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28、第六二七章 三千尘甲(21) ...
-
六二七、三千尘甲(21)
自从海寇引船进入南岭雨林的埋伏圈,激战已近半个时辰了,可他们一心只顾着林氏族产,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到底是中了哪股势力的埋伏。
火色红杉宇中,恶战持续。
蔓延的山火遮挡视线,埋伏者有意潜藏身份,是以闻氏弩兵统统着黑衣,火耀刺目,人鬼难辨。正激战,后方突然有信传来,说盛潜派来再夺物证的援兵已越过“蜉蝣海”,抵达第二座金山。
于是,明犀涧继八音峡之后,也开始响火。
“来得正好!”靳王一眼望向明犀涧刚刚灼起的火光,当机立断,“去,放几条海耗子进来!爬高点,扬旗!”
闻同接令。
随即,竭海若河被断裂海鹄阻塞的那段河口让火石冲开了一个豁,七艘海鹄冲破火矢阵,闯过了八音峡。一突破埋伏圈,黑尘溃散,视野逐渐清晰,海寇们终于看清了对岸高地上一晃而过的水蓝色战旗——
“是楼船军,埋伏咱们的是东运水师!”
为了坐实是东运水师所为,闻氏伏击海寇的羽箭都是方才在茧沧岩反杀时,从盛潜那些心军手中缴获的,每一根羽翎上都贴心地划花了代表东运水师的兵刻,却偶尔故意留那么一星半点不划干净,能让人辨别出来;另外,靳王派去斧礁门的密信上也加盖了林戚虹右手青帆镯的纹印——那是林氏族徽,只有林家的总掌舵人才有。
有这两者加持,海寇便更加信以为真,认为林戚杉愿将族产倾囊相赠,只是为换族人赴斧礁门暂避政难,于是便放心起锚出海,想趁乱将林氏族产尽数侵吞。却不想,他们的海鹄竟在一进入竭海若河的八音峡,突遭弩兵埋伏,便顺理成章地认为那是东运水师派来,要与他们争抢财宝的。
不多时,果真“确切”的消息传来——盛潜的人马已经到达明犀涧,开始分赃了。
方才冲出伏围的七艘海鹄集体炸了锅,于是全速挺进明犀涧,要与盛潜的人马血拼,并扬言,从未有一只钳蟹能从伺饿的虎鲸嘴里成功抢食。
结果,原本是来劫杀闻氏战弩,欲再取康兆朴罪证的盛潜心腹军刚一到明犀涧,还没分辨出江流的走向,就莫名其妙地被从正南方冲下来的七艘海鹄拦了路,连佐辩的时间都没有,海弩就放箭了。
列阵最前面一排的心腹军登时血溅当场。
“妈的这帮海虾皮,到底是谁引他们进来的!”
心腹军此刻也不能确定,究竟是康兆朴为铲灭林氏全族,另遣了信使前往斧礁门借来的兵,还是他林戚杉为了活命,不惜斥重金引海寇来内陆,接他们远渡。
“那便要看哪一边出的价码高了!统领,不如咱们抓个活的来问问!”
旁边的人为心腹军统领出了这么个主意。随即,他们立刻组织了一批手脚麻利的士兵,由后方走舸上的弩军掩护,摆桨直冲海鹄,利用絙索的勾爪咬紧栅栏,攀爬上船。海寇们方才在八音峡经历过一场恶战,伤兵们还没来得及转移进船舱,此刻又有新敌直攻舰船,无异于雪上加霜。心腹军不多时便挟持了舵手,控制了其中一艘海鹄,质问之下,舵手不得已交代——他们是来劫林家宝贝的。
并且认为,心腹军也是来抢宝贝的。
“统领,不如咱们顺势将林氏族产一并夺下,您也好跟盛大将军多讨一赏啊!”
于是,原本只为从闻氏战弩手里夺取罪证的心腹军,临时一改目标,竟坐实了盛潜要吞下林氏三座金山的野心——还是在盛潜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
不过,就算心腹军不愿急功近利,靳王也会帮他们一把。海寇若远海虎鲸,心腹军则如善战的海鲨,靳王在三座金山上煽风点火,顺势将火星刮到“虎鲸”和“海鲨”身上,便是为了诱使他们擦碰自燃。
好在,盛大将军的心腹军和他本人一样贪功冒进。
海寇唯利是图,这些年有康兆朴老奸巨猾在背后拨算,他们一个个坐当吞金兽,过着刀脍舔血的好日子,从没混迹过中原血雨腥风的宦海,不懂合纵捭阖,更没想到竟然有人能用一面佯装的舢旗,将人逼下火池。
初来乍到,开局即死局。
盛潜的心腹同样也没想到,前来夺宝的海鹄竟然不止这七艘。
剩余被困八音峡的海鹄紧接着“分批放行”,心腹军这才发现,好不容易将这七艘杀完,又漂来七艘,七艘之后又五艘……成了杀不完的舢虫,源源不绝。
就这样,心腹军彻底将自己深陷恶战,再无法抽身,哪怕这会儿再想解释自己不是为夺林氏族产而来,也是徒然。海寇们常年翻覆于海浪,一个个膘强体壮,却都没什么脑子,护起食来最是拼命,更何况是面对一群打算从自己腰囊里掏金子的虾蟹。于是都拿出了要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架势,挥舞着海锚刀,莽杀横砍,像是一头头饥肠辘辘的虎鲸,要将敌军撕塞吞腹。心腹军原本没想与他们久战,却不想一朝将自己撂进火坑,不战都不行。
片刻,从“蜉蝣海”到“明犀涧”,夜江化作火龙,蜿蜒于万山。
起初只有十几处火点,顷刻间连点成线,又散落成片片火莲,一直绵延至琴水岸,眼看就将枯槁的芦苇荡烧着了……
八音峡的红杉林中腾起漫漫冷雪,渐渐压制了急欲扩散的火势。
最后两艘海鹄暂泊河洲,是海寇主将所乘,被絙索抓着,不许他们动弹。
明犀涧已将战火彻底引了过去,八音峡这边倒是能短暂地喘上一口气,可殿下这口气刚喘到一半,栎京湾那边突然又传来一个炸裂寰宇的消息——
——二将军一叶扁舟战万船。
旷天广水上无遮无掩,连个能躲箭的石头都没有,莫说靳王本人,就连膏肓和闻同,脸都同时白了。
闻同扯出一个“这也太不让人省心”的干笑,原本搜肠刮肚想安慰两句,都没来得及开口,膏肓就快步上前,几名无天结结实实地挡在了靳王身前。
“你们干什么?”
膏肓言简意赅,“无天负责您的安危,劝您莫要冲动。”
言下之意:怕您跑。
靳王却并没见冲动,他纵步越过无天,径直朝其中一艘泊岸的海鹄走去。登船后,扫了一眼被制服的那群海寇,冷声问,“哪个是此番领战的总舵首?”
众人的目光纷纷朝最后面缩着的两人看去,下意识的动作是最真实的,闻同得了令,立刻将那两人从人堆里揪了出来。
“挂、挂着海铃铛的那个是!我、我只是个副的!”其中一人哭喊起来。
“他妈的,你卖老子!”总舵首嚷起来,作势要扑过去。
靳王二话没说,抽|出燹刀,银峰凌厉一闪,血光四溅!
那总舵首扑的时候头诡异地向后一仰,整个人砸在了旁边副手的后背上,脖颈的豁口好一会儿才鲜血喷涌,淋满那副手胸膛——“啊啊啊!”
所有人片刻才反应过来,那副手哆嗦了好一阵才发出尖叫。
靳王面无表情地收刀回鞘,扯下总舵首腰间的海铃铛,丢到那副手血淋淋的腕上,拿刀柄敲了敲地,“我知你们外海异族若想荣升总舵,必须当着族人的面,与上位者决以死斗,如今这斗我已帮你决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总舵首,从前与水师传书的令信会放吗?”
“会、会!”那副手吓疯了,生怕自己哪个问题答不上来,沦为跟总舵首一样的下场,连忙说,“总舵一般都是拿海铃铛与他们传信,对了,和林家人还曾有过海上传信的私密信灯,秘钥就在船上!”
靳王立刻对闻同道,“跟他去拿信灯,传令天吴山,让冯氏信道在山顶把信灯放出去,务必确保要让栎京湾的楼船军看到。另外,火船解索,听我号令放船。”
“知道了!”闻同立刻携人去办。
膏肓近身问,“那这些海寇呢?留吗?”
靳王整理好方才快速抽刀时晃歪的臂护,只听膏肓这么一问,就知他意有所指,是以故意拔高声音,让船下的无天死士也能听见。
“船上的这些海寇都是这些年屠戮过孤岛幼童的当门子,每一人手上都沾满无数辜幼的胆血,除却这名刚刚荣升的总舵首,其余人等辟杀,就当是为诸君祭奠亡人吧。”
膏肓的眸光落到角落里正瑟瑟发抖的那群人,用耳语的声音说,“多谢殿下。”
随即,百刃齐落。
靳王走下海鹄,无视了满目腥风,身后那些告饶和惨叫没见一丝忏悔,深陷穷水的恶鲸不懂迷途知返,只会在囚火里顽抗。
片刻后一切归寂,竟也有一丝悲绝。
膏肓收剑下船,来到靳王身侧,一改方才拦路的态度,竟主动请缨,“殿下,若是无天前往栎京湾,可保二将军毫发不损。”
薛敬深知,这是自己帮无天报此不共戴天之仇,他许意的报答。
殿下不禁欣然一笑,“可我就喜欢看他凌霜傲雪,在千帆万骑前出尽风头。既然大人不能离我左右,就请您随我一道,闯一趟康兆朴的水师军营吧。”
栎京湾万帆之下,一叶扁舟孤零零地漂荡着。
盛潜站在主帆船头,垂眼望着远江上那支自不量力的竹筏,“即便二将军携千军万马埋伏两岸,此刻我若下令放箭,你也会率先被扎成筛子。”
“可不是么。”二爷无比认同,“所以我根本没费那个功夫,军费紧俏,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在这两岸伏兵,实数多余。”
他话音沉定,在漂浮冷雾的江面上荡起温灼的回音。
盛潜往两岸密林看去,无声无息的确实不像有伏兵,这人竟真敢孤军前来。
“就凭一人一舟,就妄想撼动百艘楼船给你让路,未免太过荒唐。”
二爷全然不在乎会开罪于盛潜,话里话外净是机锋,“您不也孤身一人,先是放跑了正欲血洗海螺巷的林家杀手,在林、康两人朴之间深划一刀后,又与石鳞逢迎做戏,拿捏康兆朴,吞并楼船军,逼林戚杉走上了出逃外海的绝路,终如愿登上了楼船总舟头。若论孤勇,盛大将军一人欺万兵,烈某自愧不如。”
他话底含笑,人倚在船篷上,似垂钓般安闲,丝毫没觉得自己阴阳怪气,几句话就彻底将盛潜惹毛了,万军之前揭人老底,莫说盛潜刚接管楼船军,身边这些兵将都是林戚杉一手带起来的,尚没彻底效忠于他,就算都是他自己的人,这样一点不剩地抖搂出来,也难免引人非议,在自己还没站稳脚跟之前,有些事必得按下,不能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传出去。
好在烈衣口说无凭,盛潜面不改色,当即矢口否认,“二将军出身将门,竟也是小人行径,学人栽赃,林戚杉私逃是因为自知罪不可恕,怕东窗事发后株连九族,是他自己做的孽,跟我有什么关系?本将军初登楼船军总将位,必誓死追随康大将军,从没做过你说的那些脏事,若要论处,也请拿出证据。”
“场面话而已,”二爷笑着评价,又故意吓唬他道,“我若真有证据呢?”
“……”盛潜一愣,瞬间脸就变色了。
“可惜,我确实也没有证据。”
二爷故作为难的叹息倒是让盛潜舒了一口气,他又作势端起架子,“既然没有证据,那就请让道吧。”
旁边的林氏参将忍不住上前,“大将军,他明显是一个人来的,直接令楼船碾过去,看他还怎么嚣张!”
“是!碾过去!要咱们楼船军给他让道,他当自己是什么!”
“管他带几个人来的,来多少碾多少!”
“盛将军,康大将军那边等不了了,不能再耽搁了,咱们得尽快过去援战!”
“……”盛潜深深吸气,即便这么多人一起拱火,他还是没直接下令碾船。
二爷人在低水处,依稀见船头鬼祟,能闻雀喳,虽然听不清,却也能猜出他们在叫唤些什么,于是他笑了笑,朗声道,“一时不让道也行,反正盛大将军也不急,他哪管挡路的是千军万马还是一叶扁舟,能在这里跟我多耗上一刻,康兆朴那边就能早死一刻,康兆朴若死透了,盛大将军这楼船总将的位子才能彻底坐稳,你们催他做什么?好没眼色。”
盛潜领教过烈衣离间人心的本事,于是瞥了小舟上那人一眼,眼神阴鸷,“楼船军既然被称为镇海之师,就不是某一个人的家臣,既然盛某已执掌楼船,他们从今以后也就只为我一人的命令马首是瞻。我瞧你身为烈家后人,不愿死死相逼,但你再若一味的诬陷本将军,试图分裂楼船军,仔细我当真下令碾船。”
“将军,别再听这人废话了!下令吧!”方才那林氏参将此刻更为恼火。
他冷不丁突然一嚷,二爷终于听清了,“敢问这位副将军掌管哪艘楼船?”
“楼船四舰,任子虞候,姓徐名岑。”这名叫“徐岑”的副参扬声趾高气昂。
二爷笑着“哦”了一声,尾音拖长,“楼船四舰,那不就是掌管酒船的?几十坛扶桑酒镇在船底,连啃木头的船虱子都要笙歌宿醉,您就没偷饮上一口?”
“你——”徐岑说不过烈衣,便转头去攻击盛潜,“盛将军,您为何不愿碾死他?林将军在任时,楼船军可从未受过这等羞辱!”
盛潜向来最忌讳旁人在他跟前扬赞林戚杉的功伟,这徐岑竟还真情实感地对比上了,还是当着一众楼船军的面。盛潜逞强好胜,从来让他丢面的人都该死,眼下不说还好,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原本正打算下令碾船的盛大将军此刻心里逆反,竟也想滥用将权,故意拖得更久一点,倒要瞧瞧林戚杉花尽心思和金钱养出的一群豁命狼,在他沦为丧家犬之后,还能有多少人愿意为他肝脑涂地。
于是他愈发好奇烈衣此行的目的,试探道,“二将军不惜涉险亲赴征前,不止是为了赏景这么简单吧?”
二爷露出一抹“终于说及正事”的淡笑,神色忽显微妙,“自你我两军划地启征,贵师内部将职更迭之速如风驰电转,虽说贵师应捷权变,却也已被我军若凌空劈斧,自上而下分化、瓦解,二十一条粮脉不战而溃,如今只剩前线艨艟和楼船军苟延残喘;”
他无视了主舰船头一众哗然,在一片叫嚣的怒音中克制有礼。
“嫌隙缔生,始自楼船四舰那十五坛镇船的扶桑酒。林戚杉为求自保,一边派杀手回东州,欲血洗海螺巷,消杀泄愤,另一边则命心腹尽快转移贡酒,毁证灭迹;我将那名杀手掳获后原想杀之保人,却不想巧遇盛大将军亲赴莲花九里,放跑杀手,再去洛阳亭劫下真酒船。林戚杉得知贡酒被劫,自知无力回天,于是趁夜出逃,想携全族远赴外海避难,倒是石鳞被您活捉回水师总营,竟然没死。”
“或许是因此刻水师内部能将凋敝,康兆朴无人可用,于是不得已,他升你做了这楼船军总将。为了稳固将位,你明着依康兆朴之令,立刻派心腹军前往南岭雨林围剿林氏一族,暗地里却是命他们务必从林氏手中拿到这些年康兆朴通敌海寇的罪证,只要拿到那本‘黑账’,从今起,无论东运水师再添多少员猛将,你盛大将军都将自始至终鳌立万川——好一招阳奉阴违。”
二爷无所谓盛潜此刻的脸有多难看,反正离得远,他看不清。
“这就是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诸位至此应该也能猜到,为何他盛大将军就是不愿下令碾船,任我在这大大方方地揭他老底——因为他还没拿到那本‘黑账’呢,不能杀我。”二爷刻意往身后南岭雨林冒起黑烟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过应该快了,就快有结果了。”
主船上几名林氏参将面面相觑,纷纷盯着盛潜的背影,神色惶恐。
盛潜则低低地哼了一声,装腔作势道,“一派胡言,传令,碾船!”
“慢着!”二爷扬声打断了他,“先不忙杀我,不若再耽误将军片刻,抛几个疑问出来,请您解惑吧。”
“其一,是谁将你在水边偶遇的那名闻氏哨兵放进水师总营的?正因为遇到他,才让你在被康兆朴以能为不济羞辱后,有机会前往莲花九里私见闻同,从而才有了后面的纵虎归山;”(前情:614章)
“其二,是谁将你私往莲花九里的消息告知林戚杉的?这才让他提前有所警觉,并做好了逃亡远海的准备;”
“其三,是谁将你假借劫酒船之名,暗中与石鳞结盟,欲登楼船总将之位的野心告诉了我?”
“其四,又是谁,将你遣心腹军前往茧沧岩拿‘黑账’的消息告知康兆朴的?”
“……”最后一问,着实令盛潜大惊。
烈衣提及的这些问题看似都是旁枝末节的小事,却桩桩件件都是足以让他问鼎楼船军的重要转折,也是有朝一日可能将他扯下人巅埋种的雷——
纵观全局,若没有那名闻氏哨兵,他就无法去莲花九里暗通闻同,也就不可能纵虎归山,成功在林、康两人间划下无可转圜的那一刀;若没人将他私见闻同的消息告知林戚杉,林戚杉也就不可能将时机掐得那么准,赶在开战前逃之夭夭;若没有人将他与石鳞暗中结盟的事告诉烈衣,此人也就不敢仅凭一叶扁舟到此拦路,还堂而皇之地将康兆朴已知自己派兵往茧沧岩的事欣然相告。
这些他始终狐疑未果的迷因皆有迹可循,蛛丝若能结网,是需要步步成结的。
而眼下,扎在蛛网上的那些不起眼的“结”,既成就了盛潜此刻问鼎楼船军,也同样,会在他出人头地之后,毁尽所有。
一时间,身边所有人都成了暗中窥伺的伏蛛,仿佛这些面和心不和的林氏参将个个都是随时会背刺他的刽子手,人人得而诛之。
——“您身边有叛徒,致命的。”
果不其然,二将军随盛潜心浪起伏,正中下怀。
他随即话锋一转,略显惋惜,“可惜,我并不知道他们是谁。也许是你自己的心腹,也许是那些林氏家臣,也许是康兆朴长久以来养在楼船上的探子,又也许,根本就是这千万水军中寂寂无名的某某——”
二爷的声音忽然放低,若江流冲撞海石,带起的纷腾滔浪。
流沙退去,浮起幢幢明鉴忠奸的鬼影,的确致命。
于是盛潜一反常态,并没再下令碾船,而是垂眸盯着江面上伏动的迷雾,盘算起接下来一局的生杀。
而烈衣此话一出,霎时让水师楼船上的军将人人自危。他们纷纷朝对方投去怀疑的目光,又快速将眼光放低,貌似事不关己,刻意避嫌,谁都不愿和尚未确认的叛徒扯上关系,倒是瞥向盛潜背影的眼神不约而同地带上了愤怒和不屑。
尤其是方才叫嚣最大声的那位四舰子虞候——徐岑。
徐岑的目光比之方才更加阴邪,眉薄而晞,一副少信多欺之相。他始终看不惯盛潜在此拖耗,不耐道,“盛将军,您还要继续听他胡言乱语,疑心自家兄弟么?如今整个楼船军横在江心,康大将军却在前线冲阵,若有阵亡,谁来负责?”
盛潜侧头正视着他,无视了他的斥责,忽然道,“方才遣人前往南岭雨林的时候,我记得只有你徐副将军一人在场。”
徐岑蹬大了双眼,骇然道,“您怀疑是我将您遣心腹往茧沧岩的消息告知康大将军的?笑话!茧沧岩在哪我都不知道,如何告密?”
盛潜意味不明地笑起来,“我又没说是你,又何必急于解释。”
“我建议您还是好好解释解释吧,免得你们主仆二人生出误会。”二爷继续用徐岑煽风点火,还故意在“主仆”两字上加重了语气,刺激徐岑,“徐副将军才刚刚换了新主,兴许有些不适应,更也可能是贡酒喝多了,忘了自己是谁——”
他随即从袖子里取出一截淡金色的绸带,带尾结着一枚酒环,一晃,叮当响。
徐岑大惊失色,指着那枚酒环脱口而出,“你怎会有我四舰上绑坛的酒耀子!”
“我当这是什么,原是用来绑贡酒坛子的,”二爷装作一副恍然大悟,扬声对盛潜道,“我军在茧沧岩俘获的那名心腹军,他怀里就揣着这么个玩意,我还在想,是不是您予他的信子,却原来不是——”
同一时间,盛潜的脸也变色了。
徐岑刚想对盛潜辩解,忽然旁边两名盛家心腹一把将他摁住,强行压在桅栏上。徐岑的侧脸被抵在铁皮上反复摩擦,挣扎叫唤,“将军,我不知道烈衣为何会有这东西!我若真将您派兵去茧沧岩的事告诉了康大将军,何故还要多此一举,把能证明自己身份的酒耀子挂在您的心腹军身上,给敌人留此把柄!”
盛潜走到徐岑跟前,躬身,用只他二人能听清的声音说,“去洛阳亭劫酒船之前,我曾问过你贡酒的特点,你说——‘百花香,炙坛红,青泥膏’。可你半句没提什么绑坛的‘酒耀子’,你是故意漏说的,我劫回主营的贡酒,是假的。”
徐岑空张着嘴,彻底愣住了……
原来,烈衣突然亮出这个酒耀子,不是为了证明茧沧岩的告密者是谁,而是在提醒盛潜——他劫到主营的贡酒是假的!也就是说,原本盛潜可以用来挟制林戚杉、示好康兆朴的物证转瞬变成了一堆没用的废瓷碎,而没有告诉他“酒耀子”的自己竟间接成了帮凶!
“徐岑,你竟敢故意引我去劫假酒!”盛潜怒喝。
“没、没有!”徐岑一下子慌了,心虚地眨着眼,忽然反应过来,“不对!不对!酒耀子既然在烈衣手里,便是他……是他劫走了真贡酒!”
“不重要了。”盛潜拔出海锚刀,抵在他脖颈上,断然道,“这十五坛贡酒,从未绑过酒耀。”
霎时,刀刃划过徐岑的侧颈,被他危机时脸一躲闪开了,刀刃扎进木栏,木劈溅裂!徐岑右脚猛然一拐、一砸,左侧那心腹兵发出一声惨叫,他趁机甩开桎梏,掰下被劈断的木刺,反手扎进右侧那心腹兵的掌心——“呃啊!!”
心腹兵手心喷出的鲜血彻底点燃了新旧主更替时军中必兴的冷火,楼船军一朝兵变!即使此刻林戚杉已经出逃,被他遗弃的林氏旧臣还是不愿在新主面前卑躬屈膝,他们身上的每一寸毛孔都是被林家的酒池肉林里泡熟的,还没干透,无法接受毫无预兆从半路杀出的新主竟然是个卑贱身,若是连康兆朴身边没养熟的一条狗都能问鼎楼船军,那岂不是他们每一个人也都能鳌立万川!
徐岑用沾血的木刺指着他,退后两步,“盛潜,我算是瞧出来了,你今日根本就没打算往剑门关外援战!就像那姓烈的说的,你巴不得康兆朴死在前线,你好号令整个水师!兄弟们,咱们这些人在他盛大将军眼里可都是林氏家臣,林大将军远逃外海,盛潜便想利用敌军清除异己,说不准今夜就是他二人商量好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
周围这些林氏旧臣原本就不服骤然得势的盛潜,都憋着火,一见他不分青红皂白突然就对徐岑动刀,于是纷纷站队,不一会儿便与盛潜的心腹分成了两边。
“姓盛的,你赃害林大将军,你才是通敌的那个!”
“林将军就是被他陷害的,连带着也害了我们,若不杀了他,咱们也别想活!”
“盛潜,你就是活在康兆朴脚底的蛀虱,你到底是怎么爬到这楼船船头的,你自己心里清——”
——“噗呲”一声,血溅舢旗!
那问最后一个“楚”字还没说完,斜向从他耳根划至胸口,血淋淋一道三寸豁!
盛潜的海锚刀是他升任后新锻的,银辉若月,乍一见血,众将脸色大变!
“盛潜你——你竟敢不定罪斩将!”
“谁说他没罪?”盛潜端起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高声对自己的心腹军道,“这些人都是追随过林戚杉的叛孽,林戚杉都已畏罪潜逃,他们却还不知悔改,本将军也就没必要留着他们了。二将军确实来的刚刚好,你手里那枚酒耀就是他们与林戚杉暗通曲款的罪证,今夜清叛,本将军还要谢谢你呢——来人,林氏旧臣,全部斩杀!”
终于,彻底撕破脸的两方人马正式拔出海锚刀,朝着对面毫不留情地砍了过去!同时间,主舰上层的弩窗里,原本朝外的船弩齐齐转内,一致瞄准船头上林氏旧臣的心窝,紧接着,紧临主舰的几艘附舰也纷纷转弩,对准了主舰!
林氏家臣这才意识到,今夜楼船主舰和周围这些副舰上船弩兵早已被盛潜替换成了他自己的人马,即便没有烈衣到此拦路,楼船上的旧将也会被他从里到外、连皮带肉地血洗一遍!
一声“放箭”响震夜雾——箭雨如梭!
利镞破雪,扎透了一面面飘舞着的水师舢旗,洞穿最前一排军将的胸口!
登时,皮骨如地垆山碎,鲜血若火浆喷涌。
远空招摇星指北,火犯娄宿,贼兵大乱。
向来被镇海之师引以为傲的定军针,此刻竟横陈在境西南的一湾清江上,当着宿敌的面,被他们自己的总将军当作叛孽屠戮。
杀伐和惨叫混成了最不和谐的乐音,却又彼此成就,一声声片落血肉,再砌成这巍峨擎天的海上堡垒,最终沦为寂灭。他们的刀刃仿佛都着了火,见着人就砍,听见声就杀。盛潜的心腹军自是有备而来,配合着海锚刀的挥砍,近身时利用袖中藏匿的暗器残忍锁喉。巴掌大的船头甲板仿佛聚攒着千军万马,林氏旧臣被有意拆散,逐个击杀,有些被弩箭的力道带着砸断桅杆,直直地栽进寒江里。
不多时,顺着甲板连接的木缝,若早春凛冰化雪,流下千万股血泉……
——“盛将军如今夙愿得偿,从此后定然前途无量。”
二将军的声音从弥漫的江雾中杳杳传来。
盛潜不禁诧异,这人竟没趁乱离开,非要坚持着把热闹看完,真是不怕死。他此刻面前刀光剑影,飘舞着漫天血秽,背靠着的栎京湾,却是一江烟雪。
这半红半白的清江水墨,映进盛潜眼中,绘尽了他沉浮起落的萧瑟半生。
“二将军来此的目的,挑拨离间恐怕只是其一,主要还是为了那件事吧。”盛潜诚恳道,“没错,十三年前九龙道桥天六十四窟,炸火的第一响,是我点的。”
江面一片安宁,只有船头厮斗发出的凌骨声残酷刺耳。
二将军连呼吸都凝滞了,静静地听他说。
“我和康兆朴合管一窟,那时我是主,他是仆。”盛潜讽刺一笑,“我命他点火,他手抖,不慎将火折子摔在地上,我扑过去捡起火折点燃了火捻,可惜还是比约定的时间晚了片刻——亥时三刻,就是现在这个时辰。我如今只要一闭上眼,还能看见那夜九龙道漫山的火云。二将军,是我启火,亡了你烈全家军。”
盛潜此刻好似一只腾飞万里的云间鸟,乘苍龙,遨九霄,彻底无惧人事纷纭。
若能跻身人巅,那他以前害过的人、做过的孽,都没什么可怕的。
宵小变英雄,污血成画泥,都将成就日后的一马平川。
“大火灭后,枕生峡垒起那座万仞骨山,每一寸磷骨都是我们徒手垒起的。”盛潜极为坦诚,再无遮掩,“可惜,事后我因为误时坐了半年的牢,出狱后被分到海粮署的仓廪里捉耗子,却不想那时的康兆朴已升作我的主簿。就这样,我与他二人主仆调换,反为他卖了十二年的命——直到今天。二将军还有什么要问的么?趁着我军清叛这一时半刻,我可以知无不言。”
结果,小舟上的人好似对他说的并没什么兴趣,摇头婉拒道,“不必了,该交代的贵军粮脉上那五十多位将军,临死前都已交代过了,我没什么好问的。”
“也好,省的你我多费口舌。”盛潜还是那副不可一世的嘴脸,“那就等我料理完这些林家杂碎,再来清算你我两军之间的账。”
二爷对于这些威胁辞令早习以为常,他笑了笑,“无妨,就以江面上这条晴阴分明的水线为界,今夜你楼船军不敢越界。”
遥见迢迢云汉,东南方仿若有一道银色火瀑倾泻入江,将江水一分为二,阴江焚清叛之火,剑拔弩张,明江则清姿倚月,孤舟映雪。
盛潜先是露出诧异的眼光,随即面色一冷,“呵,口出狂言。”
二爷无视了他不屑的冷笑,又道,“我亲自来这趟,也不纯为挑拨离间,更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十三年前真相,我来,其实是给将军送右迁礼的。”
话音一落,只见南岭雨林的方向有一座高峰炸响火信,那火信极高、极亮,若年节时照彻夜幕的烟火,每一簇都明烈入眼。
“是海寇与林大将军约定的海铃火!是海寇在内陆传的信!”
徐岑正与心腹军激战中,无意间仰头,一下子看清了信火的意思,他大声惊嚷,“林氏已被盛潜的心腹军尽剿,三处族产也被他们侵吞,林氏全族一百三十人葬身蜉蝣海,流尸百里,无殓……盛潜你——呃!”
徐岑被一支弩箭从侧后洞穿肋骨,涌出的血水透过指缝滴落甲板,他满脸惊愕地倒退几步,撞断了摇摇欲坠的桅栏,无声无息地栽落江流……
此刻,最后几名林氏家臣也被心腹军缴械,统统押在甲板上。
“盛潜,你好狠的心肝,竟然对林氏赶尽杀绝——”
“姓盛的,要老子效忠于你这杂碎,呸!老子只效忠林大将军,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
“真是一群忠军。”盛潜阴毒地笑了,“那就去地底下尽忠!”
随即,刀锋齐落,林氏旧臣就这样在一片怒怨中,被当众枭首。
头颅若皮球,滚的到处都是,骂声停了,盛潜的耳根子终于清净。他踢开脚边最碍事的那个,凝视着一双双宁死不屈的眼珠,发出讥笑,“浑装什么英雄!不过是一群没吃够本的烂货,林戚杉能给你们的,我也可以给!你们如牛马一样对他尽忠,到头来,不还是死在我手里!我是康兆朴靴底的蛀虱?笑话,连他自己都要死在剑门关外那群祝家的兵耗子手里!那是他求仁得仁,活该的。”
他那满腔怒怨比火还烫,比天还高。
自生来,他仇富、怨穷、贪高、恨远……自觉时命不公,走不出那亨通的官运,便憎天恶地,觉得自己不幸都是旁人的过。不如意时,便是连檐下筑巢的海燕喳喳笑语,都是叫丧。为了往这舢旗的杆顶上爬,他连康兆朴的金丝靴都亲自用舌头舔过,他还记得那靴皮的味道,浸过柏油的蕉兕踏过海潮,还带着点回甘。
就是那点“回甘”彻底激怒了他,明明都不是显贵身,却要他二人分成上下两等,主仆位置一调,怎么他就不能是人了?如今,就连楼船上一个小小的修船兵,都敢对他颐指气使。
“烈家军……要不是因为灭你们烈家军,我也不至于与康兆朴换了这天地。”
盛潜竟将自己满腔的不如意化作怒怨,降临到被他亲手灭门的忠军头顶。
“挡我者都该死,都该死!!”
盛潜大嚷一声,背身弩舱,往后退了几步,大笑起来,可他“碾船”两字的将令还未从齿缝里挤出来,忽然一支银灰色的暗弩就从他背后的弩窗里捅了出来,直直地扎进了他的喉心——
“呃——”
盛潜显然难以置信,未料经自己彻底替换过的“清叛船”上竟还有叛徒,他不甘心,于是挣扎着回头,透过弩窗,他看清了那人的半张脸,突然间双眸血瞪,拼命地要喊,奈何弩刺扎穿了他的喉咙,只是咕噜咕噜地冒着血泡,什么都喊不出来。
“死在他手里,亡在任上,您还是清叛的英雄,我想盛大将军可以瞑目了。”二爷道。
随即,那支生弩仗着镞尖利刺向下划过——“刺啦”!
就像划破一张不透光的宣纸。
于月火下剖开的腹肠,流净了血,竟清白如雪。
哥哥临死时,怕是也曾这样……
二爷容色淡漠,冷冷地想。
穹舟若蜃楼漂浮半宇,白雾瑟瑟,森森冷。
——“熔炉若不添柴,便只能磷火干烧,烧尽最后一支枯羽,最后一根草。”
二将军这时才将笑音彻底收拢。
——“今日贵师享有的一切荣耀,都是用十三年前屠戮我军的功骨垒成的。从此,你们东运水师横躺在我军的兵碑录上功丰绩伟,砌起这一艘艘堪比宇厦的楼舟,无须显赫战功,就能将名姓刻在史战碑上,供后世瞻仰,而我军埋身垆土,自此人烟不闻,公允吗?”
——“不公!”
二将军扬声的同时,穿透盛潜胸口的弩刺再次划下,几乎要将铲灭族军的刽子手一劈两半。
十三年前,枕生峡血浸夕阳的第一捧血,淋满盛潜双手。
十三年后,便要他拿血来偿。
——“然而,天心不怜草木,我已不求公允。”
盛潜还没死透,怒目远瞪,难以置信,手心捧不起自己流出的肚肠,接住这根倒出那块,喉咙里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字音,血水汩汩往外涌,他只在舔靴那一刻这般狼狈过……
——“至此,我余生再不为族仇而活,只想有朝一日见盛世、量山河,是以抵天路上必将顽石尽扫,一根蒿草都不容挡道。”
二将军的嗓音几近柔和,在明阴劈半的雾江上,濯濯若醴泉,字字回荡。
——“此间紧临花阳,是一切祸恶之始。今夜,及宇万舟必沉琴水,除了他盛潜,我只留诸位一刻——”
二将军看向北方天象,那片乌云遮挡的广宇,提醒楼船上所有人——
——“待这阵急雪一过,瑶光出云,就一个都别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