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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4、第五九四章 乌云顶 ...

  •   五九四、乌云顶

      一路至此……回首仍是春山。
      薛敬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只觉凛冰灌身,乌云罩顶。这片江山早已满目疮痍,再找不到一处干净的所在,哪里还有什么“一路春山”呢?
      他眼中看见的,怕不都是至亲、挚友的鲜血,还有路边惨死的冻骨。
      牧上雪坝的柴屋里,那一整夜撕裂心腹的剧痛还未消退,刀斧凌肉时一声声惨叫环绕于耳房,那柄动辄搅碎腹肠的刀还擦着他痉挛时呕出的血……快要把自己心口上那块皮肉烫烂了。
      从那往后的每一次噩梦,都挂着那夜高原上一轮被鲜血染红的雪月。
      身作万海孤舟,便要逆人之常情,历千灾百劫,才能踏破滔天骇浪,手捧那朵通明济世的慈云么?
      那这一路付出的代价也未免太大了……
      殿下转过头,克制地吸了几口气,生怕自己的动静太响,被他听到。
      可二爷还是听到了,他再一次凑过来,笑着说,“你这样,我都听不见他们说话了。”顺便还往殿下手里塞了半块饴糖,已经在他袖囊里焐软了,“跟你营中的重甲兵长要的,他家刚添了会哭的奶娃娃,要用糖块哄着才不闹人,你怎么也学他?”
      殿下低着头,将饴糖放进嘴里,抵在舌根上含着,顺势从背后搂住他,头埋在他后颈上,叼着他后脖子上的皮肉急促喘气,憋闷道,“我不需要你哄。”
      他们此刻是半跪在岩石后面的,刚好遮住两人重叠的身体。殿下的手臂箍得死紧,手心伸进二爷衣服里,热乎乎地贴在他小腹,用力攥了一下,含混地问,“再被疯狗咬疼了怎么办?这里离牧上那么远,我去哪求医?”
      二爷单手撑地,身体被迫往前拱,就快要探头了……隔着汗涔涔的外衫,他用右手一把攥住薛敬的手背,不准他乱抓,“这次有准备,不会的……放手!”
      “可万一呢?”薛敬气息发颤,牙齿在他颈后磨蹭得更涩了,“我赌不起。”
      后颈上的皮肉被他上下打撞的牙齿磨疼了,潮绒浸了一片。二爷忙又朝后伸手,想挡住他的嘴,慌促急喘,“我的箭囊里还剩一支翎羽,从此处扯弓,正好能射穿两个人。所以那岭南王不敢乱说话,薛韫也是,他们都还想活着出去呢……跟先前陈维真绝杀报复时的情况不一样。放心,我有分寸……松、松口。”
      薛敬不但不松,反而叼得更紧了。
      又侧耳听了一阵,果然那岭南王在放了两句狠话后,话音便妥善起来。这才松了齿关,发现他后颈那片皮肉已经被自己没轻没重地“叼”红了,印满了齿印,凄惨刺目,忍不住又去吮,直到把那人吮出破碎的呻|吟,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他。
      二爷赶忙躲开一些,抬手摩挲着后颈,被他缠得直头疼,“你能不能老老实实地待上片刻,别碰我……”
      怎么这人奶豹乞乳似的,惨兮兮地还学会叼人脖子了。
      殿下仍心有余悸,又怒火中烧。他伸手握住那最后一支羽箭,恢复了正色,“我的箭法也是你教的,这一箭留给我。疯狗若胆敢乱吠,我就只当大义灭亲。”
      二爷看了他一眼,将他的手指一根根从羽箭的尾翎上掰开,“不到万不得已,你的手不要沾族亲的血,即便他们恶贯满盈。世人往往不辨真假,只会以讹传讹,届时,不但遂了太子的愿,还没办法跟天下人解释。”
      “世人也非全都不明事理,自有公道在,我……”
      “可高凡还活着。”二爷打断他道,“他若想你死无葬身之地,即便清白一身,也能教你百口莫辩。殿下可还记得一句话——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
      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
      薛敬屏息凝气,片刻,手指才轻轻搁下,“好。但你也说了,不到万不得已。”

      此刻的金笼海里,薛韫一听岭南王说起李禾威,便猜到他要提及烈家人。
      关于烈家的少将军烈城惨死一事,烈衣应当是从陈维真的嘴里知道的,而那陈维真临死前该是得高凡教唆,定是将此事说的模棱两可,真假难辨。烈衣若想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便只能利用岭南王与自己之间的嫌隙套话——这也是他非要促成此番金笼海底两王对峙的真正原因。
      岭南王索性直截了当,“小叔,这件事你最好还是一五一十地说清楚,这事我没参与,你们自己杀的人,就自个担,别把我扯进去。”
      “这事你没参与?”像是非要将岭南王一并拖下水,薛韫讥诮大笑,“大皇侄,你可真是一根舌头两片唇,上下一碰,就颠倒黑白了。你没参与的话,他烈家军的行军图是怎么提前泄漏给北鹘人的?贺人寰是你暗中调去云州的吧。”
      “你胡说!贺人寰分明是高凡派去云州的!”岭南王厉声反驳,“他拿到烈家军九龙道的行军图后,暗中透给了北鹘皇族的乌、炎二党,好让呼尔杀设下埋伏,借两军开战之机,用饮血营铲灭烈家军!”(前情:520章)
      岭南王再次踱步至笼前,压低嗓音,“贺人寰,这只从明州九镇的火汤里活熬下来的野耗子,心里惦念的那点脏事你当我不知道?他做这一切,不仅仅是为了给他父亲报仇、给明州亡民报仇,还是为了曾施恩于他的皇后!小叔,贺人寰是皇后身边养废的一条豺犬,这你我都知道。他死后没人收尸,已经烂在那雨危船渡的荒山里了。但是你睁开眼好好看看,侄儿我还好端端地站在这,没死呢!你们倒是敢把虐杀烈城这瓢脏水泼到我头上!”
      说着,他狠狠一拳砸在铁笼子上,将笼顶砸出了一个坑。
      薛韫本能地缩了一下脖子,发出低哑恶毒的冷笑,“大皇侄,这瓢泼到头顶的水于你来说是脏的吗?别把自己摘得那么干净,无辜的样子演给谁看?要不是得你首肯、暗中疏通,以高凡当年在朝中还未稳固的根基、没打通的人脉,怎么可能调得动承恩阁阁主?我记得贺人寰当年拿的是内阁左丞仇耀亲批的出京令,用的是护送钦差令使前往云州颁发密旨的理由,他才得以光明正大地前往云州,才能在烈家军出征前的那个夜里,和云州知府孙蔚齐挤在青海阁的窗灯下,你一言我一语,演那出丧心病狂的好戏!终于,成功把‘九龙道出兵必败’的消息泄漏给了那个姓翁的臭丫头,后来那丫头得陆显锋唆使,又将此事透给了烈城,少将军这才将自己的名字在燕云十八骑的‘分兵令’中私做替换,他的弟弟才得以死里逃生。我说的没错吧?”(前情:542章)
      薛韫掐着笼壁,颤巍巍地爬起来,用手肘狠狠撞了一下笼门——“哐”!
      岭南王吓了一跳,脸色霎时惨白,恨不得将笼子里的惨兽生吞活剥。
      薛韫哑声疯笑,继续刺他,“大皇侄,你真是比自己造出来的‘行将’还毒、还阴!为了活着出塔,明明当时你还正与高凡辅车相依,狼狈为奸,自己干过的事现如今都不敢认了?少将军被划开肚肠的时候,你虽不在场,但是你那双手从来就没有从那柄刀上拿开过,为了吞并北疆,你杀亲弑兄,不惜借北鹘人的马刀瓦解南朝北疆千里军防,你的手心沾满了烈家军的血,和我一样——分明始作俑者,集天之大成!侄儿,快来跟皇叔下地狱吧……下、地、狱!”
      霎时,金笼海天顶剧震,瘟虿无辜翻身,泛滥起虫浪,裹缠了罪者满身。
      岭南王双目眦血,好似被一瞬间剥了皮、抽了骨,血尸般枯槁地僵立着。
      薛韫说他为了皇权金玉,与高凡合谋暗算南朝镇国勋将,不惜将国境线拱手奉让,甚至无数次暗杀同父胞弟,一双手涂满鲜血,此身恶贯满盈。
      可他始终认为,只要没握过柄刀,顶多只能算助纣为虐,不算杀人。他觉得自己是冤枉的,就和当年明州九镇冲天的火光中,煽火助燃的疾风一样无辜。
      可世人千夫所指,将他骂作尸山上闻臭的一只蝇。
      “不……我没有……我没有杀他,我没有!”
      “大侄儿贵为皇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吧。”薛韫抽笑着打断他,“退一万步讲,就算你没有亲手握着那柄刀,烈衣就不算作你杀了人,那焉氏和徐氏呢?烈城最终误入埋伏、被残忍虐杀,不就是因为你以焉、徐两族数百人的性命相要挟,逼那焉同和徐明阳叛反燕云十八骑,命他们暗中唆使的!”
      二爷浑身一颤,人僵了。
      同时,岭南王倒抽一口冷气,踉跄着退了几步。
      薛韫再次猛晃笼门,邪佞地干笑着,“焉同和徐明阳,燕云十八骑中的九骑和十骑,他们和他们的族系是高凡那些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制服的走卒,不能杀、不能绝、得养——一本‘焉氏兵械谱’百世难寻,得之能克天下万兵;一方‘徐氏战铁’,其传承下的‘冶铁术’名为‘铁碑密录’,能将焉氏所绘奇兵付诸实现,哪怕是这世间最昂贵的金玉,也难换徐氏所铸寸许铁灰——焉氏和徐氏,他两族一个制兵,一个造铁,相系相伴,缺一不可。又因这两本宝书各为两族嫡系单传,那‘铁碑密录’更是无案牍记载,每次开炉铸铁,都必须由传承人对铁砂和火候重新计量。‘饮血夹’原本就出自‘焉氏兵械谱’,你若想利用北鹘铸造出睥睨天下的饮血营,就必须控制焉、徐两族,留焉同和徐明阳活口。”
      薛韫说到这,忽然顿了一下,收起邪笑,“于是你便借烈家军出征之机,利用高凡在西北豢养的太平教,我,血洗了焉、徐两门!又将其族军困囚于仰山,以族亲性命相要挟,逼焉同和徐明阳叛反烈家军,再以辎粮被困为由,引烈城误入被饮血营包围的埋伏圈,最终兵殉人亡——而在那一战后,焉同和徐明阳就消失了,这么多年来无人问津,直到枕骨钉再次现世,他们这些年被高凡藏于‘熔丘’的消息才不胫而走。淳王殿下,少将军之死,其实是你在背后掘的砂、锻的铁、递的刀!你分明是整件事推波助澜的始作俑者,还敢说跟他的死没关系?!”
      “你住口!住口!!”岭南王咆哮。
      “只不过,高凡也真可算是人中败类、草中黄蛆。”薛韫嘶哑狂笑,打断了他,“他这些年利用你的封王权柄散网、铺路,在终于彻底稳固朝中根基、投身东宫之后,就一脚把你踢开!饮血营在伦州的荒垣上一朝殒没,你便彻头彻尾成了一张被吸干了阴血的龙皮,浑身上下就只剩这手和脚尚且能用,还不如给小叔砍下来制成‘牍’呢,就算缝不到我身上,至少摆在那看着……漂亮。”
      “你——”岭南王撕心裂肺地叫喊着,拿那只没伤的腿使劲踹薛韫蹲着金笼子,他将一腔冤屈和悲愤全都撒在这三尺高的金笼身上,将这笼子当成了东宫殿顶的琉璃瓦。

      二爷浅声吸气,人僵了好一阵,浑身才稍稍热起来,抬手时发现手心被那人攥着,不知不觉两人粘着的手心都是冷汗。
      “他……刚才是不是说到了九哥和十哥……说他们……”
      “那只是薛韫的一面之词。”薛敬沉甸甸地打断他。
      他知道,这人其实每一个字都听清了,只是分不清是真是幻,想再确认一遍。
      “季卿,既然明确了焉同和徐明阳就在熔丘,那咱们就把那座铁坟劈开,挖他俩出来亲口问清楚。在这之前,你要像信任我一样信任他们,我说过的。”
      二爷转过头,淡淡道,“其实你不用……”
      “当年——”薛敬再次毫不留情地打断,语声带上几分怒意,“当年,燕云十八骑授封于狼平溪谷的拜将台,我去过那里,看见过满天霞光。那十八匹封过金铭的战马是你的毕生荣耀,你的十七位哥哥,一半为国征战而死,一半为我而死,到现在就只剩残胄空甲,和九龙道上十八根华表丰碑,连尸骨都找不全……季卿,哪怕全天下都说他们是叛军、走狗,只要还有你信他们,他们就还能撑着活。谢冲……谢三哥不就是例子吗?”
      二爷轻缓一笑,安抚地握了握他的手,“我从没有怀疑过他们。九哥曾说,‘我焉氏一族虽世代研兵,经年与战铁为伴,然兵之所加者,必无道之国也。如今,全因贪昧饕餮者暴伐天下,我辈不得已割革为甲,铄铁为刃。方能诛□□、平乱世、夷险除秽、引浊还清。我族兵谱扉页有云:兴戈,则万战生;止戈,则天下平。吾辈死不敢忘。’能说出这番话的人,我从不相信他会反。”
      “兴戈,则万战生;止戈,则天下平……”
      薛敬将这句话一字一字重复了一遍,焉氏一脉为研新兵而生战铁,为兴行伍而续血脉,却敢将此“止戈之训”奉刻于祖传兵谱的页扉。
      ……这是何等乾坤。
      “我那十哥,也是个真性情,他和九哥他们家,两族同气连枝,从祖父辈就同是南朝的开国功臣。九哥和十哥更是……更是曾对月起誓,此生祸福与共。”
      薛敬凑得近些,轻声问,“是……‘肝胆相照’的情义?”
      二爷想了想,意味不明地答,“是‘之死靡它’的情意。”
      殿下低笑起来,顺便点了点头,问他,“就如你我这般?”
      二爷打量了他一眼,随口道,“十哥可比你乖巧。”
      殿下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故意拖着长音,“所以十哥和我一样,都是……那我回头见了他,可要讨教一番。”
      二爷的心思始终在笼海里那两位身上搁着,根本没在意自己说了什么,薛敬答了什么,等终于回过味来,回头一瞧,这混账的眉毛都要挑到天上去了。
      “胡闹,你要讨教什么?”
      “打铁啊,我要跟十哥学打铁。”殿下故意挪到他面前,没皮没脸地问,“你当我去讨教什么?练兵?……我觉得我‘兵’‘练’得挺好的,已经出师了。”
      “你住口。”这嘴巴里一本正经地崩出三个字,两个半字冒青烟的本事,也就这人有,还从来不分地方。
      可殿下眸光闪动,极有分寸地适可而止,半点不逾矩。
      二爷见他目光通澈,始终保持着嘴角的笑意,时深时缓,绝不在那几句微显轻薄的话音上停留。这才明白过来,原是他在绕着弯地哄自己,不愿自己深陷焉、徐两族的旧事里,犯起老毛病,偏要杞人忧天,琢磨那尚且黑白不明的真相。
      好在历尽千帆,二将军那颗玲珑心,也会在合时宜地在有些时候亲自关上几窍,让捻线般幽微的心思稍稍歇一歇,不让琢磨,就暂且不琢磨吧。
      “其实,焉同和徐明阳的事,祝龙曾经和我说过,在烛山。”薛敬解释道,“我想听你亲口说一次,你却用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词——‘之死靡它,岁倾寿甚,无悔矣。’——是浃髓沦肤之爱,椎骨铭心之情。”
      二爷转过头,眼神隐去几分萧瑟,苦笑,“什么髓啊肤,骨啊心的,熔浪搁浅,天也有绝人之路。”
      “天没有绝人之路,绝路是可以走通的。”殿下握紧他的手,坚定地说,“重情重义之人不多,矢志不渝之心更少,若受尽赃污,便亲手洗净。这世间,又不是只有那一艘能拨云见日的船,即便真没有,就铸一艘,乘他们过海。”
      铸一艘……过海。
      看来,这人是要将天上的乌云全都洗净,再添一朵暂别云烟的碎浪,碎浪浸润金阳,金阳下奔腾着十八位鲜衣怒马的少年,他们从没有离开过。
      所有春尘秋穗,无非过眼寒霜。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快速料理好纷乱的思绪,轻轻拍了拍薛敬的手背,“焉、徐两家的事可以先放一放,我如今迫切想从薛韫嘴里知道,哥哥为何会被他们用如此惨忍的方式虐杀。”
      薛敬愣了一下,试探着问,“恶犬伤人,难道还需要理由?”
      “薛韫或许不需要理由,但高凡需要。”二爷笃定道,“高凡……不寻常。”
      殿下瞬间有些恼火,冷嗤一声,“一样都是疯狗,你倒是会抬举他。”
      二爷没料到他会生气,转头一瞧,还真就挂脸了,忙笑着安抚,“我没有抬举他,我只是想说,这些年,我也算与他明争暗搏,无数次险些沦为他的刀下鬼,总也学乖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高凡做所有的事,都事必有因,杀所有的人,能一刀了事,就绝不会添第二刀——他是个极精细谨慎的人,懂得落子无悔,见好就收,却在我哥哥身上用上了这种连承恩阁动刑时都不屑于的残忍手段,泄愤也不像……我觉得,他是要找东西。”
      “什么?!”薛敬的脸霎时变色,“在人肚肠里……找……什么意思?”
      二爷的眼睑微微渗灼寒光,轻声说,“临死前,生吞下去的绢、革、纸……能染字的那种。哥哥曾经说过,有一种鱼墨,一旦见过光、漏过字,再次浸透死血,字迹须臾即消,但若有人生剐人腹活取,生血尚有余温,和鱼墨之间没那么快反应,只要能在血冷之前拿到吞下去的纸片,就能看清字迹——”
      分明锥心般的沉疴还未淤散,他却偏要说得风轻云淡。
      “我……自那日双生崖听陈维真说过之后,一直在琢磨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在牧上雪族,偶然亲眼看见牧人们宰牛烹鲜,他们会从牛胃中取出牛瘪,清洗后便可入膳,黔南一带的人称之为‘百草汤’。两者间虽风马牛不相及,但也算是给我点了个醒,我就猜,高凡当时会不会是为了取什么密信,才让人趁血冷之前,活剖了他。”
      薛敬咬紧牙,狠狠心,细问,“那你可猜出……那信的内容?”
      二爷眼角眯起,指尖微微揉挲,“陈维真临死前说,哥哥曾拿到过一张西北军域的要塞舆图,图中清楚地标记了高氏在西北埋下的所有据点——蒂连山、仰山铁集、应忠、恒城、金鸣砂矿、太平教分布,还有那条通往泅杀渡的‘天关’路,应详尽详。如果不是高凡身边最信任的走卒,绝然不会洞晓他手里这么多的秘密。这幅舆图一旦败露,足以令当时想要颠覆南、北两朝的高凡兵败垂成。所以除了已经埋骨白马云滩的李禾威之外,兴许还有隐藏至深的叛徒他没有揪出来。他趁机取信,是为看清字迹、分辨内容——为的是清叛!”(前情:566章)

      这时候,岭南王怒骂踢踹的动静停了,躬身在笼边剧烈怒喘。
      “薛韫,你这是要……拖我下水。”
      薛韫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打量着他,再次嬉笑着开口,“你我可早就在这脏水里泡着了,怎么说是我拖你下水?大皇侄,你这个天大的笑话,前半辈子给他高凡卖命、跑腿、化缘,眼巴巴地,忙得不亦乐乎。这好不容易熬过不惑之年,本应功成名就,却不想前头所有努力都成了打水的竹篮,这便只能改投别家,给曾经你恨之入骨的仇家打秋风。你在这鬼叫了半天,不就是想替他烈衣问问,当年在九龙道,用刀子划开他哥哥的腹肠,究竟是为了什么?”
      岭南王冷笑,“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找信——那封泄密的舆图。”
      “可不止是舆图呢……”薛韫笑起来,阴恻恻地,“还有比舆图更有意思的东西,那是一张名录——上头记着高氏手下所有的叛徒。可惜……少将军没那个福分,还没等辨明名录上那些人的真正身份,就揣着一肚子的窝囊埋了黄土。他死的时候,就倒在那,抽搐着……血啊、肠啊淌了一地,我那双手埋在里头,比冬日暖手的泥炉还烫;”
      “太阳都落山了,惑星没升起来……他都还没闭眼。”薛韫手捧着脚底下抓来的一把血泥,惨笑着,“我也是发了慈悲,最后又补了一刀。哎哟,临死前,他还叫‘老二’的名字,可他救的了他的弟弟吗?他不但救不了,还累及了烈氏满门。我当时就说,不该他少将军管的事少管,可是他偏就不听!可怜了二将军,就因为哥哥当年一意孤行,就算是勉强苟活,这些年来也是生不如死。”
      薛韫跟着枯槁挫败的补衣娃娃似的,蜷缩着继续疯笑,“这一切,这天下……这破破烂烂的江山,那么多条人命……你、我、烈家、明州遗民、还有我的母亲……我们、我们都替你们薛家人死了!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哈哈哈哈!”

      薛韫的笑音如蝎毒,扎进耳朵里,就凿烂了肺。
      二爷狠狠呛了一下,强忍着浑身颤栗,胃囊像是一个跋扈的水袋子,被钻空的锥子狂刺疯捅,霎时钻出无数孔洞。脓血肆意迸溅,五脏六腑全受牵累。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泥石,蜷缩、伸展……无数次,想要抵御一股股涌上来,快要凿烂喉眼的火脓,撕咬的唇色益发惨白,喉头不断鼓动,像是撕破了封条的半个蜡丸,惨兮兮地扣在脖眼上发颤。
      薛敬手足无措,只能虚虚地搂住他,轻唤着,又不敢使力。
      二爷唇齿微张,险些漏几个字出来,可一张开嘴,火灰似的血沫子随着胃囊里早就兜不住的食水一并呛了出来。
      “季卿!!”薛敬浑身的骨头都在发抖,拼了命才能托住他,将他扶到自己肩上,可这人浑身软塌塌的,抽了骨似的不断往下掉,间或在自己怀里歇上一阵,又痛喃着将自己扒开,躬身到一边,最后把胆汁一并吐了出来。
      薛韫分明已油尽灯枯,可这一招杀人诛心,高凡百试不爽。
      二爷就跟个剪过芯蕊的油灯似的,凶蛮地燃烧着,快要把心血熬干了。
      可他却只是笑了笑,柔声安抚,“我没事……”
      薛敬想再去扶他,被他抬手扒开,想给他喂水,他只说自己大惊小怪,做什么都偏这副“你小题大做”的样子,可他分明浑身脱力,连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薛敬火气上涌,惊痛交加,“还没事?是不是等哪天把自己熬死了才算完?”
      他又怕又急,怕那夜牧上雪坝的柴屋里,这人血厥的惨状再一次上演;急他羸弱至此,都落在自己眼前了,还要苦苦强撑。
      “……你是要把我气死么?”
      二爷这些日子没吃什么干食,吐完了最后那点苦水,短暂歇了片刻,又恢复了往日里那副云淡风轻,轻描淡写地说,“殿下心宽似海,想必也不会为这点小事跟我计较。”
      薛敬眼角突突直跳,重重吸气,头顶悬着的一口沸锅也快熬干了,“行,你没事,我有。我这就去将那三寸老儿碎尸万段,活剥了他!”
      他一把抓住短匕,作势便要往下跳。
      “别……”二爷勉力扯住他的袖带,手臂虚虚抬起,擦了擦嘴边的血沫,惨白如纸的薄唇微微动了动,轻声令道,“不能杀,故事,我还没听完。”
      “你!”薛敬难以置信地凝望着他,终究左右无处释火,猛然拔|出短匕,像是将石壁当成了那薛韫的喉肠,一刀狠狠钉了进去!整个甬道沉闷一颤,忌惮地抖了几下,震落一层石灰,匕身整段没入石缝。
      薛敬怒喘着,手心慢慢移开已经被指骨攥得凹皱的刀柄,咬着牙,一字一顿,“薛韫殃祸忠良,死不足惜。到现在,你还要拦我?”
      二爷抬起身,用腰带重新将腰腹死死缠紧,强忍腹肠绞痛,“方才刚说过,你的双手,不能沾族亲的……”
      “去他娘的族亲!”薛敬毫不留情地打断,冷道,“我今日,偏要他死。”
      二爷轻飘飘地笑了,“兄长十年征战,人称不败将军,将来是要承掌帅印的。可你看,他到最后,都没撑到夕阳西下,荧惑凌空。殿下,死容易,活着却难。”他抬手握住刀柄,狠狠从石缝中拔|出来,归鞘后,又递回薛敬袖中,“我只是吃坏了东西,吐净了,就舒坦些……别担心。”
      薛敬深深地望着他,眸中血光并无清褪,手指在袖中暗暗攥拢,握紧刀柄,猝然冷笑,“你知道吗?我现在恨不得敲晕你,不再听你说这些顾全大局的废话。你去问一问、瞧一瞧,有哪个为人恩侣,像我这般姑息、窝囊!他都将锥子扎在你心尖上了,一遍又一遍……可你一句深谋远虑,我连刀都不能拔。”
      殿下惨烈地提着一口气,窒息颤抖地质问,“若我今日扒下这身王皮,才能教那薛韫伏诛孽塔,我扒是不扒?”
      二爷忍耐着,舌尖被齿关撞破了,血气灌喉,却还是寸步不让——“不能、不准、不让。”
      薛敬怒到极处,只发出一声轻笑。
      他这一身盖着冠冕的筋骨就是负累,如今一点用都没有。
      也对,经年以来,束之高阁的嚣张气焰从来约束不了彼此,这种一边为成全忠义,另一边为捍卫江山的荒火,始终在他们之间四分五裂地燃烧。
      谁都不肯让步。
      “二哥哥,你不知我有多恨他们……我恨到,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二爷呼吸一凝,抬头,撞上了一双受伤至深的眼睛。他一时不知所措,头一次学着小胖子那般,伸手扯住他的衣袖,轻轻拽了拽,“别气……别气我。”
      薛敬暂时不想理他,可又于心不忍,“那你还……偏要留他。”
      “留他,是为保你。”
      “可我只想这一刀下去,你能痛快。”见二爷又将眼光别开,还是一副寸步不让的样子,薛敬怒极反笑,“那这样,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吧?”
      “什么?”二爷眉间一锁。
      “我知二哥哥是手谈高手,困局杀臣。我向来自愧不如,今日却偏要迎难而上。你我这一局——赌案就是这座浮屠孽塔,赌注是他薛韫的一条狗命,请老天爷坐庄,你我下注,就赌薛韫能不能活着走下这杀佛顶。”
      “你……荒唐。”
      薛敬无所谓地笑了笑,“我荒唐惯了的。在他们薛氏皇族眼里,我拥兵自重,一手遮天,豢养家臣,结党忤逆;我把北疆、西北、牧上、西沙的鱼儿吞干净了,还要杀上靖天,与两位皇兄清算旧账。我不婚不娶,偏粘着与你交好,此生注定无后,我犯了那不忠、不孝、不悌、毫无廉耻、逆尽人伦的大罪!我如今,还要拿亲叔叔的性命做赌——我是荒唐。”
      薛敬反握住二爷的手,偏要他的手一并抵在软刀上,“可我偏就是那荒唐惯了的逆臣贼子,自来其心可诛。那又如何,赌吗?”
      二爷静静地盯着他,片刻后,轻声一叹,“既入困局,落子无悔。输了呢?”
      “若我输了,就算他薛韫日后活到一百岁寿终正寝,我一个字不再过问。”薛敬凑到他耳边,气急了,每一个字都喷着火星,“但若我赢了……你再多说一个字要留他,我就干|死你,然后陪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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