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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7、第六三六章 三千尘甲(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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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六、三千尘甲(29)
川渝一带的山林中,两匹快马一前一后飞奔而过。
这深山罕有人至,沼泽散布,鸟兽惊蛰。越往山上走,横竖徒长的林木越是繁密,拦路的蛛网上沾满各异奇虫,马儿每踏出一步都会被藤蔓缠住蹄,进而陷进泥沼,偶尔一个趔趄,骑在马上的人就容易被甩下来,无奈,只得弃马步行。
李世温刚将两匹马拴好,再一回头,鹿山已经没了影,他立刻从挂在马鞍旁边的竹篮里抱出一个襁褓,循着山路追过去,终于在一处巨岩下赶上了他。
“鹿兄,你不能一个人乱跑!”
鹿山转头,瞧他怀里抱着个婴儿,跑得气喘吁吁,“路都给你们开好了,哪有乱跑。”
李世温这才回看向自己刚刚爬上来的那条山路,原是被他用刀一路劈开的。
提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他长长地舒了口气,“那就好,我是怕……”
“怕我为了想救人什么都不顾?”鹿山靠在山岩上,拽下腰间的皮壶在怀里捂着,焐热后递给李世温,“事不过三,在云州城外的碑界林我就莽撞过一次,不慎中了埋伏,差点连你……总之,王爷训斥过了。”
李世温冲他笑了笑,拔开壶盖,打算给怀里的婴儿喂温好的牛乳,结果手忙脚乱了半天,非但奶没喂进去,孩子还快让他摇醒了。
“不能这样抱,你会呛着他。”
“哦……”李世温忙又将襁褓横过来,不敢动了。
他打小就是孤儿,没有兄弟姐妹,没成过亲,身边更没有哄孩子的父母,一时间手足无措,鹿山只好接过襁褓,拿手指蘸着牛乳,放在孩子口中给他嗦。
李世温挤到他身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动作,好奇问,“你怎么还会这个?”
鹿山轻声道,“我娘喜欢孩子,那时候邻居家的大人时常去伦州赶集,我娘就帮他们看着,看久了,我也就学会了。”
李世温从没听鹿山这般温柔地说过话,浑身的鳞刺似都被这壶牛乳浸软了,活生生的有了烟火气。这一刻,李世温竟打从心底希望这孩子之后就给他一个人揣着,只可惜这念头刚刚擦燃个捻,就被鹿山一把将孩子塞回来的动作无情地掐灭了。
“好好抱着吧,别把他晃醒了,再把敌人招来。”
“唔……”李世温只得用布绸将襁褓稳扎地绑在自己胸前,紧跟上他,一路上没话找话,“鹿兄,你说这孩子到底是他们从哪劫来的?”
“不知道。”鹿山拿短刀披荆斩棘地开着路,一刀重似一刀,“这些人,也不是第一天干抢孩子的勾当,当年那些饮血营雏军、鬼门铃刀……罢了,笔笔孽债,罄竹难书。要是这孩子的父母真给那群人杀了,你就自己养。”
“我……”李世温眨了眨眼,没明白这人怎么说着说着,竟把自己给说恼了。可他还是果断地思考了鹿山的提议,认真道,“我也不是不能养,但我不会喂奶,还是得鹿兄帮忙。”
此话一经出口,李世温竟没觉得任何不妥,直到鹿山突然站定,冷冷回眸看了自己一眼,他这才突然反应过来,急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走吧。”
又走几步,鹿山突然再次顿足,淡淡地说,“男子的身体虽然不会泌|乳,但曾经为寻我娘遍走燕云诸地,见战乱中流民迁徙,无数妇孺暴毙,留下襁褓小儿深夜哭闹不止,为防孩啼引来追兵血洗荒村,鳏夫们只好将牛乳涂于自己的乳|头上,模仿亡妻育子。”随即,他指着李世温怀中睡熟的婴儿,“届时他若无端哭闹,你也可以这么做。”
鹿山原本以为,自己随便拈几句脏话调侃,就能见他脸热吃瘪,不为别的,就为报复他一天到晚说话不过脑子,无端引人非议。
然而李世温并没觉他这话是调侃,突然上前两步,盯着鹿山的双眼,“你一人还曾遍走燕云诸地,见过敌军血洗荒村?”
“……”鹿山一愣,怎么他这重点竟偏了?
李世温憋着一口气,“年少时我就跟随了将军,没一个人吃过苦,哪怕后来去了鸿鹄,身边也都有兄弟们帮衬,时不时回一趟主寨,将军也是好酒好肉地招待我,偶尔出趟远门,他定然嘱咐我带够盘缠,走官道,别惹事。可是你……鹿兄,你以后不管去哪都带上我吧,别一个人乱跑了。”
李世温突然间生出的自责和悔恨,像是在清数罪行,更让鹿山无地自容,仿佛自己这些年经历过的苦难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走吧,还得继续找人呢。”他一感到惭愧,脸唰的一下就红了。
似是担心自己的窘迫无端落入对方眼中,鹿山赶忙转身,继续往山上走,李世温却拽住他的手腕,认真地,想等他一个确切的回答。
“我……我都是四海为家的。”鹿山话音沉沉的,模棱两可。
“那若有朝一日授勋拜将,你真做了大将军,还要四海为家吗?”
“……”
鹿山长吸一口气,默默挣脱开他的手,执意往前,“别废话了,还要救人。”
李世温没等来想要的答案,却也不急,拢起胸前的襁褓,不远不近地坠着他,“别担心,她不会出事的。”
“我又不是担心她。”鹿山绝不领他这没前没后的情,使劲劈砍着身前的乱枝,气闷不已,“是她自己冲过去的,叫都叫不住,能怪谁。”
李世温当然不会拆穿,在不听号令这方面,他和她简直“一脉相承”。
只等那股无名火在鹿山头顶烧完,李世温又道,“不管怎么样,她在途中给咱们留了路信,翻过山就到那处幽谷了,走吧。”
他两人正要去寻的人,正是鹿山的那位母亲。
前夜子时,从琴水倒灌入人疆马道的洪峰在狂风谷的东山壁被炸断后,成功将其接引,形成新川。鹿山和李世温在新川汇口守到黎明将近,终于收到了此战捷报,于是一行人正式从狂风谷撤离,打算与正在剑门关外修整的祝家军汇合。
然而在汇军途中,他们偶然在川渝的深山里遇见了一支“无名军”。
这些人虽然都是当地人打扮,但绝不是寻常百姓,他们整齐划一、训练有素、目的性强,最诡异的是——安静,攀山涉水间也没有一声交谈,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因为对这群人骤然团聚川渝的目的起了疑,鹿山和李世温在与韩氏火毒的几名前辈商量后,当机立断,决定改变汇军路线,先探明这支无名军的来意。
当夜,在这些人的一个临时扎营处,他们发现了被绑在营帐中的几个孩子,最小的只有襁褓那么大。
这些孩子明显是被下了药,手脚捆在一起也不见吵闹挣扎。韩氏的几位长辈起初提议施救,鹿山却觉得这些人显然是到山里抓人的当头兵,连日赶路是为了能尽快与后方的人马汇合,尚不知他们的援军是否就在附近,若贸然施救,非但人质会有危险,还有可能暴露自己的汇军路线。于是决定兵分两路,韩氏火毒继续按原路汇军,鹿山和李世温则坠着这些无名军,探明他们深入川渝的目的。
然而,正当韩氏火毒撤离后没多久,一个黑影突然从营地的另一个方向窜了出来,直奔那个绑孩子的营帐。众兵闻声而战,同时惊动了埋伏在附近的鹿山和李世温,两人立刻抵近,发现冲进去的偏偏正是那个女人。
鹿山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冒出来的,猜测应是一路偷偷跟着自己摸到这的,奈何这女人事先也不与自己商量,乍一现身就冲进去打草惊蛇。暗兵众多,个个身手不凡,女人并不恋战,冲进营帐抱起那个襁褓就跑,众兵自然穷追不舍。
两人见状,只得现身救人,好在深林里尽是犬牙交错的枝藤,敌人虽多,交战每每受阻,不能施展全力。女人眼看自己的一时鲁莽就要将鹿山一并拖累,反身就将刚刚夺来的那个襁褓塞进鹿山怀里,转身就朝另一个方向跑引开追兵。
鹿山在她身后怎么叫都不理,正好此时外围敌军以强弩收割,霎时,如梭箭雨朝二人射来,李世温一看情形不妙,立刻拽着正要去救人的鹿山躲进了一个石窟,用错藤封遮洞口,这才险险避过了那场密集的弩雨。
险战之后,他们没寻到女人逃脱的踪迹,猜测定是被那些人一并擒住了,于是他二人只得抱着孩子,循着那些人撤兵的路线,好不容易在黎明前,发现了这些人藏身的一处深谷。
“慢着。”
鹿山按住李世温的步子,示意他躲到岩后。
他们此刻已经攀到了半山腰,正好在这处深谷东北边的一处山豁外,这里的山势如阶梯般层层叠叠,峦嶂笔直,并不遮掩视线。就见两名暗兵从山豁的密林里钻了出来,远听他们交谈,似是因深谷潮冷,他们找了由头出来望风的。
“娇生惯养,都是些少爷兵。”
李世温点了一下头,“听口音,像是靖天那边的。”
“皇城来的……”鹿山当机立断,“我去绑了他二人问问话!”
“等等——”李世温刚想说“同去”,就见方才还正谈笑风生的两人突然作势拔刀,可却连刀都没来得及拔出,他两人就像被什么东西麻痹了脊骨,身体僵挺着,直直向后倒地,连一声叫唤都没来得及发出。
随即就见一道人影从林子里走出,一身玄衣,脸遮斗笠,看不清。
还是李世温率先认出了人,果断冒出头,“将军!鹿兄,是将军!”
二爷听见动静,回头就见李世温和鹿山朝自己这边一路小跑,他忙将斗笠取下,扫了一眼李世温抱在心口的襁褓,不禁诧异,“你们这是……”
“孩子是捡的。”鹿山着急与他解释。
二爷笑道,“我没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们这是打哪来的?”
“狂风谷,刚从那边攀山上来的。”李世温指着远处那面山背,“将军,您打哪来的?”
“先搭把手,故事一会儿再说。”二爷指了指鹿山,“他抱着孩子不方便,小鹿过来。”
鹿山听话办事,立刻帮忙将那两个士兵挪到了一处隐蔽的地方。
“他们这是中的什么毒?”鹿山问。
“岭南那边的七步蛇,毒性被小敏他们调|教过,死不了人,不过我下手有点重,得过会儿才能醒。”二爷靠在一边的岩石上,重新将束袖扎紧,视线最终落回李世温怀中的襁褓上,“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我来说!”鹿山担心他口无遮拦,再说出点平白招人误会的闲话,忙拦住他,将这一路遇到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二爷。
得知这竟是从谷中那些暗兵手里抢来的孩子,二爷皱起眉,“抱来我看看。”
李世温便将婴儿递了过去,看他用暖热的披风垫着,这才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接到怀里,动作娴熟,“将军,您比小鹿还会……”
二爷拨了一下小娃娃的鼻头,“流星在襁褓中时,我就是这么抱他的。”
一想到流星,他难免伤怀,眼中只短暂闪过一丝温柔,就被疑惑取代。
“竟然不是。”
“不是什么?”李世温被他的眼神弄得紧张,又生怕惊扰到他,“将军,这孩子还好吗?”
“蒙汗药的药劲还没过,刚出生不到半个月的小奶娃,清醒过来总是要慢一些,没关系的。”二爷将孩子交回给李世温,嘱咐他道,“牛乳生冷,有机会还是换羊乳吧,煮热了再喂他。”
鹿山却觉得他有事没说,“二爷,这孩子您认识?”
“不认识。”二爷正色道,“但我应当认识。”
两人同时一怔。
二爷道,“我从岭南一路快马加鞭,原本是想直奔剑门关外祝龙那的,高凡要引我军进泅杀渡,我得拦着他。可当我一进川渝,就收到了丹霞关外西北立州军的信,信中说,七日前从人疆马道秘密西撤的族中妇孺并没全数抵达,在快要与立州军汇合的最后四个时辰里少了八个孩子,最小的只有襁褓中大。”
李世温立马看向怀中熟睡的婴儿,脸色骤变,“难道那些暗兵抓的是——”
“所以我才立刻转道,想先确定那八个孩子的下落。”二爷道,“今晨,我在东边的山谷中发现了两方人马追斗的痕迹,应是你们昨夜交战留下的,顺着他们退兵的路线,我辗转找到了这处山谷,能与你们相遇其实并非偶然。只是我没想到,你们已经帮我劫出了一个,可这一个明显不是族中的孩子。”
鹿山问他,“会不会是您初遇族中后辈,孩子多,您没认全?”
“有这可能,”二爷并不否认,“但年纪最小的那个我抱过她,总不会认错,那是个女娃,刚满百天,这个男娃明显刚出生不到半月,退一万步讲,就算我认错了,与你们一同撤出狂风谷的那几位韩氏长辈总不会认不出吧。”
鹿山自此不解,“那为何这些人要抓几个跟靳王军毫无瓜葛的孩子作为要挟?难道用他们作质就妄想引祝家军进泅杀渡吗?栎木河三百勇士以身献祭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就算祝龙再易骗好怒,也不会轻易再上一次这种蠢当。”
李世温在身后轻轻撞了他一下,提醒他慎言。
鹿山却根本没理会他,还偏往外错身一步,非要离他远些。
二爷并不责怪,依旧惯着他,却也没直接回答他的疑问。
的确,如鹿山所言,这个和十八骑族军没有任何瓜葛的奶娃娃,即便可以用来伪装成族军遗孤,欺骗祝家军,但只需要稍加探查就能辨别真假,祝龙只是容易感情用事,又不是真蠢,高凡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非要从京师调来一群少爷兵,躲进这潮湿阴冷的川渝深山挂着羊头卖狗肉,招摇撞骗。
“除非……”二爷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心一紧。
“将军!有一个醒了。”李世温疾步过去,两指掐住其中一名暗兵的喉咙,逼他吐了几口带毒的黑血。
那人浑浑噩噩的,还停留在方才被偷袭的那一刻,乍一清醒,立马就要从腰间抽刀,却发现自己已经被人用水藤五花大绑,连起身都困难。
“你、你们是谁!”
二爷直切正题,“这话应当我来问你,你们是谁,竟敢抢我家的小娃娃?”
士兵一下子懵了,立刻看向李世温怀里的襁褓,终于认了出来,“哪来的刁民,竟敢冒充——”
话说到一半,他却突然像是卡哑了嗓子,空张着嘴。
“冒充谁?”二爷抓住了重点。
这士兵还算有点脑子,已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当即改了口,“什、什么冒充,谁说冒充了!这就是一寻常百姓家的孩子,我、我们在路上捡的!”
“哦?路上捡的?”二爷指着他旁边躺着的同伴,“他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什、什么……”士兵一愣,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同伴。
二爷故作为难地皱起眉,“他说这孩子是什么族军的后裔,抓了几个回来准备拿来绛白旗的,没成想昨夜不知道从哪里窜出了一个女贼,偷走了一个。怎么他跟你说的不一样呢?你俩到底谁在撒谎。”
那士兵的脸直接急红了,似是没想到自己同伴骨头竟然这么软,没两下就招了,于是拿腿去够他的同伴,使劲踢他,边踢边喊。
“他都已经死透了,你还鞭尸。”二爷阴凉的嗓音似能透骨。
士兵蓦地怔住了,这才发现同伴口吐黑血,人已经僵了,他吓得魂飞魄散,当即怪叫起来,“你、你们竟敢杀人,我们可是朝廷——”
“我管你们是什么东西。”二爷挪步他跟前,“你只说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是打算嘴硬到底了。”二爷遂朝鹿山使了个眼色,“动手的时候别让他叫唤,再惊着鸟。”
“啊啊——不、不,我说!”那人疯也似的挣扎起来。
然而二爷不为所动,眼皮都懒得抬。等那人被拖走后,又等了一会儿,另一个明明“死”了的士兵也醒了,和方才那人一样,癔症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在哪。
“别找了,你那同伴已经交代完了。”二爷低头睨着他,“我就是你们要找的烈家后人。”
如此直截了当的自报家门,让这士兵为之一惊,观这人气场,不信都不行。
“交、交代了什么?”
二爷静静地看着他,“你们自己干过的事,还问我交代了什么?接下来,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但凡有一个字和你那同伴方才说的对不上,我不忌讳,任蝇血脏溅长锋。”
那人的脖子明显瑟缩了一下,狠狠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劫我十八骑族军的后裔?”
“作、作质,引祝家军深入泅杀渡。”
“就凭你们这群人?”
“分了三批……进入川渝,”那人道,“我们是第一批,后头还有两批。”
“孩子是从哪劫来的?”
“不是我们劫的!”那人当即分辩,“其实是有人事先将劫到的孩子绑在川岭交界的一个地方,命我们一进山就到那取,八个孩子都被喂了足量的蒙汗药,我们劫到后,即刻按既定路线启程来这处深谷。原本一切顺利,谁成想昨夜扎营后竟莫名其妙冲进来一个疯女人,二话不说抢这个襁褓就跑,我们即刻去追,奈何那女人滑得跟泥鳅似的,跑得太快,最后也没抓住!”
躲在岩石后面的鹿山听见他这话,默默松了口气。
“巧言令辩。”二爷明显不信他说的,“一群绑在林子里尚不确定身份的孩子你们就敢碰?万一他们不是十八骑族军的后裔呢?”
“这不可能!他们分明就是!”那人斩钉截铁道,“莫说这密令是哪个祖宗亲自下的,就算此令有假,昨日我们一劫到这八个孩子,立马后方另一组人马就传信过来,说十八骑族军秘密遣往立州的后裔中走丢了八个,其相貌、年岁和体征都能对的上,不会出错!将军,我说的可都是真的,我们这组人马当真没亲自劫过您族的后裔,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劫了他们!我们只知听令办事,没一个是地道的川渝人,我们当真都是京城派来的兵。您瞧……这话对得上吗?”
李世温倒吸一口冷气,在心里忍不住感叹,将军竟还能用这种手段审人。
鹿山看出他在想什么,低声解释,“这些人虽然平日里娇生惯养,没打过硬仗,更没遭过什么罪,但也都是经历过刑训耐受的京城官军,是懒茬,但不是烂茬。若两人同时受审,单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们就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串供,任咱们在这审上一整日,都不一定能听到半句实话。可像二爷这样将他两人分开来先后审,前一个以假话试真,后一个以真话试假,两厢结合,就能推断出哪句话是可信的。”
李世温了然点头,“所以将军用此举诈他们,是为了确定……他们自己究竟知不知道劫来的是族军后裔?”
“没错。”
正此时,忽又听那人急嚷,“没有!是他撒谎!我们的确是穆府派来的,从靖天西门乔装出城,绕行的水路!”
二爷冷笑,“又无第三人佐证,谁知道你二人是不是冤嫁穆府。”
那人急得眼圈都红了,“我们干嘛要冤嫁穆府,我们本就是穆统领的人!”
鹿山乍一惊,从山岩后走出来,就见那人已经被敲晕了。
二爷握了握砸酸的手腕,缓缓起身,“眼下足以确定的是,这些穆府派来的精兵并不知道自己抓来的其实并非我族军幼子,还道是立了头功,等着能将我军引入泅杀渡剿灭,好回京领赏。”
鹿山不解,“可是老东西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远万里,诓着一群少爷兵绑了几个和燕云十八骑毫无瓜葛的山娃娃,亲赴川渝深谷自投罗网?而这些人,还道自己手里捏着救命稻草,绝对万无一失,这不是白白送死么?”
二爷此刻更加确定方才所想,“除非……”
鹿山:“什么?”
“他是想把川渝的水搅浑。”二爷沉声道,“他算准了此番派幽兵入深谷,仅用几个孩子作质,轻易骗不了我,于是干脆就将人马兵分三路,在川渝的山林中到处点火,让我军变惊弓之鸟,一闻风动,草木皆兵。而真正走失的那八个族军后嗣,他是不会让我轻易寻到的——这是其一;”
“其二么……”他绕着已经昏死过去的人,转了半圈,“他在筛兵。”
“筛兵?”鹿山微微一滞,“什么意思?”
“京师重甲,鱼龙混杂。”二爷道,“京畿有垩阳渡的中京大营,靖天城门有守城军,环京九衢有靖天府的巡城营,禁宫内有承恩阁、禁卫军、御前司和无天,还有靖天往西三十里地的寿山大营在镇。这里面,有为薛氏皇族马首是瞻的忠臣孝子,无分任何立场,有一心效忠太子的,有半路投靠靳王的,还有曾经忠于岭南王、现今坐山观虎斗,立场不明的——这么多方军脉混迹京师,若不用一面大些的筛网将各方势力清晰明了地筛出来,真到将来兵变那日,怎知不会有摇摆之辈鱼目混珠。所以高凡便想利用川渝这一役,将这些不好用的‘墙头草’择出来,当马前卒。”
马前卒……
鹿山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所以说……高凡并不介意剔除穆府这一脉。”
二爷不置可否,“穆府,在太子之前一直都是岭南王拥趸,穆安曾为丰船司船令,帮岭南封府放水过无数艘泊停九山七桥的起镖船,后来因为杨德忠意外发现了那艘抚恤船的秘密,为防泄密,他便与齐世芳等人联名弹劾,成功踩着杨家人的尸骨登上了禁军统领的宝座,自此开始在禁军中养他们穆府的私豢。为了掌控无数禁军的喉舌,加倍地为岭南王卖命,穆府可没少在这些中饱私囊的少爷兵身上花银子。多年来,穆府坐拥重权,是靖天四府之首,如今却又转投了太子,原本就是要被边缘化的一群酒囊饭袋,与其放在京师闲养着,倒不如作为马前卒,筛出来到这川岭试试兵——”(前情:499章)
他又想了想,“世温,你即刻快马与祝龙汇合,让他什么都不用理会,即刻撤出川渝,只需留下三千人,原地待命就好。”
李世温看了鹿山一眼,犹豫了一阵,听话地点了点头。
鹿山盯着李世温下山的背影,怔怔的,忽一转头,发现二爷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他心虚往旁边一崴,差点平地跌上一跤。
二爷伸手将他扶稳,什么都没说,鹿山却连忙想打破方才那一瞬间的尴尬,“您应该让他留下,您自己回营,让我和他去救剩下那七个孩子。”
“还有她吧。”二爷一语道破,“她还会去劫一次,你十分了解她。”
“我不了解她。”鹿山脱口反驳,“我姓鹿……这辈子,也只能姓鹿。”
二爷浅浅“嗯”了一声,突然又问,“对了,她昨夜为什么单单只劫了这一个襁褓出来?”
“……”鹿山屏住呼吸,一声不吭。
他自是知道原因,昨夜混战中,女人将怀中婴儿丢给自己时只短促地说了一句话——“抱歉,你当年和他用的是一样的襁褓。”
女人昨夜失心疯,其实是错将那个孩子认成了当年蒂连山上刚刚出生的自己。
“你还好吗?”二爷温声问。
鹿山强撑着一口气,宁肯撒谎也不愿说出这个原因,“我不知道,兴许她就是疯了。”
二爷由着他嘴硬,“那你走是不走?总不能放任她一个‘疯子’,单枪匹马地进谷,继续抢孩子吧。”
鹿山指着地上那两名被他敲晕的士兵,“那他们俩呢?”
“两个少爷兵,到目前为止,还没干过什么坏事,先留活口吧。”
“好。”鹿山拔出短刀,在旁边的藤丛里砍了一些草藤,盖在那两名士兵身上,紧跑过去,“二爷,穆府都动手了,王爷那边眼下是不是很麻烦?”
二爷长叹一声,“他得帮我们偃兵,按住中京大营。原本应是无解之棋,可他那个太子哥哥啊,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重启了穆府。”
他那一声叹息,似是化作一团轻雾,飘绕东渡,笼罩在偃月营中军帐那团刚刚吹灭的火烛身上。
一缕灰烟在太子眼前倏而消散,他一宿未眠,脸色稍显苍白。
“祖宗,您再吃点吧,不然这么熬着,身体吃不消。”春茂长在旁劝道。
太子却摆了摆手,一眼都不想再看见那碗他早已喝到反胃的药粥。
这时,一名手下掀帘进帐,脸色紧迫,“启禀太子殿下,属下已带兵将方圆五十里内所有回京的野道都搜遍了,没有发现承恩阁押送返京的人马。”
太子面无表情地问,“谢冲呢?不是让你们跟着谢冲吗?”
手下艰难低头,“是属下等人无能。昨夜谢冲将一百二十三名弩兵在营外二十里与闻同正式交接之后,便快马赶回要与手下汇合,可惜我们一追出垩阳渡,他人就不见了,是属下办事不利,还请殿下责罚!”
太子的脸色阴晴不定,眼神虚望着早已燃尽的残烛,好片刻,他才用杯盖轻轻撞了一下茶盏。
“非是你们无能,是谢总使狡猾。”太子想了想,“增派人手,将搜索范围扩至五十五里。”
手下犹豫了一下,没敢忤逆太子的命令,默声退了出去。
春茂长伺候太子多年,终究胆子要大些,不解问,“殿下,这五十五里之于五十里,不过‘五里’之别,当真只差这一点吗?”
“你不了解承恩阁,但孤了解他。”太子轻道,“有人曾告诉过我,‘人与人之间并无谬远之别,若遍寻无果,就试着再往前迈一步。’五十里,是寻常官军的搜索范围,百里地,朝堂便会人尽皆知。金云使此番要护岭南王安稳抵京,临到终程,不会择近也不敢过远,偏偏就赌我谨小慎微,亦不敢越那雷池一步。他赌对了,孤确实不愿将此事闹大,但若只是往前多迈‘一步’,孤还是敢的。”
春茂长貌似听懂了,却又难免心酸,“太子慈仁之心,也是逼不得已。”
霎时一股潮怒从心底涌出,太子骤然攥紧茶盏,指腹渗红,“那是他自己选的,怨不得孤。”
春茂长默默低下头,他想将太子眼前的粥碗拿走,太子却忽然道,“搁着吧,母后嘱咐过的药膳,不吃她老人家要伤心。”
太子的心性就像浸水的藤鞭被人用坚硬的椽子狠狠拧过,总是精疲力竭。心机与城府是椽子上镶嵌的两颗铆钉,打出生就揳进了骨缝,善意和体面却是婴儿血里最干净的残渍,没来得及洗去,所以总是半边脸明灯照世,半边脸云黑风涌。
又一侍从急霍霍地跑进来,“殿下,穆争鸣在帐外求见。”
太子一听见穆争鸣的名字就烦,“孤这会儿没工夫见他,让他回去歇着吧。”
“可、可他说……有重要的事禀报。”
太子只好耐着脾气,让他将穆争鸣引进来。结果穆争鸣一进帐,就扑到太子面前,开始没完没了地哭嚷,原是昨夜受了欺负,有人竟敢不尊太子令,私闯进他的营帐挑衅,还砸丢了他半颗大牙,如今半边脸肿着,晨起漱口时还在吐血。
可穆争鸣闹归闹,从始至终都没敢提“靳王”的名字。
他自然知道眼下太子还未正式与北疆王撕破脸,在外臣面前还是表现得兄友弟恭,这个时候万不能犯了忌讳,以免主动将那层窗纸挑破,莫名当了第一只“出头鸟”,只要暂时不提那人的名字,就能探明太子口风,自己就还有回头路。
太子那厢果然没接他的茬,只是聊表体恤,关心了他的伤,“孤瞧着脸都肿了,快去让军医瞧一瞧,别破了相才好。”
太子温文尔雅,让人如沐春风,可穆争鸣显然是来诉状的,根本没听懂他话音里的“逐客令”,“太子殿下,您不能不管,他深夜离营,重伤朝臣,若是人人效仿,军纪岂不成了摆设?!”
太子无声地看着他,眼角那层透明的软皮似有似无地微微一颤。
他向来不喜欢朝臣逼迫,易怒是他的本性,温良是后生,先天之资改不了。可他打小却又是在挤压变形的陶罐里守着镜子里的规矩,一点一滴长大的。
改不了,他能装。
“先扶穆小公爷起来,孤又没说不管。”
穆争鸣听到这话,这才被人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谢太子殿下。”
太子语重心长道,“孤这个弟弟啊,打小就离京寄北,寻常少年在最讨打的年岁,有父母恩师手里的戒尺镇着,兴不起什么风浪,可他呢,这些年天南海北地闯惯了,总不如你们这些京中子弟守规矩。这回,孤将他请到营中,是为他西征凯旋,接风摆宴的,并没严令禁他的足,若非要追究,倒显得是太子令谕不详,我这个做皇兄的,明着接风,暗里软禁,平白遭人非议。”
穆争鸣一听这话,立马改了口风,“就算您没禁他的足,那他打伤微臣这事,该怎么算?”
“他为什么打你?”
“我……”穆争鸣卡了壳,被打的原因牵扯父亲犯下的死罪,对穆府不利的事他绝不能言明。
“口舌之争难免有失分寸,孤会与他说的。”太子劝道,“倒是你,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立功吧,别总把心思用在这些琐事上。有人伤了你,你再去伤了人,这账不就平了,气不也就消了么?”
穆争鸣心燥着,直到走出中军帐,都还没听明白太子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满心期待的状纸没递成,反被太子打了一圈太极,将昨夜的事抹得一干二净,倒成了自己嘴碎,白白受劫。此刻他一脑门子炮仗,在朝阳下僵杵了好一会儿,快让晌午的山风吹炸了,乍吸一口冷气,被靳王扇烂的嘴角还在渗着血,只得狠狠淬了口血沫,拿金靴使劲碾碎。
一名穆府死士紧步走来,将披风搭在他肩上,哄劝着,“少爷,您消消气,属下已经查明,昨夜他到底是怎么离营的了。”
穆争鸣气急败坏道,“太子都已明说了,他没有明令禁足,咱们查明了有什么用?!又不能治他的罪!”
“太子虽没有明令禁足,却也没说他能在子夜无任何守卫跟随,随意地出入营帐。”心腹压低声音,“少爷大可以先拿那个帮他避开营帐守卫的人开刀,起码先出口恶气不是?”
“帮他避开?”对啊,穆争鸣立时打了个激灵,这才想起来,昨夜靳王来自己帐中时,分明穿的是寻常守卫的简甲。
“那人是谁?”
心腹恶劣地笑了一下,“他可是您的老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