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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0、第六二九章 三千尘甲(23) ...

  •   六二九、三千尘甲(23)

      琴水外河,楼船军分离出的二十艘叛船正与林戚杉所率船舰交锋。
      二十舰对阵八十舰,分明以卵击石。
      可这些不愿随波逐流的异心海将还是决定与林氏船舰殊死相抗。
      分裂,始自楼船军转舵前二将军在栎京湾威慑海将的最后一句话。
      他那句话就如一片蒲公英的浮蕊,飞舞到这些船将摇摆的心尖上,虽然只是不痛不痒地搔了一下,却也埋下了一颗企图反抗的种子,而真正促成其分裂的关窍,源于一封绝笔信。
      半个时辰前,百艘楼船紧随主舰驶入琴水外河。
      其中一艘楼船舢顶,一名老船将盯着远空,已注视良久,此刻风雪已停,那颗被乌云遮掩的瑶光星眼看就要探头了。
      他一脸愁容,无声哀叹,怎么都没想到林戚杉竟能重归楼船军,还亲手将新任总将当众剖了腹。老船将承认,当看见盛潜被钉在弩窗上的那一刻,他心里是惧怕的。原本他们这些长久以来与林氏不睦的异心船将就被林戚杉视作眼中钉,迟迟没动手料理他们,不是因为林戚杉不想,而是担心动静闹得太大,被朝中异党抓住把柄。可如今水师内部已然四分五裂,连康兆朴这个副总将军都已对败局爱莫能助,林戚杉自然想在彻底败北之前,将现存楼船军彻底变作他林氏私有,将其从东运水师的骨干中分裂出来,去远海养精蓄锐,亟待有朝一日反杀。
      因此,林戚杉势必会在携军东出之前,清肃所有异心船将,绝不会将他们都带走,是以楼船一旦驶入琴水,他们这些人必遭横祸。
      “仲蔼兄说的不错,我等还是太优柔了,总寄希望于东运水师能迎来刚直猛将,到头来却是作茧自缚,让这些逆臣贼寇把水师的命数都彻底断送了……”
      老船将痛心疾首,思绪转向已故的挚友,眼圈又是一红。他少时便入行伍,毕生所愿,只为镇守南朝海线至最后一刻,从没想过当叛军、叛国……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他从少年壮志到鹤发苍苍,虽然还是站在这面舢旗下头,却已经变成了千夫所指的乱臣贼寇,而他的挚友也几乎相继离世。
      “当年礁庐夜叙已是昨世,岩不久将去会你们。”
      这时,一名船兵走过来递了他一封信,老船将立时便认出了那是谁的字迹,他连忙询问此信来路,船兵说是在船底的隔舱找到的,就钉在最显眼的木梁上。
      老船将忙改为双手捧信,泪水再忍不住夺眶而出。他反复读了几遍,茫然抬眼,见瑶光已然出云,他这才明白,那才是雪后吉时的引路星。
      正当他感慨,前方楼船突然减速,随即林戚杉的将令传来,要重新调整船位。老船将猜到,这是林戚杉正式打算清叛了。在楼船正式驶入琴水前,他们这些不愿效忠的异心船会被挨个拣出来,先行探路。
      果不其然,调整船位的命令传至每一艘楼船,自最前方开始调船。
      然而由于此段水路过窄,一艘异心船在换位时不慎与旁边的林氏船发生了擦碰,林氏船的三重列女墙不慎被撞断了,便嚷嚷是那艘异心船故意所为。异心船试图解释,奈何林氏船充耳不闻,直接下令调转弩镞,朝还未停稳的异心船放箭,眨眼的功夫,异心船甲板最外一排的士兵就中了箭,伤的伤,死的死。
      这下直接就将所有忍而不发的异心船将激怒了。
      于是根本无须林戚杉挑拣,不消片刻,反叛他的楼船就集结了二十多艘。
      林戚杉一看异心船自己冒头,随即下令清剿——箭矢如雨梭,密密麻麻地朝异心船砸来,他们甚至拿出了能烧穿舢板的焦油,再配以火弩,将那些异心船点燃后,分而治之。窄江本就不适合走楼船这种水上巨兽,船一多就只好紧挨着彼此,好似以铁索相连,火弩引燃舢旗,快速卷铺木制船体,一船烧,十船连。
      江面火流窜涌,乌烟遮星,风飚喘云。夹岸山岩长满了枯蔓,太平时若软夷抚露,能遮阴避冷,可一旦遭遇恶战,转眼就会化身火螳臂,似檑鞭凌空甩下,淬起的火粒一碰船木就燃,成了为点火平添的干柴。
      顷刻,就有异心船不幸遭难。
      火吞宇厦,照彻百里远,个别船兵闪躲不及,不慎冲撞火舌,滚成火球,“扑通扑通”地往江里跳,三艘异心船被火烧穿,船身剧烈倾斜,眼看就要沉了……
      琴水外江上,转眼间烟滚水沸,满目焦云。
      眼见战况愈发焦灼,老船将立刻号令临近的异心船集结在一起,大家一起撤出这片窄水,保存战力,不能再与林戚杉硬拼。
      “留得青山在,咱们人少,打不赢的!”
      “那就任他林戚杉杀辱?!”
      那些船将怒火被点起,血性燃烧,纷纷要往前冲。
      “蒋将军留了绝笔信给我等——”老船将高声一吼,打断了乱局,他将怀中信搞搞扬起,笺封下坠着的三条红绸在夜火中格外刺眼。
      “血绸……当真是蒋将军的信!”
      “蒋将军在信中说,只要林戚杉执掌将位一日,楼船军分裂必是早晚的事,叫我等万不可冒进,死也当死于海战,而不是在这逼仄的内河自相残杀。天若要亡我镇海之师,我等便要逆黄天一次!留此残命,是为保楼船军血脉不绝!”
      其余船将无不动容,那冒进者更是老船将的好友,自然深知他不会拿假信诓自己。多年来的憋闷和委曲求全霎时溢满胸口,他恸哭哀吼,“那康、林二人便是蛀蚁,让东运水师自内而腐,烂透了……蒋屿他倒好,一刀抹了脖子什么都可不管,留下我等散勇该往哪里退?我们,如何保得住这千疮百孔的楼船军啊!”
      老船将指向极北的星河,声若洪钟,“方才已有人给我等指了条明路——往北撤,就朝着那颗星的方向撤!”

      ——瑶光,北斗七,盛世星,见之出云,贯月如虹。

      “爁炎不灭,浩洋不息……”
      “爁炎不灭,浩洋不息!”

      话音落,便有楼船响应。原本打算往前冲的十数艘楼船纷纷后撤,不再主动强攻,那名冒进的中年船将一看众人皆退,只好跟着妥协。然而,前方水路被沉船堵死,后方又有林氏家船断路,他们被围在中间,根本退不出去。
      头顶岩壁上的藤蔓逐渐沦陷,大火眼看就要烧过来了……
      二十艘异心船此时好似浸泡在柴灼的烧鼎里,一旦水沸,他们将会被连皮带肉地扒下来烫熟。
      危急之际,夹岸山巅骤然卷起两团乌云,伴随着刺耳螽鸣,时聚时散,若乌黑色的游龙自天池降世,飘忽淜滂,激飓熛怒。楼船兵将对这条幻生幻灭的乌色“巨龙”再熟悉不过——那便是吞毙了二十一条粮脉所有火船的湿岭虫潮。
      一眨眼的功夫,虫浪威压至江面,竟然全是会飞的噬木蚁!
      这些噬木蚁好似涨了心智,竟避开圈围在江心的异心船,只拣林氏船攻击!
      楼舟底舱的外板成了它们筑巢的绝佳之选,团蜂而至,三重列女墙首当其冲。随即,船板、旗杆、桅栏……木制物被蛀蚁啃噬,啃木声震耳欲聋。船兵大叫着用火攻、水浇、刀砍,奈何徒劳,蛊潮铺天灭地,卷灭弩烟。他们发出惨叫,被虫啮后的皮肤碰水就烂,溃脓不止,即便一头跌入江里也会被刺骨的寒江烫残。
      虫潮却只攻击一面,是以船身开始剧烈倾斜,船兵们下意识就往另一侧跑,船身又开始往人多的一边倾斜,逐渐,被虫啮拱松的烂木承不住左右换压的人重,破空两声巨响!两艘镇后的楼船从正中断裂,在群船右后方,断开了一条能退出河道的豁口!
      “虫潮在帮我们!急速撤退,离开此地!”老船将大吼着朝所有异心船喊令。
      挨近的林家船一见他们要撤,连忙转舵拦截,撤退需要时间和空隙,被拦截后舵转不利,几艘异心船被卡在缺口处横不过来,眼看那些林家船就要追过来了!老船长一看情形不对,立马就要放弃撤船,扬旗命自己这艘船顶住敌船,掩护其余船只撤退,方才那冒进的中年船舰一看老船将要牺牲自己,吼着要替他。
      “替什么替!”老船将高喝,“我已经老了,在这舢帆下干不了几年,你们还年轻,撤出去,让咱们楼船军活下去!”
      随即,老船将下令调转舵帆,楫棹摆,楼席扬,沉石投水,蒿橹劲撑。一舟长百二十步,横越江流,刚刚堵截豁断,若庞然巨垒,愿阻百舟来犯!
      虫尘阻拦不及,被飘着火的巨舟撞破了阵,蛊烟四散,一时难以聚拢,眼看百尺高船就要被急闯而来的群舟撞碎,霍然,一簇冷镞从斜后方逆风扎来——
      ——咻!
      轰地揳进敌船的北侧舢墙,透墙而过。
      船兵朝重弩射来的方向望去,就见数百艘艨艟列阵北江豁处,若翻腾于浪涛的鲸潮,粼粼铺向星野,直指招摇。
      “是我们水师的艨艟!!”
      “怎么会是我们的艨艟舰?!”
      原本应当在剑门关外与祝家军激战的艨艟压兵而至,插在船头的水师舢旗尽折,取而代之的是火红色的焰羽曦云旗,一片一片火色游叶,若云山照血。
      “他们……他们……”
      他们降了。
      船将们一个个哆嗦着,都难以置信,水师引以为傲的艨艟舰竟已昭然示降,那也就意味着,主营那边自康兆朴而下,都已成了降兵。这边的楼船军彻底疯溃了,有些哭、有些叫、有些破口大骂、有些失声难言……
      颠倒众生三千相,各尝悲苦。
      夹岸镞雨齐落,虫潮再聚成墙,异心船彻底被箭雨和虫潮隔断了……
      艨艟在豁口处冲起潮浪,围堵异心船的一排林氏船被箭雨和虫尘冲得极远,舵手掌不稳船舵,船体斜向撞向山岩——轰地一声巨响!那艘船的就见船身好似变成了没生骨头的囊虫,头朝里,一头撞进山岩里,因为冲劲太大停不下来,还死命地往山岩了拱,三重列女墙节节剥裂,噼里啪啦地砸进水里,直至碾至半截,才将将停下,远看好似拱进岩巢取暖的巨型虫胎,半截尾巴还露在外头。
      豁口彻底断开,二十艘异心船终于在艨艟和虫潮的掩护下,安全北撤。
      而剩余那些林氏船被围堵在江心,歼灭叛军不成,北撤的退路被艨艟和虫潮封死了,头顶又不断有箭雨砸落,被逼无奈,他们只好往南冲——妄想冲出这段窄江!

      与正在激战的窄江只一山之隔的东侧,便是那片静水——云渊水廊。
      水廊夹岸生探云峰,山岩生胭脂林,明江若一面玄镜,对影无痕,与潮浪翻覆的琴水相比,此江水浅,却清冽无尘,临水边,连水流的声音都消匿了。
      二爷独自等在云渊水廊西岸,明甲未褪,戎绸微褶,似曹衣出水。
      二十艘死里逃生的楼船冲出北河口,远远地,自瑶光出云的星滩驶来,虽是千疮百孔,好在船上的兵将都全须全尾地活下来了。
      众船泊岸,沉石同时投水,震音灌耳,将平静江面砸出了雷响。
      老船将从最后面一艘楼船上跑下,拎着湿漉漉的裤腿急跑到二爷面前,扑通一下跪在碎砾满铺的石滩上,他身后几名船将也纷纷跪地,一声不吭地磕起头。
      “诸位将军起身吧。”二爷示意他们起身,“万将军随我来,其余将军回船上清点兵数,待会儿殿下要问的。”
      “快,快去!”那老船将轰走了几名年纪轻的副参,忙跟紧二爷的步子往山顶走,他不禁好奇,“您知道老朽的名讳?”
      “万生岩,万老将军。”二爷没回头,步履轻盈,“您与蒋屿是挚友,他那封绝笔信是我让人钉在您船底的。”
      “原来是您……”万生岩直耿的脾气,未加思索道,“我知仲蔼兄罪孽深重,当年九龙道……还请靳王殿下,留他全尸。”
      二爷步子一顿,嗓音自带威慑,“留了。”
      “守云阁畔,棺塚记碑已立,墓志就由您来写吧。”
      “多……多谢您。”万生岩不敢哭,低头偷偷抹去眼泪。
      二爷朗然一笑,“理当如此。”
      这已不是网开一面那么简单了,这是万死难抵的罪孽竟在债主指尖一笔勾销,不再追,不再讨。可他那句“留了”听起来威严难犯,万生岩知道,那并不是对施罪者恩仇不分的宽宥,反倒是他忠奸分明,量罪有度。一句“理当如此”、几座孤坟、一面记碑,是他在罪血横流的深海里万尺寻砂,将他们这些良知未泯的残砂一一捞起,施以的一丝宽仁。
      万生岩不敢抬头,“我等罪将于忠军有愧,理应全军填骨。”
      “填不满的,杀多少,都填不满。”二爷的话底激荡着风音,森凛凛的,好生刺骨。
      “骨能偿,恨难销,我心底于诸位仍是怨憎的。只不过,这茫茫人海于我眼中,已不再一无是处,是非功过自在人心,若要仇账销抵,江流水干,寒暑颠转,无穷无尽。‘族仇’这记猛药苦涩难咽,我一食许多年,原本都认命了,可人与巢蚁无异,天生喜甜,就算我天赋异禀可以免俗,耐不住有人非掰开你的嘴,硬往里喂啊。”
      万生岩苦笑,“二将军说的极是,罪将受教。”
      二爷的话音随即温和起来,“再说,您也并非那一百二十八人其中之一,冤有头债有主,我何苦记您的仇呢?不必这样自称了。”
      万生岩摇头慨叹,“虽说老朽不是,可终究我们这些人都是站在那面舢帆底下的,跟着林戚杉做过的恶,一笔一笔我都数不清了……说到底,还是我等贪生怕死,不敢掀开这桅帆,翻了这恶世,愧对忠良啊……”
      说话间,他们已到山顶,此处便是瞻星岩,放眼巨石密布,或紧挨、或错落,行走其间,犹如绕行于折影天汉的星盘。
      他们走到悬崖边,眺望低处宽广的琴水,波纹荡漾,十里亭江堰横跨江面,截流于东南,长堤往西,水势陡然下落,目测落差数十仞高。
      “您可知林戚杉为何会突然出现,重掌楼船军吗?”二爷突然开口。
      “我猜……是您放他回的。”万生岩道,“由着他在主舰的弩舱里藏着,待天吴山信火腾空,他便知自己的族亲是被盛潜心腹军所灭,怒急,剖其泄愤。盛潜的心腹军一灭,楼船军原本就有八成以上都是他的人,他便顺理成章重掌,再带其杀至南岭雨林,将那些灭他族人的仇敌全部铲灭。只不过在抵达南岭之前,须得先将我们这些异心船除尽,所以才在方才的窄水耽误了时间。”
      “过程是这样没错,可却不是我要他回去的。”
      “不是您?难不成——”见二爷一笑,万生岩更为诧异,“当真是他自己,为何?”
      “他用竭海若河上自家的三座金山换自己一条命,我军正好缺钱,有的商量。”二爷仿佛从万生岩惊诧的眼光中读出了言自己“财迷心窍”的意思,便又笑了笑,“但是这么大的买卖,我自然不能轻易放过他,便许他加码。”
      万生岩十分不解,“您还要他加了什么?”
      二爷引他来到山顶另一侧,这侧山崖靠近楼船军行驶的那条窄河,他示意万生岩看向山底——此刻浓雾散尽,清晰可见窄江上林氏楼船的整体排布,方才襄助异心船北撤的艨艟舰此时已经撤出了窄江,并没朝楼船军猛攻,而显然,楼船军也同样放弃了追击艨艟,正打算调头往南冲入琴水,挺战南岭雨林。
      “看来,林戚杉还是更在意杀他全族的盛潜心腹军。”万生岩判断着局势。
      二爷笑了笑,“您再仔细瞧瞧。”
      这时,最南边打头的主舰突然反向调头,在众船避让的窄河中朝北驶去,最终停在了所有楼船的最后。
      万生岩道,“这是林戚杉的一惯做派,海战的时候他所乘的战船总是行驶在最后,美名其曰什么‘主舰镇后为盾’,呵,还不是贪生怕死。”
      二爷笑意一深,没接话。
      紧接着,剩余那七十四艘楼船齐齐升起楼席,湖蓝色的舢帆飘扬于窄江上,主舰吹响海号,示意前船向南出江口——行进间,浩浩汤汤,若涔浪翻覆。
      然而,正当全船全速挺进琴水,原本打算镇后的主舰突然间停了,孤零零地滞留于江口……
      “林戚杉这是……”
      正当万生岩疑惑时,突然琴水远江传来耾耾雷声,由远及近。
      只见极东原本聚攒的一团白雾忽然爆裂,犹如天人执杵自云宫捣入黄泥,剖开江胎,劈兽杀妖,胎江爆体而出,凌空倾泻……
      万生岩愕然,双眸像是要从眼眶中挤出来,“二将军,这……”
      二爷这才收起笑,缓步走向崖边,沉溺于江流的温嗓,与远空雷震齐音。

      ——“林戚杉以百舟沉江置码,并林氏三座金山,换他自己一条狗命——”
      ——“我应了。”

      此刻,时晷拨停子时,伴随着战鼓和瑞号,十二座江堰自东向西依次解封。
      长堤溃泄,四季仿若失叙。

      万生岩人僵了……
      霎时,无形万箭当胸穿过,他捂住心口,生不如死。
      堂堂楼船军总将,号令海船十数载,万众归心,却在此生死关头用百舟殉难作为筹码,献祭全军,只为苟活于世……
      “林戚杉,林戚杉你作孽啊!!!”
      “楼船军何辜,千军何辜!!林戚杉,林戚杉你这畜生……”
      万生岩砸跪在地,发出悲痛欲绝的一声哀嚎,仿若凿穿了自己的三魂七魄,震碎了浓雾扩散后埋葬于江底那最后一块带血的将心。他的心肺也仿佛置于灼柴,反反复复地虐烤,再连皮带骨地被恶兽吞下,长城自毁,难军衰竭……
      雷霆自万古劈天之年灌下,诸神漠然,冷眼旁观人世灾劫;电霰暴伐而至,涔浪自怒江尽头聚起,加速向西翻腾,竟抟起齐天高的浪云,逐渐在东西横陈的江心形成一条乳白色的水带,自远迭近,江潮如沸。
      两岸林中的鸟兽全都沸腾了,不断发出刺耳哀叫,万物夜死,再无生晨;偶见几处荒废的蓬庐在涌来的潮江中跌宕,终覆灭于江洪。
      随之,便是刚刚冲出窄江的七十五艘楼船。
      卷至十里亭江堰的涔浪已呈滔天之势,洪峰灌至,砸向调转不及的楼船。
      这些号称万风无挡的海中堡垒,在巨洪面前都缩尺成了襁褓中的软婴,巨浪卷裂船身,将船木寸寸掀起,每一块细碎的船木都带着利刺,卷着洪水赐予的冲力,射向四面八方,比弩镞还要快狠,一些船将不幸被木刺捅成了筛子,死时再被卷入江洪,消失的无影无踪。
      活着的船兵没处能躲,只好往舢旗顶上爬,像是乞蜜的蚁群,在旗杆上连成一串,奈何易折的旗杆哪里经得住这么多人重,终于在不断卷至的洪峰中根根折断,船兵统统被抛入江水,哀叫声却让巨洪湮没了,还没蝇蚊在耳边叫嚣的动静大,只能远见一个个芝麻大的黑点跌入江潮,与巨舟同归于寂。
      琴水边的江堤不断外扩,芦苇荡不幸沦为炎野,万物燋夭。
      那七十五艘楼船几乎是在转瞬间,被滔天巨洪撕碎的……

      万船身,千仞血,铺不满抵天遥途一寸阶。
      百年荣襟随水逝,三千云帆尽归尘。

      洪峰江崖底巨石激了个粉碎,迸裂出的石粉速度太快,与山岩擦碰起花火,若星矢从夜幕滚落。水与火自古难容,此刻却惺惺相惜地缠绕在一起,彼此忍让,在琴水两岸不断闪烁,远看过去,还真像是懒惰的匠人新习的“打铁花”。
      岭南琴水,这个“金丝带”启船初始的地方,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变作东运水师覆灭的沉洲。
      十里亭江堰终于撑不住自十二水阶一起涌下的天洪,堰心冲断,怒江奔涌向西,流经那条神鬼踪灭的人疆马道——废石、沉骨、衰草……统统变作河底的沙泥。洪水涌入川渝后,随着狂风谷南面山墙北炸断的巨响,地势本就低洼的狂风谷变成了一个盛酒的巨碗,接引住了涌至此处的江洪。
      不多时洪峰过境,江流暂缓,那口“山碗”逐渐溢满琼浆,多出的水流向外溢出,在山谷外侧的山壁上形成了一串串砸向峡底的瀑流,足有成千上万条。

      至此,鸣砂响战大捷。
      新川西涌,不许东流。

      瞻星岩上,二将军将新川形成的经过尽收眼底。
      半月状的弯江自东向西,就好似那位倚山望海的守灵人,手捧玉杯,在身前抛洒的半圈祭酒。

      ——“末将不负终始,今以新川续酒,空谷作盅,裁暴军之骸明烛三千盏,万木生香,燃及天明;”
      ——“天、地、神、鬼,以证——杀当罪,断罚刑,四极之宇,昭以日月;”
      ——“终一日,海晏河清,远安迩肃,愿将太岁之年告慰吾军在天之灵。”

      “走吧。”
      二爷刚一转身,就见薛敬一身玄甲,就伫立在瞻星岩上,不知站了多久。
      远天绘此星图,光宇倒映人世,在崖顶汇聚成一片叶舟,那些散落的碎石被万千流萤包裹,好似一个个无家可归的孤魂,一昔寻回故里。
      这里果然隔山越海,与那九川的枕生峡相隔了不知多少春秋。
      甚好,光阴荏苒,迷途当归,胸臆间洋溢起菹肝饮血的快慰。
      二爷神色释然,一笑,人海成尘。
      他曾以为,一念离真,皆为妄想,如今看来,天心许他生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淡青色的发绸迎风飞舞,他那身明甲名“雪既”,与来人一深一白。
      薛敬遣走万生岩,孤身来到崖顶,握住他的手,将他引到一处山岩坐下,单膝跪地,将他的左脚放到自己膝上,褪去方才他战万舟时不慎打湿的靴子,用沾着水的蕉叶一点点擦净他脚面染脏的血尘。
      然后虔诚俯身,在他足弓上轻轻一吻。
      “……”
      “这回没躲。”薛敬抬眸,那双眼灿若晨星。
      他从身后拿出方才在水师承局挑好的暖靴,帮二爷穿好,“试试看,合不合脚。”
      二爷没动,忽然轻轻道,“还好,十年霜雪未覆我身。”
      “嗯?”崖顶风大,殿下没听清。
      “我不再背着他们走了。”
      “……”薛敬眉间一紧,“你说什么?”
      此间微雨零星,夜风拂去了心野上最顽固那一点血迹。
      “待会儿让叔伯们拿一些红芦雪来点,我想再闻一闻。”
      从此,红芦雪香飘四海,那些忠军,会有生人铭记千古。
      薛敬背脊一颤,强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忙低下头,赶忙换他另一只脚,想帮他穿好,奈何那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暖靴。
      “好……”他心口好似灌入了一朵滚烫的红云,从头顶一直烧至脚底。
      面上,却还竭力维持着冷静,“那从今起,这条新江被划入地志,川岭的舆图中将会多出一条青蓝色的水线,二哥哥给起个名字吧。”
      二爷想了想,认真地说,“我想在新川两岸种满柿林,花落时红果满树,就像沿长堤点亮千盏明灯,能从秋初一直挂至冬末,不然就叫它……”

      两人随即异口同声。
      ——“柿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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