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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第六零七章 三千尘甲(1) ...

  •   六十九、三千尘甲(1)

      剑门关外,祝家军临时军营。
      从狂风谷到这里,统共不到五里的山路,那只被殿下养出一身肥膘的雪鹰,一日间来来回回飞了四趟,硬是把这短短一条山路飞出了“跋涉千里”的狼狈,尾巴上的羽毛都炸开了,这不才刚刚将李世温送来的最后一封战信送到鹿山手里,就一猛子扎进肉碗狼吞虎咽起来,一刻过去了,头都舍不得抬一下。
      “活没干多少,肉是一块没少吃。”
      鹿山蹲在胖鸟旁边,一边读信,一边腹诽,突然眼神一顿,起身便往祝龙所在的军帐走,头也不抬地闯了进去,将信狠狠拍在舆图案边。
      “方才那样的布战不合理,你下令,立刻把他们几个从前线召回来。”
      祝龙被他吼得一懵,捡起飘落到地上的战信,刚读完第一段就惊了,“什么?!季卿在狂风谷找到十八骑族军了?!”
      鹿山点头,“说是见过俞氏那位长老了,还将他和重孙子平安接出了狂风谷,再过半日,你们就能相见了。”
      祝龙喜出望外,屏息继续往下读,脸色随即就变了,“什么意思?季卿是要我们将前线兵马全部调回来,任水师在栎渡河上撒欢?”
      “是。”
      鹿山此刻的袖兜里其实还揣着另外一封信,是二爷专门写给他的,仔细交代了狂风谷那边的情况,和前夜三百族军援战是因为祝家军的误判上当,从而导致全军覆没,再就是嘱咐他将此事想办法编个谎,避免让祝龙清楚来龙去脉后自责愧疚,擅自出兵,顺便还得把族军此刻被困人疆马道的事说明白。
      这就真是难办了,别说鹿山向来不会扯谎,哪怕想到这两个字,脸就会憋得通红,更何况还要将此事的来龙去脉避重就轻,挑着能说的地方说真话,不能说的地方掺着假,必须让祝龙打心眼里信以为真。
      果真,祝龙只觉莫名其妙,将那封战信正着反着翻了又翻,又问,“小子,季卿就送来这么一张纸吗?那胖鸟还有另一条腿,你再去——”
      “就这一封。”鹿山紧绷着打断他,手指在桌案下攥紧袖兜,眼睛死死地盯着舆图,决定先避难就易地说真话,祝龙再要问什么,再见缝插地针地“胡诌”。
      于是道,“你也看见了,十八骑族军为了保你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前夜那三百死士就是代价。敌军以艨艟急攻,说不定后面还有大船等着我们,十八骑族军的船和兵刃对比起他们来说,实在是捉襟见肘。他们此刻全军转移人疆马道,还断了自己的后路,估计是想在之后的敌我交锋中再施援手,万一那人疆马道是敌人故意引他们进去的呢?你此刻又将主要战力都调去了前线,他们一旦在人疆马道被敌军埋伏,你怎么回援?”
      一段话几乎没打磕巴,鹿山质问的样子,恨不能把自己憋死,说完后也不敢喘气,紧盯着祝龙的眼神,生怕自己这番话满是破绽,引他多问一句就得露馅。
      结果没想到——“好。”
      “啊?”鹿山倒先愣了。他早就做好了用尽平生所学“扯谎”的准备,结果对方大发慈悲,倒先放了自己一马。随即就见祝龙亲自唤来帐外的信兵,将撤军的令牌递给他,并嘱咐他务必将刚刚出征栎木河渡的参将们全部调回来。
      “你怎么……问都不多问一句?”鹿山有点懵。
      依着这人向来刨根问底、固执揣度的个性,怎么今日一句不问就全盘接受了。
      “这有什么好问的?”祝龙颇感莫名,“季卿是我兄弟,你是我……哎,反正不管你是我什么人,你们做任何决定都是为了我好,听便是。”
      鹿山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了,长舒一口气,“那、那没别的事了吧?”
      “不是你来找的我么?”
      “哦……”鹿山回了神,赶忙转身离开了。
      祝龙盯着鹿山离开的背影,总觉这小子今日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他又拿起手边的烛山银枪,往椅子上颓废地一瘫,突然想起昨天后半夜与鹿山的一番交谈,对着虚空里那端庄娴静的身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云溪啊,你养的小子怎么这么倔,我想把烛山银枪传给他,这么多天了,舌根都快磨破了,他也不松口,非说自己是鸿鹄的人,不能背叛二爷,啧,要怎么把那块牌子给季卿还回去呢?”

      帐外,鹿山没走几步,又忽然顿住了。
      明明方才一句谎没扯,他心里却没来由的一阵自责,比真真骗了人还难受。
      祝家军恶战水师艨艟,多日来僵持不下,高凡暗中使恶,导致他们在没探明敌军战力的情况下自传假信,连累十八骑死士援战惨死,甚至自断后路,转移进了有敌军埋伏的人疆马道……这种种恶当,自己也是经历过的,和祝龙一样,同样没觉察出端倪。
      如果自己能早几日发现,是不是那三百人就不用死了……
      一想到这,鹿山的心里就过不去。
      他向来这样,心里一憋屈就想往没人的地方躲,任谁拦都不行。于是,他快速来到马厩,随意牵出一匹马,推开了阻拦自己的士兵,一跃上马背,纵马疾出军营,一口气跑到最近的一片山林里。
      林中除了鸟鸣,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
      结果,刚还没喘上一口气,身后就传来了疾马声,鹿山看都没往后看,就冷声对那人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不跑远,你回去吧。”
      那人没离开,反而往自己这边走。
      鹿山无名火窜上来,猛一转身,就见李世温左手提着一只山兔,定在原地。
      “是你。”
      “……还有谁?”
      “我以为……是她。”鹿山的声音突然间降下来,觉得自己即便是将火气撒在时刻关注自己的那个女人身上,也是很不懂事。
      他近来总因人情世故无助烦闷,开始怀念起从前那个言谈举止无所顾忌的自己,那时随便一句话脱口而出,都像是长了尖刺,但凡对方不是个好脾气,与之断义的袍子都不知道要割多少身。
      “你怎么找过来的?二爷呢?”
      “统共还剩二里多的山路,将军让我快马先回,找到你。我刚一到军营门口,就见你骑马往这边跑,就跟过来了。”
      “找我干什么?”
      李世温犹豫了一下,“将军说你发起脾气来,总爱往没人的林子里躲,你一来,林子里的鸟儿就要遭殃,他嘱咐我事先猎只山兔来哄你,放林鸟一条生路。”
      李世温传话时一字不漏,连“哄”字都用上了,鹿山脸皮一涨,只觉臊得慌,忙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了。
      他的无名火果然在看见那只山兔后消了大半,闷闷地转过头去,“我发火,碍这些林鸟何事?我又从没碰过它们。”
      李世温走到他身后,木木地,“你气恼时就要挥刀伐树,林鸟的巢便要保不住了,川渝的冬天下这么大的雪,无家可归的鸟儿怪可怜的。”
      鹿山回过头,“这话也是二爷教的?”
      李世温立马摇头,“他只教我猎山兔,劝人的话……他说得我自己想,不能回回捡现成。生死、聚散、康病、鳏寡抑或相守……都是为人身者必经之路,旁人替代不得。”
      鹿山蓦地抬头,李世温最后这句话,每一个字眼都敲在他的心坎上,让他有种四肢被钉在原地的痛楚。
      “这话,你想了多久?”
      “盘山而下,马儿跑了多久,我就想了多久。”
      鹿山看着他,一针见血,“这句可不像你的话,打哪听来的?”
      李世温脸一下子红了,清了清嗓,低头,“云州东街的一个茶馆里,有个说书的,落惊堂木时,偶尔就听到这句。”
      鹿山被他的实心眼逗笑了,气也跟着消没,“你如今倒是比我会撒谎。”
      话音落处已然不在李世温预判,他张了张嘴,脑子钝住,不知该接什么。
      “生火,我饿了。”鹿山没让他为难,主动接过了他手里的山兔。
      李世温如蒙大赦般,爽朗一笑,与他一道捡了树枝,在一处空地上生起了火堆,兔肉架上了火,香气引来林鸟在头顶鸣叫。
      “二爷让我们瞒着祝龙,但我觉得瞒不了多久。”鹿山盯着从火堆里蹦出来的火星,抱着膝缩成一团。
      李世温点了点头,“临走前,我也是这么跟将军说的,可将军说,也不是要瞒他一辈子,祝家军可以因复仇而出征,但绝不能在还没部署好一切之前就盲目对敌。此战我们要对阵的是倾巢而出的南朝镇海之师,绝不容小觑。以祝龙的脾气,若是此刻知晓真相,只会自乱阵脚,在东运水师面前提前暴露我军的水战弱势。祝家军是靳王南征靖天的燎原之火,务要保存战力,从界山全身而退。”
      鹿山好似明白过来,“高凡欲灭靳王之羽翼,首刀砍在祝龙身上,是为了将来靖天之战殿下无私兵可用……那他说过,要瞒到什么时候么?”
      “至少瞒到把东运水师隐藏在背后的战力全部除掉。”李世温道。
      “果真有隐藏战力……”鹿山的眼睛突然间睁大,“对了,你方才用了一个词——‘倾巢而出’?难怪……”似乎并不需要李世温多做解释,鹿山立刻想明白了二爷的意思,试着分析道,“难怪东运水师此番与我军对阵多日始终保持‘僵持不下’,一面高凡确是有意逼出十八骑族军,好将其一网打尽;另一面……我想,他是为了给水师背后的隐藏战船积攒蓄力的时间,艨艟舰是水战中的先锋军,类似陆军先遣,是为了探查对方实力的开路军,而真正的战力藏于里许之外的河渡上,是为了等我军在与艨艟舰的反复拉锯后兵力逐步消减,他们再伺机强攻,这样既能不过多消耗兵力,又能将我军一举歼灭,所以——”
      鹿山自顾说了半天,根本没注意到李世温的神情变化,此刻再抬头,就见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眼泪都快被柴烟熏出来了。
      “你怎么了?”
      李世温这才眨了一下眼,“你、你怎么跟将军说一样的话……你太厉害了……”
      鹿山稀松平常道,“这不是很容易想到吗?”
      “啊?”李世温的眼睛多眨了几下,揉了揉酸涩的眼眶,“我就一点没想到。”
      鹿山刚想脱口而出“你苯”,话到嘴边又生生吞了下去,生硬地换了一句,“你要操心别的,不需要想这么——”
      “你怎么不说我笨了?”李世温打断他问。
      “……”鹿山怔怔地看着他,觉得自己没骂他,他好像很不开心似的。
      李世温转身捡了几根枯柴,又往火堆里扔进去,“你学着别人的样子委屈巴巴地活,很累吧?”
      鹿山一怔,浑身再次绷紧。
      李世温又说,“像将军啊、王爷他们,都是在尔虞我诈的人精里长起来的,一个个活得玲珑剔透,特别是将军。我认识他时他才十六岁,本应是帅府的二将军,封侯拜将指日可待,可就因为那些恶人……他家亡了,族军、亲人都没了,自己也被重伤,他是不得已,要在泥石险滩上活下来,保王爷活下来,才在心笼上自残一样扎满了窍。旁人赞他八面玲珑,智计无双,但我知道,他其实累得很,也想在人后睡一次安稳觉。我跟着他以后,他从未要我活成他的样子,即便我天资愚钝,哪怕试着学来一分,他都不肯……他总说不要我浸身尔虞我诈,别学那一套左右逢源,活得自由些、简单些,做我自己。起初我不懂,直到遇见了你……”
      鹿山浑然抬头,静静地注视着他。
      “鹿兄,往心笼上凿窍,是会疼的。”李世温安静地说,“谁人若不是天生的玲珑心,便是被乱尘苦世逼出的精明……将军说的。”
      鹿山深深叹息,身体缩得更紧,负气问,“你怎知我不是天生的玲珑心?”
      “你不是。”李世温笃定道。
      你若是,当年的烛山火洞里,你凭一己之力就能奋力逃生,何必在乎我这个素昧平生、被迷烟重创了的瞎子,后来还坚持躲在着火的树洞里苦苦地等,等着我这个失了约,没再返还的骗子。
      我就是个骗子。
      李世温嗓子眼一卡,默默地将头转到一边。
      鹿山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怎么忽然就不说话了,分明方才还振振有词的,于是挂回一张臭脸,“别以为你跟我很熟,你笨是大家都知道的事,难道还需要我说?你倒是贵有自知之明。”
      李世温听完这话,猝然间笑了起来,心花怒放似的,骂他比客套话舒坦。
      随即将烤好的兔肉从火架上取下,挪坐到鹿山身边,递过去,“鹿兄,这刺……要不就别拔了吧,至少在我李世温这,你随便扎,我不疼。”
      “你……”鹿山虽觉他莫名其妙,又觉心暖,伸手接过兔肉,默默地撕着,却将腹诽的话直接说出了声,“榆木疙瘩,竟还有上杆子找骂的蠢人?”
      李世温非但不恼,反而“嘿嘿”地笑着,笑得更欢了。
      鹿山等他笑完,才道,“李世温,你说的不错,只一点,二爷跟我们不一样,他不是被逼出来的玲珑心,他就是天生的。后来为了在尔虞我诈中保自己和王爷活下去,又亲手用钝钉将心窍凿得更深。他那生了七窍的心眼始终淌着血,没止住过……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可我总觉得老天对他,太不公平了些。”
      “哪就不公平了?”
      熟悉的嗓音忽然从两人背后的山底传来,鹿山打了个激灵,差点将手里的兔肉扔回火堆里。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倒是胆大包天,还敢编排老天爷?”
      李世温起身,循着声音跑过去,“将军,您怎么在这!”
      二爷扶着他递过来的手,三两步攀上石丘,来到火堆边上,“肉烤得挺香。”
      鹿山赶忙将自己没碰过的那一边肉撕下来,递给他,“你不是回营了么?”
      “就你不愿绞尽脑汁地扯谎,看祝龙的脸色,我就愿了?”二爷接过兔肉,一点点撕着吃,“我是从东面人疆马道的方向绕进来的,亲自去摸了摸地形,跟你们走的不是一条道,放心,我来得晚,没听着几句。小鹿今日不错,发脾气时没磨刀,否则回头我让他们搓捻时,林子都被你砍没了,怎么遮火光?”
      “我哪发过那么大脾气……”鹿山嘟囔。
      “有的鹿兄!你忘了云州碑界的密林了吗?”见鹿山面无表情地瞪向自己,李世温的声音却一点不见减弱,“那次你不光见树就砍,连草蛇的窝都快被你的马蹄抄没了,你还徒手别敌人的暗弩,我追着你吼你都不停,你还——”
      “欸,世温,”二爷忙伸手拦住他,无奈道,“不让你学王爷那套左右逢源,起码要学着看人脸色啊,你这样,哪天哄得好?”
      鹿山恼了,“谁要他哄,又不是六岁小娃娃。”
      二爷眯起眼角,“你当自己比六岁小娃娃乖巧?哪次疯不把人气死。”
      “……”鹿山抿了抿唇,头低下来。
      二爷收起笑,“好了,祝龙那边怎么样?”
      “瞒不了几日。”鹿山皱起眉,“不过他倒是颇信任你,让撤军就撤军,一句多余的废话都不见,我原本就不会扯谎,那么一丁点坑人的本事还是跟你学来的,只学了三成,不顶用,日后这等苦差事还是你自己来吧,别找我。”
      二爷不禁苦笑,好小子,睚眦必报,话音在这等我呢。
      于是道,“小鹿,你可知扯谎的本事分九等,上上等是什么?”
      “什么?”
      “说真话。”二爷笑眯眯地瞧着他,“扯真谎可比编假话好信得多,你字字真切,祝龙才会信。所以说,你坑人的本事已臻化境,哪里还需要我教?”
      “你!”鹿山噌地一下站起来,震惊道,“你故意的!”
      “哪有。”二爷长出一口气,靠在身后的树干上,“我平素惯飞箝、揣度之术,久而久之,难免有失公信,然此战我尚需几日暗中部署,隐瞒祝龙是不愿他在紧要关头横生枝节。他那脾气可大着呢,失去理智的时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且任他盘桓两日——届时,新仇旧恨一起算。”
      ……还飞箝、揣度之术?那不就是变着花样地坑人吗?
      鹿山瞧他说这话时理直气壮的样子,负气冷哼,“你的公信失了,便用我的公信填海,你可真是……回头祝龙知道自己傻子一样,被咱俩蒙在鼓里,岂不是连我一起恨!”
      二爷唇角一弯,“怕什么,反正你又没打算承他的烛山银枪。”
      “……”鹿山彻底被他噎哑了,只能抱着膝,闷声急喘。
      李世温插不上话,见好不容易有个间隙,忙打起圆场,“将军,可我看祝大当家如今变了许多,没先前那么急躁了,即便知道真相,兴许也不会——”
      “那是祸根没出在他自己身上。”二爷笑意一顿,“何况高凡此番将祸水东引,浇在了他那杆银枪上。小鹿,那三百死士的兵刃,他有一样一样地擦吗?”
      鹿山点头,“我亲眼看着他坐在箱子边,一样一样擦的,一寸不落。”
      二爷眼色沉沉,“拾同袍征甲,亡战残兵,哪怕孤行荒漠,无霜无水,也要血净其身;殓兵收骨,战至一人——燕云十八骑兵训。”
      鹿山张了张嘴,哑住了。
      难怪那夜祝龙坐在那口烂箱子边,以清水净洗拾回来的残兵,原是燕云十八骑兵训,是为复仇之战准备的……
      “那你……”鹿山一顿,忙郑重地换了个字,“您呢?”
      “我么……”二爷浅浅回忆着,“当年云州城外雪滩一战后,我的明光甲就顺水漂走了,烈家枪不知所踪,二十万族军埋骨,我双膝重创逃难西沙,拾不回哪怕一件他们的征甲或残兵。无奈,只能以心血净手,断枯发生香,集烟面北,祭告亡臣。”他将右手轻轻覆在自己心口上,低喃,“剜了点出来,不疼。”
      “……”鹿山和李世温同时间怔住了。
      那一年的二将军还未出征即入死门,回首处苍原莽莽,鹰沉雁落,若捡不回亡族战戟,便只能将这具人身当做同袍征甲,接一捧热腾腾的心血,割发代首,将十六岁那年就已化作枯骨的少年人焚作狼烟,敬香北上。
      从此折冲万里,徒剩虚名。
      原来这么多年,他倚山守灵,将自己活成了一件亡兵。
      这般大衰大劫,却还说老天待他不薄。
      鹿山心里狠绞,愈发忍不住上涌的火气,冷笑道,“我等刍狗一无是处,老天倒是一视同仁,只紧着你一人欺负,活该挨骂。祝龙那厢你别管了,我来料理,即便知道了他也闹不出花样,若敢不听劝阻擅自出兵,他那杆破枪这辈子都别想有传人。”
      二爷听他话音落处似有火光飞溅,隐隐地笑了,“倒也不至于这般隐忍,我算他知道真相也不过这一两日的事,是怕他在我部署好之前他忍不住动手,好在这次我在狂风谷底拾回来一个‘小救星’,倒能腾出你俩的手,帮我布战。”
      鹿山与李世温相互看了一眼,问他,“那我们接下来要干什么?”
      二爷站起身,环顾四下,眼神最终落在了西边那处高壁上,从火堆里捡了一支能照亮的火把,往那边走过去,两人跟在他身后,一起来到山壁前。
      “给你俩两天时间,把这面山壁给我炸开。”
      李世温想都没想立马就要应下,被鹿山快速按住手臂,示意他抬头看这座山峰。李世温听从将军的话原是本能,此刻被鹿山提醒才头一次过了过脑,抬眼一瞧这山虽然没有旁的峰那般高耸陡峭,却也足足有几十仞那么高,一下子有些为难,“将军……这么高,两天够吗?”
      二爷将火把往下挪了挪,示意他,“你仔细瞧瞧这是哪。”
      他们此刻正站在一座矮丘上,原本只能看清对面山壁的中段,此刻火光下移,却见低洼处似有碎石垒起的一个土堆,土色尚新,像是被外力炸毁刚填上不久。
      李世温琢磨了一下方位,恍然大悟,“这难道就是狂风谷东山壁的另一面!”
      又望向身后那条出林的泥路,深夜虽看不清,却依稀能分辨泥路上已逐渐衰显的辕马车辙。
      鹿山尚不知狂风谷里发生的事,李世温连忙一五一十地与他讲了一遍,鹿山这才明白过来,“所以说,这面山壁就是十八骑族军自断退路的地方,他们是从下面那处山豁出谷,行径这片林子撤进人疆马道的。”
      难怪二爷要以两日为限,要他们炸断这面山壁——此山被族军经年开凿走马,最近又被他们用硝火“伺候”过无数次,绝壁下方由软泥碎石垒成的土丘并不含坚硬难凿的岩块,“千锤百炼”之后早已是强弩之末。加之川渝界山长年霜雨,泥石松软多见滑坡,一旦山壁再受震创,下方土丘坍塌,上方空悬的石障立马就会松动,只要将火石安置的位置和数量妥善计量,两日内炸断这面山壁,并非难事。
      鹿山突然想起来,“所以你方才过来时,说怕我将这片林子砍没了,届时没法遮火光……说的原来就是炸山?”
      二爷笑着点头,“此外,我已让俞老去信人疆马道,知会韩氏后人携‘火毒’前来协助你们。韩家人潜造的火|药绝非寻常之物,威力十足,此处布置的分量、炸点会有他们的人精细计量,届时炸山,你二人站远一些,别伤着。”
      鹿山心一定,“知道了,没问题!”
      “此外,”二爷又道,“我要探明水师隐藏在后方的战船究竟泊在哪条水渡,所以需要深入一次人疆马道。”
      李世温一惊,“将军,您一人去太危险了,要不我还是——”
      “不必。”二爷拦住他,隐隐道,“此战,我要灭东运水师所有船舰,堕其军史,废他军铭,但凡容半面帆桨东归,都算我愧对枕生峡万仞骨山。”
      一声低吟有如出征的鸣鼓,震飞了林中鸟。
      可他自始至终,嗓音都如流云般温淌。
      “你二人只需守好此处,届时水路一通,还需你二人临岸明灯。”
      “临岸明灯?通哪条水?明什么灯?”鹿山不解。
      二爷抬头望着身前巍峨矗立的云峰,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新川西涌,不许东流——我要在狂风谷蓄一片养海蟹的塘,此间风水还不错吧?”
      鹿山直觉不对劲,又说不上来,盯着二爷的背影,心里默默地重复着“新川西涌,不许东流”这八字,轻皱起眉。
      李世温却没长多思多想的一颗脑子,将军问他风水怎样,他立刻便答,“将军,我们也不懂风水秘术,要不要请个罗盘先生来算算?”
      二爷被他逗笑了,回身按了按小鹿的肩,递了他一个“任重而道远”的表情。
      鹿山又不放心地问,“你说的那个能拦住祝龙出征的‘小救星’,到底是谁?”
      二爷朝林子深处吹了声口哨,召来赤松马,一跃而上。
      “那孩子刚学会乾坤双卦,估摸着这会儿正蹲在中军帐外玩他的龟甲呢。”
      说罢,“驾”的一声!

      祝家军营,中军帐外。
      俞念城果然正蹲在毡帘边上,嘴里时不时含着二将军送他的果蜜瓶,口中念念有词,拨掷着龟甲里的三枚铜钱。
      突然,帐帘掀开,祝龙如踏着火风般冲出大帐,脸骤然变色。
      方才前线正式撤军,一名副参在回营途中无意间劫持了一封敌信,竟然带回了前夜三百族军惨战而死的症因——原来根本不需要祝龙自己盘桓,高凡就亲手将这个噩耗“报喜”似的送进了中军帐——势要逼祝龙在知晓真相后失去理智,愤而出兵。
      果然,祝龙怒急,烛山银枪被他狠狠插|进地面,枪身激荡,震出雾环,周围的碎石不断颤栗着……
      他此刻疯溃怒吼,像一头暴躁无力的病狮,已然濒临怒火暴裂的边界。
      “来,人——”他一字一顿,正要下令。
      忽然,“祝世伯,您有空吗?”
      祝龙猛一低头,就见俞念城怀抱着龟甲站起身,嘴里还含着他的果蜜瓶子。
      “乖,找太爷爷玩去,世伯现在有事。”祝龙强忍着,牙齿磕得直响。
      念城才不管他正要干什么,跑到他跟前,拽住他的绑袖,无邪地笑起来,“我方才在那边河里看到有大鱼,您的银枪这么威风,借我去叉条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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