝刀随那一声失望哀绝的怒吼碎作尘屑,身为少年不甘、委屈的那滴眼泪才终于砸落血泊中。

      那日后,焉同也曾问过他,当时他为什么那么倔,当众服个软不也少挨那一顿打么,徐明阳却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能忤逆父亲的遗愿,却也不能遵从。”

      “他父亲徐正济曾是族中坚定不移的‘崇新派’,积极冒进的那种。”焉同解释道,“他认定只有带领族人出山入世,才能保徐氏荣吉昌茂,因此伤重临终前,他就曾告诫你十哥,将来若为掌舵人,务必要带领族人往外走。”他又一叹,“可渐渐你十哥懂事后,却生出了相悖的意愿,他坚持认为,焉、徐两族既已出世,雪丘桃源便是两族毕生应奉的归宿,即便是困牢,那也是祖辈们亲自从先皇手中夺走的门钥匙,既已选择封门落锁,就默认是自愿给外头那些有野心的贵胄腾出了位置,若再执意反悔,才会惹人觊觎,是自掘坟墓。”
      二爷当年从没听两人聊起过这些,此刻听来,倒觉得十哥当初的想法和判断虽说有龟缩胆怯之嫌,难免惹人鄙夷,可也不失为一种果决的自保。
      “从某种层面来说,十哥的想法在当年或许是对的,”二爷直言不讳,“当初两族选择避世是为了提防薛广义鸟尽弓藏,数十年后想再出山却是为光大门楣,旁人会想,当年避其锋芒是你,如今重耀军野也是你,怎么什么好事都被你们焉、徐两族占尽?‘旁人’的艳羡是会生妒的,一旦生妒就要动刀,所以十哥才想,只要不出山、不冒头,外面的刀锋就划不到你们——保守理智,却也太过单纯。”
      说到此,二爷话音一转——“前提是,没有遇见高凡。”
      “因他高凡,就是一柄即便你龟缩进山壳,他还是会想尽办法撬开壳首,掘你祖坟的暗刃——因此,哥哥才会说‘蠹自掌心生,北风不平’。可惜,他到死也没查出那只‘蠹虫’究竟是谁——”
      二爷又顿了一下,忽然问焉同,“话说回来,徐闵为何跳过了仅剩的那位三儿子,偏要在小辈中选择徐氏的继承人?十哥不愿意,他就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徐应乾,按理说,三子徐正贤才是他的正统继承人才对。”
      焉同默默点头,“因为徐正贤的那个小儿子不争气,资质愚钝,难当大任,为保徐氏百年昌和,徐闵不得已跳过了三子,执意在第三代中选择传承人。”
      原来是为了防止徐正贤将族尊之位传给蠢儿,也是别出心裁。
      “那徐正贤又如何能甘心呢?”二爷直切要害,不再委婉,“就因独子天资愚钝,他就丢了族尊的位置和家传秘辛,甚至毕生都只能对兄弟的儿子俯首称臣,甘心一辈子只为他人做嫁衣吗?况且,他的手足可都已经死透了,只剩他一个嫡子,这样都不配承袭秘辛,继承族脉吗?”
      焉同听出了他话音里的笃定,忽然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你……什么时候确定是他的?”
      二爷淡淡道,“起初只是怀疑,听完九哥今夜讲的故事,对曾经那些故人又重新认识了一遍。前日我军在川渝界山,与西北封侯薛韫曾有过一战,他实为高凡拥趸,不知九哥知不知道此人。”
      焉同点头,“高凡那边的人事我多少清楚些,可薛韫……不是已经死了么?”
      二爷暂且没问他是如何知道的,直言道,“他临死前,曾交出了一张写满高氏近臣的名页,但他为了保命,刻意隐藏了那些人的真实名讳,是不想让人一眼瞧出来然后杀他而后快。我仔细辨认过那些化名,其中有一个人写的是‘平阳岗埠’——意为‘丛铁茂生的所在’,分明直指徐氏战铁。范围划定后,我纠结了许久都猜不到这人是徐氏中的哪一个,直到——”(前情:598章)(注2)
      他随即从腰间解下佩剑,拇指轻弹,故意弄出凌锋出鞘的动静让焉同听见。
      焉同果真被那金铁划撞出的铮鸣刺激得打了个激灵,耳根一动,立刻道,“鸣华落,淬雪清,熟云矢锻七佰音——徐氏冶铁术的‘万锻斩’,这剑是明阳的工!”
      “九哥好耳力。”二爷不禁佩服,“这本是当年十哥亲手为我铸的剑,要做我十六岁生辰礼的,辗转十数年,直到前些日子才经由族中长辈交到我手中,我给它起名——‘晴山’。”
      “好名字。”焉同轻笑,“为什么取这么个名字?”
      “因为……”二爷想了一想,简简单单道,“因为喜欢。”
      焉同收起笑音,“那这晴山剑,有何不妥吗?”
      “这整剑的锻造都出自十哥之手,是没错,却只有这剑柄的族刻不是。”
      二爷摩挲着剑柄处那簇代表徐氏战铁的“三簇石晶”,神色愈发深邃,“我曾问过韩世伯,他说此剑是在启炉后由徐正贤代十哥留的刻。”(前情:612章)
      “不会!”焉同不假思索,当即斩钉截铁地否认,“虽说他们徐家人启剑有长辈代刻一说,但明阳不会——除非身死,否则他铸的兵刃此生不让代刻,更何况是他给你准备的生辰礼。”
      “是啊,九哥跟弟弟想到了一处。”二爷浅声说,“因此,在韩世伯告知后,我立刻就对此人起了疑,随即便去查了九龙道一战我军阵亡的兵碑录,是咱们十八骑遗部这些年一一整理出来的,我也确实在兵碑录中看到了‘徐正贤’的名字,但我总觉得,他并没有死在九龙道。”
      焉同突然间胸膛起伏,像是凝结着一团火,“他当然没有死在九龙道。”
      说这句话时,他启齿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断铁时淬溅的铁华,能灼人。
      “就是他……就是他在九龙道一战前,拦下了你哥哥送去族中,命全族火速西迁避祸的密信。”他的嗓音愈发颤抖。
      泽济二十三年腊月初三,留守雪谷的一干族人并不知外世风云变色,还眼巴巴地亟待着北疆捷报传来,当杀戮笼罩幽谷,他们都来不及反应,除去还有用的巧尺生、记名铁匠,其余人等,无一生还。

      ——“徐正贤……他就是那只引路蜂!”

      披着人皮的恶鬼一旦因嫉生妒,宁可堕入恶道,也不愿脱生成人。当他们挣扎着爬出圈禁人性的囚笼,扒开鬼怪簇生的垆土,闻见了那股他们认为足以伐毛洗髓的奶香,一口下去,竟觉比婴儿降世时吮吸的第一口母汤还要香甜。
      到那时,一切就都回不去了……

      徐闵火化后的第二天,本应立刻接任掌舵人位置的徐应乾也相继出事,从他被定罪禁足到离族失踪,只不过三五日的功夫。徐氏内部随之混乱,徐正贤作为徐闵的唯一活着的三儿子,便想游说族中几位尊长,同意他喝接任族尊之位,代为掌舵,理由是,群龙不能一日无首。然而几位尊长不允,竟还请出了徐闵临终前亲笔封写的传承信,当众诵读——

      ——“我死以后,由副三尊代为约束族内诸事,待将来,小子响名南北,再正式承袭我之位;另附族刀厌尘,为我亲手重铸,予小子,以正其行;小子谨记,川泽纳污,瑾瑜匿瑕;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劈林之所见,乃为光明。”

      这封信显然是写给徐明阳的。
      同时,也彻底浇灭了徐正贤想要承袭族脉的野心。
      手足四人中明明只有他徐正贤命长,他好不容易熬死了不中用的大哥、二哥和四弟,亲手送闯了大祸的徐应乾清逐族谱,眼看熔炉点火,烧焦了老头子一把病骨,想着终于能熬出头了,到头来竟然输给了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
      当时的徐正贤已不再年轻,廉颇老矣,恨无天假之年。
      他竟然在企盼得父亲器重的臆想中,煎熬着度过了一生。
      直到父亲濒死前他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之所以缘悭命蹇,最终沦为毁弃黄钟,只因为自己生了一个不争气的废物!为保族脉百年昌顺,徐闵绝不允许将来的徐氏掌舵人有可能是一个连铁砂品类都分不清的蠢才,那时候徐正贤才明白,原来自己从儿子诞生的那一刻就彻底失去了与人争抢的机会。
      可这又算什么破理由!
      徐正贤隐忍了一辈子,哪能服呢?
      于是那天,气急败坏的他将一腔怒火全撒在了独子身上,看他在自己甩落的鞭子下越哭越惨,忽感绝望愤恨,自己的废物儿子原来真还不如徐明阳那块烂泥,“烂泥”被鞭子抽到皮开肉绽时,可连一声都没吭。
      拿废物儿子撒完了气,徐正贤坐在光凳上,一动不动地发了一宿的呆。
      隔日,他换上一身款迎祥瑞的吉服,亲自来到徐明阳房中,苦口婆心地劝这倔小儿承袭族脉,不得违逆祖辈遗愿。毕竟在族人面前,他还要装作人人敬重的长辈,有愿意低头甘心辅佐晚辈的海量。
      然而他此番做法其实纯粹是多此一举,因为在徐明阳聆听祖父遗训、以额头抢地的那一刻,他就应下了——承诺兴复族脉,守护传承。
      徐正贤这才意识到,自己一身吉服前来劝说,不过跳梁小丑一个。他原以为能以长辈之尊施压,让这“烂泥”意识到接任族中责任重大,逼他自己打退堂鼓,却没想到,他竟心意已决,再不是少年时的散漫和潇洒。
      “他该是十分后悔,应该在当年老爷子除夕夜头一次选中十哥当继承人时,就将他一并扼杀。”二爷道,“留十哥一命,以为不过是放过了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却不想少年心志,卧薪尝胆,一旦决议担重,自此万难无挡。从另一方面来看,徐应乾承十哥锋芒,倒误打误撞成了徐正贤的箭靶子,那些年替十哥挡下了无数刀,连他和你阿姐生的孩子都受此人拖累,终身成了病儿……该杀。只是我没想到,十哥承袭族脉,其中竟如此曲折。”
      “谁说不是呢。”焉同长叹一声,“徐闵其实从未放弃过让你十哥接掌徐氏,当年打骂威逼不行,旁敲侧击也无用,便只能以临终遗言谆谆善诱,望其能回头。”焉同不禁感触,“你十哥这人呐,‘不愿做’和‘不能做’向来是两码事,一旦决定了接过那柄厌尘刀,他就定然会把它做好。”
      “十哥谨慎心细,从来都非碌碌无为之辈。”二爷如是评价。
      少时,徐明阳不能违逆父亲遗愿,又不认同其急进出世的做法,更不愿委曲求全,于是,他顺应了自己那身宁折不弯的少年骨,将逆鳞扎进背骨,任由长辈鞭笞也不低头。那时的他,坚信只做山谷闲臣就能无碍于四方;长大些后,他看过亲人离散,外邦挑唆,曾也高山仰止的徐氏战铁逐渐沦为沙匪手中的砍骨刀,比杀猪宰羊的屠刃还要令人不齿。
      于是他开始偏移自己的执念,尝试从另一个角度看待曾经坚定不移的“避世之举”。逐渐他发现,那些在悠悠衰逝的岁月中逐渐动摇的坚守和意志,正如附骨之疽,侵蚀着两族族脉,早已让徐氏铁训中那句“生杀有忍,千人同心”形同虚设。他也开始同之后的少年殿下一样,对家国之帅、匹夫之任的理解不谋而合——乱世中的偏安一隅不过一枕槐梦,必得天下平、万民济,才能真正安此“一隅”,否则便都是天真之年的遐想,不足一谈。
      与世无争的少年终于在某个寻常雪夜,阔别枕石漱流,于成长的波澜中悄然蜕变。
      二爷随即面露疑惑,“可那徐氏的制铁秘辛徐闵不是没有口传给十哥吗?他若继承族尊之位,如何能服众?”
      焉同道,“那柄被徐闵重铸的厌尘刀,刀鞘新制中缝,里面藏着整本秘辛。”
      “原来如此。”
      二爷其实也曾见过徐明阳的那柄厌尘刀,那时他只说这刀是父亲的遗物,却不想还曾被徐闵砸烂重铸过,刀浸墨蓝,沁满了祖辈两代人对他的寄望——

      ——“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

      ——因此自那之后,徐明阳放弃隐世,甘为天骑。

      燕云十八骑宣告组建那日,焉、徐两族正式重回军野。
      一时间,举国震荡,两颗耀目星足以艳惊四邻。
      十八位天骑将士从陌生、到熟识,再到许诺明川,共骑山海,区区两载不到,他们逐渐成为了肝胆相照的同袍,挚友,乃至至亲。
      广宇之下,曦照南北,金与鼓名震西东。
      然而世代栖居冰原的北鹘凶狼,从始至终都在觊觎南朝四季分明的山川,就连往南飘去的一片云朵,他们都会艳羡、嫉妒,觉得那朵云儿是嫌雪峰刺骨,不愿厚增冰上浮白,才想飘去南国,做一朵会下春雨的天絮。
      他们始终不明白,为何连老天爷都弃之敝履,不愿施舍北国一丁点仁慈。
      偶然,一位来自南朝的“神秘客”自诩神祇,带来了一张足以助北国逐鹿中原的兵绘——金墨勾勒出复杂的线条,浅浅地绘于鲜红色的“糖纸”上,侧边还贴心地描述着制造此兵所需铁砂的详细配比和铸造步骤。兵绘和兵胚对于当时正野心勃勃的玄封皇帝而言,无疑天降神瑞,于是他御笔朱批,顺应那位“神祇”的指引,开始大举缔造此兵。
      三年后,饮血营规模初成。
      泽济二十三年初冬,九龙道之战兴兵。
      烈家少将军携半数天骑将士应战启征,却在半路收得密报,知敌军或对焉、徐两族不利。因信源可靠,他当即决定拆分兵组,责令焉同和徐明阳离军,同时遣两封加急密令,分别送往西北立州和西沙雪谷,肯请立州军派兵前往,护焉、徐的留守族部火速西迁避祸。
      然而不幸的是,两封加急密信皆被拦下。
      信兵于天未亮时闯入两族隐居的雪谷,将那封“西迁信”送至门阶,却恰好遇见了正等在阶前的徐正贤,他自称焦急北方战况,在房中实在睡不着,索性亲自守在入谷的唯一通路上等待信使。因他是族中尊长,理由充分,信兵并无任何疑心,直接就将那封密信递到了他的手中,待信兵转马,徐正贤拆都未拆,就直接将信扔进了门前的灌河中。
      檐下孤灯摇晃,映照着那封随湍流东去的秘笺,墨渍晕开,渐渐模糊字迹……
      同时也随水流,卷走了留给两族遗部的最后一线生机。

      晨起,冬阳照山。
      留守族人自始至终不知谷外情况,也根本没有按信中所言,连夜举族西迁。直到一声刺耳铃音响彻幽谷,看门犬对着入谷之路拼命狂吠,就见百匹黑鬃马载着全盔全铠的铃刀刀客,撞开由雪耔织成的雾伞,踏过那条温养了两族人近半个甲子的灌河,掀卷泥浪,彻底将避世的宁和撕烂。
      杀机眨眼而至。
      忠心守宅的看门犬首当其冲,随着最后一声犬吠,铃刀斩落,砸下一阶血红。
      听见动静的族人有些还未晨起,就被那一声戛然而止的犬吠震醒了。留守族部的武力本就不济,宅中霎时一片混乱,拔刀的拔刀,寻剑的寻剑,有些甚至连鞋都没来得及穿。铃刀却不与这些毫无准备的弱兵讲道理,砍在人身的第一刀,快利准狠,犹若划破一片浆纸,血水砸进窗棂,将烛台燃着的最后一寸火豆泼灭。
      随着一声轰震,封门落栓,祖宅彻底沦为屠鲜豁肉的砧房,人为刀俎。
      转瞬,惨叫像是被烙火烫过,撕扯着心肝,血水汩汩渗出门槛,千流汇聚,淌入族河。
      人命如灯草,昨日如虹,今时似雨,福祸难料。
      为迎初雪贴的窗花被鲜血浸透了,檐下的灯笼亦被泼上一层殷色,还没干透就又泼上一层,直到晃悠着被最后一丝火苗点燃,片刻灼成两个火球,如两颗新鲜枭下的人首,滚落长阶,浸沉温热的河汤。
      石阶汇作红瀑,染红半山坡的雪,尸垛堆高,快要垒成铁砂堆一样了……
      这分明是一场关于“宁和岁月”的舞弊,是两族人用尽心血数十年间亲赴的一场命考,人人烧灯续昼,以待初晴,不曾想落钟时,天阶放榜,落第何止一人。
      ……
      逐渐,惨叫歇弱,勇士之血彻底浇灭了濒临死亡的恐惧,为了守护族脉,让妇孺老弱先走,他们用血肉之躯短暂破开杀路,用血肉之躯不顾一切地往铃刀刀锋上撞,只为拖延时间。然而所有进出宅邸的明门和暗道都被设下了埋伏,甚至来灭族的刀客能清楚地识别他们中每一张脸——记名铁匠全部生擒,剩余者死。
      然而即便杀戮既成,绝户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还是有一批焉氏巧尺生在一个人的带领下,成功杀出重围。数十人骑着快马,往谷外奔逃,领头那人浑身浴血,灰发散乱,正是焉氏掌舵人——焉忌重!

      “百柄铃刀不可小觑,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二爷顿感疑惑,忍痛细问。
      按理说,应当无人生还。
      “是被他们故意放跑的。”焉同的声音已近嘶哑,这最痛苦的一段回忆如钝刀凌迟,琐碎地剐着他柔软的那颗心。他浑身不住地打起抖,手心死死攥拳,才勉强抵挡住那股从脊柱不断窜上眉心的恶寒。
      “他们的目的是焉氏兵械谱的那本‘阴尺卷’,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焉同道,“奈何那本书从未编纂成实册,在他们眼中,应当只有我父亲一人知悉全貌,所以杀不得。于是,便故意让那徐正贤奋不顾身破开杀路,装作是拯救我焉氏于水火的英雄,领百名巧尺生逃出雪谷,一路东奔。我和你十哥在洛阳亭的绝尺天沟被陈维真按住多留了半日,等来的,就是从雪谷中‘死里逃生’的他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44章 第六|四三章 三千尘甲(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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