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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1、第六零一章 神玉雕 ...

  •   六〇一、神玉雕

      二爷先一步按住他,“别忙,我先问一句,活着的弩兵,你们抓回来几个?”
      谢冲沉默,身后的两名金云使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能抓的,都抓回来了。”
      二爷笑起来,“也就是说,抓回来的都活着。”又看向谢冲,“三哥,能被金云使活着抓回来,除非两种人——有能耐的高手寻死无门,没能耐的匹夫一窍不通。想必这一回,是后者。”
      谢冲沉着脸应声,“不错,藏在周围的弩军虽然是精锐,但也不至于像先前那些铃刀杀手万里挑一。问过他们的兵长,他们是从垩阳渡的中京大营临时调来的,平日里干的就是设伏埋雷的活,比咱们还早半月潜伏进山,所以剑门关外少主的人马根本不会遇到他们。是内阁传令兵部,再由垩阳总兵府亲自下的令。”
      “理由呢?”
      “诛剿孽教。”谢冲道,“因为情况紧急,未接洽川渝郡,也没有惊动西北军府,而是命他们乔装偷袭。季卿,中京郡该不会也被高凡控制了吧。”
      “不管是不是他暗中控制,这道伏击令眼看是明着下的。既然是明令,就得冠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免得日后朝会上异党发难,再落人口实。”二爷踱步殿上的玉雕前,盯着被刮去眉目的神像,暗暗思忖,“诛剿孽教——在明面上,确实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好手笔啊……难怪方才佛顶血战中,这些弩军在暗处射|出的箭只杀教孽,不碰王军——原来他们原本就身挂明令。
      如此,便能顺理成章地助那背后之人激怒仇火,分化教孽。待战局逐渐失控,再让提前混进弩军中的“暗哨”混在箭雨中射|出冷箭,能一举歼灭最好,若不能,杀一个薛韫也是绰绰有余。金云使若要围剿,便提前让这些“暗哨”神不知鬼不觉地率先撤走,留下一群奉命行事的弩军随便金云使去抓,活不活捉都无所谓,反正有朝廷的一纸明令押在那,任谁去审,都只会得到一句——“奉朝廷之令,诛剿孽教”。
      一气呵成,天衣无缝,连被子里的棉絮都是干净的。
      如今,太平教已彻底溃散,隐藏在其中的暗军和无药可救的疯子们都已于乱战中坠崖身亡,薛韫死了,靳王重伤,祝家军正在剑门关外与不知名的战船交锋,胜负未分,我军也尚未从界山安全撤走——这一局无论怎么算,高凡都稳赚。
      自始至终,他都在利用各方势力混淆视听,看似破绽百出,将各路人马胡乱调配,拆东墙补西墙,实则早在我军进山之前,他就算准了每一步。乱里有序,暗中带明,布局之诡诈、谋算之精远令人昨舌。眼下,混战中的几方人马或多或少都见折损,他老人家却还稳坐高台,非但没暴露自己,还利用我军顺利除去了经年治下的棘手祸根,却连点皮毛都没破,死的、伤的全是任他摆布的无辜走卒。
      能将“借势打势”用至如此炉火纯青,天下间能有几人呢?
      “中京大营弩军、太平教、薛韫身旁的铃刀杀手、水师战船……”谢冲一个个地清算着,“已经暴露的,有一方算一方,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势力。”
      “恐怕还不止。”
      谢冲吓了一跳,“还不止?!”
      二爷道,“三哥,眼下我们已知,埋伏在外围的弩兵大部分来自中京大营,极少数是混进去的高氏拥趸,那混进攻山教孽的暗军又夹杂着几方人马呢?”
      谢冲愕然道,“攻山的教孽里不也都是高凡派来的高手吗?大部分已随断崖跌入深谷,活着的或逃匿、或被杀,实在跑不掉的,也都自尽了,没留下活口。”
      二爷脸色一沈,“人死了,尸骨又跑不了。”
      话音一落,李世温快步走了进来,“将军,您派去崖底搜寻尸体的兵士们回来了。尸体都顺着激流冲走了,完整的没抬回来几具,但是他们在河滩的石缝里找到了这个——”说着便递过去一枚竹片,“应该是其中一具死尸身上掉落的。”
      谢冲看了一眼二爷手中带血的竹片,大惊失色,“机祥节?!”
      二爷的眼神蓦地一缩,立时印证了心中猜想。
      李世温不解,“谢总使,机祥节是什么?”
      谢冲拧眉解释,“取稀有白毛竹片剖分为二,与接洽令兵各执其一,以两片相合为验。这是执行有去无回的死令时才会佩戴的符节,是……”又抬头,谨慎地看了二爷一眼,嗓音压得更低,“是御前司养出来的,陛下身边的死士,称为‘无天’。其影卫构成不足百人,个个万里挑一。自本朝成立至今,只负责在暗中贴身守护御驾,比金云使还要近身,平日从不露面,连我都没见过他们领头人的样貌,与金云使唯尊皇令不同,他们……只认陛下口谕。”
      “口谕……”李世温的脸色变得煞白,“那不也就是说——”
      “我猜,这就是王爷在箭雨中走神的原因。”二爷摩挲着那两枚符节,话音极轻,“派来杀他的暗刀里,隐着陛下的近身之臣,而且是心腹。”
      “这不可能!”谢冲一扬手,断然道,“太子虽为储君,可王爷毕竟是皇子,这些年除鹘虏、镇北疆,平乱西北,于社稷有功,于生民裨益,就算于皇位有一争之力,陛下……也没必要用这种手段为太子剪除异党。”
      李世温忍不住看了谢冲一眼,“谢总使,您都说是……‘剪除异党’了。”
      谢冲深吸了一口气,怒意霎时于胸口翻腾。自己一番肺腑不过是废话连篇,连向来木讷的李世温都能一眼看明的局势,自己这么说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前夜血阵中,金云使于箭雨里包围暗弩,没想到仅抓回来一群没名没姓的军门走卒,颤栗的冷锋下藏着的竟然是一柄刳心炙骨的明刀。漫天箭矢犹如雷惊,射|进人心的那一支最毒,毒到,能将赤子之心搅烂。
      谢冲攥紧腰侧软剑,那么多杀人不见血的恶刀,自己就是其中一柄,始终都在为人鬼卖命,替恶判斩魂。当年没得选,如今……还没得选么?
      想到这里,谢冲突然屏退两名心腹,上前道,“季卿,若陛下当真借以王爷平祸孽教之际为太子清障,丝毫不顾念父子君臣之情,我看这京师,你们也没必要回了。”
      二爷转头,与他四目相对。片刻后,猝然一笑,“三哥,这还是自你我重逢以来,你说过的最大逆不道的话。”
      谢冲阴着脸,未答。
      二爷收起笑,指尖轻轻拨弄着,抬眼道,“天下熙攘,何处容身?”
      谢冲却道,“北疆燕云地有近百一方烽火亭,从东到西,由南至北,所有要塞战亭皆已换成殿下的心腹之臣。百万战将枕戈以待,哪一个出兵还须看兵部那两片虎符的脸色?若要南征东都,还不是殿下一句话的事。你们这就回北疆整兵,内朝之中,三哥为你掌灯。”
      二爷的眼角细微地眨了一下,笑了,三哥实乃性情中人,为了给靳王鸣不平,竟连手里这柄经年用命换来的软剑都能舍尽舍。
      “弟弟先谢过了,但是三哥先别急,事还没到那份儿上。”二爷走到窗边,对着窗扇轻轻地吹了口气……窗尘肆浮,无声泛滥。
      “这窗尘积得久了,就得先净了尘,才好看清月色,究竟是明是暗。”
      谢冲朝远山看了一眼,“月隐寒山,还看得清吗?”
      二爷始终遥望着那轮幽浊的孤月,身形似笼浸在轻软的云间。
      他隐隐一笑,“那是云,不是山。山巅不是已经被削平了么。”回身,再次走回神像前,端详了一阵,“我要先确定另外一件事,才好抉择最后这步棋。”
      谢冲问,“什么事?”
      “呐,她。”二爷朝那尊汉白玉雕的神像扬了扬下巴。
      “什么意思?”谢冲颇有些莫名其妙,“这神像不就是薛韫命那假神官照着自己臆想中的模样刻的么?后院、分坛,都贡着有。”
      二爷没有接他的话,转头对李世温道,“战后你与我说的,再同三哥说一遍。”
      “是。”李世温连忙端正背脊,话音提速,“谢总使,是这样,那假神官临死前曾喊过一个人的名字——‘纱阮’,将军说他没听说过这个人。”
      “纱阮……”谢冲仔细琢磨着这个名字,“像是个女人的名字,我也没听说过。那他临死前,还有什么反常举动么?”
      李世温摇头,“他临死前一直盯着殿顶的仙君图,我也仔细查过,没发现什么。将军,要不要让人把殿顶的仙君图敲下来,咱们再一寸寸地细查。”
      “不必了。”二爷道,“我刚才突然想到,他当时盯着的可能并不是殿顶的仙君图,而是房梁上挂着的八卦辟邪镜。”
      “辟邪镜?”李世温不解,“他盯着辟邪镜干什么?”
      二爷仰起头,“呐,影子。”
      李世温蓦地抬头,看向悬梁上的八卦辟邪镜,只见在火烛的映照下,冷黄色的镜光里模模糊糊地窜动着一张惨白的神像脸,脸皮被刮了无数道,凹凸不平,只嘴唇留了一小截没有刮净,惨兮兮地,像按捺不住在诡笑。
      镜光一闪,李世温不禁打了个寒颤,“所以那假神官临死前注视的……竟然是殿门前这尊玉雕神像。为什么……”
      二爷自上至下审视着神像,“虽为男相,却是女身。”
      谢冲愕然,“什么?这神像是女的?!”
      “耳垂点孔,指若柔夷,双足纤巧,甲尾雕蕊。最重要的,还是她腰封尾带上隐隐镂刻的纹样——”
      二爷的指尖轻轻扫过神像腰封的尾带,只见一只淡蓝色的宝瓶隐隐游刻于丛云间,想是不愿被人一眼看出,绘者刻意着墨,扭曲了瓶口的形状,让它与周围连绵起伏的山脉融为一体,乍一看,还以为是其中一座云山。
      “你们大约没见过这东西,但我见过。”他轻声说,“瓶身绘并蒂莲,荷尾相缠,花心折远。蒂连山的山巢里生出过无数蜂卵,每一只都由此瓶噙蜜,经年累月,幻变出这世间最无情、最听话的一窝窝‘巢蜂’——这是一只蒂春瓶,这女人曾是一名蒂姑,名叫‘纱阮’。”
      李世温张了张嘴,哑了。
      霎时,削平的山隘上,幽幽一抹月晕悸动起浑浊的苍烟。
      绯色的,像是蓝色琉璃瓶中,滚滚颤动的鲜血。
      谢冲惊得眼尾发红,试着分析道,“这么说,这神像根本不是凭着什么神官臆想所塑,很可能是他生前在蒂连山认识的某个蒂姑,说不准还是他的心上人?甚至这些年来,他还竟敢当着薛韫的面,把心上人堂而皇之地雕作无数尊神偶,光明正大地供在界山的各大祭坛上,命所有教孽日日朝拜?”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么多年过去,不光是那些心甘情愿为人驱使、不得解脱的教孽的信仰变得一文不值,连胆敢染指神佛的薛韫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原来他们自始至终供养的神像竟是蒂连山某个山巢里豢养的一名蒂姑?
      “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谢冲忘了呼吸,连思绪都僵了。
      “再匪夷所思,他也这么做了。”二爷倒显得极为平静,拿指尖轻轻掸了一下那只蔚蓝色的宝瓶,好似有一缕极烟飘若游云,缓缓散尽,行将露出旧年秘闻的冰山一角。
      “薛韫临死前曾提到这名录上的两个名字。”二爷将一张皱巴巴的纸片递给谢冲,“三哥你看一眼。”
      谢冲接过,边看边随口一问,“这是从哪得来的?”
      “哥哥的肚子里。”
      “什么!?”谢冲脸色大变,立刻改为用双手捧托起这份名录,浑身哆嗦起来,“怎、怎么……怎么是……”
      二爷面色如常,无力地摆了摆手,嗓子里像是忽然卡了根刺,“具体的,稍后说……你先往最后看。”
      谢冲立刻将视线挪到名录的最后一行,念道,“‘横十纵九’、‘春屏南歌’……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
      “不清楚。”二爷摇了摇头。
      “横十纵九?”李世温想了想,突然道,“将军,我听鹿兄那位……前辈喊过类似的,就在我们冲阵乌岩嶂的时候!”
      二爷立时转头,“她喊了什么?”
      “‘蒂连山,横七纵四在此’。”李世温仔细回忆道,“应该是蒂连山上某个山巢的编号和具体位置。将军,蒂连山上横竖凿着无数山巢,名录上这个‘横十纵九’会不会也是从某个‘巢’里出来的?她……也曾是个蒂姑?”(前情:589章)
      李世温难得分析一次局势,倒也字字珠玑。
      谢冲脸色凝重,“那这位‘横十纵九’和女神像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不确定。”二爷用指尖断续摩挲着那只玉瓶。
      薛韫身残、善妒,经年躲在暗塔深处意|淫自己的仙人之姿,一面在意幻中肖想,一面又在肖想中幻灭。于是到头来,他因不能真正仿生此身而心生妒恨,逐渐变得疯狂,不惜命人刮烂了所有神像的眉眼。却没想到,倒成全了那假神官将玉雕的面部以下偷天换日,改作女身。不惜摊上千刀万剐之祸,也要在高凡的暗哨和薛韫的眼皮子底下,将她雕成无数尊神塑,纷纷立于祭坛之上,长年供教中人顶礼膜拜——也正因他的胆大包天,才留下了“蒂春瓶”的线索。
      至于名录……
      哥哥因名录而惨死,薛韫又特意以“横十纵九”作饵,求殿下放他一条生路,说明此女在整张名录上至关重要,换言之,哥哥很可能是因为知悉了她的身份才惨遭杀害的。若名录上的“横十纵九”与界山上的女神玉雕合二为一,那这女人如今在哪呢?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她和靖天有关系吗?在整件事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
      “三哥,我觉得可以暂时将这两人归作一人来查。”
      谢冲微一沉吟,“好。”
      这时,一个小士兵从窗外递话进来,“二将军,王爷醒了,在找您。”
      二爷回过神,“我这就过去。”

      窗上结满了冰花,硝火散后,又觉深冷。
      薛敬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醒来后身体稍稍恢复了些,伤口换了药后,又进了些米粥,就开始左右寻人。
      老军医蹲在旁边熬药,被他问了几遍后,笑眯眯地端着药碗走过来,“二将军在前山与谢总使说了会儿话,这会儿又去查教众归顺的名录了,忙完就来。”
      薛敬接过药碗,一口饮尽,这才反应过来,“归顺?有多少?”
      ——“三千又二。”
      二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说话间,人已经走了进来,“不过我过来的时候,见有两个正在地上撒泼,骂你给的一亩良田太少,非要多换三亩,贪得无厌。我瞧着,这两人就先别录了,拉去给薛韫守坟,正好取个整。”
      紧跟他的小士兵应下一声,忙不迭地转身去办。
      二爷将喝空的药碗接过,递回给军医,“老先生,殿下怎么样?”
      老军医欣慰地点了点头,“伤情暂时是稳住了,热度也退了些。只要别再与人动武,好好养上一段时日,没问题的。殿下的底子好,年轻,恢复得快。”
      又仔细叮嘱了几句,老军医便带着两个医童离开了。
      “一醒来就找人,孩子似的,比流星还粘。”
      二爷坐到榻边,静静地看着他,结果自己一来,这人就不吵了。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薛敬的嗓音有些哑,似还没从惊梦中醒过神,“你也许久没睡过觉了。”
      “打仗么,免不了披星戴月,习惯了。”
      两人的眼光霎时撞在一处,二爷率先移开,若无其事地为他掖了掖被角,正预转身,手腕忽然被他在被底攥住了。
      “那……要不要来睡会儿?我紧着醒这一阵,你便能睡一阵了。”
      二爷轻轻挣脱开自己的手,转身倒了杯水,“不用,我不困。”
      今夜的烛火格外凄冷,即便凑得很近,也感觉不到温热。他二人各揣心事,安安静静地,一个躺着睁眼,一个安坐垂眸,谁也没再说话。
      好片刻后——
      “机祥节——”
      “机祥节……”
      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顿住。
      ……
      “你都知道了。”薛敬看向他。
      “嗯。”二爷转过头,眸光隐去,不愿他觉出眼底的心机和算计。
      “我让人去谷底寻回来了,你瞧瞧。”说着,便在被子底下,将那枚竹片粘进了薛敬掌心,轻轻按了按。
      薛敬顺势攥住他的手,将那枚竹节紧贴在他的掌心,一起压住。深吸了一口气,“‘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敌于前,无主于后;君若不许,臣不敢将;君若许之,臣辞而往’——这是‘无天’的践酒辞,此言一出,生死无归。他们向来只承陛下口谕。二哥哥,兄长杀我,叔父杀我。我爹……也杀我。”(注1)
      说罢,轻轻笑了一下。
      “……”
      二爷的心口随着他最后一声轻笑,与窜动的烛火一起,猛地抽了一下。刚欲开口,却见这人的眸中并未出现预想中的哀怆和憎恨,甚至连思绪都瞧不分明。好似扎进心口的这一箭连同他自认身为皇族的劣根,都一并被自己连皮带肉地拔去了,冷静得让人忌惮。
      果真,自古帝王家的悲欢、恩许,都只悬立于剥净亲疏的敬畏之上,先前所有猜忌都还是自欺欺人,父子、君臣之别,只在穷图匕见时最殇。
      “从来杀我的,都是至亲之人。”他说。
      二爷反握住他的手,安抚道,“先不要多想,死无对证的事——”
      “但我理解他。”他又说,“玄堂面北,只能是一马平川,容忍不下孤山。”
      二爷贴近他耳边,“烈家二十万军魂在护,百万军列阵,你不是孤山。”
      “但你们不是为我称王而生的。”薛敬沉声说,“你们的血……也不应流在皇戚血拼的修罗场上,不值得。”
      二爷弯起唇角,“可那皇戚血拼,殃祸已逾百年。凡夫受累,多少人无家可归。于我、于世人,皆是余生难安的活罪。殿下,我们沐雪已久,许久没见过东升的晨阳了,难道不值得与您并肩一战,有生之年再见一次万里无云吗?”
      薛敬憋着一口气,声音闷进被子里,“可我不想再见你流血。”
      二爷拿指尖在他心口凌空一点,“你不都帮我流了么?这箭本是冲我来的。”
      停了片刻,“好了,我方才说死无对证,让你不要妄下结论,也并非纯粹安抚,我总觉得……这事不对劲。”
      “哪里不对?”
      二爷拿另一只自由活动的手撑在他枕侧,用气音问,“那个对你亮机祥节的杀手,当时离你很近,可他对你下杀招了么?”
      “……”薛敬一愣。
      当时战况复杂,乱箭射过来时,自己同二爷被逼至崖边,突然一个黑衣人闪到自己身前,腰间的机祥节恍惚一闪,人就不见了。自己一晃神的功夫,刀势就慢了,紧接着崖对岸的冷箭就朝二爷射过来,自己来不及挥刀,只能拿身体去挡,这才不慎中箭。现在回想,那个亮机祥节的杀手似乎确实没有对自己下杀招。
      二爷道,“按理说,‘无天’里个个都是比金云使还难对付的暗锋翘楚,他都与你如此近身了,为什么没有杀你?却只是亮出了暴露身份的符节给你看,偏要你知道他是陛下身边的近臣吗?何必呢。”
      薛敬怔了片刻,这才彻底反应过来,“难道你的意思是……”
      “嘘……”二爷用手指掩住他的话音,轻声说,“事关重大,还未有实证的事,绝不可轻言妄断。”
      薛敬立刻攥住他凑近唇边的手指,有些迫不及待,“可我有一个疑问……自从遇见薛韫,自从他告诉我姚疆有后,我就一直在想,那个遗孤现在在哪?高凡毕生死忠于姚氏,对姚疆更是故剑情深,他所做一切都是为报复薛氏江山,为此,不惜葬尽天下人。既如此,他会把姚疆唯一的血脉藏在哪呢?若是我,我定然始终带在身边,寸步不离。还有……薛韫临死前说的什么‘横十’,什么‘春屏’……”
      “伤痨若不好好养,会积久患的,你怎么这么操心?”二爷苦笑着打断他。
      薛敬顺便揉搓着他指甲边被自己抠出血的倒刺,敛眉道,“我这是近墨者黑。”忽然不知怎么的身体一动,扯了心口的箭伤,倒抽起一口冷气,牙齿打起颤。
      “怎么了?伤口疼?”二爷连忙起身,“我去叫军医……”
      “你回来……”薛敬没捞住他,只能尽力喊,“回来。”
      二爷见他惨兮兮的样子,只能顺势坐回来,手任他攥着,不跑了。
      昨日还生龙活虎,今日就连每一次呼吸都是撕扯的。二爷心里一紧,眼神落在将熄未熄的烛火上,“殿下,以后……以后别再为我挡了。”
      “他们杀不死我。”薛敬坚定道,“只有伤你,能要我的命。”
      “……”二爷浑身一僵,眼光像是剥落的瓷碎,一片片坠进杳无声息的火汤。
      薛敬见他始终低落,稍稍欠身,开起玩笑,“嗨,那老头下的什么药,药劲儿这么猛,我这会儿眼皮子打架……快看不清你了……”
      二爷无奈俯身,刚想凑他近一些,忽然后颈被有力的指骨握住,随即两片温热的嘴唇贴上来,在一阵恍然的柔火中,加深了猝不及防的这个吻……
      “……”
      他们吻得极深,连舌根那点苦涩都在共享。
      窗烛淌了一桌白蜡,凝尽最后一点幽火。
      他们在未知月明的深更,硝烟笼罩的尘殿里,彼此依附,从未有过分离。
      薛敬一边亲他,一边将没受伤的右手费力地往下挪,挪到他腰间轻轻一攥,唇齿也不松,含混道,“我差不多要睡着了……下回醒,你这能不能长点肉?”
      二爷忙按住他的手,作势威慑道,“都这样了……还不老实?”
      殿下才不惧他,他这会儿病着,最适合邀宠,不管怎么搓揉,这人也只是嘴上不愿,身体却并不后退,反而在往前倾。于是又攥着他亲了一阵,眨了眨眼,咂摸两下,“嗯,比那老头的麻药管用。”随即轻笑着一叹,“二哥哥舌尖上长了一朵仙人草,能起死回生,让我长生不老。你再赏我一口,让我活得久一点……”
      “咝……”腰间一软,这人不躲了,随意他碰。
      这样的妥协和顺从,是薛敬兴衰起落的岁月里,离经叛道的歧路上,无尽险峰的云巅,唯一一点弥足珍贵的期许和奢望。
      他与恶神交手时,险些贱沦为嗜血杀伐的饿中鬼,走投无路的时候,就只剩这点温存果腹。
      ……
      “好了……行了……”
      片刻,二爷的唇间被他吮得起红,洇着血色潮丝,也不知是他自己咬的,还是这人没轻没重地学狗磨牙。心火一阵一阵翻上来,身体微微发热,呼吸也跟着不畅。二爷抬起头,欲擒故纵似的,不想他再碰,偏偏这人饿久了,循着热气又贴上来,粘着继续亲。
      ……
      “季卿?”谢冲的声音忽然从窗外冒进来,还算他识趣,没直接闯门。
      “等、等……”二爷连忙扶住薛敬的手,头歪到一边,猛喘了几口气,抽空朝外应了一声。
      谢冲的嗓音很轻,薛敬的脑子里嗡嗡直响,没听清他说什么,“你们在搜观,搜什么?”
      “就搜你方才说到的‘横十纵九’。”二爷抚平呼吸,重新将腰封系好,这才转头对谢冲道,“三哥,进来吧。”
      谢冲大步走进来,脸色阴沉地像在刮蜡,“整个灵耀观搜了一遍,没找到你说的什么有完整人脸的雕塑或画像。我觉得,就算是有这东西,那假神官生怕引火烧身,即便画过,也指定全部刮花了脸,怎会留下完整画像?”
      薛敬左右看了看他俩,莫名其妙地问,“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谢冲见二爷一脸的筋疲力尽,不想他费力,便将方才几人说到的有关于女神像的事,一五一十地与薛敬叙述了一遍。
      ……
      薛敬听完,看向二爷,“季卿,你为什么那么笃定,这假神官一定会留下那个叫‘纱阮’女人的完整画像?
      二爷重新将蜡烛点燃,透过熹微的火晕,他的眉目隐隐如刻。
      “因为……那是落在他心尖上的一片雪,珍贵着呢。”二爷拿小刀轻挑着烛蕊,低声道,“他那样的人,生来一无所有,一朝入局,尽享荣华。这么多年来,最恨是薛韫,最敬也是薛韫,既忌惮于他的手段和权势,又自以为是地偏想在他面前卖弄。薛韫得不到的、肖想过的、唾弃过的,那假神官一一尝遍——生于泥沼,极步云巅,唯一没有得到的,就是这个叫‘纱阮’的蒂姑。”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心道,也对,否则这女人的名字不会出现在那张名录上,还被薛韫在生死关头当成足以保命的筹码。
      “后院的画室搜了么?”薛敬问。
      “搜过了。”谢冲道,“全都是没画脸,或者被刮花了脸的画像,认不出人。”
      薛敬细想一阵,忽然开口,“那便只剩下一个地方——”
      二爷微一蹙眉,“哪里?”
      “一个他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的,走到哪就能带到哪的地方。”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无天于上,无地于下”一句——化用自《淮南子·兵略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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