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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9、第六零九章 三千尘甲(3) ...

  •   六〇九、三千尘甲(3)

      十五艘水师楼船早在半月前就泊在了栎京湾,除了领战楼船的总兵长林戚杉所带船兵之外,还有从靖天临郡的中京大营西调过来的一小队弩军。然而他和康兆朴心里都清楚,中京大营愿意派弩军前来协护,一来不过是卖军廷同僚一个薄面,二来,东运水师自来恒镇东海,鲜少转征内陆,此番携全线楼船西进,规模耗大,要过中京大营管辖的水渡,于是朝廷让其暗中协护,也是为了在水师头顶悬起一柄令行禁止的明剑,时刻叮嘱他们谨记此战的边界,别越线。
      当夜,栎京湾雷火大动。
      原本平静的河面忽然在子时滚动起波纹,水波越来越急,逐渐形成密密麻麻的水鳞,让栎京湾变成了一个滚沸的砂炉,沥水成油,翻卷起浓稠的水泡,碎浪从遥远的水面向岸边卷来,浊濩轰宏,呈拔木偃草之势。楼船首先被惊动,吹响扬帆号,号令分散楼船,船与船之间必须时刻保持互不干涉的水距,防止敌人埋火连攻。果然,第一波“混江龙”由雁翎抱漂浮出水面,火油轻于水,从特制的羊脬里渗出,快速漂浮起来,明火引——“轰”的一声!
      火浪在栎京湾的水面上掀起一朵白色云菇,朦朦胧裹着一团火蒸的红雾,将整个水湾纱笼般层层包裹。十五艘楼船在水面上剧烈摇晃,但因其状如堡垒,烈女墙镇于甲板两侧维持着平衡,即便是如此火威的混江龙,也只是颤断了几根桅杆而已,等第一波炸火过去,楼船纹丝未动,连一层船皮都没炸透。
      随即,林戚杉号令反攻,战栅两排开弩炮,迅速调转重舵,朝着漂来油漂的水面下令开炮,火浪拔天撼地,几轮狂轰之后,风云散开,水面上竟什么都没有。
      “林总兵,怎么没人!埋伏我们的敌军呢!”
      林戚杉站在船头,拨云远眺,也正纳闷。
      忽然,身后的岸边传来一声声炸响,楼船上一众船军具是一惊,纷纷朝岸头望去,只见岸边的芦苇荡里拱起一串串火光,韩氏火毒的威力虽然不能与方才水中相比,但也能叫岸堤掀起一层土皮——芦草、泥块、筏木、冰岩,纷纷被火毒炸上了天,停泊楼船的河面倒是短暂平静了。
      “他娘的,什么情况!”林戚杉生了一身健硕的横肌,体壮如牛,能一人转动重抵千斤的楼船舵,吼声震天,“怎么这些火|雷埋伏在岸上!转舵!”
      当即下令众兵,将楼船开得再远一些,由着岸上火雷四射。
      “一帮狗娘养的虾蛮子,让他们过来护船,成日屁事不管,就只会躲在营里吃香喝辣,炸的好,屁股都要烧着了吧!哈哈哈!”
      林戚杉竟在船头叫嚷着拱火,怒骂那些在岸边扎营的中京营弩军。
      自从来到栎京湾,这些弩军美名其曰“护船”,结果除了初来那几日,将楼船出港时所携硝火斤两与上报兵部的数目严格比对,确认是否有疏漏之外,就只会龟缩在营帐里吃酒,摆明了不想沾此战的一点腥,多见他林总兵一面都要倒大霉的样子。
      旁边的副兵长专会看林戚杉的脸色,立马顺着他的骂声说,“中京营里早就在传,咱们水师多年来一直在吃高祖在位时战海寇的老本,每年白吃那么多军帑,都成了盘子里的活络肉,虾尾巴摇的比那出海的旗子欢,还说您……”
      林戚杉怒目斜瞪,黑拧着一张脸,“还说我什么!?”
      “说您是乌龟壳里长出的旱水牛,在陆上吃不着草,下海也捞不着鳖!”
      “他妈的!一群虾蛮子!”林戚杉怒拳砸在船栏上,吼声震天响,“让他们炸,把中京大营的营门给老子炸开!一个个脬里攒尿的怂货!屁股炸开了花,我看他们还缩着看戏不!”
      就这样,中京大营和东运水师在韩氏火毒的炸火中,都将对方看成了“一出好戏”——十五艘楼船停在江面上,远离堤岸,眼睁睁看着火雷沿栎京湾水线炸起蔟簇“烟花”,楼炮是一颗都不往堤岸上轰;岸上,只要火雷的炸灰没崩到自己头顶,这些最懂惜命攒福的中京弩军,为了不给东海的“虾蟹”白做嫁衣,不到万不得已时,也是一支弩|箭都不往营外射。
      两边都袖手旁观,这可苦了刚从剑门外赶到这里,尚没摸清楚状况的姜茺。
      姜茺带人马刚一赶到栎京湾长堤,河面上的“混江龙”就炸起了一多水蘑菇,他赶忙让令兵朝楼船的方向发火信,然而那几簇“火折子”崩上天,就如同在火山眼里点炮,刚一升空就被团团火光炸没了影,楼船正被火光包裹,林戚杉那边根本看不见——于是,堤岸与楼船彻底被割裂成两处战场。
      姜茺一看无法用火信知会林戚杉,立刻调转马头,欲前往中京营求援。
      这时,河面的炸火突然停了,转为堤岸上大动雷火。姜茺离芦苇荡最近,第一声火雷炸起,差点将他从受惊的战马上震下来,一看长堤沦为火堤,石粒四溅,火尘迷眼,根本没法沿长堤前往中京营求救,于是只好折转马头,从远一些的密林绕过去,这下正巧落入了韩氏火毒在暗林中的埋伏范围。
      暗林中,姜茺被一条绊马索绊下来的时候还在发蒙,被韩通砸晕的一瞬间都还没弄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今夜乱火的唯一目标?
      岸边,待林戚杉号令楼船泊岸,与姗姗来迟的中京弩军碰面时,还没来得及相互推诿,就被一声惨叫扼住了要出拳的手。
      只见一名水师士兵骑着马从密林中窜出来,一脸黑泥,狼狈不堪,惨叫着滚到林戚杉脚底下,“林总兵,我们姜副将军,被他们抓走了!!”
      林戚杉下意识一惊。

      姜茺头上蒙着的黑布被扯下来的时候,突如其来的白光差点刺瞎他的眼,待视野清明,好不容易看清了周遭的一切,他那三魂七魄霎时吓丢了一半。
      这里竟然是一个插满白烛的灵帐。
      周围竖满了兵械架,摆放的竟不是兵器,而是贴满了拇指长的白色布条,每一块布条上都用黑墨写着一个名字,密密麻麻,粗看竟有数十万之多,忽而一阵凛风吹进帘帐,“哗啦”一阵响,缟素翻腾,绵延一片雪浪。
      姜茺手足被缚,只有一双眼珠能转,他想将歪斜的身体挪正,不料重心向后一倒,头撞在一块硬木上,“邦”!他费力地挪转身体,往后一看,霎时倒吸一口冷气——原来自己正跪在一口黑棺前,棺盖上孤零零地竖着一块灵牌,上面用血字劲笔刻着今时今日的年月,时辰刚好落于子时,刻名字的位置却是空的。
      姜茺立时汗毛冷竖,刚要开口嚷,忽然——
      “姜副将军,烈某在此恭候多时了。”
      姜茺浑身一颤,蓦地转头,就见帐帘掀开,一人白衣束发地走了进来。
      “当年我烈家二十万族军列阵山关,一呼百应,如今却只能龟缩在这小小一方灵帐里,拜谁所赐?”
      姜茺强撑起身体,将散落在眼前的发髻向后一甩,歪着头,又扫了一眼周围,原来挂在那些兵械架上的白色布条,上面写的都是烈家军的名字。
      二爷绕过黑棺,缓步来到姜茺跟前,将一张沾血的黄纸丢在地上,正好落在他眼底,姜茺定睛一看,蓦地打起颤,“这是……”
      “从薛韫那拿到这张名页的时候,我跟姜副将军的表情几乎是一样的。”二爷在他跟前慢慢踱步,“我就在想,当年我军恒镇北疆,水师则定守东南,南北相隔万里,怎么亡我烈家军的人里头,还有你们东运水师的一份,一百二十八名水师船兵,竟全是楼船上的当头炮!后来我想通了——南兵北调,西祸东引。用海船上的楼炮暗轰定北之师,非但顶着北鹘军廷南征逐鹿的名义,还有高氏拥趸坐镇前锋当箭靶子,这么多层泥皮包着,我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轻易挖到你们东运水师的船桅上。不过也难怪,若没有你们这一百二十八名精通硝火的船炮兵提前在枕生峡四周埋火,我烈家那座万仞骨山垒不到那么高,对吧?”
      姜茺那稀疏的枯发根本遮不住颅顶的发际,冷汗直往脑门上淋,恭敬地示弱,“我只是个小小船兵,他们派我去,我就去了……二将军,我只是个听命的!”
      “听命的?真乖巧。”二爷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淡淡一笑,“那你们的主子还真是会精、挑、细、选,专捡姜氏族戚往里头填——姜龙溪、盛潜、林戚杉,姜耀南、姜路遥、肖重风、胡一戈……”
      这一百二十八人的名字,二将军早已烂熟于心,每念出一人,周围的白烛就孤魂点灯般,窜一下火。
      “十三年过去了,你们这一百二十八人中,有一多半都成了将才,被挂到水师不同署部,分领了要职。当然,也有一些不听话的,多半都以五花八门的方式在这些年里殉了海,最后只剩下这孤零零的五十四人,我挨个画了红圈,想请姜副将军帮我数数,这一趟,是不是都来全了?”
      姜茺慌忙低头,发现密密麻麻的名字上,触目惊心地散画着大大小小的红圈,活像是一条条精细的血绳,勒在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脖子上。
      当看到自己的名字时,他忽然喘不过气来,大声叫道,“二将军,我真就只是个听命办事的!连这身官袍都是衬族亲的关系,从吏部那摇来的……我是去过枕生峡,但没有埋火,碰都没碰火|药!再说,我算哪辈子姜家人,除了沾他们一个族姓,谁待见过我!这名单……我也认不全,应、应该是全的吧……”
      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听进二将军耳朵里纯粹是放屁,姜茺一身的硝火味分明是经年玩楼炮从船胎里带出来的,还企图将自己佯装成“边外人”,摆出一副人模狗样的姿态拼命告饶,想请自己留他一命,好拿他个活人去钓背后的大鱼。
      可惜二爷没理会他的大呼小叫,自顾道,“这么说,姜副将军是一问三不知。”见姜茺始终缩着脖子打抖,突然又问,“副将军知道一个叫‘单一甲’的人吗?”
      “单一甲……”姜茺想了一阵,拼命摇头,“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也正常,他不在你们水师的名列里,”二爷耐心道,“毕竟十三年前,他只是幽州雨危船渡的一个小小船令,专为南来北往的船只做渡亭船录的,如此渺小的一个边陲小吏,怎么入得了姜副将军的眼?”
      “二将军说笑了,”姜茺赔着笑,“就算那什么‘单一甲’是哪个渡上的总船令,也和我八竿子打不着啊,我当年就是个小小船炮兵,哪认得清那么多人。”
      “认不清吗?可当年临战前,你们携大量硝火过雨危船渡时所乘的货船,是经他记录在案的。”二爷话音一冷,从齿缝里挤出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泽济二十三年九月末,有一艘满载‘鱼蟹’的货船自东海来港,经雨危船渡,船上两百多个鱼篓,每一个篓里都盛满了足数的硝火,随船护运的一百二十八名大力全是由水师楼炮兵假扮。那单一甲因是被你们提前买通,所以那一路出关九龙道,你们畅行无阻——九月末的‘官亭船录’上就曾录过你‘姜茺’的化名。”
      “这不可能!!”姜茺大叫着,脱口而出。
      而后他忽然闭嘴,脸色变得惨白,开裂的唇纹不断地抽搐渗血,眼神惊恐万状,提溜打转的眼珠子似乎在说:单一甲、火船伪造出关和九龙道一战前后几月的官亭船录早在当时就抹平了,该烧的烧,该死的死,哪怕幽州府有存过九月末的船录誊本,据说那卷宗库也在几年前被令晏鲁一把火亲手烧毁,烈衣就算有通天遁地的本事,也不可能叫死人起死回生,让死灰复燃。
      而且,这张名单上的人原本应当全是化名,哪怕烈衣已找到门路将这些化名和真人一一对应,时隔十三年,他没有物证。况且,他此时急于从自己嘴里打听出此战中水师将领的船行分布,是以绝对不会轻易要自己的命。
      一旦确定了对方是在虚张声势,姜茺的脸色随即放松下来,逐渐变得阴沈,话音也有了底气,“单凭一张不知从哪里抄来的名页就想定我的罪?莫不是二将军远离行伍多年,久不经朝中事,竟将匪窝里那一套霸王行径搬到了官廷,我是水师副参,朝廷命官,号令水军十万——定罪,是要讲实证的。”
      好一个嚣张跋扈,目中无人。
      片刻后,二爷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被他惹毛了,好在口气还算和善。
      “这么说,姜副将军是觉得我信口胡诌,哄着你玩的。”二爷顿步在他跟前,略显惋惜地一叹,“你们这些达官显贵,人人自危,又个个自负,砌横堤堵尽天下悠悠众口,从不将孤木草芥的生死放进眼里,说杀就杀,说砍就砍。不将我等放进眼里也就罢了,怎么您身为朝廷命官,连同僚的喜恶都不照顾?姜副将军不会以为今夜这一战是我军埋火楼船不成,于是退而求其次,只将您这只鱼蟹从浅海里钓了回来吧?是不是认准了我要用您钓背后的大鱼,不敢轻易让您死,才这般有恃无恐。想要实证?好,副将军求仁得仁,我就让您死的明白点——”
      话音落,一张烂布片雪花般飘落在姜茺眼前,碎布年份久远,已然泛起蜡黄,上头歪歪扭扭地用红线缝了两个字——“鲈丰”。
      “!”姜茺眦目欲裂,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滚出来。
      “这名字可是您当年一针一线自己缝上去的,不会不记得了吧?”
      “这、这是从哪来的!”姜茺咆哮着,“这不可能,不可能!!”
      这碎布片是当年他们一百二十八人护火船起航前,分发的大力水服上头的化名名帖,确是自己亲手缝上去的,自东州港北上雨危船渡,一路贴身穿着,过渡关时方便数人,伪装用的。可姜茺清楚地记得,这些大力水服早就在火船出关泊岸后就被一把火销毁了,怎么可能还留下缝有化名的一块碎布,难道——
      “康兆朴……”姜茺猛然间反应过来,失声尖叫,“是康兆朴!”
      当年泊岸后,负责销毁火船足迹并善后的人就是康兆朴,是当时他们一百二十八人中,最后一个能接触到这些水服的人。
      “实话说,方才从您的马鞍下搜到这东西的时候,我还挺佩服康将军的。”二爷捡起那块碎布,掂量着笑了笑,“您在水师为将多年,这上下属的关系维护的真是曼妙,您的上将军不惜暴露自己,也要在您出发护航栎京湾之前,将此物塞进您的马鞍下头。您在行伍间,是有多招恨呐。”
      “康兆朴!!康兆朴你这王八蛋!!!”姜茺疯溃嘶吼,简直不敢相信。
      二爷从袖中抽|出短匕,“锵”的一下,将那块烂布死钉在姜茺膝前,冷问,“现在我再问一遍,名单上活着的五十四人,这一趟,来全了吗?”
      姜茺再不敢造次,哆嗦着,“我说,我全都告诉您!!”
      二爷朝后招了招手,立刻有两名族军走进来,往姜茺跟前铺开一张舆图,解绑了他的上身,往他手里塞进一支朱笔,姜茺立刻会意,慌忙用袖子蹭去鼻涕眼泪,匍匐在舆图上,尽心地画起来。
      “……十五艘楼船泊港栎京湾,是康兆朴的镇海神器,但他心里清楚,楼船船身重,对水深要求高,一旦遇上暴风,单靠人力无法控制航向,只能作为水中堡垒,以壮威势,重点还是我军的艨艟和走舸!”姜茺每在图中划一笔,就说一句,“前些日子在剑门关对阵祝家军的那些艨艟舰,只是此次来船的冰山一角,康兆朴将艨艟和走舸均分成三批,分别停在晴央、鹤知和百蛇三渡。”
      二爷蹙眉,“这三条水渡不在川渝。”
      “是,不在川渝,在隔壁的岭南。”姜茺指着图中入岭南郡的三条水渡,“康兆朴用兵从来谨小慎微,惜兵惜财,就算此番领水师倾巢而动,他也在背后留了好几手,没敢依从上头的令,将所有船舰驶进川渝,而且他不信任中京大营的人,同时绕开了中京郡的所有水渡。”
      随即,他又将各水渡船将的分布仔细标注,却在划到辎重船的时候顿了笔。
      二爷低头看着他,瞬间了然,“看来姜副将军的军衔只够到这。啧,这才二十三个,还没到一半呢。”
      姜茺“啪”地摔了笔,匍匐在二爷脚边,慌忙磕起头,“二将军……我只知道这些,康兆朴不信任我,从来不让我知道他辎火船的行船路线,但、但我小侄儿知道,他曾任粮船二师的兵长,官阶虽小,但和粮船的兵长们熟,稍一打听就能打听到,您就让我亲笔去一封信,天明就能问出来!”
      二爷低笑起来,“姜副将军打的一手好算盘,亲笔传书,好知会族亲前来偷袭营救?我十八骑族军累战多年,兵寡将少,前日冲撞艨艟,都只能以东拼西凑的竹筏渔舟援战,而你们东运水师,光走舸就来了一千五百艘,倒是会欺负人!”
      二爷一把攥住姜茺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起来,狠狠砸向身后的黑棺,姜茺痛声惨叫,身体几乎对折,死死地嵌进木壁,砸出一个木劈的血坑。
      “十三年前,我烈家二十万军,为御敌国来犯,被萧家军、饮血营左右夹攻,逼入九川,本想利用地势反杀敌军一个措手不及,却没想到,高凡以鬼门铃刀暗伏,又让东运水师提前在枕生峡埋火,我军被同袍暗算,最终惨死于荧惑凌空之下,没能看见启明;十三年后的今天,你们还肖想用同一招,倾水师全部兵力欲灭我十八骑遗部,赶尽杀绝,天下没这道理!”
      姜茺的瞳孔里霎时溢满密密麻麻的红丝,失声惊喘。
      “康兆朴要借刀杀人,我便顺了他的意,姜副将军今日是非死不可!不过我保证,爨炉沸鼎,我一定让他死得比您惨。”二爷顺势从棺盖上拿起那只灵牌,轻轻一吹上头的浮灰,扶稳姜茺的手,帮他抱进怀里,又往他颤抖的指间夹回方才掉落的那支朱笔,刺骨地笑了笑,“自古将军百战赴死,以血字铭碑,名姓都是自己刻上去的,副将军,请——”
      “你……”姜茺低头看着独缺一个名姓的灵牌,这才明白,这口棺、这个牌位、这灵帐,专是为自己备下的。他狠狠甩掉怀里的牌位,慌不择路地哀哮起来,“不……不!你不能杀我,你是烈氏后人,烈家祖训——平国乱、除民害、不杀生民、不斩同袍!你哥哥当年宁愿血战至死,也未背弃祖训,令尊更是以焰羽曦云旗尊无上荣光,你身上流着烈家军的血,杀我,便是违背你烈家先祖的遗训!”
      二爷转头瞧着他,忽然有些另眼相看,“十三年来,我杀审祸叛无数,阁下倒是头一个,敢将我摆上祖庙高台,用我烈家本训将军,好手段!”
      他从袖间抽|出一段素缟,在手心一圈圈缠紧,“但阁下别忘了,烈氏全族独剩我烈衣一人,少时未曾受封,名姓早已随亡师诛骨九川,活魂栖居于鬼祟,我这一生再无荣光,哪还聆什么祖训?”
      姜茺见他一步步走近,耳听每一个字,都如劈身斩骨的断魂斧,血目怒瞪,忽然又想到什么,“不、不要!靳王,靳王殿下身负王封,险征多年,只差那最后一步!二将军身为他的近臣,您的话就是他的话,您动刀便是他授意!您今日若敢覆南朝镇海之师,明日他便会被扣上一顶逆王叛国的帽子,永世不得翻身!烈氏全族剩您一个不打紧,死您一个无非是在九龙道上多添一副骨,那他呢?!他身后蒂连皇戚,身上流着王朝血,连骨头都是金鼎熬出来的,他要怎么回靖天,怎么面对万众朝臣!您杀我,便是要脏他的封刀,亲手断他青云之路啊!”
      姜茺撕裂着嗓音发出尖笑,如鬼泣,讽刺、挖苦、笑这一出好戏,每一声都似从腹肠的泞烂里咳上舌苔的血豆腐,稀烂地砸了满地。
      从白烛身上流淌的火浆,浓稠似墨,洇了满心。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手里的快刃当真犹豫了……
      人的一生会在短见里消磨,等有朝一日终于看清人神鬼魙,才知手里这柄能断骨的血刃身长命短,破绽百出。
      知路之遥,未知路之尽。
      下险峰,做上臣,仰视不见晴霄,俯身遍地人鬼,没有一刻磊落。
      “二将军,我来!!”韩通在一边站着,早就被这姓姜的把心肺气炸了。
      “你敢!我看你们谁敢!!”姜茺继续癫狂怪叫,“你们十八骑族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烈衣和镇北王是一条命,这灵帐里的人,谁敢碰我的血,都算他靳王的封刀下多斩一个同袍,他是皇子,您是皇臣,史册中烈家这一页已经翻篇了……尔等宵鼠,堵不尽天下悠悠之口,靳王会溺死在舌上龙泉,这辈子、下辈子、千生万世受人唾骂,这灵堂上每一片纸,上面的每一个名,都会被人唾弃!!”
      “……”二爷握着刀的手轻轻发颤。
      “你杀啊,杀啊!”姜茺彻底变得有恃无恐,尖笑大叫,“靳王会溺死在龙泉里,溺死在龙泉里,哈哈哈哈……”
      一众族军被他尖锐的怪叫气炸了肺,个个磨刀霍霍,可见二将军不动,他们暂时也不敢动。正当两方僵持,忽然一名年轻的族兵冲进灵帐,递进来一张纸条。
      “刚从营外送来的,没见人。”
      韩通一愣,“雪鹰还是鸽信?”
      “都不是,”信兵压低声音,“绑在一条小蛇尾巴上,红色的。”
      二爷眉心一凛,快速掸开纸条,只见两列草书,朱笔劲落——

      燹锋镇后,无惧龙泉,杀
      衣脏了,我洗

      二爷轻轻一笑,又怒又气,短匕重新抵住姜茺的喉头,“‘不杀无罪之将,不养无义之君,蓄鱼池者必去猵獭,养禽兽者必斩豺狼。’烈家兵训一百六十文,要背,就背全。再说,尔等,算哪门子同袍——亡我族军之师,一命不留。”
      姜茺形容惊恐,“你……你要我南朝镇海之师给你烈家军陪葬!”
      “不是陪葬,是赎罪。”
      说罢,一刀封喉。
      鲜血溅在黑棺顶,触目惊心。
      姜茺变成了一只在木坑里扭动的蠕虫,濒死时只会抽搐,发不出一声惨叫。
      “韩世伯,”二爷将溅满脏血的缟带从手心解开,看了一眼被姜茺摔碎的灵牌,面无表情道,“既然姜副将军宁死都不愿在牌位上留名,大约也是不想全须全尾地封棺入土,那就别留全尸了,把人带上来。”
      不一会儿,一名俘虏被两名族兵拖进了灵帐,摔在姜茺歪斜的尸体边。
      “啊啊!!”那人是姜茺的心腹兵长,在灵帐外听了全程,早就吓瘫了,这会儿一睁眼,乍见碗大的一个血疤,人还没反应过来,双手又被捧上了一颗热烘烘的人头,空瞪着眼,和他四目相对,蓦地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吓得失|禁了。
      “把姜茺的首级带回去,连带我教你的话,一字不漏的捎给康兆朴,敢错一个字——”
      “不敢,不敢!!”那心腹兵长怀抱着头颅,不断磕头,“一个字都不会错!”
      二爷站起身,“韩世伯,这里就交给您了,方才送信的小红蛇呢?”
      族兵忙道,“我领您去!”

      随即,那族兵引着二爷来到营门外的马厩旁,小红花此刻正团在赤松马的屁股上,吞它刚刚咬死的沙鼠。
      果然狗养的东西都随主,胆大包天,任意妄为。
      天王老子来了,他都敢拿刀劈,上嘴咬,高凡的人还没撤呢,亲笔信就敢往人疆马道的族军军营里送,如此明目张胆,是生怕敌军杀不死他!
      二爷盯着小红花馋懒的倒霉模样,彻底火冒三丈,一把扼住它的七寸,往后一甩,小红花荡秋千似的顺着马尾滑下来,好不容易缠住一撮尾毛,吓得直嘶他。
      “闭嘴。”二爷一跃上马,“不想煨蛇羹,就带路,他人呢?”
      小红花顺着马背爬上来,娇滴滴地缠到二爷手腕上,讨好似的蹭了蹭他的手背。
      赤松马可没招惹他,结果莫名其妙被迁怒了,被狠甩了两鞭子,冤得直嚎,马蹄子甩得比风还快,不出半刻,就奔到了营帐西边的石山脚下。
      月光洒在山石后面,扯出半身人影,听到马声后那人也不敢出来,直往后缩。
      “出来。”二爷憋着火,从马上一跃而下,也不往山石后面去,“你好大的胆子,这里还没出川渝郡,东运水师正虎视眈眈,高凡的人马也在暗中窥视,我费尽心思让你离开川渝,不是让你夜闯人疆马道找死的,你——”
      “二哥哥,是我。”
      忽然一声虎头铃铛轻响,一个扎了两个辫子的小女孩从山石背后探出个头,冲二爷无邪地笑起来,“二哥哥,好久不见,阿灵好想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春节快乐呀!~龙年大吉大利,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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